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沁 璘
(華東師范大學, 上海 200062)
二十世紀初,出于建構敘事型文學史的需要,韋應物詩往往被詩歌研究者歸入“山水田園”派,并被編入教材,韋應物由此被定性為“山水田園詩人”。而這“山水田園詩人”的編采取向主要是依據(jù)歷代以來的詩人“并稱”以及歷代唐詩選本選詩所形成。其實,自古以來都有對韋詩中耿拙豪烈一面的討論,但始終成不了韋應物研究的重點,更少有研究討論韋詩這一面的成因。如果回到韋應物詩歌本身,將會發(fā)現(xiàn)許多問題,他的詩作中有相當一部分興諷之作,辭氣豪邁激烈。而且,在丘丹所撰寫的韋應物墓志銘中,曾提到韋應物詩歌“原于曹劉”[1]623,而唐李肇也云:“其(應物)為詩馳驟建安以還,各得其風韻。”[2]79-80那么這一評價究竟從何而來又如何成立的?
明代唐詩研究集大成之作,高棅所撰的《唐詩品匯》中,選韋應物詩四十三首,評其詩“清麗超凡”[3]。“孤行唐末,人無異詞”的《張為主客圖序》中將韋應物評為“高古奧逸”的“上入室”。[4]37
胡應麟于《詩藪》中曰:“張子壽首創(chuàng)清談之派,盛唐繼起,孟浩然、王維、儲光羲、常建、韋應物,本曲江之清澹,而益以風神者也。”[5]沈德潛在其《說詩晬語》中將王維、孟浩然、儲光羲、韋應物、柳宗元歸宗于陶淵明,而后來的文學史則將這一詩派命名為“山水田園詩派”。
將詩人“并稱”是唐詩批評中的常見現(xiàn)象,通過“并稱”這一方式一則對詩風相近的詩人進行歸納,以總結唐詩流變的規(guī)律;二則通過對標他人的方式固定詩人的藝術成就,以形成批評。宋劉辰翁所撰《王孟詩評》雖專評王維、孟浩然二家詩,也連帶評點過韋詩,認為其“遠在其(孟浩然)后,而澹復過之。……二人趣意相似,然入處不同,韋詩潤者如石,孟詩如雪,雖澹無彩色,不免有輕盈之意”[4]54。到了明代,“并稱”形式達到了某種程度的共識和穩(wěn)定。明胡震亨在《唐音癸簽》中總結了“韋孟”“王韋”“韋柳”的說法,其后對韋應物的并稱大概不出這三者。各家對韋應物詩歌的評價也大多柢于其山水閑居詩而生發(fā),評語多為“沖淡”“澹雅”之談。
唐詩選本往往反映了輯者對唐詩藝術成就的理解和自身的審美趣向。粗覽保存至今自唐以來的著名唐詩選本,收入韋詩的唐詩選本并不算多,數(shù)量也較少,如唐韋莊《又玄集》3篇,唐韋榖《才調集》1篇,宋王安石《唐百家詩選》0篇,明李攀龍《唐詩選》5篇,明高棅《唐詩品匯》較多,43篇,清劉文蔚《唐詩合選》2篇,清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7篇。歷代著名選本對韋應物詩歌的審美趣向也基本一致,即看重韋應物描寫風物典雅沖淡的一面。
而考稽其行事,則能發(fā)現(xiàn)他既身為士族,又有“循吏”實干之能,這一點與東漢以后中唐之前的“士之內在精神”[6]相合。且縱觀韋應物全集則更能發(fā)現(xiàn)韋詩中“馳驟建安”的一面。
韋應物家世煊赫,累世簪纓。近年的研究結果將韋氏一族的出處考至西漢昭帝一朝,認為漢宣帝時韋玄成拜相即為韋氏遷居長安杜陵之契機。[7]韋應物八世祖韋真嘉為魏扶風郡守,七世祖韋旭為北周南幽州刺史,六世祖韋夐、五世祖韋沖、高祖韋挺史書中均有傳,曾祖韋待價更是官至三品,其父韋鑾是著名畫家。與韋應物同時代的史家柳芳有過這樣的總結:“關中亦號‘郡姓’,韋、裴、柳、薛、楊、杜首之?!盵8]這意味著韋氏一族從漢朝起即為關中望族。盡管當代讀者總是對隋唐科舉制度打破魏晉門閥壟斷有所期待,但實際上在黃巢起義之前,唐代門閥士族在朝堂上始終占據(jù)著顯要的地位。究其根本原因,則是自漢代以來,世族憑借家世與婚姻在京城建立了密集的社會網絡,這為其提供了相當堅實且豐富的政治資源。而這一種資源并非憑借“詩賦”入仕的寒門子弟能相比擬的。因為缺乏相應的政治素養(yǎng)以及政治資源,寒門出身者總更為從小濡染吏事的世家子弟所輕視。于是韋應物在先天上,便與大歷一代文人有所不同。
