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利利
你可能不信,但這和靈魂有關(guān)。一七年七月,我到階州投奔大學室友。室友叫李志平,他看不起我,這我知道。但他臉皮薄,縱有不愿,只會悶心里。知識分子的軟弱性。離開省城有各種原因,如果用常規(guī)敘事,即:我工作不順,又離了婚,很慘,心境糟糕,想換個環(huán)境。事實也是這樣,但我想換個說法:一團火在虛空中燃燒,照亮天地四野;火光中,世界凝固,為高樓、桌椅、女人、電視機……我離開火焰,尋找著新的黑暗。我結(jié)婚、離婚、逃離,皆因這個緣故。我這人風評不佳,都說我自私。好吧,我承認,這萬無一失。
我的婚姻來自于一句玩笑。那是個雨夜,我被困在酒館里。大家都在等待雨停,大雨永不停歇。我站在門口,望著積水反射的光。陌生人走來,遞給我煙。我倆瞎聊起來,剛開始挺沒意思的。你干什么的,一個人來喝酒?諸如此類。陌生人又問我,結(jié)婚沒?我說,沒有。他說,遠古時代也下暴雨,比今夜雨大,終成洪水,神把成對的動物安置進大船里。我說,諾亞方舟嘛。為什么神把成對的動物放進諾亞方舟呢?他這般問道,又說,注意,考點是“成對”。我說,可能神喜歡偶數(shù)。他說,神不喜歡偶數(shù),是因為單身不配得救!說完,他大笑起來,身體彎成弓,雨水落在他稀疏的頭發(fā)上。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頭發(fā)已花白。一輛桑塔納開過,車燈照亮渾濁的水面,劃出一道浪。紅裙女人舉著傘,蹚過積水,裙子的下擺飄在水上。
單身不配得救,這是玩笑話,抖機靈罷了。生活被無盡的玩笑包圍??晌掖蛩阏J真對待它。神說,要有光,便有了光。我想該有個女人了,便有了女人。我和前妻間一切都平淡無奇。她不這么想,她說永遠搞不清楚我在想什么,這讓她感到將自己置于洪水之上。她這人古板、無趣,沒什么意思。噠、噠、噠……她踱著正步走向生活的終點,像玩具士兵,只要上緊發(fā)條,就會一往無前。
我感到了危險:我在逐漸失去自己,靈魂如風化的巖畫,正層層剝落。我做出決定。離婚后,我去了家小廠打工,幾乎被釘在流水線上。工友一邊打螺栓,一邊自言自語:生死輪回三班倒,累死累活拼命搞;加班加點不加薪,工作辛苦工資低……我笑起來,感到精力恢復,如風過灰燼,亮起無數(shù)火星。我在流水線上干了半年,終于變得虛弱。重復的勞作讓我陷入到幻覺中:巨大的花朵從流水線盛開,鹿群經(jīng)過裝配車間,焊槍下白云裊裊,其間電閃雷鳴,生銹的月亮掛在樓宇間?;鸪霈F(xiàn)在我的工位上。
一天下班后,我躺在宿舍里,給李志平打了電話。他那邊十分吵鬧,想必是在酒桌上。他在省建投階州分公司當經(jīng)理,混得還行。我打電話不是因為當他是朋友,而是將他當作陌生人。我向一個陌生人講述自己的生活,打算用一種陌生的語調(diào)。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不斷打斷我,強行給我灌雞湯:過去不等于未來,向上是成功者最偉大的特質(zhì);要成功,先發(fā)瘋,頭腦簡單向前沖;寧愿辛苦一陣子,不能辛苦一輩子……接著,李志平忽然回憶過去,說,我記得你愛看書,還看嗎?我說,看啊。他又問,什么書?我說,文學、哲學、心理學都看。他呵呵一笑,說,不容易。我說,做點和靈魂相關(guān)的事情唄。他說,唯物主義信靈魂?我說,信,什么主義都信。他接著講起自己的人生哲學。等他停頓,我又開始說起自己的工作。他厭煩起來,想掐斷話題,說,不想干,可以辭職,別忘了,你是自由的。這也是句玩笑話,不太友善的玩笑。它的意思是,既然不能辭掉工作,那就不要抱怨。我再次聽從玩笑的指令。
很快,我到了階州,站在霓虹招牌下。夜風呼嘯而過。招牌上是三個暗紅的美術(shù)字:“你是人?!钡诙焱砩?,李志平心情不好,大概是工作出了差錯。他約我吃火鍋,接著去酒吧喝酒。舞臺上在表演二人轉(zhuǎn),穿紅肚兜扎發(fā)髻的男人一邊唱,一邊轉(zhuǎn)手絹。綠裙女人站在一旁,輕搖彩扇。煙在光中升騰。女人的紅唇飄揚,宛如旗幟。我伸出手,指尖能觸摸到一切陌生的嘈雜。我對自己說,感覺棒極了。李志平喊道,你說什么?我聽不見。我大聲說,我喜歡這種感覺。他冷冷說,有什么可喜歡的!我說,被陌生包圍,像第一次見自己的照片,聽自己的錄音。他想了想,說,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照片,聽到自己錄音,覺得討厭極了。我說,是,但對于自身的陌生會讓世界存在,如火的誕生。
