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子 銘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9)
“元宇宙”(Metaverse)是2021年火爆起來的一個概念,簡單說它是一種虛擬現(xiàn)實,指在現(xiàn)實宇宙之外制造出另一個虛擬宇宙。其實對于虛擬世界的體驗,人類從可以展開想象力之初就已經(jīng)擁有。在以VR、AR、MR等數(shù)字技術建構“元宇宙”之前的漫長人類文明史中,藝術就是我們創(chuàng)立的一種虛擬宇宙。從原始壁畫到神話傳說,從文學故事到動畫電影,人類舞動藝術的翅膀一次次在對現(xiàn)實進行著虛擬的超越。可以說藝術是“元宇宙”的一個重要版本。因此,我們不妨將筆墨集中于西班牙偉大作家塞萬提斯(1547-1616)的代表作品《堂吉訶德》,并嘗試分析堂吉訶德的“元宇宙”。
《堂吉訶德》無疑是世界文學的瑰寶之一。這部小說講述了主人公堂吉訶德在騎士道已經(jīng)衰落的時代,把自己想象成為一名騎士,欲行俠仗義,消滅人間不平之事,然而在現(xiàn)實面前卻屢屢挫敗的悲情故事。對于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最普遍的看法是小說展示出了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袄硐胫髁x者”已經(jīng)成為堂吉訶德的一個標簽。人生有理想為人之?!扒椤保欢绾螌崿F(xiàn)理想呢?這是人們面對的一個普遍問題?!霸钪妗睂@個問題的解決途徑是自創(chuàng)一個虛擬世界,遁入其中。從某種程度上說,堂吉訶德的答案也是一種“元宇宙”路徑:他模仿文學世界,在自己的“元宇宙”中努力實現(xiàn)人生理想。換句話說,堂吉訶德是在自己的虛擬世界中向理想邁進。
文學藝術是一種虛擬世界的搭建。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認為文學和白日夢的心理機制相同。白日夢不是真的做夢,而是一種清醒狀態(tài)下的想象,即所謂的白日做夢。白日夢和文學都是人們的欲望在現(xiàn)實中得不到滿足而產(chǎn)生的一種想象和虛構?!懊恳淮位孟胧且粋€愿望的滿足”[1],弗洛伊德的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作者一生窮困潦倒,而筆下的書生卻實現(xiàn)了他的人生理想。不僅作家如此,其實我們大多數(shù)讀者也是這樣。因為受限于現(xiàn)實條件或者客觀規(guī)律,我們種種想法無法實現(xiàn),但“白日夢”可以在文學想象和虛構的世界中得以暫時的滿足。當我們打開一部文學作品,就走入了文學世界,這個世界沒有什么不可能:這里可以騰云駕霧,上天入地,可以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這里有無數(shù)光怪陸離的場景。文學世界中虛構和想象成為理想的翅膀,人們在這里自由翱翔,所有的愿望好像在文學世界中都能得以實現(xiàn)。
文學因為可以想象和虛構,它就可以成為一種人類的理想生活方式,這使得文學世界變成一個理想的世界??梢哉f,文學世界就是一個“元宇宙”。這是一個有魅力的虛擬世界,人們可以沉浸其中,得以休憩,甚至我們在這個世界中流連忘返,忘記了今夕是何年。在堂吉訶德眼中,騎士小說展現(xiàn)的世界就是這么一個有魔力的世界。我們先來看一下小說一開始對于堂吉訶德的生活狀況的介紹:“鍋里牛肉比羊肉多,晚餐常吃涼拌肉丁,星期六吃脂油煎雞蛋,星期五吃扁豆,星期日加一只野雛鴿”[2]9。如此看來,年近五旬的堂吉訶德生活條件還是不錯的。