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獻葆 馬 偉
(青海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青海 西寧 810007)
梅耶認為:“語言是一種社會行為,因此,語言學是一門社會學科,人們了解語言變化可借助的唯一可變成分是社會的變化。”[1]確切來說,社會對語言產(chǎn)生影響和制約,人們在交際過程中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使得語言也呈現(xiàn)出差異或變化。歷史上的青海地區(qū),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從未中斷,在一些民族雜居地區(qū),族際通婚現(xiàn)象也較為普遍,通婚家庭中的語言文化狀況在這種交往交流交融中也發(fā)生了變化。語言學界在研究民族雜居區(qū)的語言生活時,都有提到族際通婚是導致民族群眾語言生活發(fā)生變化的因素之一。張永斌(2011)指出族際婚姻會造成家庭中出現(xiàn)雙語現(xiàn)象;[2]胡素華(2006)提到族際通婚會使得漢語的使用頻率與水平得到提高。[3]王遠新(2000)表示民族成分復雜的地區(qū)通婚情況相對普遍,當他們之間由于沒有共同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作為交際語時,會將漢語作為族際交際語。[4]但很少從語言文化方面展開論述,姓名文化更是少見,而這便是本文的主要著力點。
瞿曇鎮(zhèn)屬青海省海東市樂都區(qū)所轄,位于區(qū)境南部,地勢上南高北低,是湟水谷地南部腦山地帶,轄區(qū)內平均海拔超過2500米,以溝谷地和山丘陵為主。屬大陸性高原氣候,年均氣溫約4.8℃,年均降水量約400毫米。瞿曇鎮(zhèn)東接蒲臺鄉(xiāng),南靠化隆縣,西鄰峰堆鄉(xiāng),北與碾伯鎮(zhèn)接壤,鎮(zhèn)政府距城區(qū)21千米,行政區(qū)域面積263.25平方千米,轄1個居委會和35個行政村。截至2018年末,瞿曇鎮(zhèn)戶籍人口有21270人,以漢族為主,也有藏族、蒙古族等少數(shù)民族人口。
瞿曇當?shù)氐淖總}婚禮說唱詞中,關于“婚慶的由來”一文便提到了漢藏通婚的歷史事實:“藏族和漢族結了親。唐王李世民的公主,天界王妃的化身——文成公主去做藏王囊日松贊的兒媳……”族際通婚不僅僅是兩個異性個體的簡單結合,它反映著兩個族群間的關系,是展現(xiàn)兩個民族關系總體水平的重要標志。[5]當?shù)夭刈鍖侔捕嗖刈宓姆种А白總}藏族”,民族內部實行嚴格的“骨系等級內婚制”,所謂“骨系”就是依據(jù)骨頭的繼承來傳承家族血脈。卓倉族內按照骨頭的純潔度,也就是有無狐臭來確定社會階層,每個階層內的卓倉藏族互相通婚。[6]但隨著新中國的成立,改革開放不斷深化,社會與經(jīng)濟的發(fā)展促使卓倉藏族不斷與外界接觸,民族間的交流日益頻繁,“骨系”婚姻開始發(fā)生變化,自由戀愛興起,漢藏通婚現(xiàn)象在瞿曇地區(qū)變得多見。談起漢藏通婚,當?shù)卮迕衿毡楸硎荆骸艾F(xiàn)在都民族大團結,漢族和藏族本就是一家,老一輩的可能接受不了,但現(xiàn)在年輕人都自由戀愛,人家倆談上了,我們丫頭不給也不行啊。管他什么民族,娃娃們覺得幸福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有村民對漢藏通婚表現(xiàn)出極大地熱情,表示:“這個漢族和藏族結婚,生下來的小孩不一般,都比漢族和漢族生的、藏族和藏族生的明顯聰明許多!”