那晚我和李志平聊了不少,一個原因是他喝了酒,另一個原因是我喝了酒。我和他躺在江邊,螞蟻爬上了我們的衣服。江上泊著采砂船,船頭亮燈,如另一個世界。高樓的外墻上,燈光打造出巨大的橄欖樹。我感慨地說,像慶祝一場勝利。他說,是的,慶祝勝利。我問,生活如此,你作何感想?他說,挺好。我說,你的人生里是不是永遠沒有虛無的時刻?他想了想,說,有。我說,講講。他說,畢業(yè)那會兒,見人海茫茫,世界廣袤無極,便感到虛無。我有些意外,直視著他,問:你如何克服?他笑笑,側(cè)頭看江面,說,工作后就好了,在一個瞬間,你看清了世界是臺機器,而你是其中的一個零件,這樣就不再虛無。我的感覺正相反。
沒過幾天,李志平下了逐客令。他的耐心比我想象中差了一些,畢竟社會上打拼這么些年,沒點進步也不可能。但我還是在他家賴了一個多月。很快,我找了個工作,在階州開關(guān)廠當質(zhì)檢員,之后離開了李志平家。
質(zhì)檢員工資兩千三,房租八百,剩下的錢僅能維持生存。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讓生活更多彩一些,盡量和陌生人多接觸。其中參加得比較多的活動是階州書城的朗誦會。朗誦會半月一次,我每期參加。在一次朗誦會上,我朗誦了萊蒙托夫的《帆》和曼德爾施塔曼的《列寧格勒》。那是我最后一次參加朗誦會。一想到我離開后,那里被某些庸俗的大眾詩人的詩句占領(lǐng),我便有些傷感,總覺得它應(yīng)該更好,人們應(yīng)該更好。
我總失眠。在夜里,我變得脆弱,在風聲中哭泣。我想起隱秘的報復,被傷害的人,想起一去不復返的時間……
本地人總是指著遠處,說,看到?jīng)],那是秦嶺,我們在它南邊,秦嶺是中國南北分界線,課本上有的。在一個黎明,我向著遠山出發(fā)。夜里,濃霧被風吹盡,金黃的月亮出現(xiàn)在黑色的樹影間。我爬上山巔,遠處有隱微的光,那是城市的光。風吹過林端,如巨獸干燥的呼吸。林中有熊、林麝、野豬等。它們都在暗處。無數(shù)飛蟲圍著我,如月下變幻著的薄紗。山下偶有罐車開過,它們向幾百公里外的化工廠輸送原料。罐車的遠光燈穿透黑暗,如潛水艇下沉,直到海底遺跡。我感到了真正的寧靜,想起首叫作《預(yù)感》的詩,開始背誦。
像一面旗幟被空曠包圍,
我感到陣陣來風,我必須承受;
下面的一切還都沒有動靜;
門輕關(guān),煙囪無聲;
窗不動,塵土還很重。
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我舒展開又卷縮回去,
我掙脫自身,獨自
置身于偉大的風暴中。
這樣的詩配得上人類的沉默。我充實而欣慰,躺在平整的巖石上,讓月光的塵埃沉重落下。半夢半醒間,前塵往事紛至沓來,像來同我告別。我醒來時,夜色未褪去,大片云霧正經(jīng)過杉林。我盤坐在山巔,渾身癢痛,不知多少毒蟲在我身上飽餐了一頓。我望向遠處,直至日之初升。
如此過了三天,我暈得厲害,似要倒地身亡。我撥打了求救電話?;杳灾H,我看到世上的一切都變得柔軟,樹木如橡皮泥,石頭不斷變形,無數(shù)的精靈在天上唱歌,又落在草葉上。藍天救援隊的隊員將我?guī)Щ亓顺鞘兄?。出院后,我的心靈也恢復平靜。生活在繼續(xù),以虛弱的姿態(tài)。
我找了個女友,是開關(guān)廠的廠妹。她叫劉金花。她性格最出奇的地方在于對于任何事物都能保持冷漠。時間之于她,不是線性的,是旋即破滅的泡沫,瞬間開放又衰敗的花。正因如此,她相對于我,保持了一種莫名的強勢。
一個傍晚,我自斟自飲,喝了半斤白酒。我躺在床上,開始追憶前妻。離婚后的一個雨天,前妻身著紅裙,張傘站在小樓前。小樓的外墻是水泥冰冷的顏色。她說,在遇到你之前,我的運氣很好。我說,以后會好的。她又說,你沒有良心嗎?我想了想,說,很抱歉。她忽然笑了,說,做個人,好嗎?火焰在她身后燃燒,地面的積水反射火光,如鬼魂的旗。我坐車來到了階州。破敗的廣場上有無數(shù)的霓虹?!澳闶侨恕钡恼信齐x我不遠??帐幨幍娜棺印4丝?,廠妹劉金花躺在我的身邊,木然望著天花板,蚊蟲四處飛舞。我點了一根煙,又回味起在山上昏迷的瞬間。我可以有更好的生活,為什么要讓一切變這樣?江面上的采砂船,高樓的外墻上生長的橄欖樹。慶祝勝利吧。我看到了火焰,坐了起來。她也看到了,木然地望著。我明白了,她在與我相持,在看誰的冷漠更加徹底。火沿床沿攀爬,我能聽見火獵獵的聲音。現(xiàn)實的火同幻覺的火重疊。我跳下床,用腳踩,用手撲打,終于滅了火?;椟S的陽光照進,煙霧彌漫,房間變陳舊。前妻撐著傘,一身紅裙站在雨中。再見,祝你一切安好。
