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正輝

一

“爸爸走嘍！”丁一故作歡快地叫道。他背上電腦包，往門外走去。經(jīng)過丁冬身邊，他摸一摸丁冬的小腦袋，順勢向丁蘭揮一揮手。丁蘭坐在餐桌前，看著平板電腦，等待上網(wǎng)課。她看一眼丁一，轉(zhuǎn)眼望一望上二樓的樓梯，嘴唇動了動，沒吭聲，眉毛皺成疙瘩。

“爸爸，我跟你去，我們講故事，今天輪到你講?！倍《瑏G下手上的樂高，跑上來抱住丁一。丁一蹲下身，摟住兒子撫慰，眼睛望著女兒。八歲的小女孩不該有這樣的表情，她心里苦。全家人可能只有丁冬心里灌了蜜，他仰頭望著爸爸笑：“爸爸，我們現(xiàn)在就講故事，講吧講吧，你快講??！”

“爸爸要去上班，爸爸保證回家后就講，不講是貓頭鷹?！边B哄帶騙，掙脫糾纏，丁一快步走出門。

丁蘭追過來，在庭院里拉住他，問道：“爸爸，小姨什么時候走啊？媽媽成天圍著她轉(zhuǎn)，害得你去餐館工作。爸爸，你叫小姨趕快滾蛋！”

丁一也想讓姨妹快點滾蛋，可是，姨妹懷著五個多月的身孕，頂著疫情，冒著生命危險輾轉(zhuǎn)第三國，專程來下“美國蛋”?！懊绹啊睕]下下來，你就是用鞭子趕，她也是不可能滾蛋的。

他們家住兩間臥室的聯(lián)排別墅，庭院巴掌大，七步就鼻子碰到了院墻門，十幾盆花占據(jù)了庭院大半。臥室在二樓，主臥室的窗戶在庭院上方，姨妹的笑聲和妻子的嘆息聲清晰地落下來。丁一伸手捂丁蘭的嘴，拉著她走出院墻門，悄聲說：“小姨生了寶寶就回國，你不能這樣講話，這樣講話不禮貌。”

“爸爸，我要跟你去餐館，在那里上網(wǎng)課。”丁蘭抓住丁一的手不放。

“那里不安全?！倍∫涣?xí)慣性地從電腦包里摸出口罩。

丁蘭放開爸爸的手，叫起來：“爸爸，這個口罩不是新的，我去替你拿個新的?！倍√m跑回屋里，拿來一只新口罩，塞進丁一手上，“爸爸再見，你早點回來！”

聚賢中餐館距離他們家不足一英里，丁一沒動車。走路可以鍛煉身體，可以構(gòu)思給兒子講的故事。姨妹生孩子不用他想，他怎么想也不能讓她預(yù)產(chǎn)期提前，卻又不得不想。

丁一是在父親的故事中長大的。父親是作家，給他編了一個系列故事《笨貓叮?！贰乃龤q開始講，講到他四歲時，父子倆輪流講，共同編，到他七歲上學(xué)結(jié)束，父子倆講了大約一千集。天馬行空，愛咋編就咋編，只有一條規(guī)矩：主人公必須是叮叮。父親的企圖很明確，用文學(xué)形象激勵他，用講故事開發(fā)他的智力，從笨貓逐步蛻變?yōu)槁斆髫?；考上清華或者北大，考上全額獎學(xué)金，戴上美國名校博士帽。他滿足了父親的心愿，達到了父親設(shè)定的目標(biāo)。父親高興得寫了一本書，發(fā)行二十幾萬冊，應(yīng)邀四處演講，介紹“故事育兒法”。

丁一照抄父親的法則，給女兒編了個《小鹿蘭蘭》。講到大約兩百集，可能是為了減輕他的負擔(dān)，胡萍帶丁蘭去圖書館，借來成堆的簡體中文兒童讀物。那些低幼兒讀物圖文并茂，既有觀賞性，又有趣味性，還不逼她開動腦筋，比跟爸爸胡編故事強多了。丁蘭愛不釋手，自己翻閱，纏著媽媽給她念。丁一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半躺在沙發(fā)上，一邊欣賞妻子給女兒念故事的溫馨畫面，一邊思考怎樣才能回國工作，或者如何爭取在這邊當(dāng)上部門經(jīng)理。

兒子滿三歲時，吵嚷著要他講故事，他再次照抄父親的創(chuàng)意，編《小兔咚咚》。在父親的創(chuàng)意上，他有所創(chuàng)新，明確告訴兒子：“你就是故事中的咚咚?！?/p>

能夠成為故事中的人物，丁冬很神氣。胡萍替他借來低幼兒讀物，他不看一眼，天天纏著丁一講故事。以故事中的咚咚為榜樣，咚咚吃飯不用喂，丁冬堅持自己吃；咚咚走路不用抱，丁冬堅決不讓爸爸背；咚咚每天看電視一小時，丁冬一聽見爸爸媽媽叫停就按關(guān)機鍵。

丁一絞盡腦汁找情節(jié)連接點時，發(fā)生了新冠病毒疫情。故事中的咚咚一心為民，開設(shè)制藥公司，擔(dān)任CEO，研究新藥，勇斗病毒，挽救人民生命。丁冬不肯擔(dān)任CEO，堅持跟爸爸一樣當(dāng)研究員，每一天研究出一種新藥，每一集故事消滅一號新冠病毒，雄心勃勃地打算消滅一千號新冠病毒。

下一號新冠病毒是什么樣兒呢？能肆虐到什么程度呢？不可能一天死幾百人吧？不可能又用龍涎香做主要藥料吧？不可能還是滿嘴跑火車的老頭當(dāng)總統(tǒng)吧？丁一笑了笑，一邊走，一邊構(gòu)想故事情節(jié)，尋思一天死多少人合適，尋思用什么東西做主要藥料，尋思什么樣的人當(dāng)美國總統(tǒng)，尋思姨妹何日回國。

他不明白姨妹為什么執(zhí)意來美國生孩子。

姨妹決定來美國生孩子時，胡萍跟她用微信視頻通話，姐妹倆聊了兩個多小時。胡萍費盡口舌，講了千百條理由，現(xiàn)身說法，招數(shù)使盡，親姐妹差點鬧成仇人，也撼動不了姨妹的決心，沒阻攔住她的腳步。

近幾年，硅谷的房價坐上了火箭，貴得讓人肉顫。丁一現(xiàn)在住的聯(lián)排別墅九年前買的，十二萬美元，現(xiàn)在市價八十五萬美元。胡萍不時念叨賣掉現(xiàn)有房子，添幾十萬美元，換一棟獨棟房。丁一沒預(yù)料到姨妹會來他家寄居，等待生孩子，就說眼下?lián)Q房，就是添進八十五萬美元，也買不到他們理想的獨棟房。兩個孩子還小，兩間臥室住著也夠了，不如再等一等。

去年財年結(jié)束，拿到年終獎金和股權(quán)，丁一從公司辭職，來到一家初創(chuàng)公司，擔(dān)任研究員。按照胡萍算計，憋屈三五年，這家初創(chuàng)公司上市，或者被其他大公司收購，他們就可以立馬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不說買一棟獨棟房，就是買一棟山頂豪宅也不再是夢想。

事實上，這是一局賭博，一局勝算幾率比較大的賭博。這一家初創(chuàng)公司從事的項目是丁一跟兩位朋友的創(chuàng)意，在人工智能領(lǐng)域有很強的前瞻性。只要成功，最終發(fā)展不會亞于比爾·蓋茨他們創(chuàng)建的微軟公司。項目一公布融資，就贏得了五十億美元的風(fēng)投資金。就算項目不成功，丁一也沒有多大風(fēng)險，這家初創(chuàng)公司給他的年薪比原來那家公司給的只少一萬美元，但有理想的股份。

姨妹來到之前，胡萍帶丁蘭睡主臥室，丁一帶丁冬睡小臥室。姨妹來了后，他和胡萍安排姨妹睡小臥室。買來一床睡墊，在主臥室的床邊擠下一個地鋪，丁一和丁冬睡地鋪。父子倆很高興，丁冬是貪新鮮，丁一是圖方便。兒女熟睡后，他伸手一拉，胡萍就從床上滾進了他的懷里。夫妻倆一邊辦事，一邊看視兒女。不像原先分房睡那樣，不論胡萍來到小臥室，還是他摸去主臥室，兩人辦事時都提心吊膽，不敢盡心盡意。生怕兒子或者女兒夢中醒來，摸不到媽媽或者爸爸尖聲哭喊，這樣的情景發(fā)生過多次。一次，在小臥室，夫妻倆正要進入佳境，丁蘭摸過來，拍著他的背，笑嘻嘻地問道：“爸爸，你和媽媽玩什么游戲？”

嚇得他和胡萍全身的熱汗驟然變成了冷汗。此后，一個月不敢輕舉妄動，胡萍擔(dān)心他被嚇陽痿了。一天中午，夫妻倆躲在車庫里親熱一番，胡萍才放心。

可是，姨妹睡在小臥室剛倒過時差，就抱怨整晚車聲不斷，驚嚇得肚子里的孩子踢個不停。她貌似為姐姐姐夫打抱不平，卻滿臉鄙夷地道：“沒想到兩個美國名校的博士工作上十年了，還住這種房子，要是你們在我們中國，最差勁也住上了四室兩廳，一百八十平米以上的大房子了。”

