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修芬
(接上期)
鄉(xiāng)村詩人滔滔不絕的演說終于結(jié)束了。那個叫“芒先生”的綠胡子老爺爺笑瞇瞇地走過來,把一個黃澄澄長得像燈籠的果子遞給鄉(xiāng)村詩人,詩人立刻被果子俘獲了。
說實話,鄉(xiāng)村詩人說的這一番話,立夏幾乎沒聽懂,她只抓住了一句詩和幾個名詞,打算一有空就把那幾個名字先記在本子上。尤其是詩人提到了“詩心”——和心有關(guān),她正好要收集。
“要吃一個嗎?”芒先生的聲音就像風穿過松林,讓立夏惶惑不安的心變得沉靜起來。
立夏搖搖頭,不能隨便吃陌生人的東西。雖然她從心底覺得眼前的兩個人都不像壞人。
綠胡子老爺爺,腳印花園,話嘮(láo)一樣的鄉(xiāng)村詩人,自己到底來到了一個什么地方?
“這是愿望荒野的腳印花園。我是這兒的花匠芒先生?!泵⑾壬袷强赐噶肆⑾牡囊苫?,示意她往花園里走,“你是怎么來的,孩子?既然來了,就來參觀一下我的花園吧!”
愿望荒野?立夏心里嘀咕,有點耳熟,但自己好像沒聽外公說過花雉村附近有這樣的地方,也許是自己來村子的時間太短,外公還沒來得及告訴自己?立夏這時并沒有意識到,她是在外公的故事里聽到過這個名字。
“我家的小羊羔跑了,我追著它來的……”不知道為什么,立夏很有傾訴和交流的沖動,可能這夢境一樣的地方讓她很放松,原本擠在喉嚨里總也說不出來的話,此刻就像夏天的小溪流一樣,很容易就歡快地跑出來。
“什么樣的小羊羔?詩人,你見到了嗎?”芒先生問鄉(xiāng)村詩人。
“是一只白色的小羊?!绷⑾难a充。
“噢!不會是牧云人剛來領(lǐng)走的那朵小白云吧?”鄉(xiāng)村詩人已經(jīng)吃完了果子,掏出手帕來隨意抹了一下嘴,“它最愛混入羊群調(diào)皮搗蛋……”
什么?自己聽到了什么?立夏驚得喊出聲:“牧云人?”
“很有可能,”芒先生點點頭,“我就說嘛,一般人找不到這兒來,原來是小白云領(lǐng)的路?!?/p>
“呃……你們說的牧云人,是那個專門以放牧云朵為生,用風袋來控制云團的族群嗎?”立夏忍不住插嘴,“我在一個專門收集名字的朋友那里看過這樣的記錄……”
“是的!”鄉(xiāng)村詩人驚嘆著看著立夏,“不得了!你竟然知道牧云人?”
立夏點點頭:“只是看到過記錄,并不了解,能跟我詳細說說嗎?”
“你說,你有一個專門收集名字的朋友?”芒先生卻岔開了話頭,“我正好可以提供一些名字,也缺一個名字,你能帶他來嗎?我們可以做一筆雙方互利的交易?!?/p>
立夏摸到自己褲兜中的筆記和筆,感覺手心發(fā)熱,臉也發(fā)熱,她鼓足了勇氣:“我也收集名字!”
話一出口,立夏臉就紅了,心里升起一股想要替代朋友的愧疚,還摻雜著“我以后要和烏有共享收藏??!所以我來收集也可以吧”的矛盾心情。
說真的,如果你收集過東西,比如郵票、古董、明信片、冰箱貼、糖紙、電影衍生品、娃娃、飛機模型……你一定了解那種想要收集一切的迫切心情!
立夏環(huán)顧花園四周,并沒有看到蜻蜓,這讓她稍稍心安了些,沒有蜻蜓,她也聯(lián)系不到烏有??!
自從收集名字以后,立夏也對所有的名字有了上癮般的狂熱。誰不想無限豐富自己的收藏呢?
“你也收集名字?”芒先生贊賞,“那最好!”
“錦葵的種子做奶酪,天仙子做長條的面包,牛蒡(bànɡ)葉子是我們的桌布,鋪在我們的石頭桌子上,爬在籬笆上的旋花,就當作我們的酒杯,我們用這夏日之草,開一場歡樂的宴會。”
鄉(xiāng)村詩人扭頭問立夏,“這首詩的名字叫《童年》,你覺得這個名字怎么樣?你收集過嗎?”
童年?立夏只收集了一些植物和動物的名字,還從沒想過要涉獵這些涵義深遠的名字。她要怎么畫出童年呢?像描述一棵樹的枝葉那樣?要給“童年”這個名字下個定義,該如何定義呢?立夏有點茫然。
但不能否認,這首詩里描述的場景,她很向往。她也想要一個這樣的童年。和小伙伴玩過家家,她記憶里就沒有過這樣的活動。盡管看到同學(xué)們一起玩樂的時候,她很羨慕,也想融入其中,但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捆住了她的腳,黏住了她的嘴,讓她一邊享受著獨處又深受孤獨之苦。
立夏摸出筆記,寫下“童年”兩個字,給這個名字留下一整頁的空白。
“真好,這是你寫的詩嗎?”立夏問鄉(xiāng)村詩人。
“不是,是一個叫約翰·克萊爾的詩人寫的?!编l(xiāng)村詩人撓撓頭,“你想聽我寫的詩嗎?我念給你聽……”
詩人清了清嗓子:“這首詩叫《節(jié)日》,是我來到這里后寫的第一首詩。”
春節(jié)的形狀彎彎
端午的形狀尖尖
中秋的形狀圓圓
為什么?
