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峙
靈泉寺不大,就伏在黑虎山的山洼里,漫山的松林將它遮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條窄窄的山道卻出賣了它的行蹤。山道為土路,每隔一步左右,土路上就凸有一塊土窯燒制的紅磚頭,磚頭大都已陷入路面的淺紅色泥土,遠遠望去,碧綠山體中的這條醒目山道與靈泉寺屋頂?shù)耐呱嘟D切┱R劃一的琉璃瓦當(dāng)年應(yīng)該體面過的,盡管現(xiàn)在瓦色暗淡,在燦燦的夕照中反射不出一點光芒。
這些舊瓦覆蓋的靈泉寺卻能散發(fā)一種獨特的香味,在幾里遠的山路上都可聞到。章漢就是被這幽幽的香味牽引而至的。走在岔道眾多的山路上,章漢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使勁嗅著鼻子,就像一條出遠門的土狗,時不時停下來,費力去嗅先前撒在草叢中的尿腥。
香味好聞,章漢一聞到它就覺得熟悉,還感到一絲親切,卻一直想不起在哪聞過這香味,當(dāng)看到寺廟門口飄出的淡淡紫煙時,章漢終于明白,這香味就是廟堂香火熏燃時散發(fā)的氣味。檀香!檀香!章漢像突然認(rèn)出老朋友一般興奮。
小時候,章漢曾好長一段時間茶飯不思,精神不振。他娘帶他到廟里去許愿。滿大堂彌漫著一股清幽的檀香味,讓他立刻有了一份好心情,他娘見狀開心不已,按著他的頭在佛前連磕了幾個響頭。當(dāng)年許愿的地方好像也是這里,細想又覺得不可能,在他印象中,那廟沒過兩年就拆了,廟中磚瓦木材全部用來建了生產(chǎn)大隊的學(xué)堂。
一踏入這肅穆清幽的佛門凈地,神圣之感凜然而生。章漢躬身在臺階上緊跨十來步,臉色變得潮紅,呼氣加粗,額頭上竟沁出細密的汗珠子,先前喝下去的幾捧澗水也在他肚中晃蕩。手扶門框時,章漢感覺自己的兩腿在抖,身子也明顯地在搖晃。
大堂內(nèi)一溜排了兩三個圓形草墊子。草墊竹篩般大小,看上去有些舊,邊上還有沒梳理好的草線頭,像稻草,又像蒲草。跪在上面軟和又熱乎。
這位香客,你是來還愿還是來許愿的?突然而至的聲音讓章漢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震。待他抬起頭,一個青衣青褲的中年人出現(xiàn)在章漢的近側(cè)。四目相對,章漢微微一怔,章漢想起了他之前認(rèn)識的某個人。再去細看時,他又否定了先前的想法,那人就像廟內(nèi)泥塑的小菩薩,木著臉,沒有任何表情。那人再次說話時,音調(diào)有點高:您還沒點香燭嘞!
章漢像被香火燙著似的彈了一下,臉也紅了,連說罪過罪過。他的聲音有點小,出不來。他伸手朝自己的咽喉指了指。對方?jīng)]朝章漢看,遞給他三支香,還有兩支手指粗細的紅蠟燭。沾有香灰的手掌很快抻直,然后并攏平攤,伸到章漢眼前。炮塊錢。對方微傾著身子,說得較快。
章漢一下子就聽懂了這家鄉(xiāng)方言,他抬起頭,從屁股后袋掏出一個邊緣已經(jīng)磨損脫皮的錢包,見對方盯著看他,他不慌不忙地從里面的一疊紙票子中抽出一張較新的淡黃色鈔票,遞給對方。對方?jīng)]接。你皮包里有十塊的呀。對方這次改用了普通話,語氣有點不耐煩。
不找噠!章漢握著皮包的手晃了一下,像是在擺手。
少啰唆!青衣青褲人向前移了兩步,他的身子像墻一樣堵在章漢面前。章漢頓時感覺室內(nèi)的光線暗了好多。他立起身,頭頂?shù)钠兴_正微瞇著雙眼,似在看他,章漢偏偏頭,感覺菩薩又在看門外的紅塵。
與住持打交道時,章漢才知道那個青衣青褲人叫云清。