姨妹肚子里的孩子踢不踢，丁一不知道，知道小臥室的確不安靜。小臥室的窗戶面向不遠處的高速公路，夜深人靜，高速公路上駛過重型卡車時，聲響震得窗玻璃吱吱發(fā)響。經(jīng)過他們家窗外的那一段路面上可能有一道溝坎，每一輛車駛過時都會發(fā)出一聲巨響，讓你感覺自己的心臟脫落了。

對不懂事的姨妹，丁一不待見，卻憐惜她肚子里的孩子。他跟胡萍商量，讓姨妹睡主臥室，自己一家四口擠小臥室。睡在主臥室也能聽到車聲，但畢竟隔了兩堵墻。姨妹高興得忘了忌諱，挺肚向前，抱住他，連聲道謝。

疫情發(fā)生后，丁一和胡萍都在家工作，丁蘭在家上網(wǎng)課，丁冬去不了幼兒園。小臥室兼有書房功能，是丁一在家工作的地方?？墒?，不搬出桌椅，床前擠不下地鋪。于是，只好將桌椅搬到一樓客廳，丁一在客廳工作。

客廳兼有兒女游樂和學(xué)習(xí)的功能。見爸爸來客廳工作，丁冬跳起來笑：“爸爸可以不停地講故事啦！”

爸爸沒有愛因斯坦的智商，沒本事一邊工作，一邊講故事。

就這樣，自從姨妹來到他家以后，兩個多月來，丁一借用聚賢中餐館上班。

二

美國是個大農(nóng)村。除了看不見的錢，除了明媚的陽光，除了長達大半年的、不見雨點飄落的旱季，舉世聞名的硅谷比農(nóng)村還農(nóng)村。老化的道路，低矮的陳舊獨棟民宅，門前窄狹的草坪，處處顯露出急需扶貧的狀態(tài)。

或許是水價昂貴，或許是懶得打理，有的人家在門前坪地上鋪設(shè)塑料草皮。塑料草皮以假亂真，比真的茂盛，嫩綠嫩綠，平平整整，跟高手理發(fā)師推出來的寸頭一樣。讓不識真假的人欽佩之情油然而生，立足觀賞，由衷贊嘆。

丁一天天從幾戶人家的塑料草坪前來回兩趟，卻沒看出是塑料草坪。每次經(jīng)過時，他都禁不住多看幾眼，忍不住想，等咱買了獨棟房，一定要養(yǎng)護出這樣的草坪。

今天，經(jīng)過一戶塑料草坪寬闊的人家，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欣賞過草坪，他幾乎忍不住立即去敲門，向主人請教養(yǎng)草之方。

或許是位于地震帶的緣故，硅谷的獨棟民宅異常低矮。丁一還想順便伸手摸一摸屋檐，測試這大片大片的獨棟房子的檐口有多高。他身高一米七二，自信舉起胳膊就能摸到檐口，還能摘下兩片瓦?？墒?，瞅一眼門廊上半躺在木椅上的骷髏，看一眼透過窗玻璃盯住他的一條德國牧羊犬，想到人行道以內(nèi)是私人土地，想到黑洞洞的槍口，他沒有勇氣踏進私家車道半步。

前幾天去買菜，胡萍叮囑丁一給兩個孩子一人買兩個南瓜。一聽說南瓜，姨妹就說想吃南瓜餅。丁一自己也想吃，買了五個南瓜，給丁蘭買了一套蝙蝠俠行頭，給丁冬買了一套仿消防員服飾。

見了南瓜和討糖時穿戴的服飾，丁蘭和丁冬高興得跳，立即叫媽媽給他們穿上，興高采烈地用英語練習(xí)討糖時的口號：“Trick or treat?。ú唤o糖就搗亂）”

胡萍哭笑不得地瞟丁一一眼，丁一這才明白自己的心血白費了。疫情這么嚴(yán)重，怎么還能讓孩子黑夜去挨家挨戶敲人家的門，讓孩子四處亂跑討糖呢？

胡萍將孩子的興趣引導(dǎo)到南瓜上。不敢讓小家伙用刀，她從彩筆盒中挑出一支黑色的、一支墨綠的彩筆，教丁蘭和丁冬在南瓜上畫骷髏。

丁一將平板電腦架在案板前吊柜門的兩只拉手上，照著視頻做南瓜餅。沒想到美國人用來做南瓜燈的南瓜不適合做南瓜餅，單是挖瓤就弄出他一身汗。從超市買回來的板栗南瓜，切開是費勁，但挖瓤輕松，用勺子輕輕一刮就干凈了。這種做南瓜燈的南瓜呀，瓤絲又粗又長，筋筋絆絆，韌性極強，要用小刀伸進去一根一根地割斷。不僅挖瓤難，肉質(zhì)也不好，既薄又松，有的部位有細小的蜂眼。他的心情越來越煩躁，想抓起一剖兩半的南瓜丟進垃圾桶。

不知道是逞能，還是垂涎欲滴，還是寂寞難耐，姨妹站在丁一身邊，說個沒停。一會兒說應(yīng)該將南瓜切成四片，用刀割瓤絲就容易了；一會兒說不該把一個南瓜全切了，南瓜餡和糯米粉的比例應(yīng)該是五比五；一會兒說油炸南瓜餅要放面包糠。她拍一拍丁一的肩背，笑嘻嘻地問道：“姐夫，你沒買面包糠吧？”

丁一認(rèn)為姨妹的每一句話都對，但她指手畫腳的態(tài)度不對，教師爺?shù)哪欠N口吻更不對。他一聲不吭，偏不按她說的去做。他本來買了面包糠，做成餅后，偏不油炸，偏不撒面包糠，上蒸籠蒸。

這一戶人家可能只買了一個南瓜，也蒸了南瓜餅，門前和庭院里居然沒擺放萬圣節(jié)的標(biāo)配南瓜燈，草坪上沒插墓碑，觀賞樹上沒掛骷髏和死神。只是在門廊上的椅子上擺放一具塑料做的骷髏，惡作劇似的給骷髏歪扣墨綠色漁夫帽，戴上墨鏡，穿上舊花格襯衣，套上破皮靴，卻沒給它穿褲子。

這家的鄰居可闊氣啦！門廊的欄桿上，從大到小，擺了十幾個南瓜燈，最大的伸開胳膊才能抱住，最小的飯碗那般大；表皮有紅、綠、黃、灰、白五種顏色，最大那個是灰色的。每一個南瓜都鏤刻人的五官，表情各異，三角眼的，歪嘴的，缺牙的，像哭的，似笑的，幾乎把人類的喜怒哀樂、人世百態(tài)展現(xiàn)了出來。

夸張的是，門前人工培育的草坪上，插了二十三塊墓碑，黑碑白字，高矮大小不一，高的尺余，矮的幾寸，儼然濃縮版的亂墳崗。草坪當(dāng)中的桑樹上，掛著十幾具大大小小的骷髏和長長短短的死神。死神用白色布片裁剪出形狀，印上骷髏和利爪。一大窩大小死神，隨風(fēng)飄舞，像是要掙脫束縛，獰笑著撲過來，丁一禁不住毛骨悚然。

更夸張的是，門前的骷髏高過屋頂，活靈活現(xiàn)，眼睛變幻多種光芒，眼珠上下左右轉(zhuǎn)動。骷髏腳下是一輛馴鹿拉的充氣車，趕車的是白胡子圣誕老人。

看來，這位房主不是熟讀《圣經(jīng)》的信徒，只是錢多燒包，只是心情煩躁，哄自己開心。這樣的人家給孩子們發(fā)糖是最大方的，會向喬布斯學(xué)習(xí)，每一個孩子發(fā)一大袋。早在九年前，喬布斯已進入了鬼界。疫情肆虐，不可能出現(xiàn)那種熱烈而甜蜜的討糖情景了。

丁冬正值對數(shù)字和顏色感興趣的年齡，密密麻麻的墓碑、色彩斑斕的南瓜燈里面閃爍的燭光和色彩紛呈的充氣擺設(shè)，令他著迷；他對巨型骷髏既害怕又驚喜，復(fù)雜的心情跟丁一小時候跟父親一起放鞭炮時一樣。丁蘭對巨型骷髏感興趣，知道巨型骷髏是今年的網(wǎng)紅骷髏，一具要賣三千美元。

中國人逢節(jié)講究前三后四，美國人沒有這種講究。在萬圣節(jié)來臨的半個月之前，有的人家就在自己的庭院當(dāng)中擺放妥當(dāng)了。每天夜幕降臨，五顏六色的裝飾燈全都打開，把死寂的居民區(qū)營造成了鬼魅世界。

人們一擺上萬圣節(jié)裝飾，幾乎每天吃過晚飯，丁蘭和丁冬就吵嚷著帶他們?nèi)タ戴俭t，數(shù)墓碑。姨妹擔(dān)心驚了胎氣，怕感染新冠病毒，怕鄰居舉報，足不出戶。胡萍要陪姨妹，帶孩子去看骷髏和數(shù)墓碑的重任落在丁一的肩上。

暮色四合之后，丁一帶著一雙兒女，游走在獨棟民宅區(qū)，一路走，一路欣賞。走到這一戶人家門前，每一次，丁蘭和丁冬都高興得跳。丁蘭一只手拉住丁一的手，另一只手指著巨型骷髏，跳腳大叫：“爸爸，快看，它的眼睛變成綠光了，轉(zhuǎn)到這邊來了，盯住你了。”

“一、二、三……”丁冬一如既往地數(shù)墓碑。數(shù)過后，向丁一報告：“還是二十三塊，下面那一家是十七塊?！闭f著，他的興趣轉(zhuǎn)移到圣誕老人身上，拉住丁一的手，“爸爸，圣誕節(jié)，你和媽媽送我什么禮物？送姐姐什么禮物？”