韋應物本人深受六朝遺緒影響,這一影響是兩方面的。一方面,他的后期詩作受南朝鮑謝山水詩的影響;另一方面,他早期詩歌中亦有魏晉及北朝文學中樸質骨干的風貌,這與北方重吏治輕文學的精神氣質相貼合。而且,正是家族的政治資源,使其得以在少年時就接近權力中樞,并在很長時間內保持與權力中樞的互動。因此,其興諷詩就具有了相當?shù)恼蝺r值和藝術價值,這一點亦有助于其繼承建安風骨“造懷指事”一面。
宋朱長文在《吳郡圖經續(xù)記》中云:“若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亦可謂循吏,而世獨知其能詩耳。”[4]131明錢谷曾纂《蘇州三刺史詩》一書,專選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三家詩。此三人均在蘇州任過刺史,不僅詩名卓著,且政擢賢良。
在吟詠韋應物那些雅澹深致的描寫山川風物的詩歌之外,也有人注意到韋應物詩中曾多次談及政事,而這似乎是以往的文學研究中不太熱門的領域。敘事型文學史的弊端在于將歷史人物自覺裁減為合適的面向,以適應流線型敘事的需要。如果能擺脫“扁形人物”的關照局限,以歷史還原視角下的“圓形人物”去“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或許才能解釋韋應物詩集中“馳驟建安”的詩歌現(xiàn)象。
韋應物在兩唐書中無傳,據(jù)《唐才子傳》以及近年出土的韋應物墓志,再結合年譜(1)目前韋應物年譜有三個版本,分別是傅璇琮的《唐代詩人叢考》,羅聯(lián)添的《唐代詩文六家年譜》,陶敏、王友勝的《韋應物集校注》。,我們大致可以拼湊出韋應物的出仕軌跡,年輕時借門蔭成為玄宗扈從,十九歲入太學讀書,二十七歲升任洛陽縣丞,已屬中層官員之列。從他的早期經歷來看,他的行政能力應該倍受認可,以至于他罷職洛陽縣丞后,繼續(xù)擔任兩都地區(qū)的重要基層官員——河南兵曹、京兆功曹,從東都所在地河南府調往了上都長安所在地京兆府。兵曹主要負責“掌武官選舉、兵甲、器仗、門戶管鑰、烽候、傳驛”[9]178,而功曹則負責“掌考課、假使、選舉、祭祀、禎祥、道佛、學校、表疏、書啟、醫(yī)藥、陳設……禮樂、祿食、卜筮、喪葬”[9]178等事宜,可見韋應物是處理各類政務的多面手。很快“朝廷以京畿為四方政本,精選令長,除鄠縣、櫟陽二縣令,遷比部郎”[1]623。鄠縣、櫟陽縣都屬京兆府次赤縣,二地縣令均為正六品上,接著韋應物被調入中央任職,除比部員外郎,從六品上,“掌內外諸司公廨及公私債負、徒役公程、贓物賬及勾用度物”[10]。雖然在官品上有所下降,但因是從地方調入中央,實際上韋應物是升職的。而且,比部員外郎的職務多與經濟賬目有關,雖屬于刑部,但實際上做的是經濟監(jiān)察類工作。在安史之亂后擔任財政官員是要不俗的吏治才能,此時舊的稅收制度已然崩壞,新的財政模式還在逐步實踐中,借機中飽私囊者大有人在,韋應物所在的經濟監(jiān)察部門行政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此外,員外郎屬唐政府中的中級官員,而且屬于“清流”,盡管官品不算高,但其本身所蘊含的榮譽性不容小覷,“郎官須有素行才望高者”[11],為郎官者在朝廷聲譽頗高。
之后,韋應物出任滁州刺史。刺史一職任廣繁難,政治、軍事、經濟、文教等方面均需涉及。韋應物相繼出任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回中央擔任從五品上左司郎中一職,再外放出任蘇州刺史。刺史一職實際上已經屬于唐朝高層文官系統(tǒng),尤其考慮到韋應物出守的江州、蘇州均為唐中后期的產糧及納稅重鎮(zhèn),所以將韋應物歸為唐朝的高層文官是較為合理的。因此,李肇將韋應物歸為“位卑而著名者”[2]79,恐有失準確。
