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湄毳
我的小學,跟別人不一樣。
天邊的朝霞都去上學了,我還沒有學上。
我在大院里溜達,光光的細長脖頸上掛著一枚鑰匙,一枚像樹葉一樣的白色鑰匙,那時我還不知道有金鑰匙之說,也不知道有開啟人生和命運的金鑰匙。許多年之后,我認為,我脖頸上掛的那枚孤零零的白鑰匙,就是開啟了我人生和命運的金鑰匙。那一年我七歲。
夏天過去了。因為墻角的蜀葵花開到了頂了。
我聽到院里大山子的媽媽在嫌大山子淘氣得沒邊的時候,使了全身的力氣沖他吼,等到蜀葵花開到頂?shù)臅r候,你就應該要上學了,你還是狗屁不通呢!她的吼聲,全院的人都聽得見,只有大山子聽不見。
媽媽說,大山子玩瘋了。墻角的蜀葵花開得燦爛,媽媽也說蜀葵花開瘋了。
她也瞅著蜀葵花和爸爸說,真是,等到今年的蜀葵花開到頂?shù)臅r候,毛丫也應該去上小學了。他們說著,看著我的頭頂,好像我也是一株蜀葵花,看看我的花是不是也開到頭頂上了。我又不是蜀葵花,我是我呀,是一個人。我只顧切了西瓜,一牙一牙地把臉貼進西瓜里吃,為了吃出更多的西瓜籽。已經(jīng)吃撐了,還在吃,就是為了擁有更多更大的瓜籽。其實,我早洗好了一大把黑亮亮的西瓜籽,放在門前擺好的一排矮磚頭上晾曬著,干了收起來,我收起來的西瓜籽比蜀葵花要多哩!我要送給姥姥,我想念我的姥姥,就給她曬瓜籽,要曬得多多的,帶給住在鄉(xiāng)下的姥姥。
唉,如果不是因為上學,我也不會離開姥姥。爸爸一次一次沒有遍數(shù)地往鄉(xiāng)下跑,就為把我接回城里來上學。有時候,我藏在村口草坡下,望著爸爸一個人離開村子;有時候,小伙伴陪著我躲到了西地打麥場上的麥垛里,瞧著爸爸一步一回頭,四處張望著我在哪里,然后自己泄氣地往縣城的方向去坐車;還有時候,我讓小伙伴把我擋在坑邊的大槐樹洞里……最后,沒辦法了,爸爸把我和姥姥一起接回城里。然后,在一個早晨,姥姥在我的耳邊說,毛丫,姥走了,回家了,你留下來,要上學了,好好學習……我以為是做夢。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醒了,才知道姥姥真的回鄉(xiāng)下去了,去和我的白云、草地、鳳仙花在一起了。
老家的豆稈地里,我喂了一地的蟈蟈,爸爸媽媽說,姥姥是為我回家喂蟈蟈去了。其實,哄誰呢,我的蟈蟈也是我用來哄你們的呀,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蟈蟈呢!那是我哭天抹淚的時候找的理由,我說,我不去上學,我還要喂蟈蟈,一地的蟈蟈——一地的蟈蟈在我心里叫了一路,我還是跟姥姥一起,被爸爸領進了他和媽媽上班的城市里。姥姥卻撇下我自己回去了,回了鄉(xiāng)下的家。我說過的,豆稈地里那一地綠油油的蟈蟈跟著我一起哭,哭得昏天黑地,在夢里,很長的夢里,哭了很長時間。
夏天來了,我吃西瓜,就要把西瓜籽淘洗干凈,曬了,收起來,等著一起帶給姥姥,心頭一直暗自發(fā)著愁,那蜜一樣甜的西瓜水怎么就沒有辦法收起來一塊兒帶給姥姥呢?