今天，或許主人忘了給巨型骷髏通電，或許電路壞了，或許巨型骷髏想休息片刻。這時候，它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緊緊盯住丁一。丁一不禁打冷戰(zhàn)，躲避巨型骷髏的逼視，卻又碰上死神的目光，他低下頭，視點落在草坪上墓碑群中的一朵蒲公英花上。他心中一亮，下一種抗新冠病毒的新藥的主要藥料用蒲公英，卻擔(dān)心丁冬不認(rèn)可，堅持用龍涎香。

喜愛低級趣味是人的天性。他告訴丁冬，龍涎香是鯨魚拉出來的粑粑以后，丁冬堅持每一種新藥的主料都用龍涎香。每一集故事，只要講到屁股，傻小子就哈哈大笑，要求重復(fù)一遍。丁冬編的故事，幾乎每一集都有有關(guān)屁股的情節(jié)，常常還沒講出屁股兩個字，臭小子就笑得咳嗽了。

龍涎香就龍涎香吧，屁股就屁股吧，只要孩子高興就行。

高興地走了不到三十米，丁一被前面的情景驚呆了。一戶人家的車庫前的公路邊停放一輛豐田轎車。一個大約二十歲的黑人青年可能事先戴了指套，走到車邊，揮拳對著駕駛座的側(cè)面玻璃一擊，玻璃破碎，再一拳，整塊玻璃撲進了車內(nèi)。他熟練地打開車門，鉆進車內(nèi)搜刮一陣，在車內(nèi)拉開后備廂鍵，飛快地鉆出車外，跑到車后，從后備廂拎出一個包，轉(zhuǎn)身就跑。

第一次目睹砸車盜竊，丁一一時驚呆了。他回過神來，那個黑人青年跑出十幾米了。他一邊用英語高聲叫喊，一邊追趕。車主抓著一條棒球棒，從車庫跑出來。車主是一位七十歲左右的白人老頭，白發(fā)白須，開始幾步讓人覺得他可以跟博爾特同場競技。跑到丁一身邊時，氣喘吁吁。遙望跑遠的那個黑人青年，他放棄了，拍一拍丁一的胳膊，叫丁一不用追了。

“The Bandit Act！（強盜法案）”白人老頭對著空中揮舞棒球棒，憤恨地叫罵幾句。向丁一道過謝，他垂頭喪氣地去車邊查看損失。

二〇一四年，加州通過了47號提案，將低于950美元的財產(chǎn)犯罪進行了重新分類，其中偷竊、入店行竊、收受贓物、偽造支票等等行為降為輕罪，報警不立案，抓了也不判，運氣好的當(dāng)場釋放。就是說，倘若有人想做劫匪，行動時，只要帶上精準(zhǔn)的計價器，每搶到949.9美元物品就換一個地方搶。只要你算得準(zhǔn)、換得勤，搶得快，你就可以心安理得，樂此不疲，逍遙法外。

這一提案實施后，堪比不可遏止的瘟疫。砸車盜物，當(dāng)街搶劫，已經(jīng)成為了尋常的街頭情景劇，不時上演。據(jù)CBS（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報道，灣區(qū)三大城市，舊金山、圣何塞和奧克蘭，二〇一七年，砸車盜竊案創(chuàng)下了歷史最高紀(jì)錄。其中奧克蘭發(fā)生一萬零七起，比二〇一六年增長32%，“榮膺”全美最不安全的城市第三名，全美搶劫案發(fā)生數(shù)量最高的城市的稱號。

近三年，民眾加強了防范，此類事件稍有下降。

白人老頭咒罵的就是這一部鼓勵人做強盜的提案。

丁一住在奧克蘭市郊，由于小心提防，他的車沒被砸過。親眼目睹砸車盜竊，他心有戚戚然，沒有心思構(gòu)思故事了，也沒時間了，聚賢中餐館到了。

三

林克儉推著垃圾桶往垃圾箱走去，一見丁一，他就停下腳步，向丁一招手，親熱地叫道：“丁博士，沒吃早餐吧？王大哥給你留了米粉?！?/p>

丁一吃過了兩片吐司面包、一個水煮雞蛋和一杯牛奶?？墒?，你不能拒絕好心人的心意，他連忙應(yīng)道：“沒吃沒吃，我知道你們會給我留米粉。”

丁一跑前幾步，幫助林克儉抬起垃圾桶，把垃圾傾倒進垃圾箱，兩人說笑著往聚賢中餐館走去。

聚賢中餐館位于華人社區(qū)一條街的街口，過了街口紅綠燈是黑人社區(qū)。在連成排的小商鋪當(dāng)中，聚賢中餐館獨樹一幟，屋檐下掛著四個紅燈籠和一面支出檐口的杏黃旗。旗子綴有紅色的鋸齒花邊，旗面上印了“聚賢中餐館”五個簡體中文字。旗幟在風(fēng)中飄忽，讓人想起《水滸》中孫二娘的酒店。當(dāng)然，他們不賣包子，只賣略具魯菜風(fēng)味的中國菜。臨街的玻璃櫥窗上貼著菜單，簡體中文字下面注相應(yīng)的英文：一品豆腐、蔥燒海參、芫爆魷魚卷、宮保雞丁、小炒牛肉、炸春卷、咕嚕肉、桂林米粉、蘭州拉面等等。歷經(jīng)多年風(fēng)雨，這些字褪了顏色，透出歲月滄桑的凄涼，顯得無精打采。

餐館門前是一條六車道的主干道，來往車輛稀疏，沒有了疫情發(fā)生前那種川流不息的景象，震耳欲聾的聲浪。對街的黑人社區(qū)像是沒受到疫情的絲毫影響，不見戴口罩的人，不見人人自危，迎頭躲避的窘態(tài)。黑人們一如既往地成群結(jié)隊，想玩就玩，想唱就唱，想跳就跳。男女青年幾乎都把牛仔褲穿在內(nèi)褲下面，抬頭挺胸炫耀脖子上的黃色鏈子或者斗大的耳機。小伙子跳躍行走，姑娘們扭腚而行，肆意展示祖輩用生命和屈辱給他們掙得的優(yōu)越感。

一塊籃板釘在面臨人行道的一面墻上，一群十二三歲的孩子簇擁在籃板下打籃球，吆三喝四，戰(zhàn)況正酣。忽然，那只球飛過人行道，落在車道上，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追著球沖了過來。

丁一和林克儉驚叫一聲，停下腳步。丁一用英語沖兩個孩子叫喊：“Be careful. Its dangerous?。ㄐ⌒?，危險）”抬腿向車道跑。

“死了活該。”林克儉一把抓住丁一。

兩個孩子似乎沒聽到丁一叫喊，只顧追自己的球。男孩沖進車道，女孩站在車道邊，高舉雙手向飛馳過來的車輛揮動。

也許是慘痛的教訓(xùn)讓過往司機們牢記在心，來往的車輛老遠就放慢車速，停了下來。男孩不慌不忙跟著球走，球滾到中間雙黃線停住了。男孩撿起球，悠然地拍著往回走?？旖咏r，他抓起球向女孩扔過去。女孩猝不及防，沒接往，球反彈過來，又跳到了車道上，剛啟動的車子不得不又停下來。

“狗屁居家令！”林克儉咕噥一聲，拉一拉丁一，請丁一跟他一起走。

居家令是市政府下達的，號令居民防御新冠病毒。主要內(nèi)容有七項：幼兒園、學(xué)校關(guān)門，幼兒在家玩，學(xué)生上網(wǎng)課；職員在家工作；外出戴口罩；行人相距六英尺；非必要不外出；餐飲、理發(fā)等店鋪不準(zhǔn)許在店堂內(nèi)營業(yè)；公園的兒童游樂設(shè)施和公用設(shè)備封閉。

除了這一道居家令，沒見到政府再做過什么，沒聽說過把感染者隔離起來，不見政府工作人員在各個社區(qū)監(jiān)督執(zhí)勤，不見小區(qū)門前設(shè)崗測體溫，不見公共場所有自動測體溫儀器設(shè)備，不見公園里有人巡視，不見幾個人戴口罩。戴口罩的基本上是華人、韓國人和印度人等亞裔。黑人基本上不戴口罩。少數(shù)白人用三角巾捂住口鼻，像是蒙面大盜。他們理直氣壯，病人才戴口罩，我不是病人，戴什么口罩？“Fuck you（去你媽的）！”

公園里的秋千和滑梯等兒童游樂設(shè)施、野餐桌凳、燒烤架和直飲水機，象征性地用黃色膠帶綁上兩道。周末，卻也不見游人少了多少。燒烤架和直飲水機上的膠帶沒人撕扯，兒童游樂設(shè)施和野餐桌凳上的膠帶綁上沒幾天，就讓人撕開了。撕開了就撕開了，也沒人重新綁上。撕開的膠帶一端還粘在原來的位置上，一條條長短不一的黃色膠帶隨風(fēng)飄舞，像是一道道經(jīng)幡，號令人們趕快去玩耍。

架不住丁蘭和丁冬糾纏，一個月至少有兩個周末，丁一帶兒女去公園玩一兩個小時。將兒女和自己全副武裝，戴上口罩、手套和帽子，再帶上酒精消毒紙巾。丁冬要蕩秋千，丁一用消毒紙巾將秋千兜座和吊鏈擦拭幾遍，再將丁冬抱進秋千兜座，自己戴上醫(yī)用薄膜手套，一下一下地推著丁冬蕩。

