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軒
秋蟲唧唧
明月在今晚害羞,它的前面肯定是幅水墨
認(rèn)真一看,其實是一件贗品
仍然可以懸掛。會客。寂靜
蟲鳴突然在窗下叫了幾聲
像花灑,對著枯木發(fā)了幾次善心
友人來訪,說要去看看楊店的湖水
四處碰壁之時不如去郊外,去一棵烏桕樹下
醒悟一面湖水
哪怕湖水并不使用人類的語言
湖水并不理會人類的傲慢和偏見
它寂靜啊,實在對得起世上的顛簸
它清明,容得下這顆困頓之心
月亮
去河邊賞月,抬頭看見虛空與亡父。
問菩提
月亮在天,月亮在水,月亮在心
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月亮千古的月亮得人心的月亮。
河水緩緩流動它從不聽聞人間的語言。
一只夜鷺從水中浮現(xiàn)又振翅而飛。
像精神,使用了腹語。像精神
從黏稠的現(xiàn)實劃開一道傷口。
良宵引
露水可以重。犬吠可以動靜
村鎮(zhèn)與房屋可以比山高,比白月矮,比星子小
比一撇一捺的人生更牢固和安穩(wěn)
養(yǎng)了三年的竹子可以暗暗拔節(jié)
忍冬可以順著墻根開
寄生在它里面的小蜜蟲小螞蟻
可以是畜生可以是菩薩
確實是良宵啊
身心觸法都來了,聰明糊涂都來了
酸甜苦辣都來了
母親
洗過拖把的臟水還能洗碗嗎
洗過鞋子的臟水還能清洗新鮮的蠶豆嗎
當(dāng)我目睹老母親用那些臟水
洗她自己的飯碗
洗她剛摘回來的蠶豆
我像呵斥孩子那樣批評她
讓她難堪
現(xiàn)在我記起這件事
猛然覺得老母親是在提醒我
那些水是干凈的
臟的是碗
是鞋
是我們病入膏肓的一生
時代將我放置在楊店正如你置身于明尼蘇達(dá)
人們命名我為二十一世紀(jì)
隸屬于智能,量子,核聚變
人們又說我是玄青,虛無,遙不可及的空和萬古不竭的文明
眾說紛紜如盆缽兀自開口
該說的都讓他們說遍了
那我就是話外音。風(fēng)景外。塵埃里
秋風(fēng)繞著脖頸走
落葉教誨我們要順從。還不夠,還要加上坦然與樂觀。
田野教誨我們要淡泊。還不夠,還要加上偏遠(yuǎn)與荒涼。
鷺鳥是清潔的。
它讓我們心疼并審美。還不夠,還要加上慚愧與覺醒。
世世代代,土地教誨我們要給予。
還不夠,還要加上寬恕與接納。
落日是個舊詞
去河邊種樹,不必等到三月。然后回家建造梯子
去屋頂拔草。
舉頭看見落日是個舊詞。
健在的風(fēng)水先生
小鎮(zhèn)里還剩一兩個。
夢境與現(xiàn)實
從海水中醒來,帶著夢的鹽粒
醒來我是石頭,像劊子手切割著大海
醒來我是一件舊容器。收集記憶
也收集烏云、燈塔和站臺
醒來我是大自然最不起眼的果實
甘寒,微苦,有毒
醒來我是自己的傳統(tǒng),忙于建設(shè)自己的道
自己的德
自己的仁和義
醒來我是處方世界里一個符號
被語言注解
又被患者誤讀
楊店是我的世界,正如明尼蘇達(dá)是你的故鄉(xiāng)
植物在這里都有藥性
或辛甘苦咸,或寒熱溫良
河流在這里生來就被賦予更寬闊的意義
像一部血書,可以寫盡個人與家族命運史
落日在這里和別的省不同。不是我苦執(zhí)啊
不是我有分別心
我確實從田野盡頭那片楊樹林上方
