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長春
一天光,七嬸上菜園。門閂一響,狗已躥出去了。
天星窩的菜園只有一片,在后垅山與獅腦山之間,形狀如籃。
后垅山是座石山,聳立兩棵樹。一棵大的楓樹,一忽青、一忽黃、一忽光。一棵高的柿樹,天星窩人叫痹果樹(杮子吃在嘴里麻的、澀的),十年有九不結(jié)柿子,望也奇怪!
獅腦山在新市的街頭可見,高昂的獅頭朝西。獅身斜至山腳,十幾重瓦房,墻黃黃的,錯落在層疊的石坡上。
菜土高高低低,長短不一,各家都有幾塊。太陽射不透獅腦山,影子來得早。半山有水塔,汲水極便。掀土的、挖溝的、挑淤的、下種的、摘菜的,整日人影憧憧。男人自不屑種菜,多是婦人家。婦人家長里短,聲音細碎;倘若牛偷青,丟了雞,卻要背著喉嚨吵嘴:
“哪個砍腦殼鬼,偷我雞哩!”
“哪個短壽的,牛偷菜都不管!”……聽得耳朵起聾。
近來菜園冷清些。不光菜園,連村子也冷清得連狗都不叫。昔日一塊抽煙的、劃拳的成了天上的彩云,忽如一陣大雨,不見了蹤跡。
獨剩七嬸一個,還在菜園。七嬸不在屋,就在菜園,仿佛一輩子住在菜園似的。
七嬸的屋靠后垅山,堂屋寬大,四方四進。出門拐個彎就到后垅山,后垅山上獅腦山有條石板小徑,遮映在蘆葦和荒木里。
七嬸的菜園左臨小徑,右靠后垅山,沿小徑一溜長籬笆,石頭壘的,約莫半身高,堆柴叉竹,雞也飛不進。進園有扇杉皮門,裝有鐵絲扣。園子足有兩畝,溜光無草。菜壟直一廂,橫一廂,細的蔥、圓的包菜、高的萵苣、捆的卷心白……一年四季,鮮活水亮。中有亂石,倚石搭一瓜棚,旁有肥坑一個。
七嬸是塘坳上的瑤族人,頭戴花手帕,火熱天也不脫的?!邦^上有瘌哩”,村里人的腦殼常打這個問號。
七嬸天生的歪腦殼,取外號最不費力,但偏無人喊她歪腦殼,或許腦殼還不太歪。她從不殺生,別個殺雞請客,她是請客殺雞!她身材高挑,假若不是嘴唇厚(厚得似乎掉下來),也算個周正的人哩。
七嬸一向不外出,自嫁到天星窩,連新市也未走一趟。平素不串門,不探爛事。家里整潔,來人卻稀。你不來我不往,倒落個清凈!她老頭在時,打酒買鹽啦,賣瓜賣菜啦,全是他。老頭要是時間緊,搭錢給別個;老頭不在了,讓丙蓉去;丙蓉嫁了,兒媳去;一個人,好撇脫!
“前世修得的福氣!”天星窩人都說七嬸福氣。
七嬸上菜園,或背鋤,或挎籃,或挑桶,見人點頭,至多給個笑,算是招呼了。別人問,她才應兩聲。沙沙沙,菜園的鋤頭才是她的嘴。
七嬸身后有條狗,狗總是踏著她的影子走。七嬸喜尚養(yǎng)狗,狗古養(yǎng)到老,狗婆探崽留一個,其余送人。老死的狗丟在山上的窟窿里,不吃。
有一回村上干部來天星窩,預備買她的狗。七嬸不賣。
“不中用的老狗古也不賣?為什么呀?”
“不為什么!”七嬸她自己清白為什么,但就是不賣。
今早的露水重,想是夜上下了雨。套鞋不管用,一下打濕了膝蓋。紅日頭偷出來了,菜園流淌著綠。高高掄起的鋤頭,沒有寒光,比平常重不少。七嬸手酸氣喘,把鋤頭橫在石頭上歇力。
坐得這石頭好比屋里的板凳,再熟不過?;液诘臓钊缦?,長滿青苔。七嬸苦的時候、樂的時候,會摸摸它,拍拍它,嘮叨嘮叨哩。她記得這石頭從后垅山滾下來有七八年了。這石頭一滾,病榻的老頭就走了,巧也真是巧!