冬天到了,我失業(yè)了。一個夜里,天上飄著碎雪,我看到了李志平。我無所事事,便跟在了他的身后。他喝醉了,一路叫罵,罵一個姓趙的,罵一個姓秦的,不知是誰。后來他又罵一個姓魏的,大概是我。他躺長椅上,蜷成一團,顫抖著,快要睡著。我大喊了聲:別睡了!他起身,環(huán)顧四周,卻沒有看到我,搖晃著離開了。我目送他上了輛出租車,消失于街角。
該離開了。我離開了劉金花,沒有打電話,沒有發(fā)信息。她也沒有詢問。我才發(fā)現(xiàn),不是我逃離,而是其他人消失了。我給李志平打了電話,想同他見面,道個別。他沒有接電話。我發(fā)短信說,人命關(guān)天,急于星火。他問我怎么回事。我又不想見他了,便說借錢打胎。果然,他掛了電話。
我想要結(jié)束這種生活?;蛟S不該沉湎于虛幻的悲痛,和幻影作斗爭。夢中尋夢罷了??晌胰韵肫鸹鹧妫呶姨与x。我開始了遠行的準備:食品、手電、急救包、衣服、睡袋,還有錫紙保溫毯。有預(yù)謀的逃離,只是部分地將自己托付給偶然性?;鹧嬖谌紵?/p>
我乘大巴到筆架山,下車一路步行。山脈半是赤裸,冷硬、空寂。雪不算大,天色陰沉,有黑色鳥群飛過,如冬日的灰燼。你不是圣人,我這么想著,沮喪至極,眼淚流了下來。到了山頂上,我裹上保溫毯,躺在構(gòu)樹下。大風呼嘯,撕扯著一切。這與我無關(guān),我只是默數(shù)心跳。此處是西秦嶺,距主峰尚有五百公里。我起身,收拾好東西,繼續(xù)前行。遠處有人看著我。我想打個招呼,卻轉(zhuǎn)身離開。
傍晚時分,我從筆架山下來,在荒地上稍作休憩。手機震動了下,劉金花發(fā)過來信息:人呢?我回復:走了。她說,哦。過了會,她又說,我還以為你前妻病重,你趕去見面呢。惡意的玩笑。劉金花因冷酷而生出的魅力煙消云散了。這時,幾輛車停在了遠處。十來個人在草地上散步,聊天。他們在歡呼,虛幻至極,如海市蜃樓。我盯著一棵樹,直到它熊熊燃燒。一個人向我走來。
來人是李志平。他看到了我,表情復雜,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我笑了笑,指向北方,說,看到?jīng)],那是秦嶺,我們在它南邊,秦嶺是中國南北分界線,中學課本上有的。他說,我知道的,山還遠,望山跑死馬。我說,我會背一篇小說的開頭。他說,背吧。我一字一頓地背誦,如背負重物,一步一頓地行在冰上: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雪山,據(jù)說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被馬薩依人叫作“恩加奇-恩加伊”,即上帝的殿堂。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干凍僵的豹子尸體。豹子到這么高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做過解釋……
李志平手機響了。他不聽我背誦,快步走到溪邊,接聽電話。他身后是一株柳樹,枯葉落盡,枝條斜在風中。他假笑著,不斷說,好的,趙哥,感謝趙哥照顧,如果中標,一定感謝……他不斷笑著,不斷地說。夜色在加深,他成了模糊的影子。白色尼桑亮起車燈。李志平離開了。
我在風中坐著,直到身體有些許僵硬。我在河灘上撿拾斷枝。我用身體擋著風,點燃紙張,向微弱的火中投放細柴與枯葉,接著放粗枝。風太大,我接連失敗了幾次?;鸾K于旺了起來,我用石頭將火圍起來。我在火邊把玩一把蝴蝶刀?;鸨伙L拉扯,有東西在火的內(nèi)部獵獵作響。我抽出一枝燃燒的橄欖枝,離開火堆。我一手持刀,一手舉著燃燒的橄欖枝,等待躍向黑夜。
或許有一天,我并不會將鐵嵌進黑夜,只是用火照耀白晝。但那只能是翻越過這座大山后的事情了。
通知你一聲,我到了!電話那頭,夜風呼嘯,老魏在沒心沒肺地笑。我嚇一跳,端正了坐姿。沒開玩笑吧?我手機緊貼耳朵,問。我真到了,騙你是孫子,老魏氣呼呼地說。趙總工用指節(jié)敲打桌面,嘟囔說,老年麻將啊,半天不出牌。我趕緊扔出張紅中,接著問,你怎么來的?老魏說,火車轉(zhuǎn)汽車,十七個小時!我又問,哪趟車?老魏說,人跟人之間能不能有點信任?我說,行,你等著,我開車來接你。趙總工又敲桌子,我打出張大餅。點炮!趙總工高興地拍手。其他兩人起哄,說,炮點得太明顯了,沒有演技。我雙手合十致歉,說,趙哥,我有同學來,先走一步,實在不好意思。