丁蘭要坐最高的滑梯，丁一爬上滑梯架，估計丁蘭會用手抓扶的部位，用酒精消毒紙巾擦拭兩遍；在滑梯滑道底部墊上幾片酒精消毒紙巾，一只手上抓一片。他坐在墊上去的酒精消毒紙巾上，兩手扶住滑梯邊沿，吱溜，滑下來，叫女兒爬上滑梯架。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女兒，叮囑女兒抓哪里哪里。女兒滑下來時，他站在滑梯口旁邊，張開兩條胳膊，以防滑行速度過快，女兒栽跟頭。

去超市買菜更加讓人揪心。美國沒有菜市場，買菜去超市。超市分美國超市、華人超市、韓國超市、日本超市和墨西哥超市等等。跟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姨妹沒來之前，丁一一周買一次菜。為了便于停車，節(jié)約房租，大多數(shù)超市設(shè)在城郊野外。每個周末，丁一開車二十多分鐘，去華人超市買菜。在華人超市，中國人愛吃的東西應(yīng)有盡有，品種比國內(nèi)的超市還豐富，包粽子的箬葉都有。

姨妹嫌冷凍肉類不好吃，嫌冷凍魚腥氣重，嫌進了冰箱的蔬菜不新鮮。雖然她沒明說，但每次吃飯時，她都旁敲側(cè)擊地數(shù)說，國內(nèi)現(xiàn)殺的土雞蒸出來如何香，清蒸活魚如何鮮，新摘的蔬菜如何甜。你就明白她是多么嫌棄你家的飯菜，多么鄙視她所向往的這個國家；她是多么堅強，承受了多么大的委屈。

每當(dāng)這種時刻，丁一真想懟姨妹一句：“那你為什么還不要命地跑到美國來，還要讓你子孫后代成為美國人？”望一眼哭笑不得的妻子，他趕緊扒進一大口飯，連同那一句話強行咽下肚子里。

為了讓妻子少煩惱，為了姨妹無怨氣，胎兒健康，丁一每一星期上兩次超市，買兩次菜，每一次買一條活鱸魚和一條活羅非魚。華人超市只有這兩種魚賣活的，其他都是冷凍魚。要不是為了兩條活魚，他完全可以在家上網(wǎng)買菜，根本不用冒著被感染的風(fēng)險去超市。

疫情期間上超市就是賭命。雖然超市方額外增加了一名員工，專門負責(zé)用酒精擦拭購物車扶手，進口處和出口處掛上了酒精消毒液和擦手紙，但沒有在入口處設(shè)崗測體溫，也不見自動測體溫儀器設(shè)備，更不會掃健康碼，感染沒感染的人都可以無障礙地長驅(qū)直入。

每一次上超市買菜，丁一都事先做足功課，盡量避免感染風(fēng)險。他一是把所需要購買的菜、水果、副食和調(diào)料品列出清單，寫在紙條上；二是根據(jù)所去超市的擺設(shè)，規(guī)劃出最佳路線；三是錯開人多的周末，選定人少的周二和周五下午五點左右；四是動身之前，上網(wǎng)查詢要去的超市是否發(fā)現(xiàn)了病例；五是如果查詢結(jié)果沒發(fā)現(xiàn)病例，則全副武裝。買不到防護衣，他戴上棒球帽，眼鏡片上涂一層混合了酒精的洗手液，臉上抹一層混合了酒精的護膚霜，套上易洗的長衣、長褲、長襪和高統(tǒng)鞋，備上N95口罩和醫(yī)用薄膜手套。

到了超市停車場，找一個顯眼的停車位停下車，以防有人砸車窗玻璃。下車前，戴上N95口罩，戴上醫(yī)用薄膜手套。下了車，一邊按車鑰匙上的鎖車鍵，一邊往擺放成長龍的購物車跑。推車到超市入口處，扯下兩節(jié)擦手紙，用第一節(jié)貼在酒精消毒液瓶子的按柄上，第二節(jié)放在酒精消毒液的出口下面，壓出消毒液潤濕第二節(jié)擦手紙，細致地把購物車扶手擦拭一遍。一星期重復(fù)這一套動作兩遍，駕輕就熟，一氣呵成，前后沒用十秒鐘。

進了超市，按照規(guī)劃好的路線，不用十分鐘，所需要的品類都堆放在購物車?yán)锪?。主要是等待剖活魚的時間長。要是不買活魚，他自信五分鐘之內(nèi)就能夠挑好所有要買的東西。他本想拿活魚回家自己剖，可是，他不會剖，怕弄破苦膽，又惹來姨妹抱怨。排隊付款時，不論后面的人如何催促，他都跟前面的人保持大約六英尺距離。后面的人催煩了，他就用英語嚷：“Home Orders！（居家令）”

華人超市有一項優(yōu)惠措施，視你購物金額多寡，贈送燒鴨、烤鵝、鹵豬蹄、面包什么的，以期保證顧客對本超市的忠誠。來華人超市的大多是華人，對這種饋贈，個個心心在念，個個以為真是白送的，很少有人去想饋贈品的價值已經(jīng)包含在你支付過的錢款當(dāng)中了。不過，燒鴨、烤鵝和鹵豬蹄的味道的確不錯，店堂里又沒有賣，不要吃虧的是你自己?？墒?，禮品間狹小，總是擠滿了人，常常要排隊十幾分鐘，有時候甚至要等待半個小時。

想象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全家人的慘狀，丁一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全家人愛吃的鹵豬蹄。付過款，他推著購物車，飛快地往出口處跑。

將買下的東西放進車后備廂，他避在車側(cè)，脫下套在外面的長衣長褲、摘下帽子，塞進預(yù)先備好的大塑料袋，用力扎緊密封；再把換下的鞋子塞進另一只塑料袋，扎緊密封。然后，摘下手套、取下口罩，丟進垃圾箱。圍著車轉(zhuǎn)一圈，查看窗玻璃是否被砸，輪胎是否被人放了氣。回到家，小心翼翼地卸下菜。緊接著，他在車庫外面，洗衣，洗鞋；進衛(wèi)生間洗澡，洗眼鏡。

一想到洗澡、洗眼鏡，丁一就感覺身上癢，眼睛癢，隨即鼻子發(fā)癢，仿佛全身粘滿了新冠病毒。他忍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嚇得林克儉打哆嗦。

“感冒了？”林克儉關(guān)切地問道。

“沒有?！倍∫徽卵坨R，揉一揉眼睛和鼻子，“一股氣味沖進了鼻子?！?/p>

“垃圾桶的氣味吧?！绷挚藘€笑起來。

四

聚賢中餐館嚴(yán)格執(zhí)行居家令，謝絕顧客進入店堂吃飯。在店門前搭建一座黑布棚，擺放幾套桌椅，像是國內(nèi)普通人家當(dāng)大事的臨時靈棚。

跟往日一樣，這時候，黑布棚下，艾墨太太跟她外孫詹姆斯坐在桌邊吃蘭州拉面。早餐一般會有三十幾份外賣，有一陣好忙。王逵和張小杰坐在另一張桌子前，兩人一邊休息，一邊陪艾墨太太和詹姆斯，一邊商量什么事。兩人一面交頭接耳嘀咕，一面不時用英語向艾墨太太招呼兩聲。

一見丁一，黑布棚下的四個人有三個人向丁一打招呼，唯有詹姆斯埋頭用叉子卷碗中的面條。打過招呼，張小杰進店內(nèi)給丁一下桂林米粉。王逵示意丁一去店堂內(nèi)吃，跟艾墨太太招呼一聲，跟著進了店堂。林克儉是洗碗工，已經(jīng)拜張小杰為師，決心當(dāng)上廚師，緊隨在王逵身后，進入店堂。

下米粉會有一段時間，丁一覺得自己應(yīng)該跟艾墨太太聊兩句，幫助王逵挽留住這一對?？?，體現(xiàn)中國男人不比英格蘭男人差的紳士風(fēng)度。他在艾墨太太對面坐下，取下電腦包，拿出筆記本電腦放在桌上。他必須利用點滴時間，看昨日寫下的程序，連接今天的思路。他一邊看電腦，一邊跟艾墨太太聊天。

艾墨太太年過古稀，臉龐干枯得像一顆核桃，溝壑縱橫的臉上布滿斑斑點點的老年斑，眉心上面那一塊有拇指甲大小。她和詹姆斯喜愛吃中餐，對聚賢中餐館情有獨鐘。除了周三餐館休息，其余的日子，祖孫倆一日三餐在這里解決。他們的食譜基本不變，早餐不是蘭州拉面就是桂林米粉，午餐和晩餐不是咕嚕肉就是宮保雞丁，加一份蔬菜沙拉。詹姆斯身高體壯，食量大，主菜都要雙份。

丁一擔(dān)心他們這么吃下去，祖孫倆會淪落為流浪漢。王逵告訴他，艾墨太太是中學(xué)退休教師，有比較可觀的養(yǎng)老金，還繼承了她父親的不少股票，每年有股份分紅。她天天帶外孫下館子，不是她有錢，不是她懶惰，是她外孫詹姆斯孝順，不讓她做飯，堅持來這里吃。

艾墨太太使用筷子很熟練，吃面條也頗具中國風(fēng)格，用筷子挑起面條送進滿口假牙的嘴里，吸溜一聲，就從碗里挑起了第二把。

看著她挑在筷子上的面條，丁一差一點笑出聲來，這不是拉面，彎彎曲曲，儼然加粗型方便面。他在心里笑道：“王逵真有一手，經(jīng)營有道?！?/p>

趁艾墨太太第二筷子面條沒送進嘴里，丁一問道：“Mrs.Aimer，noodles delcious？（艾墨太太，面條好吃吧）”