無數(shù)次看到孤兒臉龐與死者之眼
馬路在這里像一件又一件裝置作品
有人在其中獲得歡樂
有人在其中讀懂痛苦
墓碑在這里都是石匠用鏨子鏨出碑文
它們像窗口,更像時光甬道
有人從里面走出來變成張三李四王二麻子
有人從外面躺進(jìn)去
接受泥土的加冕與神的寬恕
雨夜寬闊,一封信從楊店寄往明尼蘇達(dá)
大雨如慢病患者一次情緒側(cè)漏
假設(shè)在一條十分泥濘又孤僻寒冷的小路上
兩個陌生人相遇了
他們可以是博爾赫斯與養(yǎng)鵝人
沃爾科特與新時代村醫(yī)。勃萊與飲馬人。逆旅者與托缽僧
這些看似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件
如果確有發(fā)生而又不被旁人所見
那么我能向你舉證的莫過于我的房屋
如孤島懸于絕壁
道路里面連同道路外面的雨聲
重現(xiàn)了屬于讀者那邊的神秘
舊事物在記憶中紛沓而來
秋水長天在我手里毀于一旦
親情還剩下一棵柿子樹
對著日月和良心說“一鍋飯未冷”
差一點,我就出家了。差一點
我就買下整座南山
州省繁華的里面,咳血的臉盆已被用舊
媽媽賜予我的乳名已被用舊
馬蹄、鳥鳴和落日,已被用舊
現(xiàn)在我知道處方比佛經(jīng)精確
有幾次我被換算成毫克
被藥力支配到
比楊店還要客觀清醒的位置
有幾次,我確實想到黑暗中的膠鞋
帶靜電的毛衣
抽屜里銹跡斑斑的口琴……
泡沫分不分東方西方
被語言擱置的,就讓它繼續(xù)荒涼如山頂野棘。
被河流順勢帶走的,不必重申分別與流逝。
二十一世紀(jì)如農(nóng)夫挎在臂彎的一籃蔬菜?
也如小兒沐浴后,木盆里尚有余溫的洗澡水和泡沫。
我們生而逢時,常說啞巴黃連。
感謝落日就像感謝制藥廠的藥片,
給過我們幾次救贖,幾次慰藉。
哪怕落日千年一面,趴在窗外練習(xí)傳神練習(xí)不朽。
是呵,影子擁有天馬行空的想象。
它與家犬,實為我在世上屈指可數(shù)的老友。
萬古愁
一夜白頭不是說閱歷,而是槐花與晴空燦爛
當(dāng)我寫詩,我就奉勸自己應(yīng)該回到植物拔節(jié)的專注中
回到太陽能與萬古愁交相輝映的小鄉(xiāng)村
在它清凌凌的河邊
在它白鷺與牯牛各安天命的輪回里
在它沙礫面壁于蚌殼的清凈中
伏案填寫一堆家庭醫(yī)生簽約服務(wù)協(xié)議書偶得
沒有主義沒有雪,只有一腳潮濕的虛空
仿佛是陡然來到四十歲
哦,不,為了幽居湖水一側(cè)
我記得我造舟我劃槳
為了理解羅伯特·勃萊我向田野調(diào)查我的未知
像孩子們漫游在童話森林
我發(fā)覺萬物明亮有神,常常給予我火花一閃的靈感
我因此認(rèn)識天馬行空的巨人,泥丸大小的侏儒
手機(jī)店老板,楊店小學(xué)鄉(xiāng)村教師……
哪怕社會為我貼上醫(yī)生的標(biāo)簽
并不妨礙我嗜酒我生病和健忘
現(xiàn)在我像日歷那樣提醒讀者
空空是誰,慚愧和憂郁是誰
泥菩薩是誰,阿卡波糖是誰,松針是誰
寫信告訴你,這一天是十二月的第一天
河水正在變窄
變低
像一個見過世面的人
心中持著戒律
這一天寒星閃閃
它們終于從夜里走出來
變成烏桕樹的果子
從而親近屋檐和煙火
是我們?nèi)諒?fù)一日的衰老
讓大雪晚歸
有了游子奔喪的孤勇