出了茶樓,我見電話沒斷,問,喂,喂,喂,聽著沒?那邊懶洋洋地說,聽著呢,你給趙秘書說,你有個同學來,要去接,不好意思。他又說,混得不錯,有秘書了,男秘女秘?我說,扯淡,什么秘書,設(shè)計院的總工。他說,哦,大晚上開高峰論壇,過年能掃個敬業(yè)福。我說,給個位置。他說,廣場啊,此地四處霓虹,卻沒有店面,像空蕩蕩的裙子。我被他逗笑了,問,你在裙子哪里?他說,我看看,嗯,你是人。
階州夜涼,不過十點鐘,街上已少有人影。燈火沉默,不似南方。事實上,階州地屬西北,但本地人堅定地自稱南方人。階州人對著外地人,常常手指遠方,說,看到?jīng)],那是秦嶺,我們在它南邊,秦嶺是中國南北分界線,課本上有的。我搖下車窗,遠處江水滔滔,風中飄著腐臭,有一絲南方的感覺。我忽然想,該給老魏說,我去外地出差,不在階州。已經(jīng)來不及說,或者過兩天假裝去出差,打發(fā)他走就行。謊言或許會遲到,但不會缺席。我打開車載音響。陳奕迅的《好久不見》響起,嗓音很滄桑,寂寞又悶騷:我來到你的城市……老魏,你怎么就來到我的城市呢?
老魏是我大學室友,名聲不好,是個爛人。我倆上學時話不投機,畢業(yè)后自然斷了聯(lián)系。上禮拜的一個深夜,我在飯局上,多喝了幾杯,輕飄飄的,看眾人喧嘩,有點遺世獨立的寂寞。正好老魏來電話,我便聊了起來。老魏不解我的寂寞,只一味抱怨工作。我當了會兒人生導師,勸他忍耐,效果不大,于是煩躁,就說,不想干就辭唄。第二天,我剛開了安全施工會,老魏電話又來了。電話里,他高興地說,我聽了你的話,辭職了,過程很順利,你說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要不我來找你?
階州廣場不大,是山與江水間的一點平地。廣場上許多霓虹閃耀,照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映出五彩光斑。我撥通電話,問人在哪兒。老魏說,沒動,就在“你是人”下邊。我沿廣場轉(zhuǎn)了圈,在角落見了他。老魏嘴唇結(jié)著血痂,一臉滄桑,坐在石階上,屁股下墊著報紙,望著夜空發(fā)呆。他身后是個燈牌,上寫著“你是人間四月天”。后面四個字的燈是滅的。我喊了聲,老魏!他回過神,垃圾桶后起身,對著我笑。我說,上車吧。他拖出個包裹,是用舊床單打的包。晚飯吃了沒?我問。他提著包,認真地搖了搖頭,說,米水未進。我又問,住宿怎么安排?他“嘿嘿”一笑,說,帶了鋪蓋。他掏出手機,說,我查了,階州火鍋好吃,這家排名第一。說著,他把手機遞給我。
火鍋店臨江而建,里邊金碧輝煌,算小地方的高端地界。我推開窗,有江風吹進。遠處群山巍峨,如黑夜起立。云隙露出星辰和半個月亮。老魏吃撐了,臉上有了紅光,神情仍癡呆,望著我。我說,今晚遲了,先找住的地吧。他說,不急,我又沒啥事。我說,你累了。他問,你結(jié)婚沒?我說,單著呢,你呢?他說,結(jié)了。我說,結(jié)婚不通知,沒拿我當朋友。誰都沒通知,他說,又離了。我說,沒挽回下?不挽回,他點上煙,沉默一會兒,瞇眼說,我能看到一團火。
離開火鍋店,我倆站在白色尼桑前。夜風大起來,紅燈籠撞墻上,砰砰作響。老魏拍著我的肩膀,表示十年未見,想同我長談,如同時光沒有流逝,仍在大學宿舍。事實上,我和他上學時,從未有過長談,短談也沒有。我知道他想住我家,圖個省錢。我說,你要早睡,我工程上忙,也要早起。他說,嘁,地球離誰都照轉(zhuǎn)。我有些不痛快,不接話。他不耐煩地說,行,行,明天再約。他彎腰,背上了包。我問,住哪家賓館,我送你。找個青旅就行,他背著包,走到車后,說,開后備廂啊,大哥。
