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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雀

        2022-03-19 21:56:27賈平凹
        關(guān)鍵詞:云天畫眉云雀

        賈平凹

        小的時候,我眼見過一個奇妙的現(xiàn)象,便不敢忘去;一直到現(xiàn)在,我已是垂垂暮年了,但仍還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的隔壁,是住著一位老頭的。他極能養(yǎng)鳥,門前的木架上,吊下各式各樣的鳥籠,里邊住著云雀、綠嘴、畫眉、黃鸝兒……盡是些可憐可愛的生靈兒。整天整天里,我們就守在那鳥籠下,聽著它們鳴叫。叫聲很是好聽,尤其那只云雀,像唱歌一樣,打老遠(yuǎn)就能聽見,使人禁不住要打一個麻酥酥的顫兒了。

        時間一長,那云雀聲就不比以前那么脆了,老頭便給它吃最好的谷,喝最清的水,稍不鳴叫,就萬般逗弄,于是它就又叫起來了。但它叫起來的時候,總是在籠里不能安寧,左一撞右一碰的,常常把黃黃的小嘴從籠格里擠出來,盯著高高的云天,叫得越發(fā)啞了。

        “它唱得太疲勞了?!蔽覀兌歼@么說,便去給老頭建議,不要逗弄它了吧。

        但是,每每黎明的時候,它就又叫起來了,而且每個黎明都叫。我們爬起來,從窗口里看去,天剛剛發(fā)亮,云升得很高很高,老頭并沒有起床呢。于此才明白別人不逗弄它,它還是每天要叫的;依然嘴擠在籠格外邊,翅膀撲閃著,竟有幾根絨絨的羽毛掉了下來。

        “它在練嗓子嗎?”妹妹說。

        “不,它那嗓子已經(jīng)啞了?!蔽艺f。

        “那它為什么還要唱呢?”

        “誰知道呢?你聽,它是在唱一支憂郁的歌嗎?”

        細(xì)細(xì)聽起來,果然那叫聲充滿了憂郁;那往日里悠悠然的叫聲原來是痛苦的呼喊呢?!

        “是它肚子饑了,渴了吧?”妹妹又說。

        我們跑過去,要給它添些食兒,卻看見籠里滿滿地放著一盤黃谷,一盤清水。這便又使我們迷糊了。

        “一定是向往著云天吧?!?/p>

        我們這么不經(jīng)意地說過,立即便覺得是很正確的。想,它未被老頭捉住之前,它是飛在天上的,天那么空闊,天便全然是它的;黎明的時候,它一定是飛得像云一樣的高,像黑暗宣告著光明。如今,黎明來了,它卻飛不出去了,才這么發(fā)瘋似地抗議了!我們在籠下?lián)炱鹉嵌堵湎碌挠鹈?,深深地感到它的可憐了。

        我們把這想法告訴給老頭,老頭笑我們可愛,卻終沒有放了它去。它每天還是這么叫著,唱那一支憂郁的歌。

        我們終于不忍了,在一個黎明,悄悄起來,拆開了籠的門,放它出去了。它一下子飛到了柳樹梢上,和柳梢一起激動,有些站不穩(wěn),幾乎就要掉下來了。但立即就抖抖身子,對著我們響亮地叫了一聲,倏忽消失在云天里不見了。

        老頭發(fā)覺走失了云雀,捶胸頓足了一個早上,接著疑心被人放走了,大聲叫罵。我們聽了,心里卻充滿歡樂,覺得干了一件偉大的事情。

        云雀飛走了,我們卻時時戀念著它,當(dāng)看著那籠里的綠嘴、黃鸝、畫眉,就想它這個時候,是在天的哪一角呢?在云的哪一層呢?它該是多么快活,那唱的,再也不是憂郁的歌了,而是凌云之歌、自由之歌、生命之歌了?。?/p>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突然,我們在那棵柳樹上,卻發(fā)現(xiàn)了它。它樣子很單薄,似乎比以前消瘦了,也疲倦多了;在風(fēng)里,斜了翅膀,上下怯怯地飛。我們驚喜地呼喚它,但立即就趕走了它,怕那老頭發(fā)現(xiàn)了,又要捉它回去。

        但是,就在第四天的早上,我們剛剛醒來,突然就又聽到了云雀的叫聲。趕忙跑出門,看那柳樹,柳樹上沒有它。老頭卻在大聲地喊叫我們了:

        “啊,云雀,還是我的那個云雀!”

        我們看時,老頭正提著那個鳥籠。籠門已經(jīng)重新封了,云雀果然就在里邊,一聲一聲地叫。

        這使我們大驚失色,責(zé)問他怎么又捉了它,老頭說:

        “哪里!是它飛回來的;這鳥籠一直在那里空著,它就飛回來了呢。”

        “這怎么可能呢?”我們說。

        “怎么不可能呢?”老頭說,笑得更得意了?!拔乙呀?jīng)喂它兩年了,這籠里多舒服??!”

        我們走近去,云雀呆在那里,急急地吃著那谷子,喝著那清水,好像它一直在餓著,在渴著,末了,就靜靜地臥下來,閉上了眼睛,作著一種疲乏后的休息。

        我們默默地看著它,這只美麗的云雀,再沒有說出話來。

        (劉雯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萬物有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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