“They are stickily and delicious.（它們是既濃郁又美味）”艾墨太太飛快地把面條送進嘴里，用筷子敲敲碗邊，望著詹姆斯，用中國話說：“他不學(xué)（用）筷子?！?/p>

詹姆斯十八歲，身高足有兩米，壯實，門神似的；金發(fā)碧眼，下巴特別迷人，肉嘟嘟地往前翹，尖端中間凹下去，分成兩股。

丁一暗自笑了笑，心想丁冬見了詹姆斯，一定會哈哈大笑。笑過后，傻小子會指著詹姆斯的下巴，用英語說：“buttocks（屁股）?！?/p>

把丁蘭帶到兩歲，丁一的父親患上腦血栓，落下半身不遂，老兩口不能像候鳥一樣輪流來美國幫丁一帶孩子了。胡萍的父親已去世，母親要在家?guī)O子，要管束當(dāng)年未出嫁的姨妹。姨妹比胡萍小十三歲，是計劃外孩子。母親東躲西藏，本想再生一個兒子，見是女兒，父母既有得不償失的懊惱，又有得之不易的珍惜。在父母的矛盾情緒中成長，姨妹養(yǎng)成了乖張的性格。

雙方父母不能來幫忙，只能把丁蘭送進幼兒園。美國的幼兒園來者不拒，剛滿月的嬰兒也有幼兒園接收。送丁蘭上幼兒園的那天，丁一和胡萍決定不生二胎，沒想到第二年意外懷上了。美國不允許墮胎，就是允許，他們也舍不得。生下丁冬一滿產(chǎn)假，他們就把丁冬送進丁一上班順路的一家幼兒園。早上去上班，把丁冬放進車用嬰兒椅籃里，由丁一順便帶去幼兒園，下午下班時帶回家。

丁冬在幼兒園學(xué)會走路，學(xué)會說話，英語說得比父母還地道。buttocks是他在幼兒園學(xué)到的，不是在講故事時，央求丁一教他的。在家里，丁一和胡萍刻意跟孩子講漢語普通話，禁止兒女在家里講英語，給女兒上中文學(xué)校培訓(xùn)班，胡萍去圖書館借簡體中文幼兒讀物，丁一堅持跟兒女講故事，都是出自讓兒女練習(xí)講好漢語普通話的良苦用心，讓孩子時刻記住自己是中國人。

丁一和胡萍一直在謀求回國，可是，誰接收他們呢？

硅谷現(xiàn)有的近八千家電子、通訊及軟件公司中，華人員工達二十五萬，絕大多數(shù)是名校畢業(yè)的博士、碩士，從清華來的就有兩萬。丁一畢業(yè)于清華，留學(xué)伯克利分校。胡萍出自上海交大，與丁一同獲伯克利分校博士學(xué)位。獲得博士學(xué)位時，兩人想留在美國干出一番成就，回國時臉上有光，謀得一個好職位；擔(dān)心影響推廣“故事育兒法”，丁一的父母也不主張他們回國，以致他們錯失了不少好機會。到他們自認(rèn)為小有成就，父母年邁體衰時，別人早已捷足先登。他倆分別向大學(xué)母校、心儀的大學(xué)和公司寄去求職信，都沒得到有效回復(fù)。

父親住院期間，丁一回國探視，跑了幾所大學(xué)和公司，得到的答復(fù)都是“我們研究研究”。降格到本市的師范?？茖W(xué)校去求職，不僅未能如愿，還遭遇懷疑另有所謀。校長問道：“你們屈尊到我們學(xué)?？隙ㄊ沁€有其他原因吧？”仿佛他們是回來搶他的位子似的。

現(xiàn)在，他倆已近不惑之年，國內(nèi)的科技公司視這一年齡段的程序員為過期品，他們也不能承受“996”的沉重負荷。他和胡萍早已符合申請綠卡的條件，但一直持EB-2簽證工作，以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而自豪。

詹姆斯仿佛一直沉浸在他喜愛的電子游戲當(dāng)中，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guān)心。他默然不語，心不在焉地用叉子卷碗中的面條，叉子轉(zhuǎn)動半天，才卷上幾根面條。像是怕面條溜下碗里，趕緊往嘴里送，油湯滴滴答答濺落在衣襟上，他全然不理會。丁一打開電腦時，他瞟了一眼，兩眼放光。

美國職員所用電腦由公司配發(fā)，你辭職或者被炒魷魚時，不論新舊都得交回公司。由于是項目開發(fā)者之一，公司給丁一他們?nèi)伺渲昧耸袌錾献詈玫碾娔X。用著與眾不同的電腦，丁一時刻感覺不自在。搭幫疫情，在家工作。公司租賃的辦公室狹小，同時為節(jié)約資金，趁機把租下的房子退了，注冊地址改在一位同事父親經(jīng)營的酒店。需要聚頭時，大家去那家酒店集中。

艾墨太太喜歡聊天，自從丁一借聚賢中餐館工作之后，就是丁一不主動問候她，她也會叫住丁一跟她聊一陣。她沒有家丑不外揚的觀念，反而有不吐不快的強烈意愿。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閑聊，丁一了解了她家的祖宗十八代。

艾墨太太的家族來自英格蘭，先祖詹姆斯博學(xué)多才，是醫(yī)術(shù)高明的醫(yī)生。移民美國后，除了行醫(yī)，還兼營代同鄉(xiāng)的移民寫家書。他參加過獨立戰(zhàn)爭，卻不是擔(dān)任軍醫(yī)或者文書，而是喬治·華盛頓麾下的步兵少校。他英勇善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建國后，擔(dān)任過紐約州議員，布法羅市長。

艾墨太太的祖先利奧是詹姆斯的大兒子的孫子，是賽馬俱樂部的騎術(shù)教練。西部開發(fā)時，他跑來參加圈地。由于體魄強健、騎術(shù)精湛、能說會道，利奧圈下了一大片土地。他卻不會種地，也無意種地。在不允許出售的階段，他將土地租賃給蜂擁而來的農(nóng)民。一過禁售期，他就賣掉全部土地，得了許多錢，跑去圣地亞哥開設(shè)賽馬場。他嗜賭，沒幾年就破產(chǎn)了，回到紐約州繼續(xù)當(dāng)騎術(shù)教練。他妻子趁機離開了他，帶著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留在了西部。

艾墨太太是利奧女兒的后人，在舊金山出生，在Valley Presbyterian Church（山谷長老會教堂）受洗禮?！癟he church where movie star Liu Xiaoqing got married.（就是電影明星劉曉慶結(jié)婚的教堂）”每一次說到這里，艾墨太太干枯的臉上會泛出紅光，向丁一伸過手來，似乎想抓住丁一的手，以證明她沒撒謊。

今天，艾墨太太沒提起先祖的那份榮耀。詹姆斯卷面條時叉子掉進了碗里，她又一次說起了詹姆斯。她說詹姆斯是非?？蓯?、非常懂事、非常堅強的孩子，上帝卻忘記了眷顧他。他三歲時，父親死于意外，母親遠嫁佐治亞州。他隨母親生活，飽受繼父打罵。十七歲生日那天，他狠揍繼父一頓，跑到她這里來了。

“I can box.（我會拳擊）”詹姆斯洋洋得意地晃一晃拳頭。

艾默太太哈哈大笑，笑得假牙脫落下來。她一邊往嘴里塞假牙，一邊笑，一邊咕噥著向丁一道歉。丁一哭笑不得，連聲道：“NO，NO?！彼幻靼鬃约骸癗O”什么，是說詹姆斯不該跟繼父相互殘害，還是艾默太太的假牙不該脫落下來，還是艾默太太不用向他道歉。

林克儉跑出店門，示意丁一進店堂吃桂林米粉。丁一向艾墨太太點點頭，合上筆記本電腦塞進電腦包。艾墨太太今天就省略了由于迷戀電子游戲，詹姆斯休學(xué)在家的過程。仿佛擔(dān)心丁一擔(dān)憂詹姆斯的前程，她抓緊時機，用中國話說：“一，James（詹姆斯）會好的?！?/p>

“OK，會好的。Goodbye， Mrs.Aimer！”丁一提著電腦包站起身，向艾墨太太揮手，向詹姆斯揮手?！?07，goodbye！”

丁一真心擔(dān)憂詹姆斯的人生前程，真心希望眼前這個帥小伙子成長為充滿魅力、機智勇敢的大英雄。他一直覺得艾墨太太不該當(dāng)著詹姆斯的面說詹姆斯，但是，他明白老人一般都比較固執(zhí)，特別是愛嘮叨的老人，你根本沒有辦法阻止他們把想講的話痛痛快快地傾訴出來。

五

吃過桂林米粉，丁一收拾起碗筷，準(zhǔn)備到廚房后面去洗。

今天，安菲婭帶兒女回了娘家，陪父母過萬圣節(jié)。朱晨代理安菲婭的工作，坐在前臺，一邊理早餐外賣的賬，一邊等待訂中餐的電話、微信或者臉書的信息進來?！岸〔┦?，叫小林來收，怎么能讓你送過去？”朱晨抬頭沖丁一笑一笑，轉(zhuǎn)頭要叫林克儉。

丁一既想自己洗碗，又想對王逵當(dāng)面致謝，連忙說：“晨姐，請你別叫他，你們很辛苦，我也想走一走。王大哥在后廚吧？”