上學吧,上了學才能成人。這是姥姥給我留的話,她讓我好好學習。說得嘴皮都磨明了,磨得要起泡了。是嗎,姥姥?這是你說的。想起我和姥姥嬉戲時的情景我就想笑??蛇€沒笑起來,蟈蟈就又在心上開始叫,一天一地沒邊沒沿地叫。我想姥姥,卻不得不在城里留下來,因為我該要上學了。
蜀葵花開到頂?shù)臅r候,西瓜漸漸少了,我存的西瓜籽卻多了。我知道,快要上學了。
上學是做什么呢?我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只見到過有一天,村口會出現(xiàn)一群拉著板凳回來的半大孩子,說是放假了。他們是上學的孩子。吆五喝六的,很快樂。
我也要上學了,是什么樣的學呢?學是什么呢?為什么要上呢?不知道。
有時候在大院里的涼棚下玩,天熱的時候,好多人端了碗在棚子底下吃飯,邊吃邊聊邊乘涼。我有時候也在一邊玩,看人們吃飯,聽人們說話——聽不懂的大人話。小孩子很多,跑來跑去。有一天大棚子底下人不多了,說起來馬上就要上學的孩子都有誰,人們掰著手指數(shù)。有正在旁邊的好幾個孩子,大山子,小柱子,春花,杏花,棗花,花花?!?/p>
有一個人說話慢,聲音還不大,他跟別的人不一樣,穿戴整齊,還載眼鏡,怎么說著說著說到了我的名字,他叫著我,毛丫這孩子,肯定會寫字,會數(shù)數(shù)。他說著,掏出鋼筆來,放下吃了一半的飯碗,擱置在一邊,招呼我,過來,過來,毛丫!我還真走過去了。寫你的名字、寫你的名字!他說。我搖頭,不寫不寫。我不會,就是不寫。他還是說,這孩子聰明,肯定會寫。
我堅持著不寫。其實,我是真的不會寫,也不會數(shù)數(shù)。我只是印象很深,他為什么夸呢?無端。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說。長大以后,我也奇怪,怎么就能篤定地認準我會呢,我是真的不會。想起來,仿佛辜負,就心生慚愧。
后來知道這個人也姓秦,跟我家一個姓,是這個學校的校長。在我上學后,玩耍時跑過他的門前,他叫住我,我正奔跑得氣喘吁吁,于是屏息立在他的辦公室門前。他問我話,還是溫和的樣子,毛丫你評上三好學生沒有?我還是搖頭,說我不知道。他于是說,來,我給你查查名單。他進屋去,拿起一個本子還是一頁紙,低頭看,找到了,指給我,上面有我的名字。他說,看,毛丫,你是三好學生。他又把獎品拿給我看,這一回我看到了,在一邊桌子上,放了高高的兩摞小畫書——《中國古代科學家的故事》,他讓我看。我接過來一本,摸一摸,看一看,翻一兩下,又還回去,他又放回原處。喜歡不喜歡?我點頭說,“嗯。”成年后,我還是習慣把“是的”回答為“嗯”,這是我印象深刻的一個“嗯”。
我不會寫名字,也不識字、不會數(shù)數(shù),只記得在來小城之前,因為村里誰會寫阿拉伯數(shù)字,我的舅舅不知是出于攀比還是自悟,拉著我蹲在地上,用小木棍教寫過“1像棍,2像鵝,3字尾巴耷拉下,4字像個小小蟲”。舅舅只心血來潮教過那一回,也不記得教到數(shù)字幾,只記得我的手硬得跟棍子一樣不聽使喚。這樣的我懵懂無知,校長的評價聽來莫名其妙,實在迷糊。多年后想來,還是無端,無比感慨,莫名感動。回首一路走來,想是大家認為我好,我才好的。二年級的時候,語文數(shù)學考試雙百分的機會很少了,那是夏天的期末考,語文考完,老師們就迅速把成績改出來了,年級有兩個一百分,班主任張老師在班里公布了,然后在課堂里就問我,數(shù)學還能再考一百分嗎?我坐在座位上,迷迷糊糊,什么也沒說。班主任有點怒其不爭似的,說人家二班那個誰誰就說了,數(shù)學還考一百。說著這話,又掃我一眼。我更不敢吱聲。事實上,隨后的數(shù)學考試,年級里只有一個人是一百分,還是我。班主任說,年級就這一個雙百分,還不敢說自己能考雙百分。班主任嘟噥著。之后很久我都沒敢告訴教數(shù)學的她,乘法口訣我沒背全,我的乘法是用加法計算出來的。
迷迷糊糊。
我就這樣。姥姥把我交給媽媽之前很不安,她叮囑我要聽話:你的娘是個急脾氣,姥姥總擔心她會打你!我想我就是聽話了,才把乘法當加法計算完整,又做對了。是不是呢?我不知道。人生里,總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