姓名文化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姓名是一個人的特定稱謂符號,它影射著一個時代的縮影,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內涵。通過對姓名的探析,能夠了解一個民族、一個地區(qū)的風俗習慣、社會制度等眾多歷史文化。
許慎在《說文解字·口部》提到:“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币馑际钦f,夜晚的人們彼此都看不清楚,只有通過自報名來進行區(qū)分??梢姡鳛橐粋€特定符號的“名”,在人們的交際中具有重要作用。在給子女命名時,父母在報著對子女未來美好期待的同時,也會在取名時遵循一定的傳統(tǒng)禮儀。
行輩便是命名禮儀之一,即排行和字輩,是漢民族的同一姓氏家族根據(jù)世系排行與長幼、尊卑順序進行命名的原則。行輩命名法是以宗法制度的血緣關系為基礎,體現(xiàn)血緣關系循序漸進的傳承脈絡。先秦時期的人們便開始用伯、仲、叔、季來進行排行:“伯者,長也。伯者,子最長迫近父也。仲者,中也。叔者,少也。季者,幼也。嫡長稱伯,伯禽是也。庶長稱孟,魯大夫孟氏是也。男女異長,各自有伯仲?!保?]雖然說,隨著社會的更新迭代,字輩限制了取名的可能性,年輕一代的命名夾雜字輩的現(xiàn)象也逐漸減少,人們對于字輩的概念變得淡薄。但在以農耕經(jīng)濟依舊占據(jù)重要位置的瞿曇鎮(zhèn),漢族根據(jù)行輩命名的原則依舊存在,如“國”字輩、“兆”字輩。
而藏族命名更多地突出佛教文化、性別特征等,不會使用行輩進行命名。但在實地調查中,瞿曇鎮(zhèn)藥草臺地區(qū)俞氏家族后代命名便出現(xiàn)了類似于漢族“行輩”的命名方式。以初次遷入藥草臺的祖輩為第一代,俞氏家族目前已經(jīng)繁衍到第六代,第五代與第六代民族身份已經(jīng)歸為藏族。家族原為漢族,自第三代開始與藏族通婚,現(xiàn)仍居住在石坡村的一支,除個別過繼給藏族家庭的成員,第一代至第四代命名中均保留“行輩”。第四代為“連”字輩,因生活在藏族聚居地加之與藏族通婚,他們的生活習慣、語言使用等均與藏族無異,故同輩中的兩位男性在給后代命名時,選擇使用藏名,后代民族身份歸為藏族。雖然使用藏族名字,但依據(jù)不同輩分,同輩中出現(xiàn)同樣的字,如第五代四人中,三人為“多杰XX”;第六代四人均為“東珠XX”,而第四代次女的孫輩,雖然官名為漢名,但是他們的藏族名字均為“李毛XX”。在詢問中,家族成員表示:“因為不知道第五代的字輩,所以就沒有給他們起漢名。之所以他們名字里有重復的字,因為給老大起了,后面就跟著一樣叫了?!痹趯Ψ降脑捳Z中,直接提到字輩,闡述不起漢名的原因,同時也能夠明顯地看出俞氏族際婚家族中的后代的藏族名字帶有漢族傳統(tǒng)文化的色彩。而本作為漢族的俞氏家族,在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中,開始給后代使用藏名,不可否認在漢族文化影響藏族文化的同時,藏族文化也在族際婚家庭中生根發(fā)芽。
中國姓氏的傳承源遠流長,貫穿了整個中華文明的發(fā)展史。姓與氏各有來歷,“姓”起源于母系社會,早期的姓都帶有“女”字旁,如“姜”、“姬”,用以區(qū)別婚姻和種族;“氏”起源于父系社會,用以區(qū)別子孫門第。[8]也就是所謂的“姓以別婚姻,氏以別貴賤”。在族際婚家庭中,姓氏的功能也得以體現(xiàn)。
傳統(tǒng)漢族姓氏承擔傳承血脈的作用。藥草臺俞氏一族均為族際婚家庭,男方為漢族,后代從第五代起使用藏族名字,但家族中男性在藏名之前冠以原本漢族姓氏“俞”姓,女性無姓氏,名字為傳統(tǒng)的藏族名字。中國古代社會以宗法制為基礎,實行嫡長子繼承制,以父系血緣關系親疏為準繩。并且,宗法制與中國姓氏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而俞氏家族中僅男性冠以原本姓氏,與傳統(tǒng)的繼承家族血脈的思想有著莫大的關系。其同村的表親劉氏,也因其父母的族際婚而使用藏名,冠以原本漢姓,家中兩個女兒也為漢姓藏名的姓氏。瞿曇歷來有“入贅”的習俗,劉氏大女兒也選擇男方“入贅”的形式傳承家族血脈,男方為漢族,但婚后子女均隨藏族,且冠以“劉”姓。在問及為何已經(jīng)使用藏名,卻冠以原來的漢姓時,劉氏也很直接了當?shù)幕卮穑骸拔覀儽緛硎菨h族,我們家族是劉家,劉家的血脈要傳承?!?/p>
藏族與漢族一樣,擁有自己的姓氏,但他們的姓氏不會在人名中體現(xiàn)。而包括瞿曇鎮(zhèn)在內的卓倉藏族群體,區(qū)別于其他藏族部落人名中不帶姓氏的習慣,他們多通過藏語詞匯的轉換來使用漢姓,如瞿曇當?shù)氐摹懊贰笔稀ⅰ疤K”氏等。[9]族際婚家庭中,男方為漢族,女方為藏族,那么后代姓氏基本傳承男方的漢族姓氏;如果男方為入贅的漢族,或男方為藏族,那么后代傳承的為藏族的漢譯姓,如磨臺村的藏族家庭刁家,大女兒為傳統(tǒng)婚嫁,與漢族結婚后后代隨男方漢姓漢名;二女兒為男方漢族入贅,后代隨藏族“刁”姓,起藏名。除此之外,也遇到一戶入贅的族際婚家庭,女方名字中無姓氏,后代為藏名,但給老二冠以男方的漢姓。