七嬸摘豌豆,隅角一瞅,一個石頭打翻一片苗,邊上泥巴鮮得很,怕是昨夜?jié)L落的。
“哎喲,倒兆頭!”七嬸像走夜路被人偷拍了一下后背,直打冷噤。胳膊一沉,菜籃子簸出很遠。
狗追著籃子,又蹦來舔七嬸的手,七嬸討嫌地擋開它,狗很莫名其妙。
七嬸踹了犀牛石一腳,罵:“死老頭子,初一十五天天燒香,你倒睡得死,泉牯那樣子,你卻不管事!”
泉牯是七嬸的獨崽,外號“悶頭牯”。兒媳阿玟是新市街頭的,年紀不大,面相卻老。泉牯起初不喜,七嬸給他翻白眼:“三十老幾的還嫌棄?爛谷籮配爛扁擔哩!”
泉牯沒有二話。他養(yǎng)羊,幾個山頭都有羊場。他跟七嬸如同一轍,不在屋就在羊場。但近些天不知何故,手按肚子皺眉。抓藥吃,他自己說好些,飯量卻在一天天減少,臉色越發(fā)青了。七嬸的心總是懸著,現(xiàn)陡見滾石,心尖上儼然有刀在刮哩。
拖不得,拖不得……七嬸心上這么急,打飛腳回去了。
泉牯還磨磨蹭蹭,七嬸氣得直跳腳。待狗送她兩口子到了對門的山坳,七嬸才放寬一些。她在磨刀石上磕泥巴。
二娘過來了,肩上一晃一晃的,響著半桶水。七嬸要她歇歇力,一邊抹淚,一邊說滾石的事。
“不好喲,石頭一滾,不曉得死哪個!”二娘噘著嘴,臉拉得像個茄子。
“合著今天晦日,遲不遲,早不早。”
“愁有鬼用?聽別個提起來,要止邪,命抵命,怕是牲口都要得……”二娘鼓著眼睛,看七嬸,看狗,看村頭的老井,看田塍邊的洗衣塘,看灰暗的獅腦山……末了落在狗身上。
七嬸木木地聽著,任二娘看,臉是更蒼白了。終于無話,給了二娘一個駝背。
雞有七八只,只怕抵不得。“打狗!”這念頭一閃,連七嬸自己都后怕。連雞都怕殺,何來膽子打狗?手頭上卻著實這么預備了。
老輩人講狗有七條命,不費一番工夫,還弄不死哩。七嬸看過打狗,是用麻繩套住狗頸子,拖至洗衣塘,拿根長蒿去按,一浮,一按。這法子蠢,又不牢靠。七嬸思來想去,找麻袋,找繩索,找門板……
這條叫毛狗的狗,又跟在腳后跟了。七嬸走,它劃著尾巴走;七嬸停,它也停,伸舌凝望。這是條癩皮狗,被鐵夾子夾過,夾傷的腿紅一塊、白一塊,枯毛枯燥。
紅日頭鉆進了彩云,菜園闃無一人。七嬸倚在犀牛石上輕聲喚:“毛狗,毛狗……”毛狗喜顛顛劃尾過來。
“噓——”七嬸往空中打個手勢。毛狗蹬地立起來,前爪屈在頸子上,汪汪的眼睛盯著七嬸。七嬸又噓,劃個圈,毛狗順勢滾了幾滾,方依偎在七嬸腳下。七嬸“嘩沙嘩沙”地摸它,毛狗耷耳瞇眼,漸次有了齁聲。
七嬸將麻袋從頭套過去,用力一推,“咚!”毛狗不及掙扎,滾進肥坑去了。七嬸蓋上門板,一屁股坐上去。狗叫得很悶,肥水潑剌得很亂。
七嬸大約忘了小伍。小伍在捏泥巴,見毛狗耍把戲,咧嘴喊:“娭毑,多耍幾下啰,有味!”及見娭毑用麻袋裝狗,急得丟泥巴,睜眼問:“打狗,做甚?”