是不是柒寡婦的——?章漢馬上接話,他的話有一半卡在喉嚨里。他手撫著脖子,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像一只剛學(xué)打鳴的仔公雞。
是柒姐的兒子。住持微笑著答。住持告訴章漢,他有家室,不算真正的出家人。住持家距靈泉寺有十來里路。平時,住持就住在寺廟里,農(nóng)忙時節(jié),他還得回去種田種地。當(dāng)他說完這些,章漢再叫他住持時,他有些不悅地呃了一聲,叫我居士吧,別人都這么叫滴。
居士對章漢不錯。他說你既然沒有現(xiàn)存的去處,那就先住在寺廟里吧。吃得雖不算好,但管飽。
章漢訕訕一笑,說不敢求飽,有粥喝就行。說完,他又朝自己的脖子指了指。居士這次細細地看了。他脖子一側(cè)附有一個不太起眼的腫塊,看上去不紅,問他說不癢,手摸上去,像母雞早上屁眼里的雞蛋,硬硬的,雖還沒顯露出來,但可肯定,它遲早會露出來。
是咋回事?能說來聽聽啵?居士連問兩次,章漢都不吭聲,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他半新不舊的黑色人造革皮鞋上連只螞蟻都沒,但他眼眶中卻有淚花花在打轉(zhuǎn)。居士沖他合起雙掌,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居士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自語。他說他理解病人的痛苦和無助。他的女人就是因腿腳無力最后偷偷爬到雜屋間喝農(nóng)藥自盡的。
在寺廟吃住沒有固定的標(biāo)準(zhǔn)。交了十元的香火錢,香客就可在寺廟免費吃住一天。多交錢也行,就塞在大門邊的紅色功德箱吧。云清說這話時臉上已沒有先前揶揄的神情。
你還認(rèn)得我啵?云清安排章漢在寮房住下時,章漢忍不住問云清。他得知云清身份后一直想問他怎在這里做事。
你不就是漢叔么?!云清的回話有點生硬,章漢聞聽還是一陣竊喜。他欲上前牽云清的手,云清手中的門鎖咚地應(yīng)聲落地,他正想彎腰撿拾,章漢伸出兩手扶住了他的兩臂,待章漢自己蹲下身子撿起門鎖,云清已走出門外。俺就住在最里邊的那間房。章漢還沒回過神,云清的聲音已從走廊那頭傳過來。
章漢沒有去找他。他關(guān)上門,屋里的霉味便像霧一樣漫上來,抖開被子,霉味就像一只躲在黏膩被窩里的老鼠,冷不防躥到了他的鼻尖。章漢忍不住打了幾個嗝,近來他打嗝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接連不斷的逆嗝就像一根冒失的筷子不停地捅他咽喉里的腫塊,章漢手按痛處,像扼著一只老鼠的脖子,盡量不讓它吱出聲來。
有幾次,章漢很想過去問問云清,有沒有喝茶的杯子?一次性的杯子也行,章漢想從暖水瓶里倒點溫開水吃幾片藥丸,他還想問問有沒有樟腦丸,想驅(qū)驅(qū)屋子里的味道,這味道不驅(qū)也行,只要能找盤蚊香也可以,床頭嗡鬧的蚊子讓他的心情很難平靜。
當(dāng)一陣雨靴聲從廊前消失時,緊接著響起一陣急驟的雨聲,像尿水沖出尿龍頭似的急迫,應(yīng)是雨傘剛淋到雨絲時發(fā)出的驚恐。章漢明白,此刻,即便他想去找云清都已來不及。
寺里靜得出奇,山谷躥上來的夜風(fēng)偶爾在寺里鬧出一些動靜,吱吱呀呀的門窗時不時會用力碰撞一下,發(fā)出拍擊的脆響,像失去耐心的年輕媽媽猛地?fù)澰诳摁[孩兒屁股上的巴掌。
章漢突然明白瞎子為何具有超乎常人的聽力。當(dāng)雙眼被夜布蒙上時,好奇和不安就像一只小鳥,會從人的耳朵里鉆出來,去感受另一個世界的微妙與細微。