因為那枚長在腳底的繭眼知道疼了
才覺道路輾轉(zhuǎn)
歲月深寒
這暮色有古意之美
樹枝,屋頂和大面積的田野
正在沉入一片寒薄的寂靜中
我在其中聽到自己的心聲
仿佛寒山寺里的鼓音
我在其中,聽到緊挨村莊的河水緩緩流動
這永不枯竭的流動
仿佛慈母輕喚孩子的乳名,使語言和人生遍布光澤
湖邊
一個人在湖邊漫步你不是一個人
一個人在湖邊漫步湖水因此有了情感、語言和溫度
十月十六日清晨
是懸而未滴的露水,分秒不停地吐納
是左肺鼓勵著右肺它們齊聲告訴你
空氣如此輕快澄明
你還在懺悔什么
藍(lán)天白云之下
誰不是窮人不是富人不是泥菩薩
入秋以后,我們各自看見什么
想去湖邊面壁,去山中思過
順便請出身體里的人鬼神
與它們訴說我的苦
通過窗外如意一樣的銀杏樹
廟宇一樣的銀杏樹
我看到香灰,廟門與嬰兒臉
此刻我們應(yīng)該讀一讀杜甫
片云天共遠(yuǎn),永夜月同孤?!鸥?/p>
我刪掉一首詩的第一句,讀它
又繼續(xù)刪掉第二句、第三句……
直至暮色像鍋蓋籠罩窗臺
我想起電飯鍋里米粥已熬到足夠軟和均勻
想到這一天我像歉收的農(nóng)夫愧對筆墨
愧對屋宇、玉米地、小河水,還有我們之間的友誼
能有什么辦法呢
落葉與星辰已鋪滿我內(nèi)心的庭院
十月伊始,萬物學(xué)會了減法
當(dāng)我轉(zhuǎn)身向室外走去,一股爽朗的秋風(fēng)撲面而來
夜里醒來,忽有鼻塞頭暈之癥,服下兩粒速效傷風(fēng)膠囊所得
稻穗的故事你都知道了
病人,白月和墓碑的故事又有什么稀罕
沿著縱橫的田埂隨意走
走到哪里都是人生,走到哪里都是把柄與故事的伏筆
活到四十歲,我把楊店村的河流寫了又寫
我把楊店村的白月小廟寫了又寫
當(dāng)我寫到恩人,仿佛看到良田里的稻穗、晚風(fēng)和蛙鳴
當(dāng)我寫到敵人
仿佛看到稗子也曾生長在稻田里
它也是土地呈現(xiàn)給世上的風(fēng)景
青年河
月亮在這里扎猛子,以火鑄火的日子到來了。
哪怕月亮被各州各省注冊已久
它的幽冷是一首孤篇
有一種友誼叫蘆花。通過風(fēng)的語言
它向我們娓娓道來通往世界的道路從這里打開
也在這里幽閉。
是呵,白鷺與炊煙是絕句里的事。
飲馬人,擺渡者和打魚人
他們其實在為這條河守靈。
散步
鳳凰沒有落在梧桐樹上。落在明尼蘇達(dá)州的大雨
沒有落在楊店。
晚飯后一個人在稀松平常的小鎮(zhèn)散步
像一只落單的羔羊循著草木氣味回家。
但它依然忘我,孤勇。
相對于氯霉素一樣的人生
肅殺的秋風(fēng)飽含了閱歷之后的甘甜與坦然。
坐在門前剝豆子的老人
如冊頁一樣古老。
鳥鳴
請把雨水落在我內(nèi)陸世界的小樹林
湖泊、舟船在那里反復(fù)練習(xí)“無為”之思
想到各行各業(yè)各州各省確實需要一排柳樹
來替這個時代沉思
需要腹語一樣的鳥鳴
帶我們脫離噬人的沼澤
十二月
想起柿子樹用極簡的線條在雨中裁剪風(fēng)
裁剪鄉(xiāng)村不值一提的舊脾氣
想起過去二十四小時或更久以前
我們向世界索取什么
向空氣中的良知,向填充眼窩的蕭索
推銷什么
又試圖炫耀和掩蓋什么
無論如何,黑夜已經(jīng)鑲嵌在窗格子里
在那田字形空間
沒有可供策展的藏品
沒有帆影流動可供回味
甚至沒有鎖骨一樣