由此,韋應物一生的仕途已經勾顯而出。北朝吏治及其家風深深陶養(yǎng)了他,使其能總攬軍事、政治、經濟、教化等職。以門蔭入仕,憑借自身的吏事修養(yǎng),從京畿附近的基層官員逐漸升任為中層縣令,再到“三領大藩”的地方大員,為官正直清廉,才干卓著,死后 “家甚貧,所居之墻,其堵壞,中無宿舂,困饑寒伏”[1]625。這一種大濟蒼生的雄邁抱負,與建安文士循名責實的實干精神遙遙呼應。韋應物并不是沉溺于詩賦文學中的高蹈道人,實際上,他與建安文士有著類似的于亂世中立基業(yè)的政治理想和才干,這一種“士”的精神和能力使其區(qū)別于中唐以降憑詩賦取仕的文人。
初盛唐人重“風骨”,陳伯海在殷璠詩學研究中提到:“唐初史家為要給新王朝創(chuàng)立一代新風,提出‘南北文風融合’的主張,要以北方的‘氣質’來救濟南方的‘清綺’,這‘氣質’便有‘風骨’的意味在。”[12]267陳子昂開始,明確將“風骨”定位為“漢魏風骨”,而殷璠將“風骨”進一步詮釋為“濟世的信念、憤世的感慨、超世的情懷”,“只要屬于生命的本真,能體現(xiàn)生命的力度,便都有可能構成詩中風骨”[12]268。韋應物的詩作中,最能表現(xiàn)其對建安風骨承續(xù)的,當是其與軍旅及洛陽有關的作品。
蒲立本承接陳寅恪“關中本位”的研究思路,提到唐前期京城的“許多家族,包括李氏皇族在內,都有著胡族血統(tǒng),他們彼此通婚,并且有習武的傳統(tǒng)。府兵制度的源起,便與他們有著密切的關系”[13]81。且“根據(jù)法令,府兵應該優(yōu)先從大家子弟或者富有之家中挑選。事實上,最初的府兵也都出自上等之家,而且在唐前期,成為府兵還代表著一種榮譽,并不僅僅是一種免稅的途徑”[13]102。府兵是京城所屬皇帝的十二支衛(wèi)隊,此外,皇帝身邊還有四支特殊的衛(wèi)隊,即左右千牛衛(wèi)和左右監(jiān)門衛(wèi)?!胺睬渖怼渖碜笥壹疤忧=匀∪芬焉蠄?zhí)事官子·孫、四品清官子,儀容端正,武藝可稱者充;五考,本司隨文、武簡試聽選?!盵14]可見,韋應物年少時所擔任的右千牛一職本身只有高門之后及皇恩崇信之輩才能擔任,此中榮譽感及優(yōu)越性不言而喻。從長安城輿圖上也可看出左右千牛衛(wèi)的重要性:左右千牛衛(wèi)的駐扎處分別對著長樂門和永安門,而長樂門與永安門后就是唐帝國的正宮——太極宮。[15]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府兵制度完成于隋唐,而它的開端則在周武帝乃至更早之前。府兵名稱源自三國曹魏的士家制度,“所謂府兵即是屬于軍府的兵”。[16]曹魏之時,曹丕任五官中郎將,即府兵中統(tǒng)領兵權之大將,為丞相副職,建安文士也多出入軍帳之間,軍旅生活使得建安文風多豪邁、悲壯之勢。隨后北朝的府兵制受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影響,呈現(xiàn)部落化、榮譽化的趨勢。府兵制使得權貴子弟自有一種昂揚不羈的精氣神,更有一種守我河山的健兒風范。