外面雨聲沙沙,像無數(shù)的蠶寶寶不快不慢地啃吃夜的桑葉子。夜啃完了,雨還在下,那只小鳥卻不知去了哪里。窸窸窣窣的谷殼枕芯上留下章漢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境。
住在寺廟的這幾天,章漢一直在做夢,并且老做同一個夢。
有天晚上,章漢竟真實地出現(xiàn)在那個夢境里。那晚月朗星稀,章漢悄悄跟在云清身后,他想知道云清每晚出去究竟在搞么鬼。
他尾隨云清來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當(dāng)他看到前方狹長的堰塘與不遠處河堤邊上的高高水閘時,他終于確定,這兒就是他和云清共同的出生地與生長地,但這兒現(xiàn)已片瓦不剩。章漢望著荒地上長齊人腰的野草和叫不出名字的雜樹,好一陣發(fā)愣。
好多次在夢里出現(xiàn)的地方,沒想到此刻竟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章漢眼前。在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近三十年,章漢此刻又回到了最初的原點,當(dāng)年他帶著妻女夜里倉皇出門,現(xiàn)在他不僅丟了家,還失了園……當(dāng)章漢抹完眼睛再去抹頭上的露水和黏黏的絲線時,云清熟悉的背影像鬼魂般出現(xiàn)在一間低矮的小屋前,只閃一下,又不見了。
雖近下半夜,那間小屋里還響著電視,偶爾傳來一個男人沉悶的咳嗽和吐痰聲。章漢在小屋前站了半根煙工夫。這里的一切都能引起他的興趣。小屋是一間獨立的一偏水青瓦房,像半邊耷拉著的豬耳朵,想搭在旁邊樓房的闊臉上,但一條過道像刀一樣將它們切割開來。過道上抹有水泥沙灰,一行整齊排列顏色深淺不一的圈圈在月下若隱若現(xiàn),那是樓房山墻飛出檐口的雨滴長年累月滴出的痕跡。那些圈心處應(yīng)有一些淺淺的凹痕,凹心應(yīng)還長滿或厚或薄的青苔。他懶得走過去細看。樓房窗臺上擱著的一次性飯碗引起了章漢的注意。
飯碗上面還有一個一次性的塑料飯碗倒扣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湊近了,隱約可看到里面的飯菜。章漢揭開一看,碗中的菜竟然與他今晚在廟里吃的一模一樣。
第二天,章漢去找居士辭行。居士正坐在禪房喝茶。他放下泡有太青綠茶的杯子,給章漢倒了大半杯溫開水,溫水不像茶葉含堿,對咽喉無妨礙。居士說。
多謝居士,章漢的臉色頓時亮起來。
咽喉是好是壞——對我來說——已不重要,關(guān)鍵是——這兒——有一處心傷。章漢用手指頭戳著自己的胸口。
居士微微頷首,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很多年前,我因在吃的上面——犯過錯,而今,咽喉長了個腫塊,去醫(yī)院檢查——已是晚期……想問問佛,這是不是——因果?
居士沉吟片刻,突然開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真人真事。
一婦人喜歡吃狗肉,他男人每隔十天半月就出去偷狗。偷狗之事選擇在夜晚進行,男人將包有劇毒“三步倒”的飯團扔在有狗叫的家門口。等狗藥死后再將它背回來做狗肉缽子。如此吃了一兩年,婦人有天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腿腳不靈便,又過了兩個月,婦人已完全不能站立,吃喝拉撒全需男人幫手。日子久了,女人不忍心拖累家庭,悄悄喝農(nóng)藥自盡。