“他和小杰在后面巷道里抽煙吧?！敝斐啃σ恍Γ耦^繼續(xù)理賬。

從椅子上起身時，丁一打量了店內(nèi)一眼。店內(nèi)裝修是中國傳統(tǒng)風(fēng)格，掛了不少燈籠。店堂面積不大，一樓有大小九張桌子，六十多個座位，二樓有五間雅座。在美國，這樣的中餐館夠得上中檔。疫情沒發(fā)生前，由于王逵經(jīng)營有方，餐館的上座率常年保持高水平，生意很不錯。疫情一肆虐，風(fēng)光不再?？湛帐幨幍牡晏?，關(guān)窗閉戶的雅座，顯得陰森森的，像是香港武打片的場景，處處埋設(shè)了暗器機關(guān)，埋伏了心狠手辣的殺手。寂靜的店堂內(nèi)隨時會發(fā)生刀光劍影的打斗，或者響起密集的槍聲。

丁蘭滿月時，丁一來這里為女兒辦滿月酒。

在美國的華人已經(jīng)不興這一套，丁一這樣的新一代更加不懂，就是要慶賀，也不會上餐館，會用另外兩種方式。一是在家里弄，自家備上酒和飲料，炒三四個菜。應(yīng)邀而來的同學(xué)、朋友和老鄉(xiāng)，一家?guī)硪粌蓚€菜，大家圍坐一桌。桌邊坐不下的人端著碗，夾上菜，客廳餐廳來回走動，邊走邊吃邊聊，酒和飲料擺放在廚房調(diào)理臺上，喝酒的自己倒，要飲料的自己拿。二是去公園燒烤，自家?guī)夏咎壳颉㈦鐫n好的牛肉羊肉和飲料。同學(xué)、朋友和老鄉(xiāng)一家?guī)弦粌蓸樱紦?jù)兩具燒烤架和幾套野餐桌，一群人團聚一起，樂呵半天。這也許就是國內(nèi)同胞又愛又恨的美國式AA制吧？

丁一沒想過給女兒辦滿月酒，他母親堅持要辦，指定去酒店辦。生怕丁一不辦，故作氣惱地下令：“我們丁家頭一個孩子出生，哪有不辦滿月酒的道理！一，必須去酒店辦；二，不收禮金；三，堅決不搞AA制！我萬里迢迢來到美國，難道就是給你們帶孩子嗎？”老太太儼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使者。

丁一和胡萍基本上不上酒店餐館，懶得做菜時，叫外賣，在周邊游玩，自備干糧。遵從母訓(xùn)，丁一在手機上搜索附近的酒店，選定了離家最近的聚賢中餐館。

來到餐館門前，母親眉頭皺緊了，滿臉鄙夷地大叫：“農(nóng)家樂??！”看到玻璃櫥窗上的菜單時，她高興地道：“肯定是我們山東人開的，有一品豆腐和蔥燒海參嘛?！边M門一見王逵，她就問：“老板，你是山東人嗎？”

王逵是山東煙臺人，跟丁一母親同一縣城，兩家僅隔一條街，丁一母親跟王逵的二姑媽是初中同學(xué)，當(dāng)時還是好朋友。“世界太小了！”丁一母親呵呵笑。

王逵當(dāng)即幫丁一母親和二姑媽連上微信，讓兩位少女時期的好朋友視頻聊天。二姑媽叮囑王逵一定要好好款待丁一一家。

在美國的中國人沒幾個朋友，何況既是世交又是同鄉(xiāng)。不勞二姑媽吩咐，王逵和丁一就稱兄道弟了，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許久舍不得放開。

就這樣，丁一和王逵成了好朋友。此后，每一個月，王逵都請丁一一家來自己餐館聚一次。

王逵矮墩，橫坯大，頭發(fā)濃密，發(fā)際線低，濃眉大眼。他性格內(nèi)向，不愛說話，聲音像沒到變聲期的少年。讓人認(rèn)為他是矮腳虎王英的嫡系后裔，身材外貌延續(xù)王英的基因，嗓音繼承了扈三娘的基因。他喜歡喝酒，量不大，三杯酒下肚，桌面上只有他的聲音。他揮舞雙手，說他喜愛的足球，吹他的發(fā)家史。

王逵從小學(xué)習(xí)不好，父母對他的期望很高。在不停的鞭策和無休止的補習(xí)下，他畢業(yè)于國內(nèi)一所獨立學(xué)院的臨床醫(yī)學(xué)專業(yè)。聽說在美國當(dāng)牙醫(yī)一年能賺上百萬美元，他父母砸鍋賣鐵，一九九八年送他來美國學(xué)牙醫(yī)，莽莽撞撞進了一所他不好意思說出校名的野雞大學(xué)。交完學(xué)費，剩下不足五百美元，他不好意思開口再找父母要錢，想要也沒有，他父親是殺豬的。他一邊在中餐館洗碗，一邊讀書。讀了一個學(xué)期，他自動退學(xué)，憤恨地嚷道：“老子辛辛苦苦洗碗的幾個錢還送給騙子嗎？”回國對不起父母，受人白眼，來加州投靠表姐。

表姐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來斯坦福讀博，嫁給她的導(dǎo)師，德國移民。對王逵不錯，天天謀劃幫王逵找工作。王逵卻總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不僅生活習(xí)慣不適應(yīng)，而且他不是白住，每月要交五百美元房租。住哪里都是交房租，他干脆搬出表姐家，跟人合租了一間小公寓，去餐館洗碗。洗碗工薪金低，一個月工資加上分得的小費只有兩千三百多美元。他轉(zhuǎn)行當(dāng)跑堂的，由于英文不好，鬧過不少笑話，沒少挨老板罵。

一次，他接待一位黑人大漢。那黑人大漢口音重，甕聲甕氣地說：“Pepsi.（百事可樂）”王逵沒聽清，笑嘻嘻地重復(fù)道：“Pussy（粗俗話）？”黑人大漢跟公牛一樣吼叫：“You bastard！ You want to die?。氵@個混蛋！你想死）”揮拳打過來，全靠他躲閃快。黑人大漢怒氣沖天地跑到后廚，向老板投訴，說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要求賠償精神損失。王逵當(dāng)即被炒魷魚。爾后，他輾轉(zhuǎn)去了多家餐館，由于性格內(nèi)向、語言和相貌等原因，還是常常遭受老板和客人欺負。

“還是老鄉(xiāng)對老鄉(xiāng)好啊！”每說到這里，王逵會干下一杯酒，接著往下說。

一位經(jīng)常來餐館的同鄉(xiāng)大哥對他很好，一次，帶他去拉斯維加斯賭場玩。他知道賭博能一夜暴富，也會一把就讓你跳樓。他怕自己忍不住，只帶去五百美元。一進賭場就感覺能發(fā)財，心癢手也癢，癢得不停地吐氣，就像缺氧的魚。同鄉(xiāng)大哥叫他先試手氣，買兩百美元籌碼。教他押了兩把百家樂，幾分鐘賺了兩倍。

在同鄉(xiāng)大哥的教導(dǎo)下，他很快學(xué)會了換籌碼下注，自己去賭。手氣一直很好，最后一次贏了九十多萬美元，前后一共贏了將近三百萬美元。他見好就收，買下一座獨棟房，盤下這一家餐館，自己當(dāng)上了老板。他打電話叫同鄉(xiāng)大哥來共同經(jīng)營，手機成了空號。有人說同鄉(xiāng)大哥輸?shù)镁猓撕鸫髩巍?/p>

乘著酒興，他連連拍丁一的肩膀?！袄系?，要是我倆早認(rèn)識，兄弟倆合伙開高科技公司，已經(jīng)上市賺大錢啦！”

王逵對待員工如家人，自掏腰包送員工去英語補習(xí)學(xué)校學(xué)習(xí)英語，不讓他們因語言受客人欺負，也提高了自己餐館的服務(wù)水平。感恩圖報，員工對他更不錯，還把對他的尊敬和愛戴放在了丁一身上。

林克儉一直站在廚房后門前，一邊聽王逵跟張小杰吹牛，一邊等待丁一送碗過來。丁一端著碗走過來，他立即迎上去。丁一堅持自己洗，他堅決不讓，接過丁一手上的碗筷，蹲在洗碗盆前洗。王逵和張小杰站在門后的小巷里，一邊抽煙，一邊望著天空聊天，一邊觀賞蜂鳥吸蜂蜜水。

幾天前，附近發(fā)生山林大火，彌漫的煙塵還沒散盡，天空灰蒙蒙，空氣中有一股煙火味。奧克蘭臨海，卻從三月到十月不見雨星子。巷道邊的法國梧桐的葉片早已枯黃了，落葉隨風(fēng)飄下，未成熟的果球呈黑黃色，被風(fēng)吹得搖晃，碰撞著枯葉沙沙響。

林克儉在一棵法國梧桐的枝條上掛一具喂蜂鳥的食槽，紅紅的塑料盒，像是造型別致的小燈籠。幾只蜂鳥在食槽上空飛閃，一只蜂鳥降落下來，翅膀飛速扇動，懸空停留在食槽前，細長的尖喙支進出水細管，吸取蜂蜜水。透過扇動得幾近透明的翅膀，可以看清它閃耀彩虹色的鱗狀羽毛。

觀賞蜂鳥吸蜂蜜水，是聚賢餐館老板和員工的唯一娛樂。

一見丁一，王逵和張小杰就停下話頭，掐滅煙頭，丟進垃圾桶，雙雙笑著迎上來。丁一謝過王逵和張小杰，笑著問道：“你們聊什么？”