因為餃子、粽子、月餅??!
春節(jié)的聲音噼啪
端午的聲音嘩嘩
中秋的聲音——
沒啦
為什么
因為爆竹、龍舟、拜月?。?/p>
沒想到詩人自己寫的詩這么……呃,通俗易懂。立夏咧開嘴笑,幸好不像他一開始說“人生信條”的時候那么高深,這次自己聽懂了。
“彎彎!”“尖尖!”“圓圓!”“噼啪”“嘩嘩!”……此時,三人已經(jīng)走過花園的牽牛花籬笆和薔薇甬道,經(jīng)過一叢鐵銹紅的灌木。
立夏驚異地看向聲音的來處,那兒只有灌木叢的枝葉在微微搖擺。
“噢!是它們又在學(xué)詩人說話了!”芒先生示意立夏蹲下來,“這是我剛從集山的集市上買來的新品種,它的名字,我猜你一定沒有收集過……”
立夏好奇地蹲在這叢鐵銹紅的灌木面前,伸手摸了摸枝條上掛著的就像一面面小鼓一樣的果實,看著好眼熟?。『孟裨谀膬阂娺^——它的畫像。
腦海中有什么閃過,立夏扭頭問芒先生:“這是長在模擬山的那種會說話的稀有灌木嗎?據(jù)說它的果實就像鸚鵡學(xué)舌一樣,可以發(fā)出人聲,會重復(fù)它周圍發(fā)出的任何一個詞,是真的嗎?你好!你好!你好!”
“你好!”一個清脆的聲音在空中響起,和立夏的聲音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哎呀!真會說話!”立夏興奮地喊起來,“它叫什么名字?學(xué)舌木嗎?”
“差不多,叫鸚木,”芒先生驚訝得胡須一翹一翹的,“你竟然知道模擬山?從哪兒知道的?”
當然是在烏有那本手記里看過呀!立夏記得她對那小鼓一樣的可愛果實印象深刻,手記里細細描述了它的形態(tài),畫了堪比植物圖鑒的手繪圖,名字那一欄卻寫著“待考”。這下好了,自己知道了它的名字,可以告訴烏有了!
“是在收集名字的朋友那里看到的,他收集了這種植物。鸚木,鸚鵡學(xué)舌!再沒有比它更配的名字了!”立夏語氣興奮中略有遺憾,“不過,他的筆記上只提了模擬山,并沒有詳細解釋是座什么樣的山。”
“喔!原來如此!在模擬山,所有的植物都能發(fā)出聲音,那才是真正的‘耳聽為虛’呢,你若不瞪大眼睛凝神諦聽,仔細分辨,很容易被植物們的小把戲騙過。不過,模擬山的居民對這些擬聲植物了如指掌,他們對聲音有著天然敏感和模仿優(yōu)勢,很容易在大城市找到工作,大多數(shù)去做擬音師和配音師了?!?/p>
芒先生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樣說起模擬山的來歷,仿佛對所有植物的出處都了如指掌。
立夏手忙腳亂地記著,詩人又對著鸚木念起詩來,看上去對鸚木的捧場十分得意。
“啪——啪——”幾聲脆響在立夏背后響起,她扭頭看去,原來是一株豆子,豆莢迸裂開來,跳出來幾粒種子。只是那豆子有的是月牙形,有的是半月形,有的是圓形。
立夏好奇地撿起幾粒,這是什么豆子?立夏吃過豌豆蠶豆紅豆綠豆黃豆黑豆扁豆……沒一種豆子能和它對上號。
“這是歷草,也叫歷莢,每月的初一,歷草長出第一個豆莢。之后每天長一個,到十五日,正好長出十五個豆莢。從十六日開始,歷草每天掉一個豆莢,到月末,正好掉完。每個月循環(huán)往復(fù),就像一個活的日歷,所以人們叫它歷草?!泵⑾壬忉尩?。
“奇妙的植物!它也讓我有了寫詩的靈感,關(guān)于時間……”詩人接過話頭。
立夏趕緊在筆記本上又寫又畫。
一路逛下來,立夏見到了很多見過或沒見過的植物,知道了很多植物的名字。對一個收集名字的入門者來說,腳印花園里有太多新鮮的名字,立夏覺得自己像是老鼠掉進了米缸,幸福得都有些手足無措了。
要是烏有也在就好了,他收集了那么多名字,一定知道哪些名字更珍貴。
“也不一定!”立夏馬上否定了自己,也許對烏有來說,所有的名字都是珍貴的,沒有貴賤之分。
立夏盡可能詳盡地記下各種植物的名字,畫下它們的形態(tài),她要與烏有分享今天的所見,而不是像之前那樣,對著烏有的“名典”張大嘴巴,十足一個無知的小孩。
花匠芒先生好像擁有綠手指,所有的植物都被伺候得葳蕤(wēi ruí)繁茂。詩人則整日沉浸在花園和田野中,據(jù)說有時也去鄉(xiāng)村漫步,他說大自然給了他愛和魔法,他必須寫詩,這是宿命。立夏不怎么懂詩人的話,實在是他有時候太高深。
“這就是我說過的那個交易?!泵⑾壬谝恢昶婀值闹参锴巴O聛?,“它缺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