“別多嘴。”
“哦?!毙∥橥澒懿聊喟停謫枺坝泄啡獬脏??香噴噴的。”
“這狗能吃么?”
小伍不覺摸了摸后腦殼,又哦了一聲?!安荒艹裕錾跤执??”他不明白。
七嬸沉下身,聽門板,唯有輕微的咕咕冒泡聲了?!懊?,毛狗……”毛狗聽不見了,門板濕了好大一塊。
忽幾聲號哭,七嬸驚問怎么。
“蛇!”小伍用手一指,一條菜花蛇在菜壟上爬行。
“別怕?!逼邒鸢研∥轭^緊緊按在胸口。卻聽得門板哐啷一聲,毛狗嘶叫著從肥坑一躍而起,抖著身子,瞪著紅眼。菜花蛇一驚,迅疾不見了。
“毛狗!”七嬸失魂;“毛狗!”小伍興奮。毛狗叫得獅腦山都在抖。像在哭,眼下長長的淚,俄而落荒而逃。
“真多事!”七嬸往小伍的屁股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天陰沉下來,菜園像是上了道淡淡的暮色。
毛狗杳無音訊,猶比泉牯在醫(yī)院一樣。七嬸在屋里打轉(zhuǎn),終于揀衣去洗衣塘。一頭竹籃,一頭桶,桶里一根棒槌。
二娘剛從洗衣塘洗出來,兜頭便問:“妥了么?”
“哪還有狗哩?你眼又未瞎?!逼邒鸷鰧Χ镆姽帧6镆娝彀兔虻镁o,便狐疑過身。只聽“嘭、嘭”,七嬸的棒槌又高又響,不曉得跟哪個賭氣哩。
端午又近了,泉牯卻走了。
“唉,造孽?!?/p>
“走得快,倒不造孽哩?!?/p>
七嬸聽不進這些勸慰的話。幾天的后事,她只覺得哄哄鬧鬧,人是棵菜,爛了就擇掉。閻王勾簿子,誰奈何?
她獨個去菜園,菜園還是菜園,一天一個樣。她輕松解頭巾,露出滿頭灰發(fā),原來不是癩子頭!
“毛狗呢?”第三天是泉牯復山的日子,阿玟偶然問起七嬸。七嬸只顧歪頭栽苗,紅日頭照落在西天上,片片云塊,悠悠蕩蕩。阿玟挑擔菜出園,她才回一句:“出去好些天,大約死了罷?!?/p>
七嬸聲音很細,阿玟倒也聽得到,只是不吱聲,大約一條癩皮狗死了也就死了。
泉牯滿百日那天,羊場賣空了。阿玟的頭梳得光溜溜,一副要出遠門的模樣。七嬸眼尖,一把抱緊小伍。偏頭看她,那意思:要走自己走,小伍不能!兒媳瞪七嬸,那意思:看什么看?又不是認不得!誰都不先講,誰都沒出聲。
阿玟是回新市的娘家,早上出門,下午就回來了(娘家人勸她申請貧困戶)。帶著一只狗,才幾斤重,滾壯,黑毛,小伍見它萌萌的,一下就喜上了,抱在懷里摸頭、拍背,盡力喊:“娭毑,又叫毛狗,要得啵?”一回頭,空蕩蕩的,七嬸扛一把鋤頭早去了菜園。
阿玟沒評上貧困戶,黑頭巴臉的。七嬸執(zhí)意不肯評,還在菜園惱火:“養(yǎng)羊有錢,有手有腳,年輕輕就當懶鬼……沒名堂!”阿玟到底走了,七嬸也許留,也許沒有。
菜園青了又黃,黃了又青?;h笆重又添上柴禾竹杈,越發(fā)密不透風,連七嬸的花手帕也瞧不見了。
沙、沙、沙……荒蕪的菜園里,鋤頭悠悠。
汪,汪,汪……獅腦山偶有幾聲隱晦的嗥鳴,似哀泣,更似綿長的呼喚。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