根據(jù)年譜,韋應物從天寶十載起任明皇宿衛(wèi)一職,年僅十五歲。他在詩集中曾反復提及其少年時代的豪情與放縱,比如:“與君十五侍皇闈,曉拂爐煙上赤墀。花開漢苑經過處,雪下驪山沐浴時。”[17]26“龍池宮里上皇時,羅衫寶帶香風吹。滿朝豪士今已盡,欲話舊游人不知。”[17]74貴族子弟的傲氣和身近權勢的經歷使得韋詩中有著恣情任性的精神氣質,在他回憶自己早年經歷的作品中,對規(guī)則的挑釁和對文士的鄙視清晰可見:“少年游太學,負氣蔑諸生?!盵17]436“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盵17]267這一不羈之風與曹植《名都篇》中“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斗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18]109所描寫的京洛任俠少年十分相似。
而且,韋詩中多從軍豪放之語,如:“寇賊起東山,英俊方未閑。聞君新應募,籍籍動京關。出身文翰場,高步不可攀。青袍未及解,白羽插腰間。昔為瓊樹枝,今有風霜顏。秋郊細柳道,走馬一夕還。丈夫當為國,破敵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鬢毛斑?!盵17]157“少年一相見,飛轡河洛間。歡游不知罷,中路忽言還。泠泠鹍弦哀,悄悄冬夜閑。丈夫雖耿介,遠別多苦顏。君行拜高堂,速駕難久攀。雞鳴儔侶發(fā),朔雪滿河關。須臾在今夕,樽酌且循環(huán)?!盵17]23值得注意的是,幾乎在創(chuàng)作這首《送鄭長源》的同時,韋應物還作了《同長源歸南徐寄子西子烈有道》一詩:“東洛何蕭條,相思邈遐路。策駕復誰游,入門無與晤。還因送歸客,達此緘中素。屢暌心所歡,豈得顏如故。所歡不可暌,嚴霜晨凄凄。如彼萬里行,孤妾守空閨。臨觴一長嘆,素欲何時諧。”[17]126詩中,韋應物自比“孤妾”,這與曹丕《燕歌行》中“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xiāng),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18]263的婦人形象幾乎同調。韋應物詩中也反復抒發(fā)戰(zhàn)亂以及為了應對安史之亂后所采取的稅政改革,戰(zhàn)爭給黎民百姓造成的種種苦痛,和百姓對和平安定生活的向往,如:“兵兇久相踐,徭賦豈得閑。促戚下可哀,寬政身致患?!盵17]134“弱冠遭世難,二紀猶未平。羈離官遠郡,虎豹滿西京。上懷犬馬戀,下有骨肉情。歸去在何時,流淚忽沾纓。憂來上北樓,左右但軍營。函谷行人絕,淮南春草生。鳥鳴野田間,思憶故園行。何當四海晏,甘與齊民耕?!盵17]350
無論是韋詩中少年任俠的精神、從軍的豪放、思婦的孤苦、百姓的憂難,都是建安詩歌反復吟詠的主題。建安三曹與七子寄身戰(zhàn)亂,執(zhí)筆于軍旅,對艱苦民生有切膚體會,從軍豪情與嫠婦幽怨并生連枝。這一種生命的本真與力度,恰恰是韋應物對建安風骨的繼承。
至德元載,韋應物扈從明皇奔蜀,至德二載還京,此年二十一歲。安祿山叛亂給唐人心靈帶來了極大的沖擊,身在時局中心的韋應物對此感受更為劇烈,對人事動蕩的深刻體察使得韋應物在詩中多有興諷議論。這種“濟世的信念、憤世的感慨、超世的情懷”,也是韋詩對建安之風繼承的一個側面。
韋應物留下詩歌記錄是從德宗朝擔任洛陽丞后開始的?!俄f應物詩集系年校箋》是由《驪山行》《四禪精舍登覽悲舊寄朝宗巨川兄弟》《經函谷關》《廣德中洛陽作》《登高望洛陽城作》開篇的,從長安到洛陽,由回憶到現(xiàn)實??紤]到韋應物受學的經歷,《驪山行》之前存有作品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2)據(jù)羅聯(lián)添所作年譜,明皇死于寶應元年,韋應物于次年失職流落,屏居武功寶意寺折節(jié)讀書。越明年,代宗廣德元年即受任洛陽丞。,也就是說,韋詩是以洛陽為起點的。當然,這似乎無法排除巧合的嫌疑,但在這看似的可能性背后似乎有著值得深思的邏輯,即為何韋應物選擇從洛陽開始?這一種創(chuàng)作選擇的背后有著怎樣的政治內涵和價值追求?