居士說到這,低下頭。章漢想插話,居士擺擺手,接著又說,那陣子男人每晚做夢都被狗追咬,精神差點崩潰。有人建議他到廟里許愿。廟里高僧與男人作了一次長談。男人回去后便收養(yǎng)了一屋的流浪狗。不久,男人睡眠漸好,心安體安,幾個月后,完全脫離苦海。
我懂了。章漢起身,揖手鞠躬。
你真打算——在廟里住一輩子呀?云清送章漢下山時,章漢說出了他的關(guān)心。
如果可能,俺還想住兩輩子嘞,見章漢不明白,云清補充,一輩子為俺娘,另一輩子為另一個人。
云清的爽快讓章漢有點意外。章漢梗著脖子沒反應(yīng)過來,打出的逆嗝讓他好一陣氣喘。
云清有些不屑地撇撇嘴。他是遵照居士要求送章漢下山的。居士私下對云清說,這位章姓香客是個可渡之人。
云清心里并不認(rèn)同,甚至有點瞧不起這個沒出五服的堂叔。云清有意無意同堂叔說起了他的經(jīng)歷,以及堂叔出走后本地發(fā)生的一些事情。
發(fā)生那事后,俺一直躲在外面不敢回來,直到一年后,俺才聽說,俺娘將所有的罪名全擔(dān)了……你應(yīng)知道,俺娘判了十多年,她在里面待到第八年就走了……不久,俺認(rèn)識了一個云游四方的師父。有一天,師父聽說俺娘的事情后決定重建靈泉寺,渡渡那些像俺一樣內(nèi)心有苦卻又不便說出的人……大約在你離開八九年之后,這里才建寺廟。這寺廟里的很多檁條都來自俺家老屋。靈泉寺建好后,師父問俺愿不愿意去寺廟住。俺沒怎么想就答應(yīng)了。
章漢倚坐在坡道邊,一根草莖在他唇齒間反復(fù)咀嚼,綠色的汁與草渣粘附在他的嘴巴上,欲掉不掉。
有些陳年舊事不是因為很有味道才去回味,而是因為窮盡半生時光都消化不了。章漢摸了一把臉,盯著云清看。
發(fā)生那事時,云清應(yīng)才十五六歲。好像是夏天,又好像是初秋,只記得那時天氣還很熱,章漢光著膀子坐在門檻上用指甲刮腰頭的綠頭痱子,忽然聽到隔壁家傳來一陣爭吵,緊接著便是扭打聲與粗重的喘氣聲,他正想過去勸架,突然,一聲慘叫,一切聲音像被什么捂住般完全消失。很快,云清神色慌張地從家里奔出來,他的汗褂子上濺滿血跡。他邊跑邊朝身后看,院墻邊凸起的一條臭椿樹根絆了他一下,他踉蹌幾步,差點撲倒在地。
那天,你穿著血衣——跑出門——我就覺得——你這案子——并不像人們——說的——那么簡單。章漢抹一把嘴角,突然說。
噫?云清扭過頭,臉上堆滿不安和緊張。
章漢將手搭在云清的手上,沖他用力地點點頭。
云清覺得沒必要再隱瞞,主動說出了那件血案的經(jīng)過。那天下午兩三點鐘光景吧,俺正在后門外蹲茅坑,忽地聽見屋內(nèi)有吵鬧和廝打聲,俺跑進屋時,狗日的桐吧正將俺娘壓在身下,雙手掐她的脖子……俺當(dāng)時沒多想,隨手抓起靠在墻角的一根木棍,照他的后腦勺就敲下去。滿屋子馬上就聞到嗆人的血腥。俺娘嚇傻了眼,明白過來后叫俺馬上跑,跑得越遠越好……
章漢不讓云清多送。站在山道的轉(zhuǎn)角處,他忍不住回頭,此去是否還回靈泉寺?章漢自己心里沒底。寺廟檐角高挑,一串銅鈴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蕩,卻聽不見召喚的聲響,青碧的松林里卻傳來陣陣呼喊的松濤。
章漢下山之前就想到去與桐吧同住。
有章漢來做伴,桐吧似乎很開心,盡管他記不起,很多年以前,他們就一起生活在同一個生產(chǎn)隊。
剛開始兩天,章漢老是盯著桐吧的臉看,你有——幾兄弟?章漢老是想起那張胖嘟嘟的曬得油黑發(fā)光的圓臉,還有圓臉下那幾疊項肉,以及夾在項肉之間的一圈黑汗垢……
不是早跟你講過嗎?怎老問這個卵問題?問的次數(shù)多后桐吧有點不耐煩,一來氣,他喉嚨里的痰也跟著往上涌,涌到嗓眼處卻出不來,桐吧急忙跑到門邊扶著門框彎腰咳吐,咳吐時還不忘抬起一只手,章漢以為他要毛巾或者紙巾擦嘴,慌忙在這間光線偏暗的矮屋子里找尋……章漢回到桐吧身邊時,他揚起的那只手上還豎有兩根手指在搖晃。見章漢不明,他有點急,連咳出的眼淚都顧不上擦。兩——兄弟!說完,他又晃了晃那兩根手指。