“隨便聊聊?！蓖蹂雍蛷埿〗荦R聲道。王逵笑嘻嘻地補充道：“聽小杰講我女婿練籃球?！?/p>

“你們親家接著聊，我聽聽。”丁一笑著道。

剛才跟艾墨太太聊天時，丁一瀏覽了昨日寫下的程序，覺得今天的工作量不大，剛吃下一碗加料的米粉，肚子撐撐的，該站一會兒。他站在一邊，一面聽王逵和張小杰聊天，一面輕輕地原地踏步。

張小杰來美國的經(jīng)歷跟王逵差不多。他畢業(yè)于國內(nèi)一所二本大學(xué)，計算機專業(yè)?？戳藝鴥?nèi)留學(xué)代理公司的廣告，他央求父母交了幾萬美元，來美國鍍金。到那所學(xué)校一看，他目瞪口呆，全身冷了，根本不是什么名牌大學(xué)，是語言補習(xí)學(xué)校。好在他聰明，沒交學(xué)費?；貒铮我悦鎸Ω改福克菨娖にＹ嚱懈改溉稉Q美元的。他跑到伯克利分校，拍了幾張照片，用電子郵件發(fā)給父親，說在這所大學(xué)讀書。他父親是當(dāng)?shù)孛麖N，耳濡目染，他會炒菜。他干脆舍棄了當(dāng)程序員的夢想，干起了廚師。

張小杰熱愛廚藝，除了炒菜，就是對籃球有興趣。他說出國前，他的業(yè)余生活除了在家炒菜，就是看籃球賽。不論這個星球上最精彩的NBA，還是參賽隊伍最多的世界籃球錦標(biāo)賽，還是國內(nèi)的CBA、NBL、WCBA、CBO、YBO，凡是上了電視的，凡是能看到的，他幾乎一場不落。

王逵不懂籃球，笑瞇瞇地一邊觀賞蜂鳥吸蜂蜜水，一邊聽。

林克儉曾是中學(xué)時期?；@球隊的主力隊員，他將洗過的碗歸類到碗筐里，走到丁一身邊，恭敬地問張小杰：“師父，你喜歡NBA哪一支球隊？”

張小杰揮手朝下一砍，大聲答道：“當(dāng)然是Chicago Bulls，芝加哥公牛隊。從小學(xué)開始，我就愛上了Chicago Bulls，三十多年了，從來沒改過。Chicago Bulls是我的信仰，哪怕它現(xiàn)在風(fēng)光不再，但我一如既往喜歡它！喜歡就是喜歡，喜歡就是信仰，不管對錯，只講立場！”

丁一能感覺到張小杰對所熱愛的事物的那份忠誠，讓他激勵，令他羨慕。中學(xué)和大學(xué)本科時期，他喜歡打籃球，常常半夜偷偷爬起來看NBA電視直播，差一點成癮。接到伯克利分校錄取通知時，他盤算如何參加球隊，去甲骨文球館看NBA聯(lián)賽?？墒?，陌生的環(huán)境，不同國籍的同學(xué)，繁重的學(xué)業(yè)，除了第一年從伯克利來甲骨文球館看過兩場NBA聯(lián)賽，讀博六年沒摸過籃球。說起籃球，他就激情澎湃，情不自禁地說起他喜歡的黃蜂隊，特別崇敬蒂尼·博格斯，身高一米六，是NBA歷史上身材最矮的球員，卻是速度最快的球員之一。

林克儉感受不到張小杰對所熱愛的事物的那份忠誠，聊到籃球，他就忘記了當(dāng)廚師的夢想，忍不住跟張小杰抬杠：“我不喜歡公牛隊，我喜歡76人隊。師父，你喜歡Chicago Bulls的哪個球員？”

張小杰回答：“當(dāng)然是喜歡喬丹，現(xiàn)在一個沒有，每個球員都打得很臭，給喬丹提鞋都不配，但是，我就是喜歡公牛隊，喜歡Chicago Bulls，喜歡就是喜歡！”

林克儉又問：“師父，你喜歡打籃球吧？”

“不喜歡，我跑不快，沒打過。我只打過乒乓球，讀小學(xué)的時候，在水泥桌臺上打，但是，我喜歡看籃球賽，喜歡Chicago Bulls！”

林克儉繼續(xù)跟張小杰抬杠：“我喜歡科比，科比總得分超過喬丹?！?/p>

“科比能跟喬丹比嗎？你傻?。　睆埿〗芙衅饋?，太陽穴的筋鼓起了。

王逵一直在觀賞蜂鳥吸蜂蜜水，見張小杰生氣了，趕忙轉(zhuǎn)頭沖林克儉叫道：“克儉，你真傻呀，尊重師父的道理都不懂？！”

林克儉的臉紅到脖頸，慌忙向張小杰道歉。

“你就是傻！”張小杰沖林克儉吼，隨即笑了，“這么傻下去，你將來連老婆都討不到?！苯又?，他教林克儉如何從國內(nèi)勾老婆。

朱晨是張小杰的老婆，是張小杰從國內(nèi)勾來的。他倆是高中同班同學(xué)，朱晨是班花，學(xué)習(xí)成績好，同學(xué)三年，沒正眼瞧過他。在微信同學(xué)群上，張小杰得知她考上211級別的師范大學(xué)，獲得碩士學(xué)位，還是單身，張小杰制定了完美的勾老婆計劃。

餐館每周休息一天，一到休息日，他就開車四處轉(zhuǎn)。去伯克利分校、斯坦福大學(xué)、特斯拉公司總部、蘋果公司總部、甲骨文公司總部、甲骨文球館、屋侖動物園、奧克蘭海灣大橋、舊金山金門大橋、世博會遺址和高檔別墅區(qū)等一些上檔次的地方拍照片，發(fā)在同學(xué)群上。

張小杰身高一米七四，天天沐浴在油煙中，卻沒發(fā)胖；他五官端正，棱角分明，面對面看他，油膩膩的鼻頭發(fā)紅，毫不出眾。上了照片卻跟當(dāng)下的當(dāng)紅小鮮肉有得一拼，何況他每一次都實施了針對性打扮，微笑對著鏡子苦練過。他一連發(fā)了三個月，朱晨抵擋不住了，主動跟他加上微信。私聊了兩個月，朱晨飛來了奧克蘭。

王逵鼎力相助：一是計劃提前買下一棟大別墅，把自己住著的獨棟房低于市價賣給張小杰，全套家具免費贈送；二是叫他老婆清除家中有孩子的一切跡象，按照女人眼中的男單身家庭應(yīng)有的狀況，幫助張小杰布置房子；三是召開全體員工會議，統(tǒng)一口徑，說張小杰被甲骨文公司裁員，才來當(dāng)廚師的。

朱晨早已被那些照片征服了，來到的當(dāng)天就跟張小杰同居了。她想在中文學(xué)校找一份教師工作，努力了半年，未能遂愿。王逵請她來餐館跑堂。

第二年，朱晨生下雙胞胎兒子。兩個孩子聰明伶俐，學(xué)習(xí)成績不是A，就是B+。喜得王逵一定要跟張小杰結(jié)親家，把閨女許配給張小杰的大兒子。

王逵的老婆安菲婭原是聚賢餐館的洗碗工，俄羅斯移民，金發(fā)碧眼，身材苗條，比王逵高出一個頭。生下的三個兒女是典型的混血兒，閨女特漂亮，跟芭比娃娃一樣。張小杰和朱晨都高興，第二天就在聚賢餐館辦訂婚酒，請丁一和胡萍當(dāng)證婚人。酒宴上，張小杰的大兒子就蠢蠢欲動，小兒子嘴唇噘起能拴驢。

林克儉是去年王逵在金門大橋上撿來的。

他一個嬸子在加州打黑工，當(dāng)保姆，每年給家里匯三萬多美元。林克儉家在農(nóng)村，大專畢業(yè)，不甘心在縣城的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賣二手房，持旅游簽證來投奔嬸子。一個保姆去哪里幫侄子找一份年收入幾萬美元的工作呢？只能求主人幫忙。嬸子的主人是一對程序員，中國人，盡心盡意查閱報紙廣告，幫不上忙。林克儉閑逛時，看到一家中餐館貼出的啟事，招聘洗碗工，他就去了。

剛來美國時，那家餐館的老板也是在中餐館打黑工，遭受老板百般凌辱。熬了三十幾年，他攢了一筆錢，五十八歲才開了自己的餐館。他不但不憐惜林克儉，反而把自己遭受過的苦難照搬到林克儉身上。收走林克儉的護照，每周只發(fā)兩百美元工資；林克儉手腳稍慢一點，他手邊有什么就抓起什么向林克儉身上扔，嘴上罵罵咧咧。

熬了半年，林克儉生無所戀。他揣上所有的美元，坐灰狗去了舊金山，在城內(nèi)亂逛，見了好吃的就吃，好玩的就玩。來回游覽卡斯特羅街，觀賞沿街同性戀的六色彩虹旗。逛了幾天，他身上剩下二十美元。暑假跟父親在工地挑磚，晚上工友們聊天，父親說最大的心愿是抽一支古巴雪茄。他用剩下的二十美元買了一支雪茄，去金門大橋自殺。

住在嬸子主人家時，他跟隨主人一家去游覽過金門大橋，知道金門大橋是自殺圣地。問過幾位華人，他走到金門大橋，伏在橋上的觀景欄桿上，望著遠處的惡魔島，他撕開雪茄，一點一點地往海里拋撒，哭喊爸爸。