第二天,我正審圖紙,小陳敲門進來,說有事匯報,站在那兒又不說話。我說,沒看我忙著呢,趕緊說。他咳了聲,說,啊,那什么,二十個屈曲支撐昨晚到了,簽字接收了。我說,這我知道。他說,那什么,剛又點了,是十七個。十七個?我愣了下,聲音猛然提高:一共二十個,你數(shù)不清?你是缺手指,還是腳趾?小陳說,數(shù)了,昨晚二十根,今天就對不上數(shù)了。我站起來,走到他面前,說:那是被偷了?一個支撐三噸重,誰抬得動,團伙作案也得用吊車吧?小陳說,我確實數(shù)了,卸貨時是二十根,現(xiàn)在十七根。我說,單子上寫了多少個?小陳低頭,說,二十個。我說,一個屈曲支撐得八萬多。小陳不說話。我盯著他,說,我簽了盈利協(xié)議的,現(xiàn)在還沒盈利呢,就先損失了二十幾萬。小陳沉默了會兒,轉(zhuǎn)身走了。這時,老魏打電話來。我問啥事,他說,喲,領(lǐng)導還真上班?。扛糁娫?,我似乎都能看到他嬉皮笑臉的樣子。我加重語氣問,什么事?他說,沒事,就是問問你們這兒有什么特色美食,我們一塊去吃吧。我掛了電話。
我跑去倉庫,幾個技術(shù)員向我打招呼,我不理會。我清點數(shù)目,果然只有十七個屈曲支撐。我打電話給小陳,讓他把接收單拿來。他說,在寫辭職信。我說,行,有出息,好好寫!我到工程部,看了接收單,接收人一欄寫著我的名字。小陳昨夜給我打電話,那會我正在廣場尋找老魏,想來不是大事,便讓小陳代簽。我坐在辦公室,盯著那張接收單,氣得想殺人。小陳進來,將辭職報告放我桌上。我瞪了他一眼,說,辭職報告上你也可以代簽我的名字。他不說話。我冷笑一聲,取過簽字筆,簽上了字。他說,謝謝經(jīng)理。我說,不客氣,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
小陳走后,我又問倉管,昨晚送貨的是誰。倉管說是個鋼結(jié)構(gòu)的年輕人,姓秦。我問,留電話了沒?倉管說,留了。我說,把電話發(fā)我。我打了過去,笑著說:喂,小秦你好,我是建投階州分公司的李經(jīng)理。對面說:你好,李經(jīng)理。電話那頭聲音嘈雜,像是路上。我說,昨晚是你送的屈曲支撐吧,怎么才十七個,還有三個呢?那邊說,李經(jīng)理,我送了二十個,你們的人當面清點,簽了字。我說,別開玩笑,真差三個,方便時送過來吧。對面忽然發(fā)火:你們建投他媽的窮死了,快破產(chǎn)了,訛我們的錢!我們一共二十個支撐,這會兒到哪兒再給你變出三個!你們欠我們的材料款,還給我們奓刺!對面掛了電話。我捂著腦袋,琢磨會兒,想不清楚,干脆給老魏去了電話,不知說什么,便問他晚上想吃什么?他說,火鍋吧,中午吃的小面,難吃到爆炸。我說,等我電話。
老魏在青旅門口等我,問我怎么沒開車。晚上喝兩杯,我說,你把包放在吧臺。他說,沒事,不重。晚飯后,我和老魏喝酒。我想找人吐苦水,見了人,又懶得說話,只顧悶頭喝酒。老魏一個勁在說。酒吧喧鬧,什么都聽不見,只見他嘴巴張合。我假裝在聽。小舞臺上立著一對男女,在表演二人轉(zhuǎn)。男人扎著發(fā)髻,穿紅肚兜,邊唱邊轉(zhuǎn)手絹。女人穿綠裙,一旁搖彩扇,有一句沒一句搭腔。老魏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他湊過來,對著我的耳朵,大聲說,我喜歡這種感覺。我推開他,說,有什么可喜歡的!他說,我被陌生包圍,像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錄音。我說,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照片,聽到自己錄音時,只感到厭煩。他說,是,但對于自身的陌生,會讓整個世界在一瞬間存在。他又說,這很奇妙,像火誕生之初的樣子。
我醉得快,連平日酒量的一半都不到。酒逢知己千杯少,老魏絕非知己。老魏拖著包,一手架著我,到了江邊。江上泊著采砂船,船頭皆亮昏燈,星星點點,延伸至遠處,與黑暗混同。岸邊高樓在表演燈光秀,無數(shù)橄欖枝在外墻生長。老魏說,這么多橄欖樹,在發(fā)光,像慶祝勝利。我躺在地上,側(cè)著腦袋,望向江面。此地盛產(chǎn)橄欖,號稱橄欖之鄉(xiāng),燈光秀也是商業(yè)宣傳。我沒有點破,只說,是啊,勝利。老魏攔下一輛出租車。他坐在副駕駛,我坐后排。老魏和司機聊了起來,身體快貼到司機身上,一副掏心掏肺的樣子:我離婚了,當然苦啊,我自己問題也不小……司機生氣地說,你莫挨老子,擋我換擋桿了。我暈得厲害,躺后排睡著了。
第二天,我去洗手間,見老魏躺在客廳地板上,睡成個大字,破洞的薄被蹬在一旁。我嚇了一跳,才想起是他送我回來。他揉揉眼睛,問,不睡了?我說,不了,收拾下上班。他說,哦,那我早飯吃什么呀?我說,自己想辦法,我很忙。他一臉委屈,嘟囔著,上班有什么可忙的呀?我沒理會。剛到辦公室,我就接到總公司副總老蘇的電話。老蘇中過風,嘴里邊嗚啦啦,嗚啦啦,像是在唱《大長今》。掛了電話,我總結(jié)了下,意思大約是:這事暴露我領(lǐng)導能力的短板,幸好數(shù)額不大,我又是最年輕的分公司經(jīng)理,尚有前途,不能一棒子敲死;期待我引以為戒,將功補過,加緊工期,節(jié)約成本,把損失補回來,不要影響本年度的盈利。我長舒一口氣,感激不盡。