那時候的我,小小的,呆呆的,看著蜀葵花的稈,數(shù)著花瓣,慢慢把姥姥的臉放在蜀葵花里頭去看、去想。想姥姥了,就看門前的蜀葵花——快要上學了,所有花稈上,渾身上下左右披著的和頭頂上頂著的花骨朵兒,炯炯有神得都要開了,姥姥把我交到爸媽這里,就是讓我來上學??粗粗?,那些花朵變成了姥姥的笑臉,在遠遠的家鄉(xiāng)慈祥地望著我。
家鄉(xiāng)來電報了,老家來的電報。一個黃昏,電報員穿著一身綠衣服來家門口送電報,是爸爸單位郵政所的通訊員。啊,小寶病了,下病危通知了。小寶是我的小弟弟。仿佛一覺醒來,爸爸、媽媽和妹妹都不見了,連我給姥姥準備好的西瓜籽也沒幫我?guī)ё摺N疑踔敛挥浀盟麄兘o過我什么交代和安排,于是,我就脖頸上掛一枚鑰匙,桌子上還有一疊職工食堂的飯票。我就這樣一個人過生活,在這個城市里。
現(xiàn)在想起來,應該是一切都茫然又自然起來了。我自己吃自己睡,有時候不知道幾點了,起來就跑到大山子、小平子他們住的小樓里去。上樓梯的時候,遇見大山子的媽媽陸阿姨正起夜上廁所,她告訴我,毛丫,才四點鐘,都還沒起來,你也回去睡吧,等天亮小孩子們才會都起來,那時你再出來玩。我就又從樓梯中間往下走,回家繼續(xù)睡覺。月亮高掛在天上,很亮,照著墻角的蜀葵花。蜀葵花直挺挺地站著,空落落地站著,我們彼此相望,沒有言語。它們可能還在睡著,睡著覺的花,自然不說話,也不微笑。天上,星星也很多,都睡在月光里。我安安靜靜地開門,鎖孔也安安靜靜的,望一眼我的影子,影子也安安靜靜的。天很高,月亮很圓,大地上,姥姥很遠,我很小、很小,是一粒影子。
我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但是像這樣半夜起來像個小神一樣夜游,只有那一次。后來,都睡到天亮,家里有只小雞啄米的鬧鐘,我看不懂。我的早晨是從窗戶亮開始的。
一天早飯后,大家表現(xiàn)得似乎不一樣起來,棚子底下沒有小孩子了,大孩子、小孩子都不見了。哦,他們應該是上學去了。我好像也聽到嘈雜與行色匆忙里,有聲音飄起來,飄進我的兩只小耳朵里。開學了,上學去——可是,不是說給我聽的。
我還是沒有學上。
四下里空空蕩蕩。天底下,地面上,似乎有個夾層,沒有人影,很空、很寂寞。蜀葵花似乎也不看我,像是看不見我。我看見它,它也看不見我。我走來走去,沒有慌,也沒有著急。就是走來走去,晃到這,晃到那,哪哪兒都不見同年齡小孩子的影子,大孩子也沒有,大人也沒有。閑著的人都不見了。我就一個人走來走去,只有脖頸上的鑰匙晃著,跟我一樣,空落落地晃蕩。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不是什么。樹梢在天上,白云在樹梢上,偶爾有小鳥飛過去,也是一兩只,不像以前一樣成群結隊的。
我給姥姥曬著的西瓜籽,一大片擺在平鋪的磚塊上,一粒一粒,很寂寥??赡苁且驗橄肽?,一直還沒有曬干,摸一摸,潮潮的。風吹不散它們殼里的濕。
我轉一圈,回家,然后還出來轉一圈。我去到爸爸單位的辦公室看看,那些屋子里也都空空的,沒有我認識的人。我又晃出來了。又回家。又掛著鑰匙出來了。天還是空空的,地也還是空空的。蜀葵花也還是安安靜靜的,沒有看我,我悄悄望著它們,想象它們的顏色是哪里來的,它們的香是誰給的。我安安靜靜地想,沒有想明白。太陽下的它們,站立著,安安靜靜的樣子在我眼里,明明白白。
不知道第幾回從家里出來,晃到爸爸單位辦公樓的門口時,突然有人招手叫我,毛丫,毛丫,過來,過來!來,你爸爸叫我送你上學去!
我走過去,還是那樣晃過去,我的白色的鑰匙,跟我一起晃過去。
是小莊叔叔,爸爸單位的。這一刻,好像丟失的世界找回來了,周圍又嘈雜熱鬧起來了。喧囂的聲音里,聽見小莊叔叔大聲給人家說,我剛開完會回來,現(xiàn)在帶毛丫去報到,她該上學了,她爸有事,讓我送她去學校。
不知道門朝哪,我跟著小莊叔叔去學校。是飛著去的嗎,好像沒有過程,直接就到了學校。我和我家人至今不知道是誰為我繳的學雜費,是當時在學校管學生報到的李來勛伯伯,還是小莊叔叔?