令人眼神清澈的愛的沖動
傍晚獨自驅(qū)車去看湖水
想到這一天是八月的第一天
八月的第一天與七月的最后一天沒什么不同
或許明天也不會有什么奇跡發(fā)生
那些聒噪不安的光陰,寂靜緘默的光陰
正在合力構(gòu)成我們真實不虛的生活
黃昏時,我又去湖邊看一眼湖水以及千手千眼的烏桕樹
它們還是那樣冷清客觀具體
它們還是那樣自由寬闊無為
它們從來不費一字一句
卻能遞給我漢語的氣息之美聲音之美
謝天謝地,想必落日也知道
此刻埋伏在胸腔中
我那想要放聲哭出來的感動來自哪里
大風(fēng)刮過你的省也刮過我的縣
我覺得它是獻(xiàn)給時代與屋頂?shù)募涝~
或許屋頂并不贊同我的觀點
所以它忍
二十一世紀(jì)如此鋪張又小氣
萬象諸法千年一詞
而人間冷漠一面千年
環(huán)顧居住我們的房屋,生肖與節(jié)氣
你會想到什么
不,請別告訴我答案
我還指望伸向黎明的階梯殘存著露水和鳥糞
我還指望穿越敵人的叢林之后
繼續(xù)造訪恩人的花園
我是說,我接受詞語和現(xiàn)實之間的跌宕與漂泊
九月如棺槨,悼亡兄
你也可以說九月如玉蘭樹上赤紅果子
如土地廟旁邊棠梨樹上的開枝散葉
如長出墳頭的自留地里有花開有結(jié)果的花生
如花生里面干干凈凈的辛苦
如辛苦里面那一縷坦然自若的清涼
如清涼中
了然于胸的無常
如無常中一個再也不可能往回走的生平
把這樣的生平放在楊店村劉東組
莫過于悲劇是他
荒草中披風(fēng)沐雨的石碑是他
面壁
楊店社區(qū)衛(wèi)生室后面有一截白色圍墻
圍墻外面是幾畝玉米地。再遠(yuǎn)一些
是符合國人審美趣味的稻田、池塘、輸電線與小村莊
幾只鷺鳥優(yōu)雅的倩影常常叫人覺得云淡風(fēng)輕
幾只野鴨嗚嗚地叫喚,像是幾次消息,幾次善意的提醒
還有幾粒犬吠幾次農(nóng)人之間方言里植物一樣的活潑與親切
伴隨著幾次閃電幾次凜冽而瓢潑的大風(fēng)大雨幾場雪
都讓這截白色圍墻顯得孤僻又偏遠(yuǎn)
仿佛它們在一個旁觀者的心里
抒寫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囚字
如魚躍
雨水約等于神祗。我甚至相信那句話
沒有動蕩,就沒有情感的階梯。
所謂身心觸法,我呈現(xiàn)內(nèi)心的觀想如同小河
把方言呈現(xiàn)給提水人、飲馬人、過橋人。
朋友啊,我擁有龐大的國土、雨季和視野。
我試圖從她肥沃的凋敝的人情中
捧出鹽,讀懂雪。然后寄予你。
我知道我還年輕
還需要在世襲的漩渦里泅渡和感受。
大河滾滾如人生寫照。當(dāng)兩岸被拍打。
而浪花,如魚躍。
夜讀勃萊
空氣在這里有了形狀
我在其中像游魚一樣練習(xí)吐納
時間在這里有了色彩仿佛梧桐樹梔子花
我深知每一個夜晚都如故鄉(xiāng)那樣偏遠(yuǎn)而深刻
哪怕白熾燈只有六十瓦
也常常叫人想到廟臺與南山
寫信告訴你,就如同兩個陌生人相互打聽一個地址
誰是孤筏誰是陌生的語境
朋友啊
我所見即你所知。楊店村南大街45號
這些窗口、鎖、五斗櫥
像一個個奉命在身的獄卒
守著一個愿意把牢底坐穿的人
一心懺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