我說,我不過是個小小分公司的經(jīng)理,還沒到當慈善家的分上呢,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在客廳里,我盯著老魏,保持著微笑。他捻滅煙頭,抬起頭,推開煙灰缸,正視我,不疾不徐地說,是,沒有不散的宴席,誰請客,我就多陪誰一會。他又說,都不容易,好人一生平安。我不知該說什么,我缺乏和無賴打交道的經(jīng)驗。頂多再讓他住半個月,沒有交情的同學,和路人無異,不值當。過了兩天,他找了新工作,在開關(guān)廠做質(zhì)檢。他承諾,等發(fā)了工資,便去租房。我向他表示了祝賀。
一月后,他如約搬出,并請我吃飯。他一再向我道謝,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了一大通,什么虎落平陽龍困淺灘,什么劫波渡盡兄弟在,什么茍富貴勿相忘。那夜后,他再沒聯(lián)系過我。還未富貴,僅是溫飽,他就已經(jīng)忘了我。
我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林曼曼,干柴烈火,蜜里調(diào)油,很快確立了關(guān)系。一天我和林曼曼正飯后壓馬路,見老魏領(lǐng)個妹子在廣場晃悠,不遠處正是“你是人”的牌子。我喊了聲,老魏!老魏回頭,一時有些驚訝,接著又裝作不認識,摟住妹子的肩膀,繞道遠行了。
我再見老魏是在階州衛(wèi)視上。老魏徒步進了原始森林,被困三天兩夜。他吃了毒蘑菇,被救援隊發(fā)現(xiàn)時,正處于迷幻中,在云霧間抓捕精靈,腦袋被毒蟲叮成了豬頭。后續(xù)報道中,他拉著救援隊隊員的手,一手還拿著個錦旗,不斷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林曼曼看我在笑,說,你這人一點同情心沒有,這人多可憐,差點死在森林里。我說,我學過周易,會看面相,此人負心薄幸,命里應(yīng)有此劫。林曼曼臉湊過來,說,那你給我看看。我說,我不光會相面,還會摸骨。
階州城小,但我再沒見過老魏。我有時候想,他或許已經(jīng)離開階州了。像他這樣的人,人生永無規(guī)劃,或許一覺醒來,又去了別處消磨日月。一切都很難講。
年底氣溫驟降至零下,工地停工在即。二十五萬的缺口還未補上,我只得另想辦法。我約了趙總工等人吃飯,想打聽下設(shè)計院有什么項目,如果可能,我們公司可以分包一部分。分公司資質(zhì)有限,承接不了大項目,有個千萬左右的,也夠?qū)⒐H罪了。趙總工帶四人來赴約,一個是某領(lǐng)導的司機,還有個老板帶著老婆和下屬。領(lǐng)導司機姓關(guān),年近四十,是條光棍。關(guān)司機席間高談闊論,從本市歷史講到德國工業(yè)4.0計劃,又談到產(chǎn)業(yè)升級勢在必行,反全球化不得人心。關(guān)司機睥睨之間,傲然自得,仿佛領(lǐng)導靈魂附體。老板姓王,五十來歲,做鋼結(jié)構(gòu)生意,跟我們分公司有些業(yè)務(wù)往來。王老板沒什么話,只是笑著向別人點頭。趙總工和王老板手下有說有笑。我聽了會兒,才知那人姓秦,是趙的小舅子。
吃完飯,喝盡兩瓶白酒,小秦提議去唱歌。小秦選定一家會所。到了地方,趙總工點了酒水、果盤、小吃,我起身去埋單。王老板表示這單他來請。趙總工揮手,說,讓小李去!總共消費了五千多,我有些肉疼。服務(wù)生笑著說,先生,您充值三萬的話,本次消費可打六折,非常劃算呢。我說,劃算你妹。趙總已是半醉,攥著話筒不放。我同小秦坐一起。趙總工每唱完一首歌,關(guān)司機就要拿起話筒,不唱,只是點評,模仿《中國好聲音》里的評委,喊道:告訴我,你的夢想是什么?趙總工大喊:干!我頗覺無聊。人有了幻想,就會變蠢,但人永遠都有幻想,因此永遠都蠢,這沒有辦法。小秦舉杯,示意和我碰杯。我舉起酒杯,說,幸會,秦總。小秦說,別叫秦總,就是個打工人。我問他,結(jié)婚了沒?他說,單著呢,有認識的美女可以介紹過來。我加了他微信,問他叫什么名字,好改備注。他發(fā)了過來:秦珂。