小莊叔叔牽著我的手去找教室。三班,毛丫,咱們找三班,你是三班的。在一排平房的最外頭,是三班。班里已經(jīng)有一個短發(fā)的女教師在講臺上帶班,我被接進班里,女教師白凈的臉,微笑地問小莊叔叔,這是誰家的孩子?小莊叔叔說了我的爸爸是誰。女教師點點頭,安排我坐好。
先是按照要求的姿勢端正地坐,然后,跟著同學們一起練習“上課”“起立”“下課”“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站起來,坐下去,整齊地喊著口令。是飛著過的時光嗎,我不記得其余事情了,甚至忘記下午上課了沒有,是不是領了兩本課本回來我也不太記得了,也許是抱著語文和算術兩本教材回家的吧,也不記得吃飯之類的事情,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思想。只印象深刻地記得,我沒有書包,沒有鉛筆盒,沒有橡皮,沒有卷筆刀,什么都沒有。我空著手去的學校,領回來兩本課本。
本能一般去找書包,我去爸爸單位的職工宿舍樓里去找,看到韓磊叔叔的屋里有那個時候最常見也是最流行的軍綠色挎包,掛在墻壁上,可能只有這一間屋里有,或者我認識韓磊叔叔,或者是我鎖定目標了,也還有兩個或三個別的樣子的書包,想來我大概就看著這只包包秀氣好看吧。
我在門口等著,看見韓磊叔叔,就給他說,韓叔叔,我上學了,沒有書包,爸爸媽媽都沒回來,我想借個書包用一用。韓磊叔叔四下看看,說,我沒有書包呀毛丫。是的,韓磊叔叔的確沒有什么包,他的床位下面和墻壁上都光光的,除了白墻什么也沒有。我指著對面的墻壁:叔叔,那兒有。
叔叔于是伸手,探身去取。里面還有東西哩。叔叔說著,把東西取出來,把包包遞給我,那先拿去用吧,毛丫,回頭等他回來我給他說一下。
就這樣,我有書包了??晌矣滞浟?,忘記了我是怎么拿著書包回的家,怎么裝了我的課本進去,家里有沒有事先備好的鉛筆,都忘記了。總之,我有書包了。
這是我的不一樣的小學第一天。我也不記得爸爸媽媽在我開學幾天之后才從老家回來的,只記得回來后聽到他們講小弟弟病得兇險,可終于還是好了。只記得他們講“好了,好了,終于好了”。他們長舒一口氣,我也長舒一口氣。我立即告訴他們我找韓磊叔叔借了書包,印象里媽媽把我借的書包趕緊洗得干干凈凈,馬上就歸還回去了。我甚至忘了有沒有向叔叔們說“謝謝”,就天天在風日里跑來跑去上學了。
那時的記憶是片狀,魚鱗一樣,貼著魚兒游走了,浸入時光里。
倒是后來沒幾天,爸爸出公差去外地,順便給我買回來漂亮的新鉛筆盒和小收音機模樣的卷筆刀。我太喜歡了,尤其是那只小小的、方方的收音機模樣的鉛筆刀,新穎別致,與眾不同。我喜歡與眾不同的東西,偏愛樸素大方,衣物用品皆如是,從那時就一直沒變。
日后的人生旅途中,母親總是在我耳邊說:在家不咋人,出門人不咋;自己的路自己走,人靠自己;世上好人多,學會求助,助人助己;金錢成垛,莫如巧手一雙;與人為善,要謙虛;車到山前必有路,人隨奈何走,什么樣的人事,都會過去,過去了,就成長了,就強大了……
書上說,人生有重要的兩本書,一本有字,一本無字。慢慢我才明白,牽起時光的手,我是在無字的書里行,走向有字的書里去,有字書會點亮無字書,無字書里融化了有字書。年幼到老邁,長長的人的一生,何其漫長又多么短暫。在時間的河流里,人類也只是滄海一粟,如塵,似埃。漸漸地我老了,我也會說和媽媽一樣的話,有字、無字那些,說給學生們聽,說給孩子們聽,說給自己聽,也與年邁的老母親一起說。聽響,話響落在日子里,鞭炮一般,是生命的響。
我從來沒有感覺我這樣的小學有什么不對,雖然有點不一樣,但是,也沒有太多不一樣。有人幫,有人關心,淡遠、渺茫,和后來的人生路上一個模樣。有暖,有愛心,也要自己操不少心。多年以后回頭望,我都覺得往事安詳如一只小小的鳥窠,我還愿意一趟趟飛回去,任靈魂回吸那周遭里的靜謐和深邃。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