他不僅衣食無憂,還有著大把的空閑時間,這都為他提供了閱讀騎士小說的條件。本來像堂吉訶德這樣的人,讀書消遣、陶冶情操是無可厚非的,但他卻沉迷于此,無法自拔,甚至賣掉了許多田地去購買騎士小說。他發(fā)現(xiàn)鄉(xiāng)間平淡的生活與騎士小說中精彩的世界有著巨大的差距。他閱讀的騎士小說描寫了一個怎樣的世界呢?在這里,火箭騎士反手一擊,就把兩個巨大的惡魔劈成兩半;在龍塞斯瓦列里,貝爾納多借助赫拉克勒斯把死神之子舉起勒死的方法,殺死了會魔法的羅爾丹;雷納爾多斯騎士走出城堡,逢物便偷,而且還到海外偷了全身金鑄的默罕默德像……
騎士小說中有魔法、打斗、愛情,更重要的是其中展現(xiàn)出來英雄騎士的風采深深吸引了堂吉訶德。小說中騎士的傳奇事跡成為一個無所事事的鄉(xiāng)間沒落貴族向往的人生。堂吉訶德一次次將自己想象成騎士小說中的偉大英雄,去實現(xiàn)那語言難以書寫的豐功偉績?!八鲇蝹b騎士,帶著他的甲胄和馬走遍世界,征險八方,實現(xiàn)他在小說里看到的游俠騎士所做的一切,赴湯蹈火,報盡天下仇,而后流芳千古。”[2]11文學世界中的騎士是他的英雄,而能夠化身為一名騎士也就成為他的人生理想。
堂吉訶德的人生理想是成為一名騎士,云游天下,匡扶正義。他將文學世界中的人物形象作為人生的理想,而我們何嘗不是如此。堂吉訶德和我們普通人一樣,我們都曾想過拯救世界,都有過一個英雄夢。伴隨著《葫蘆娃》《奧特曼》等動畫片成長的孩子,誰不曾夢想自己是葫蘆娃可以擁有神奇法力,誰不曾夢想自己是奧特曼天天打怪獸。閱讀過金庸武俠和羅琳作品的人們,誰不曾幻想自己可以得到蓋世神功,笑傲江湖,誰不曾想象自己揮動魔法棒打敗伏地魔。中國神話中的后羿,《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封神榜》中的哪吒……當然文學世界中不僅有著英雄夢,也包括我們更多其他的夢想。
雖然,我們可以把文學中的東西當成自己的人生理想,但有些人、事、物只存在于文學之中,我們沒有辦法實現(xiàn),或者說只能在文學世界的想象中實現(xiàn)。我們終要離開文學世界,回到現(xiàn)實世界,離開其中的理想人生,終要回到真實的人間,面對現(xiàn)實世界中的一切。而堂吉訶德在讀過眾多的騎士小說之后,并沒有完全從那個世界中回來,他相信文學世界是真的,文學中的故事也可以在現(xiàn)實中上演。如果他僅僅把騎士看作是小說里的一種虛構,對于騎士這個理想能夠有著清晰的認識,那么就不會有《堂吉訶德》后面的故事。堂吉訶德在這里已經(jīng)開始與常人不同?!八龄嫌跁?,每天晚上通宵達旦,白天也讀得天昏地暗。這樣,睡得少,讀得多,他終于思維枯竭,精神失常,滿腦袋都是書上虛構的那些東西,都是想入非非的魔法、打斗、戰(zhàn)爭、挑戰(zhàn)、負傷、獻殷勤、愛情、暴風雨、胡言亂語等。他確信他在書上讀到的所有那些虛構杜撰都是真的。對他來說,世界上只有那些故事才是實事?!盵2]10從此,他把文學世界當成了現(xiàn)實世界。
堂吉訶德閱讀了他可以找到的所有騎士小說,一個臉龐消瘦的小老頭把自己的所有空閑時間都給了騎士小說。長年累月的閱讀讓他理智盡失,現(xiàn)實世界與騎士小說中的世界,他不再可以清楚地分辨。堂吉訶德認真地思考著騎士小說中的話語和情節(jié)?!耙阅銦o理對我有理之道理,使我自知理虧,因此我埋怨你漂亮也有道理。”[2]9他經(jīng)常與當?shù)匾粋€知識淵博的神父討論誰是最優(yōu)秀的騎士。他把小說中英格蘭的帕爾梅林、高盧的阿馬迪斯、太陽神騎士等都當成現(xiàn)實世界中的真實存在。堂吉訶德第一次出門云游,在游蕩一天之后,看到一個客店,客店門口有兩個風塵女子,當他騎馬來到店門,正巧此時一個小豬倌吹起號角趕豬回圈。這種情況使得堂吉訶德異常興奮,他認為眼前的一切與書中描寫的一模一樣:他把客店幻想成了城堡,把店前的女子看作是貴夫人或小姐,把豬倌的號角當成了對他到來的通告。當客店老板走出來和他說話時,他把客店老板認作是城堡的主人。堂吉訶德的第一次出行,給他的騎士生涯開了一個好頭,使他更加堅定地將騎士小說中的世界當成了真正的現(xiàn)實世界。