瞿曇鎮(zhèn)藏族冠以漢譯姓氏本來便是在語言接觸中,藏族主動接受漢文化的體現(xiàn)。至于是否應該在名字中冠以姓氏,各家看法不同。單一藏族家庭的83歲藏族楊氏表示:“我們家的姓氏是楊,我們來自西藏,姓氏也是原來居住地的簡化。我沒有給我的后代名字里加上姓氏,我們藏族沒有這么起名字的,帶姓氏不符合藏族傳統(tǒng)起名規(guī)則?!倍瑸閱我徊刈寮彝サ?9歲藏族梅氏卻十分重視姓氏在名字中的傳承,他認為:“我父母一代沒有重視姓氏傳承,把我的姓都搞錯了,我的父親姓梅,但是他是入贅啊,我母親姓朵,所以我的后代改回了朵姓。女兒原來為傳統(tǒng)藏名周尖措,后也掛姓改名為朵當措。我的女婿也是入贅,所以我的孫子們也是要姓朵?!弊咫H婚家庭更容易接受漢文化,族際婚家庭成員57歲藏族刁氏,也在后代的名字中冠以姓氏,但當問及為何要冠以姓氏時,他所表達的意義又與男方為漢族的姓氏傳承理念不同:“藏族的名字重名率太高了,比如都叫卓瑪,就難以區(qū)分誰是誰,你要是帶上姓氏,就能區(qū)分出是刁家的卓瑪還是別家的卓瑪了,有姓還是方便的?!?/p>
族際婚家庭將兩種不同的民族文化融合在一起,家庭中必然需要同時接受兩種文化,兩種文化互相交融,便需要形成一種平衡狀態(tài)。由此,族際婚家庭也形成了不同于單一家庭的文化機制,體現(xiàn)在姓名文化上,最突出的便是后代同時擁有兩個民族的名字。
一方為傳統(tǒng)漢族,一方為傳統(tǒng)藏族的族際婚家庭,大多情況下有漢藏兩個名字。這種家庭多生活在漢藏雜居村落,或藏族一方有強烈意愿。如漢藏混合村臺沿村的族際婚家庭盛家,后代兩個女兒,官名為有字輩的漢名,男方家庭命名,女方家庭也為其取了藏名。而漢族村官龍灣現(xiàn)年79歲漢族老人喬氏,父母輩為漢藏通婚,母親是傳統(tǒng)藏族,家中多個孩子只有他有藏族名字夏歐(音)。但如果藏族方并沒有強烈的意愿,也會使得后代僅有漢名。如漢族村新聯(lián)村族際婚家庭李家,妻子為傳統(tǒng)藏族,后代僅有漢名,但民族身份是藏族。但在漢藏文化交融的瞿曇鎮(zhèn),擁有漢藏兩個名字并不是族際婚家庭的專利。單一藏族家庭朵巴營朵家的家族成員均有漢藏兩個名字,孫子官名為藏名,孫女名字為漢名。當問到為什么要給孩子起漢族名字,長輩表示藏族名字太長了,不方便,小孫女藏族名字一共是五個字。當問他為什么孫子用的是藏族名字,他表示孫子叫朵華桑,還有一個漢族名字叫朵國強,都是三個字而且朵華桑好聽一些,又是個藏族名字,所以孫子的官名選擇使用藏名。
并不是所有的族際婚家庭的后代都擁有兩個名字,部分族際婚后代僅有漢名或藏名一個名字。一種情況是族際婚夫妻少數(shù)民族方本來就只有漢名。居住在鎮(zhèn)政府駐地的族際婚家庭段家,妻子為湟中藏族且本身官名為漢名,沒有藏族名字,他們的后代也沒有人能夠為其取藏名。另一種情況是居住在漢族村或縣城、城市等漢族聚居區(qū)的漢藏家庭。被漢族包圍的環(huán)境下會加快后代與漢族融合的速度,如男方是漢族,那么后代基本僅有漢族名字。還有一種情況便是生活在藏族聚居地的通婚家庭,家族在藏族的包圍下與藏族融合,后代均只有藏名,無漢名。
由此可見,目前瞿曇鎮(zhèn)漢藏族際婚家庭中語言文化隨著兩個族群的變化而發(fā)生變化。姓名文化復雜多樣,不同的語言文化融合會對族際婚家庭成員產(chǎn)生重要影響。兩種語言文化的交融并不意味著要消滅誰,而是找到一種合適的相處方式。我國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自黨的十八大以來,習總書記不斷強調我們要“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華民族是由56個民族所構成的一個命運共同體,我們要自己的命運同中華民族的命運緊緊相連,各民族要在政治上團結統(tǒng)一,文化上兼容并蓄,經(jīng)濟上相互依存,情感上相互親近。瞿曇鎮(zhèn)的族際婚家庭恰巧體現(xiàn)了文化的兼容并蓄,后代生活中處處體現(xiàn)著漢文化和藏文化或是其他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交融,漢族方與藏族方的夫妻二人也將各自的文化傳達,并接受對方的文化,姓名文化的變遷便在這種民族交融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兩個民族甚至多個民族構成的家庭,并不會歧視任何一種文化,而是將多種文化相融合,創(chuàng)造一種多元文化和諧相處的美好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