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潘 岳
四時忽其代序兮,萬物紛以回薄。覽花蒔之時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雖末士之榮悴兮,伊人情之美惡。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憀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狈蛩蜌w懷慕徒之戀兮,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難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
野有歸燕,隰有翔隼。游氛朝興,槁葉夕殞。于是乃屏輕箑,釋纖,藉莞箬,御袷衣。庭樹槭以灑落兮,勁風戾而吹帷。蟬嘒嘒而寒吟兮,雁飄飄而南飛。天晃朗以彌高兮,日悠陽而浸微。何微陽之短晷,覺涼夜之方永。月朣朧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熠耀粲于階闥兮,蟋蟀鳴乎軒屏。聽離鴻之晨吟兮,望流火之余景。宵耿介而不寐兮,獨輾轉(zhuǎn)于華省。
悟時歲之遒盡兮,慨俯首而自省。斑鬢髟以承弁兮,素發(fā)颯以垂領(lǐng)。仰群俊之逸軌兮,攀云漢以游騁。登春臺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茍趣舍之殊涂兮,庸詎識其躁靜。聞至人之休風兮,齊天地于一指。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行投趾于容跡兮,殆不踐而獲底。闕側(cè)足以及泉兮,雖猴猿而不履。龜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綠水。且斂衽以歸來兮,忽投紱以高厲。耕東皋之沃壤兮,輸黍稷之余稅。泉涌湍于石間兮,菊揚芳于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鰷之澼澼。逍遙乎山川之阿,放曠乎人間之世。悠哉游哉,聊以卒歲。
(原文據(jù)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歷代辭賦鑒賞辭典》)
【譯文】
春夏秋冬四季匆匆地接替,世上萬物紛紛回轉(zhuǎn)迫近??茨腔ǘ湟圃噪S著時序更替,能察覺出四季是草木盛衰的寄托。感慨那草木冬天的凋零,春天的滋生,嗟嘆草木夏天的茂盛,秋天的搖落。雖說草木榮枯是微末小事,卻也影響著人們的情感的起伏。宋玉的話說得好:“傷感啊,秋天形成了肅殺寒涼的陰冷之氣;蕭條寂寞,草木搖動飄零走向衰落;心中凄涼悲傷,就像要去遠行;登山臨水送別將要離去的人?!彼蛣e者有思念伴侶的落寞,遠行者有羈旅漂泊的悲憤,臨水者有像孔子感嘆流水似時光飛逝的感懷,登山者有像齊景公懷想未來而哀悼眼前的悲傷。這四種感傷都使人心內(nèi)痛苦,遇上了一件也讓人難以忍受。嗟嘆秋天的悲傷之情,就像沒有盡頭的愁苦,沒有什么哀愁可比了。
田野里有歸來的燕子,沼澤地有低翔的鶻鳥。漫游的興致早晨產(chǎn)生,枯干的樹葉傍晚就隕落了。于是就收起了輕巧的扇子,脫下纖細的葛衣,鋪墊上香蒲席,穿上了夾襖。庭院樹木的枝頭空空,樹葉都飄灑零落了,強勁的風兇猛地吹動著帳幕。寒蟬小聲低吟,秋雁向南飛去。天空澄明愈加高遠,陽光在空中越來越微弱。為什么微弱的陽光存在的時間這么短暫,感覺那寒冷的夜晚卻無比漫長。月色朦朧透出微光,露水凄清凝結(jié)著寒涼。螢火蟲的光亮在臺階和門旁閃爍,蟋蟀在小屋的屏帳附近鳴叫。聽那飛離的大雁在晨空中低吟,仰望那七月流火的寒天殘景。深夜里我不能釋懷而無法入眠,在官署中獨自輾轉(zhuǎn)反側(cè)。
醒悟到時光歲月快到盡頭,憤然低下頭來審視自己。皮革做的帽子下我斑白的鬢發(fā)長長地垂下,颯然飄落到了衣領(lǐng)。仰慕顯貴們安逸的生活,可以攀青云致高遠到處游逛。他們熙熙攘攘地登上了春臺,帽子上插著的金鐺貂尾在閃閃發(fā)著金光。如果人們的志向好惡不同,也就無從識別他們是喜歡興動勞役還是清靜無為了。聽說過道德高尚之人的美好風范,能齊天下萬物于一指間(自然不會為得失榮辱、生死存亡的憂愁所困)。而那些人卻只顧貪安忘危,所以也逃不過出于生而入于死的規(guī)律。人們行動邁步不過只需容足之地,不踏容足以外的地方,幾乎就能獲得安生。如果在只能立足之地,挖坑深至黃泉,即使是敏捷的猿猴也不敢涉足。神龜不愿死后把自己的龜骨放到祖廟中祭祀,它還想轉(zhuǎn)身返回綠水之中。且讓我收拾起官服吧,快扔掉官印遠走高飛。耕種那水邊高地的肥沃土地,除交納租稅還剩有糧食。在石縫間,山泉水波洶涌、水流湍急,在水邊的山崖上,黃菊吐著芬芳。在涓涓的秋水中洗澡,在潎潎戲水聲中觀賞白鰷魚。自由逍遙在深山幽水間,放任曠達地生活在人世中。從容不迫、悠閑自得地遨游吧,姑且度過一年又一年。
【簡析】
咸寧四年(278年),潘岳三十二歲時任太尉賈充的屬員及虎賁中郎將,主要任務(wù)是在散騎官署宿衛(wèi)值夜。當他看到那些冠飾蟬文金鐺、身著華服的達官顯貴在這里嬉鬧游逛時,對比自己才高位卑、辛苦忙碌、早起晚睡、不得安寧,以至于白發(fā)早生,整日周旋官場、沉淪下僚猶如“池魚籠鳥”,不禁產(chǎn)生了歸隱的念頭,于是憤然提筆寫了此賦。此賦情景交融、意境高遠,名重一時,也最終成為潘岳最受后人稱道的名篇。作者先引宋玉《九辯》中悲秋的名句,說明因秋而愁乃是人之常情。接著以更為細膩的筆觸,抓住秋季的特征,從聲音、色彩、光感等方面,描繪了當下所見的凄清秋景。然后由夏去秋來,引起年華易逝的感傷,以及與朝中同僚因攀龍附鳳而顯赫,更反襯出自己的寒磣。所幸作者由此而及時領(lǐng)悟到如果想要保持穩(wěn)重寧靜的情緒,應(yīng)當效法“至人”身上所特有的安閑自得、浩然大寧的優(yōu)美風度,像莊子那樣因為能“齊萬物”“一生死”而“逍遙自適”地擺脫塵俗羈絆,獲得精神上的安慰。因此最后作者即以歡快的筆調(diào),描繪了想象中的歸隱生活:耕東皋,交余稅,聽泉聲,嗅菊芳,浴秋水,賞魚樂,寫得何其輕松自在、情趣橫生,一幅怡然自得、與世無爭的隱居圖躍然紙上。必須指出的是,中國歷代士大夫原本都懷著經(jīng)世濟民的深宏抱負,乃是由于現(xiàn)實黑暗不公導致英雄無用武之地才萌生歸隱之心,潘岳當然也不例外,他的《秋興賦》反映的正是當時司馬氏嚴酷統(tǒng)治下庶族士大夫超然物外、全身遠禍的典型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