秦珂說,我見過你的同學,姓魏,在開關(guān)廠。我說,階州好小,你倆都能認識。秦珂說,階州書城辦朗誦會,你同學參加,朗誦個老毛子的詩,叫什么什么托夫,詩名叫《帆》。我說,秦總雅致,喜歡詩歌。雅個頭,他說,女朋友要參加,我懂什么?我說,你不是說單身?他愣了愣,說,嗯,今天早上剛分手,現(xiàn)屬于空窗期。我說,年輕人時間管理得真好。他接著說,你那同學下臺坐我旁邊,隔著我同我女友聊天。我說,他就那樣,自來熟。他說,拿我當空氣啊!我問,然后呢?他說,你同學要加我女友微信,說剛來階州,認識個老同學,在省建投階州分公司當一把手,沒什么意思。我說,確實是沒意思。秦珂接著講,你同學又說,現(xiàn)在又認識了第二個人,是個美女,這很有意思。我心想,老魏這個爛人,處處不忘撩妹。秦珂說,我把你同學請到了洗手間,揍了一頓。我沒說話。秦珂又添上酒,說,來,我們走一個。
王老板和老婆有事先走了。趙總工唱累了,坐了下來。我們搖骰子、劃拳,又喝光一箱科羅娜。關(guān)司機談起了北約東擴對于俄羅斯波羅的海艦隊造成的壓力。時不我待啊,各位,關(guān)司機高舉酒杯,一張大臉在發(fā)光。我們都舉起了酒杯。喝了兩圈,我暈得厲害,躺在長沙發(fā)上。迷迷糊糊間,我想起件事,待去追尋,又渺無蹤影。趙總工說,過會兒去洗澡,接著打個麻將。關(guān)司機說,喝這么多酒,牌都看不清。秦珂說,老關(guān)思路還清晰,講話頭頭是道,到底是跟過領(lǐng)導的人。關(guān)司機得意起來,說,這算什么,讓我上臺講話,我也能講下來,聽都聽會了。趙總工說,這還是有慧根,我就學不來,上臺發(fā)怯。我解開扣子,半躺在長沙發(fā)上,直喘粗氣。我耳邊像罩著空瓶,嗡嗡響,低沉的轟鳴。這不是瓶子發(fā)出的聲音,是自身的噪音。我一時疑惑身在何處,為何會同這些人在一起?我渴望忽然的隱身。林曼曼發(fā)來微信,問我結(jié)束了沒。我回復,還沒有。她回了個“哦”。
迷糊間,我腦子里一激靈,想了起來,猛地起身,大聲問:你叫秦珂?秦珂說,怎么了?我站起身來,推了一把秦珂,說,你他媽算什么東西!趙總工放下話筒,按下暫停,站起來看著我們。秦珂變了臉,說,什么意思,耍橫啊,你也不打聽打聽,你耍得起嗎?我轉(zhuǎn)身對著趙總工,說,那晚打麻將是你約我的吧?趙總工說,哪晚?我說,那晚我公司有事,你約我打麻將,后來我去接我同學了。趙總工說,你喝多了。關(guān)司機走來,說,哎呀,怎么吵起來了,你犯什么神經(jīng)?。∥覜]理關(guān)司機,說,我懂了,你們他媽的沒一個好東西!趙總工說,誰都有個酒后失態(tài)的時候,我不計較。
我長吁一口氣,坐到腳凳上,說,你們太自以為是了,當別人是豬。趙總工不說話。關(guān)司機長嘆聲,說,中國人還是愛喝酒。我轉(zhuǎn)身,說,關(guān)你屁事。秦珂手握住了酒瓶。我走到秦珂面前,抓住了酒瓶,說,來,試試。趙總工過來,推開我倆,說,給我個面子,別把事情搞大。我冷笑聲,轉(zhuǎn)身走了。
街邊枯樹如鐵,立在昏黃的光中。雪花飛過。我點上煙,煩悶異常。我想起來了,那張接收單上,送貨人一欄簽著秦珂的名字。我搖搖晃晃走到江邊,發(fā)起了酒寒,蜷在長椅上。我困極了,閉上眼,沉入黑暗。
忽然,一個低沉聲音喊道:別睡了!我睜眼,四周沒有人影。我頭疼得厲害,起身,向主干道走去。我掃到一抹亮光,轉(zhuǎn)過頭。江邊,枯木熊熊燃燒?;鸸馐⒋?,映在一方江水上,遠處是采砂船。雪在火光中飄蕩,黑鳥飛來,即將降落在火焰之上。目之所及,一切都在搖晃,似在消失與重生之間。我立在那兒,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夜風一往無前,快要穿透一切肉體。這時,手機響了,是林曼曼打來的:沒喝多吧?我說,沒事的,這就去找你。她說,等你。剛掛電話,我看到有趙總工的信息:你生氣正常,能理解,理解萬歲,但生活要繼續(xù),成熟點,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說不定以后有合作的機會。我把手機放在口袋里,抬頭,火焰不見了。沒有熊熊烈火在枯木之上,沒有黑色巨鳥從夜空降臨。老樹風中搖曳,枯枝摩擦,發(fā)出干燥聲響,黑影淡漠,似要消散。