章漢是在一把椅子的后背上發(fā)現(xiàn)了那條毛巾的,估計桐吧用它來洗臉洗腳并兼洗澡用,毛巾已看不出顏色,拿在手里黏黏膩膩的,像一條劇腥的黃鱔,總擔(dān)心它隨時會咬自己一口。
章漢燒了熱水給桐吧洗臉,順便把他的頭也洗了。毛巾比他的頭還難洗。章漢用了小半捧洗衣粉,放在洗臉盆中揉搓,如此反復(fù)多遍,他終于看清了毛巾的本來顏色。毛巾為灰色的化纖布,不帶棉料,洗凈了也是滑滑的??磥硭惹板e怪了桐吧。于是,章漢給桐吧擦頭的手輕了許多。說實在的,不輕不行,他的力氣差不多已在搓洗毛巾的過程中耗盡。章漢的胸部不停地起伏,稍稍費力喉部就像拉風(fēng)箱一樣響個不停,最要命的是,還老打回嗝,難受死了。如果身邊有把剪刀,他真想在脖子上捅個窟窿出出氣。
桐吧的頭發(fā)又濃又黑,很難找到幾根白發(fā),看上去根本不像五十多歲的人,只有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后腦處的頭發(fā)比較稀少。毛發(fā)稀少處稍顯低凹,凹處有一條傷口的縫線,乍看像一條鉆進發(fā)叢的紅蜈蚣。
當(dāng)年,云清他娘向大隊民兵營長承認(rèn),桐吧是她給打昏的。當(dāng)時桐吧將她按在地上,卡她的脖子,她胡亂掙扎中剛好抓到一根洗衣的棒槌,想都沒想就照對方腦袋打下去。民兵營長信了,隨后趕到的公安人員卻有疑問:桐吧當(dāng)時沒瘋沒癲的他為何要對你下狠手?她瞪著兩眼發(fā)蒙,民兵營長在一旁插話,說她給了桐吧弟弟兩個拌有農(nóng)藥的番茄,云清他娘一聽急傻眼,大聲辯解:不,不,不是俺給的!不,不,俺給過,可俺真沒拌毒!真的!雷公菩薩在上,若有半句假話,雷打閃劈!公安人員冷笑一聲,將桐吧他弟吃剩的大半個番茄湊到她身前,你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呀!
桐吧對章漢的好感沒維持多久。準(zhǔn)確地說,章漢過來的第三天早上,當(dāng)桐吧再次發(fā)現(xiàn)窗臺上沒有了飯菜,他懷疑早起的章漢獨自偷吃了。章漢向他解釋,俺而今連吞口稀粥都困難,怎會偷吃你的飯菜?!
那你就是他娘的災(zāi)星,桐吧不給章漢丁點面子,這么多年來,不管刮風(fēng)下雨,還是晴天爽日,老子每天打開大門都能看到一碗做好的飯菜。為啥你一來俺就沒得吃了嘞?!嗯?你給老子說說看!
章漢無法回答。他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紅票子,吩咐桐吧去商店里買些方便面和面包回來。就在桐吧哼哼唧唧接過票子離開后,章漢搬了一把椅子搭在灶臺邊,又在椅子上放了一張小板凳,他坐在上面給桐吧做了一頓飯菜。吃飯時,章漢聯(lián)系上了桐吧在外地打工的弟弟,并加上他微信,讓他們兩兄弟通過視頻聊了一會。當(dāng)年的黑胖娃娃完全長成了另一個人,他可能剛下班,正就著幾個小菜吃晚飯,桌上還有一支啤酒。他弟托著手機問桐吧:吃的么菜?按時吃藥沒?平日還犯頭暈不?電話這頭一一作答。掛斷視頻前,章漢隨口同他弟聊了幾句,章漢因說話費勁,沒有多說,對方?jīng)]問章漢是誰,章漢看出對方也沒有多說話的意愿。
那天晚上,幾乎每晚都在他夢里出現(xiàn)的那個小男孩沒有再出現(xiàn)。
這個夢不知折磨了章漢多少年。