地理影響著文學,文學重塑了地理。漢末之亂與安史之亂在地理上頗為重合,韋應物前往任職的正是兩場叛亂的前哨之地——洛陽。唐寶應元年十月,“回紇入東京,肆行殺略,死者萬計,火累旬不滅。朔方、神策軍亦以東京、鄭、汴、汝州皆為賊境,所過擄掠,三月乃已,比屋蕩盡,士民皆衣紙”[19]?!皷|京”即“洛陽”。而建安文學的起點也要從董卓劫掠洛陽開始?!氨M徙洛陽人數(shù)百萬口于長安,步騎驅蹙,更相蹈藉,饑餓寇掠,積尸盈路。卓自屯留畢圭苑中,悉燒宮廟官府居家,二百里內無復孑遺。又使呂布發(fā)諸帝陵,及公卿已下冢墓,收其珍寶?!盵20]軍閥混戰(zhàn)的序幕由此升起。在《薤露》詩中,曹操遙望洛陽:“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強。猶豫不敢斷,因狩執(zhí)君王。白虹為貫日,己亦先受殃。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蕩覆帝基業(yè),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盵18]197曹植路過洛陽時,寫詩寄與原居洛陽的應瑒:“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游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盵18]17《文心雕龍》認為建安詩歌:“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21]63曹操之詩多議論,憤世中飽含濟世之渴望,以鋪陳敘事為抒情,毫無纖密綺靡之情;曹植之詩則通過描寫洛陽現(xiàn)狀,指事描摹近如口語,以蕭條之形烘托悲憤之氣,情感直書而出。
韋應物從長安前往洛陽赴任的路上,似乎是巧合般,也是從回憶先朝開始。這與曹操之詩以回憶漢朝之盛起頭幾乎同步,“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此詩由“惟”這一連詞開始,說明思緒已在曹操心上逗留許久,前朝功業(yè)無需贅述。而韋應物則用《驪山行》補全了這一部分:“君不見開元至化垂衣裳,厭坐明堂朝萬方?!筛暌黄鹞奈涔?歡娛已極人事變。圣皇弓劍墜幽泉,古木蒼山閉宮殿。纘承鴻業(yè)圣明君,威震六合驅妖氛。太平游幸今可待,湯泉嵐嶺還氛氳。”[17]134韋應物接下來的四首作品中依然可見黍離之怨,且如曹氏父子一轍,直心言情:“溫泉有佳氣,馳道指京城。攜手思故日,山河留恨情。存者邈難見,去者已冥冥。臨風一長慟,誰畏行路驚?!盵17]4“藩屏無俊賢,金湯獨何力。馳車一登眺,感慨中自惻?!盵17]5“生長太平日,不知太平歡。今還洛陽中,感此方苦酸。飲藥本攻病,毒腸翻自殘。王師涉河洛,玉石俱不完。時節(jié)屢遷斥,山河長郁盤。蕭條孤煙絕,日入空城寒。蹇劣乏高步,緝遺守微官。西懷咸陽道,躑躅心不安?!盵17]7“坐感理亂跡,永懷經濟言。吾生自不達,空鳥何翩翻。天高水流遠,日晏城郭昏。裴回訖旦夕,聊用寫憂煩?!盵17]7除了抒情外,詩中也多議論,即“興諷”之意,這一點在《經函谷關》一詩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洪河絕山根,單軌出其側。萬古為要樞,往來何時息。