我打車到林曼曼家。她開門,嗔怪道:喝成這樣了,還說沒醉。我抱緊了她??蛷d沒開燈,電視開著,正播偶像劇。她說,睡吧。我說,我看到了一團火,就在江邊,巨大的橄欖樹燃燒。她問,消防車來了嗎?在水邊的話,應(yīng)該沒事吧。我說,沒事,不會有什么問題,火快滅了。我躺在床上,感到憤怒、孤獨、厭煩、漂泊不定……各種情緒混在一起,濁浪滔天。我知道,太陽照常升起,情緒會消退,潛藏在日常之下。
工地停工了。我提議搞個團建,吃吃喝喝,打會兒撲克,算年終聚會。有人說,去筆架山,上邊有燒烤園,能烤能涮能唱歌。我說,可以啊。我給林曼曼打電話,希望她也參加。她說,周末要加班。剛掛電話,老魏電話來了。老魏究其本質(zhì),和趙、秦一干人沒有什么區(qū)別,自私自利,只顧搜刮別人,寄生蟲一般。都是爛人。我掛了他的電話。過了不多久,他又打來。我沒有接。他改發(fā)短信: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問,何事?他電話來了。
老魏說:李經(jīng)理,好久不見。我說,有事說事。他說,我要離開了,想請你吃火鍋。我說,不是說有急事嗎?他嘿嘿笑了笑,說,一言難盡,明天慢慢說。我說,明天公司團建,去不了。他“哦”了一聲,說,那我就直說了,我搞出了人命,需五千塊錢抹平。我說,五千塊錢你沒有?他說,失業(yè)了,口袋比臉干凈,就剩點錢請你吃火鍋,感動不?我說,什么人命,五千就能抹平?他說,是啊,手術(shù)得三千,再買點營養(yǎng)品,還要跑路的路費。我說,割痔瘡啊,手術(shù)這么便宜。他說,差不多,無痛的那種。我恍然大悟,“哦”了聲。他說,江湖救急,大家都是男人,誰不犯錯?我說,滾蛋。我掛了電話。他又發(fā)來信息,說,幫幫忙,好人一生平安。我沒回復。他又說:我知道你住哪兒。我說,不好意思,搬家忘通知你。我把他微信刪除,手機號拉黑。
我們開車去筆架山,我開自己的車,其他人分坐五輛車。車行至半路,半空又飄起雪。彤云密布,路邊枯樹搖曳。燒烤園號稱網(wǎng)紅打卡地點,到了卻難免失望。燒烤園十分簡陋,八個帳篷圍成圈,中間是三個燒烤架,露天擺著音響。兩條黑背躺在雪地中,瞇著眼,打量我們。等到點菜,一問,這也沒有,那也沒有。我問,菜單上什么都沒有,要菜單干什么?服務(wù)員指指旁邊的小黑板,上寫著“今日供應(yīng)”,下面小字寫著七八樣菜品名,最后一行寫著“冬季不供應(yīng)燒烤”,后邊是三個紅色的感嘆號。大家坐車辛苦,不愿換地方,都說,來都來了,湊合著來吧,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愿意湊合。帳篷靠里擺著個小太陽,效果不大。大家筒著手,紛紛喊著喝熱水。服務(wù)員提來保溫壺,給大家一一倒上。
我怕冷,去了外邊,見音箱上放著話筒,便拿過來,“喂喂”了兩聲。服務(wù)員喊道:話筒壞了,別動。我走出燒烤園,拐過彎,視野開闊起來。遠山青黑,山間有水流聲。寂靜如鐵銹,向四處蔓延生長。登上山巔,是否就能看到秦嶺?山路陡峭,走了一會兒,我后背出了汗,冷風吹拂,反倒覺得清爽。同事打電話來,說,萬事俱備,只等領(lǐng)導剪彩。我說,不用等,你們先吃。我繼續(xù)向上爬,終于登頂。眼前是無數(shù)的山,如凝固的巨浪,萬世不死。更遠處是茫茫雪霧。
山路上,有人影移動。我坐在路邊,看著那人。那人也望向了我,咳嗽了一聲。我轉(zhuǎn)身下了山。下山快了不少,很快到了燒烤園。大家都圍坐著喝茶。我笑著問,這么快吃飽了?他們都笑笑,不說話。我坐下來,先取過個肉夾饃,饃是涼的,肉是酸的。我又夾了塊雞肉,嚼了半天,嚼不爛,又吐到紙巾上。我說,大家墊上兩口,打一陣牌,下山去吃火鍋吧。大家都說,階州除了火鍋,真沒美食了。大家玩了會雙扣,個個捏著牌發(fā)抖。有人說,經(jīng)理,及時止損,下山吧。我笑笑,說,來都來了,進山去看看。
大家上車,開了空調(diào),情緒又高漲起來,大罵燒烤園坑爹。車過了埡口,一路向下,到了背風處。雪小了不少。天空仍陰沉,壓抑著一切。我們下了車,在荒地上散步,不遠處是一道溪流。我向大家宣布,年終獎已報到財務(wù),很快能到賬。大家都歡呼起來,山間更顯得岑寂。有人背包走來,向我們揮手。那人走到近處,笑了笑。夜色開始降臨。一瞬間,我又見枯木燃燒。我走向了那團火,同時也走向了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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