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光著身子蹲在樹枝和竹條織成的籬笆邊,偷偷地向前方張望,身上發(fā)著油黑的光。他脖子有點短,幾疊明顯的項肉撐著一個大腦袋,項肉之間還有一圈圈汗泥連成的黑圈。黑圈邊有一些紅的綠的痱子,可能有點癢,他的胖手一抓,黑泥圈便斷了,一些黑泥便嵌進他的指甲殼里,夾帶著又綠又亮的痱子抓破后滲出的血水。
章漢又返回了靈泉寺。
居士沒有感到突然。當(dāng)他聽章漢講完三十年前的那樁血案后,居士臉上仍波瀾不驚。
事發(fā)那天中午,章漢正在他家菜園中給兩壟辣椒打黃豆地里沒噴完的農(nóng)藥液。當(dāng)時,章漢發(fā)現(xiàn)桐吧的弟弟小胖正在附近觀望,估計他又想過來偷吃柒寡婦的甜瓜或者番茄。為了嚇唬小胖,章漢把噴藥桿揚得高高的,并伸到了柒寡婦的菜園邊的一壟番茄上。意思那邊的東西不能吃,已噴過農(nóng)藥,你回去吧。小胖早已盯上柒寡婦菜園的一個青皮地瓜,當(dāng)章漢一離開,小胖馬上躥跳過去,正當(dāng)他彎腰摘扯藤上的地瓜時,挎著竹籃進菜園摘菜的柒寡婦一眼就看到了小胖,她沒有責(zé)怪他,而是細聲對小胖說:胖弟,這個瓜還沒熟透,要等兩天才能吃嘞。小胖以為柒寡婦在騙他,仍不想走,她就順手摘了兩個番茄給小胖……
本來幾分鐘就可說完的一件事情,章漢差不多花了十多分鐘。章漢說,上山之前,他也對桐吧說起過這事的經(jīng)過。他覺得有必要讓他知道全過程。桐吧聽后沒有居士冷靜,怒氣沖沖地把章漢的背包扔到了他家的天井。
章漢說完自己笑了起來,起身去拿倚在墻邊的背包。背包旁立有一根樹枝,樹枝高過章漢的頭,是他此次上山的棍杖。
寺里可供住宿,居士說,不收你費用的。
章漢像一根樹枝愣在那里。居士后面說了什么,章漢沒聽進去,他和拄著的樹枝一起抖動,如疾風(fēng)吹拂過的枝柳。
章漢臨走前遞給居士一個事先準(zhǔn)備好的小布包。給云清的,他對居士說,最好——明天——再轉(zhuǎn)交。
章漢走后,居士意識到什么,馬上找到云清。
小包里有一張銀行卡和一封信。
那是一封絕筆信。章漢在信中提到,那張卡里的錢是他近半生的積蓄。雖然不多,收埋他應(yīng)該沒有問題,如果還有節(jié)余,就全部捐給靈泉寺。
章漢在信末說,趁他還有力氣,他想去他該去的地方。
云清不知章漢該去的地方在哪里。第二天上午云清才在章漢家老屋的那片雜草中找到章漢的尸體。他的頭朝著云清老家菜園的方向。章漢的面相不難看,他手邊還有一個沒擰蓋子的農(nóng)藥瓶子。從瓶口傾出的藥液燒黃了附近的一片雜草,一攤黃色的草根乍看像長在地上的韭黃。
居士也去了現(xiàn)場,邊看邊忍不住地?fù)u頭,一個連咽水都困難的人硬是喝下近半瓶農(nóng)藥,這需要多大的決心和勇氣?!
云清的情緒有些激動。他做夢都沒想到,章漢會托付自己去幫他料理后事。云清搬過章漢僵硬而略顯扭曲的尸體,不停地去抹章漢半睜的眼睛。安息吧,漢叔,你生有屋床,死有地方!未必還有么遺憾不成?
遺憾可能還有,居士接過話腔,說,他只不過以這種方式還了一個心愿。
云清不明,抬頭看居士。居士雙手合十,低頭不語。
云清自知悟性不高,沒再追問。云清曾與老師父在靈泉寺待了十多年,云清滿以為師父離世后他會成為靈泉寺的第二任住持。想不到居士與師父交往不到三年,就讓居士做了接班人。他有慧根。這是師父對居士最高也是最后的評價。
云清現(xiàn)在相信,章漢叔也是一個有慧根的可渡之人。在那封絕筆信中,章漢提到,通過這段時間的了解,他終于明白:你待在廟里,一半是為了你娘,一半是為了一個你想盡心的人。
想到這,云清內(nèi)心一熱,俯下身子,再次去抹章漢半睜的眼皮。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