堂吉訶德把文學世界當作現(xiàn)實世界看似可笑,然而每個人都會如此。只不過我們很快清醒過來,區(qū)分出文學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不同。當我們真正深入閱讀,縱情于文學世界時,是否會忘記現(xiàn)實世界的存在?答案是肯定的,因為如果不能忘記現(xiàn)實世界,是難以體驗到文學世界的樂趣的。這不僅體現(xiàn)在閱讀過程中,甚至當我們讀完一本文學作品,文學世界的魅力也會對我們長時間地產(chǎn)生影響,當掩卷思索之時,可能會恍惚間不知身處何處。這種身處何處的難以判定正是虛擬世界的體驗?!霸钪妗敝械娜顺蔀椤叭S世界的在場者和體驗者”[3]。在現(xiàn)代技術的加持下,虛擬而成的三維世界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而“以假亂真”卻是“元宇宙”追求的目標。
文學閱讀確實可以讓我們暫時混淆現(xiàn)實世界與文學世界,但我們終究會清醒地對二者進行辨識。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文學世界只是一個幻境,它與現(xiàn)實世界不一樣,正如吉奧喬·阿甘本所言:“只有在想象揭露自身的空洞與未完成,顯示自己空無材質的時候,我們才真正地為想象的真實付出代價并最終認識到這點:達西妮亞——被我們拯救的達西妮亞——不會愛上我們?!盵4]堂吉訶德為這種“想象的真實”奉獻了半生,直到臨死之前才清醒,感嘆自己是把虛構的文學世界當成了真實的現(xiàn)實世界。
堂吉訶德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分三步走:第一步是將文學中的騎士當成人生理想,第二步是把文學世界當作現(xiàn)實世界,第三步是通過模仿文學世界實現(xiàn)人生理想。前兩步只是一種頭腦中的活動,也是在為第三步的行動做準備。理想的最終實現(xiàn)是需要行動的,堂吉訶德的第三步就是行動。堂吉訶德為實現(xiàn)成為一名騎士的夢想,開始了一系列行動,這些行動都是對文學世界中騎士形象的模仿。
首先是出征前的準備工作。騎士要身披甲胄,腰懸寶劍,手持長矛,胯下是千里良駒,心中是匡扶正義,還要有一個心心念念的在遠方的美麗姑娘。堂吉訶德清洗了他曾祖父留下的已經(jīng)生銹發(fā)霉的甲胄,可是發(fā)現(xiàn)頭盔殘缺不全。他發(fā)揮聰明才智用紙殼對頭盔進行加工,但卻在他用寶劍檢驗質量時,又捅出幾個窟窿。無奈之下他進行二次加工,終于制成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頭盔的東西。他端詳了自己那匹毛病頗多的馬,花了四天時間給它起了一個高雅響亮的名字“羅西南多”。他又花了八天的時間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模仿高盧的阿馬迪斯把自己的祖國或者家鄉(xiāng)放在名字之前,自稱為曼查的堂吉訶德?!皼]有愛情的游俠騎士就好像一棵樹無葉無果,一個軀體沒有靈魂?!盵2]12因此,他把附近村莊上的一個姑娘作為自己的戀人,并給她取名“杜爾西內(nèi)亞”。