秦皇既恃險,海內被吞食。及嗣同覆顛,咽喉莫能塞。炎靈詎西駕,婁子非經國。徒欲扼諸侯,不知恢至德。圣朝及天寶,豺虎起東北。下沉戰(zhàn)死魂,上結窮冤色。古今雖共守,成敗良可識。藩屏無俊賢,金湯獨何力。馳車一登眺,感慨中自惻?!盵17]5面對玄宗的失敗,他有自己的政治判斷:“徒欲扼諸侯,不知恢至德?!翢o俊賢,金湯獨何力?!敝醒肱c地方的關系已經到了崩裂的地步,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恐離不開玄宗決定建立一個強有力的、集權的而且是財政體制健全的中央政府,而這導致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從保護與被保護破裂為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
韋應物好興諷,在他其余的作品中也能看到這一點。這部分作品數(shù)量不算多,但透露出的信息量頗大。最明顯的例子如《睢陽感懷》:“豺虎犯天綱,升平無內備。長驅陰山卒,略踐三河地。張侯本忠烈,濟世有深智。堅壁梁宋間,遠籌吳楚利。窮年方絕輸,鄰援皆攜貳。使者哭其庭,救兵終不至。重圍雖可越,藩翰諒難棄。饑喉待危巢,懸命中路墜。甘從鋒刃斃,莫奪堅貞志。宿將降賊庭,儒生獨全義??粘俏ò坠?同往無賤貴。哀哉豈獨今,千載當歔欷?!盵17]271由于河南及其周近地區(qū)是唐王朝的運輸要道,且是朝廷為數(shù)不多能直接控制稅收的江淮地區(qū)的唯一屏障,睢陽成了玄宗、肅宗以及安祿山三派勢力的爭奪要點,玄宗宰相房琯與肅宗所任河南節(jié)度使賀蘭進明交惡,導致賀蘭進明不敢出兵救援張巡,唯恐房琯手下許叔冀偷襲。于是等到肅宗以張鎬代賀蘭進明任河南節(jié)度使,趕到睢陽時,城已陷三日。張巡等人以七千人的軍隊在十個月里苦苦拖住了十幾萬的叛軍,“饑喉待危巢,懸命中路墜。甘從鋒刃斃,莫奪堅貞志。宿將降賊庭,儒生獨全義”。《睢陽感懷》一詩只是敘事,在敘事中意含褒貶:“窮年方絕輸,鄰援皆攜貳。使者哭其庭,救兵終不至。重圍雖可越,藩翰諒難棄?!鼻矣谜Z淺白而條達辭暢,格調自高,“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21]63-64,劉勰形容建安風骨之評價,在此也完全適用。且在這一詩中,應物正直憤世的一面也呼之欲出。韋應物敏感且正直,而這一點與建安七子中的劉楨類同。《詩品》評劉楨詩:“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真骨凌霜,高風跨俗。”[22]且劉楨認為自己乖覺且敏感,從小“辭氣鋒烈”[23],是一位相當有個性的人物。丘丹在其墓志銘中所提及的韋詩所源的“曹劉”藝術風格,大概是指韋詩繼承了建安文士,尤其是曹植和劉楨。
在傳統(tǒng)文學史“山水田園派詩人”的定位外,韋應物還繼承著魏晉北朝的吏治精神,而這種吏治精神與其世家大族的身份背景和政治資源難以分割。除了清麗瀏亮的山水詩外,韋詩中還有描寫少年任俠、豪放從軍、嫠婦幽怨、生民艱難的表現(xiàn)生命本真與力度的作品,沿襲了建安詩風。同時,韋詩好興諷,造懷指事,辭氣凌厲,憤世的感慨中寄寓著濟世的渴求,而這也正是“建安風骨”所希望傳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