其次是名正言順地成為一名騎士。盡管堂吉訶德已經(jīng)把自己看成了一個騎士,但在沒有被冊封為騎士之前,他知道自己還不算真正的騎士。只有被冊封之后,成為無可爭議的騎士,他才可以真正地開始他夢寐以求的冒險征程。堂吉訶德第一次出門,就遇見了具有冊封騎士資格的“城堡主”,他跪在這位“城堡主”面前,懇求得到“騎士”的殊榮,以便從此可以行俠天下?!俺潜ぶ鳌睗M足了堂吉訶德的心愿,開始了冊封騎士的流程。作為讀者的我們知道堂吉訶德眼中的“城堡主”不過是一個飯店老板,而小老板答應冊封堂吉訶德“騎士”,其實是想看一場表演。依照騎士小說中冊封“騎士”的儀式,堂吉訶德從傍晚到夜晚都在盡責地看護盔甲,而小店主帶著飯店里的人在暗處偷偷笑著觀看這個瘋子。守護盔甲結束后的儀式更是荒唐:飯店老板裝模作樣地打開一個賬本,點燃半截蠟燭,再讓一個修鞋匠的女兒和一個磨坊主的女兒站在旁邊做幫襯,堂吉訶德跪在小老板面前,“店主抬起手,在堂吉訶德的頸部一記猛擊,然后又用堂吉訶德的劍在他背上輕輕一拍,嘴里始終念念有詞”[2]21。整個過程,只有堂吉訶德沉浸在一種莊嚴肅穆的氛圍中,其他人都是在配合一個瘋子的表演,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在堂吉訶德受封儀式中不能笑出聲音。
經(jīng)過了這種荒唐的冊封儀式后,堂吉訶德在內(nèi)心深處認可了自己就是一位真正的騎士。我們的堂吉訶德先生的騎士生涯從此正式開始了!堂吉訶德解救被地主鞭打的小男孩,與惡魔的化身——風車展開激斗,沖進牧羊群中大展身手……他的騎士歷險有成功也有失敗,無論如何他都在實踐著他的理想。
堂吉訶德是通過模仿文學世界來實現(xiàn)自己人生的理想的,但這不是一個典型的“模仿說”的例子?!澳7抡f”產(chǎn)生于古希臘時期,對于西方文學影響深遠,它認為文學是在模仿現(xiàn)實,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是該學說的代表人物。十九世紀的唯美主義者王爾德認為流行千年的文學模仿生活的反面更加具有真理性,他提出了一個與傳統(tǒng)“模仿說”相反的觀點:生活模仿藝術。這兩種“模仿”的觀點都具有說服力,文學與現(xiàn)實本來就在相互模仿。堂吉訶德的人生理想,正是對騎士文學中英雄的模仿??梢哉f堂吉訶德在模仿文學世界中建構了自己的“元宇宙”,以此朝向自己的理想。而沉浸在“元宇宙”,這會導向一種“幻想的現(xiàn)實化”或者“現(xiàn)實的縹緲化”[5]。那么堂吉訶德的理想是否實現(xiàn)了呢?可以說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騎士夢,因為他畢竟作為騎士三次遠游,也可以說他的理想最終幻滅了,因為他并沒有如他所愿建立豐功偉績,一切不過夢一場。
文學是印刷時代的“元宇宙”,電影是機械復制時代的“元宇宙”,當下興起的“元宇宙”已經(jīng)屬于是數(shù)字技術時代。文學在“元宇宙”這條賽道上似乎落后了,技術的更新使得“元宇宙”的創(chuàng)建形式更為光怪陸離。例如“漫威宇宙”等電影已經(jīng)成為可以影響現(xiàn)實世界的虛擬世界,迪斯尼等主題樂園中游客的流連忘返足以說明這點;甚至喬納森·諾蘭導演的電視劇《西部世界》中的仿生人主題樂園可能在不遠的將來可以實現(xiàn);也許隨著相應的技術成熟,電影《雪崩》中“元宇宙”的出現(xiàn)并非難事。然而,“元宇宙”是否應該是人類的未來與堂吉訶德是否實現(xiàn)了理想,依然是我們面對的難題。我們看到扎克伯格在全力建設“元宇宙”,而劉慈欣在呼喚著“星辰大海”,同時更多的人身處兩難之境,正如20世紀的德國學者瓦爾特·本雅明的曖昧。本雅明期待著技術顯示出對現(xiàn)存世界的破壞力量,又提醒著人們必須警惕這場所謂的“進步風暴”。在此,我們應該肯定本雅明辨證思維的范式即“在蘇醒的過程中讓夢幻因素變成現(xiàn)實”,因為這是“歷史覺醒的關鍵”[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