王逵和安菲婭回安菲婭的娘家，經(jīng)過金門大橋，王逵開車沒注意。安菲婭發(fā)現(xiàn)林克儉爬欄桿，叫王逵加快速度趕上去，車停在橋上。安菲婭練過排球，身材高，動作靈活，下了車就從護欄上翻越過去。她的動作引起了人們注意，一位墨西哥人發(fā)現(xiàn)林克儉爬上了欄桿，將他拉下來。林克儉的英語不利索，更不懂墨西哥人講的西班牙語。他一直用母語哭喊：“讓我死！”一直奮力掙扎。眼看那墨西哥人招架不住，安菲婭沖上去，幫助墨西哥人將林克儉按在地上。王逵趕上來，坐在地上，將林克儉抱在懷里。林克儉不掙扎了，向王逵哭訴。

王逵注重儀式，把林克儉帶回餐館，叫張小杰炒幾盤菜，把丁一一家請來，自己一家和張小杰一家也叫來，大家圍坐一桌。

聽過林克儉的哭訴，王逵叫他擦去眼淚，舉起酒杯說：“克儉，這里就是你的家，在場的人都是你的親人。明天，你去各餐館打聽洗碗工工資是多少，我按最高的那一家給你，在場的都是證人。丁博士和胡博士是大知識分子，有他們做證，你放心了吧？”

林克儉跪下磕頭，哭著叫喊：“哥，我不要工資?！?/p>

“這可使不得。今天，我們救下你一條命，你心存感激，說不要工資，日后肯定反悔，會把我當(dāng)仇人。因為你年輕，不會白給我洗碗一輩子。這樣吧，我給你每月工資兩千美元，客人給的小費你們照例分；我包吃包住，你住在店里。你的護照是討不回來了，你就黑在這里吧。加州庇護非法移民，不會有人來抓你，你安心工作。日后如何發(fā)展，就看你自己的悟性和運氣了?！?/p>

林克儉看到了人生希望，對張小杰傳授從國內(nèi)勾老婆的招數(shù)認(rèn)真聆聽，不時在手機備忘錄上記下幾筆。丁一和王逵也饒有興趣地聽。

張小杰的勾老婆經(jīng)驗傳授完，王逵說：“該準(zhǔn)備午餐了。”

王逵領(lǐng)頭走進廚房，對著案板上已經(jīng)解凍的羊肉、雞肉、牛肉、豬肉、魚塊和大蝦，自言自語般地咕噥：“是準(zhǔn)備咕嚕肉，還是宮保雞丁呢？”

疫情發(fā)生后，來店里吃飯的?？突旧暇褪Ｏ掳驼材匪沽?，王逵是懷著無奈的心情為艾默太太祖孫倆咕噥的，也是為遭遇疫情的倒霉年頭咕噥的。來餐館的客人少了，外賣直線上升，每天早中晚都有幾十份，有時候上百份。王逵和張小杰忙得兩眼通紅，支使得安菲婭、朱晨和林克儉團團轉(zhuǎn)。他們忙不過來時，丁一停下工作，主動幫忙。

朱晨叫林克儉去前臺，拿已到的外賣訂單。林克儉飛快跑過去，拿來訂單，送進王逵手上。按照訂單，王逵吩咐張小杰和林克儉切魚剁肉，他自己把要用的配菜搬到案板上。

丁一在餐館吃中飯，不用特別準(zhǔn)備，王逵他們吃什么，他跟著吃什么，每餐付十美元。王逵堅決不要，他記在手機上，打算疫情結(jié)束后，一次性給王逵開一張支票，或者給王逵的孩子買禮物。

王逵他們在廚房忙活時，丁一坐在店堂的一個角落工作。王逵是叫他上樓上雅座間工作的，丁一不想去，一是上下樓麻煩，二是中途上廁所要下樓，三是一個人坐在冷清清的一層樓上，心里發(fā)毛。

六

萬圣節(jié)不放假，卻逢星期日，激起了人們又想偷懶、又想打牙祭的欲望。今天中午，外賣有一百二十多份。叫外賣的，早餐多半是叫桂林米粉；中餐、晚餐一般叫兩三個硬菜。

自十點半鐘開始，王逵和張小杰手上的鍋鏟就沒停下過，以致王逵把菜炒錯了，蔥燒海參中放了火腿腸。林克儉負責(zé)打包，編號，小心翼翼，不敢出半點差錯，忙得汗水流到嘴角。

菜炒錯了沒多大關(guān)系，叫外賣的大多數(shù)是中國同胞。他們叫外賣主要是垂涎中國菜的味道，釋放對親人、對家鄉(xiāng)、對祖國的思念之情，沒有人會過分較真。拿到手的菜冷熱無人計較，冷了放進自家微波爐熱一熱。蔥燒海參中錯放了火腿腸也沒關(guān)系，只要放了大蔥就行。對餐館而言，卻是要命的，就是不引發(fā)口角，也會砸了口碑牌子。

林克儉不敢讓王逵知道炒錯了，端到前臺，悄聲請朱晨幫忙。朱晨縮下身子，一邊接電話、微信或者臉書，一邊用筷子細致地把火腿腸一點一點地挑出來，放在一邊。打好包、編好號之后，她悄悄吃掉。丁一發(fā)現(xiàn)時，兩人會心一笑。

因為要付小費，在美國叫外賣大多數(shù)人自己開車來餐館取，叫餐館送的人大約三分之一。

十一點，為餐館送外賣的老魏和安吉準(zhǔn)時到來了。除了一日三餐為餐館送外賣，他們還為超市送菜，替人買菜。早上七點出車，晚上九點以后回家，車子和人連軸轉(zhuǎn)。相當(dāng)于中國的92號汽油，加州3.09美元一加侖（3.785升），除去油錢，一個人一天能賺大約一百五十美元。車是自己的，沒算車輛磨損費。

老魏四十來歲，戴白色禮帽，金絲眼鏡，文質(zhì)彬彬，器宇不凡，根本不像送外賣的。他總是笑瞇瞇，戴著口罩，透過瓶底般的眼鏡片，也能讓人看到他的眼睛在笑，卻捉摸不到他的笑意。他言語不多，說話、走路和做事都是慢條斯理，顯得氣定神閑，勝券在握。入鄉(xiāng)隨俗，依照美國人的規(guī)矩，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不便探究他人的隱私。只是讓人猜測老魏過去的生活決不是這般狀況，他身上有著感人至深的故事。讓人期待有朝一日，他會時來運轉(zhuǎn)，一鳴驚人，成為第二個大名鼎鼎的數(shù)學(xué)家，或者別的科學(xué)領(lǐng)域的大家。

安菲婭不在，發(fā)放外賣落在了朱晨和林克儉兩人身上，朱晨叫號，林克儉對號發(fā)放。他倆尊重老魏，每一次都幫老魏把外賣送到車上。有時候，老魏送的路線外賣份數(shù)多，丁一也會幫助他。今天，老魏要送二十一份外賣，朱晨幫老魏提四份，林克儉提四份，老魏自己提四份。丁一想提六份，一只手提三份。一上手，菜湯就要傾倒出來，他只好也提上四份。林克儉腿腳快，很快轉(zhuǎn)了回來，提上剩下的五份。出了店門，丁一碰上轉(zhuǎn)回來的老魏。

“謝謝，謝謝！thanks，thanks！”老魏點頭哈腰，又是母語又是英語地連聲道謝。張開兩手，想接過丁一手上的外賣，怕傾倒了湯，又不敢接。

看著老魏，丁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心里有難以言狀的焦慮，鼻子驟然酸了，趕緊大聲道：“不用謝，應(yīng)該的！”

安吉是墨西哥婦女，三十幾歲。她英語說得溜，還會用唱歌般的音調(diào)說中國話：你訂的外賣送到了，到你家車庫門前了。你明天還訂外賣嗎？要我?guī)椭阗I菜嗎？我的服務(wù)你滿意嗎？可以想見，為了獲得這一份工作，為了多招攬生意，為了獲得多的小費，她是多么努力學(xué)習(xí)。她一切都短，短身材，短頭發(fā)，短脖頸，短臉龐，口罩上方只現(xiàn)兩只大眼睛和不足三指高的額頭。她愛笑，笑聲也短，“嘎、嘎、嘎”，像沖鋒槍點射。她唯一不短的是身體寬度，似乎剛能擠進她那輛本田風(fēng)度的前車門。她動作出人意外的麻利，從不讓人幫忙。風(fēng)度車身短，她車技好，把車倒到店門口，掀開尾門，幾分鐘就把要送的十幾份外賣有條不紊地碼放在塑料箱里了。她艱難地擠進駕駛座，從車窗口伸出短胳膊，岔開兩根粗短的手指打丘吉爾創(chuàng)意的那個手勢，一溜煙跑了，留下“嘎、嘎、嘎”的笑聲。

將近十一點半，自己來取外賣的車輛陸續(xù)來了。店門前搭建了布棚，除了兩個車位，自家店門前停不下多的車，好些車停在別人家的商鋪前，大多數(shù)車靠路邊停放，排成長龍。大家擁進店堂，恨不得一秒鐘之內(nèi)把所訂的菜拿到手。

由于少了安菲婭，丁一不得不上陣。朱晨接替安菲婭，快速叫號，丁一和林克儉快速把菜遞到客人手上。

忙碌到下午一點左右，一百二十多份外賣打發(fā)了。王逵叫林克儉炒他們自己吃的菜，他和張小杰去廚房后面的巷道，抽煙休息，觀賞蜂鳥吸蜂蜜水。積蓄力氣和熱情，準(zhǔn)備下一步給艾默太太和詹姆斯炒菜。

林克儉可高興啦，唱起了陜北民歌。歌聲伴隨歡快的鍋鏟聲，很快，三盤菜和一盤蔬菜沙拉端上了桌。他轉(zhuǎn)身跑去廚房后面，請王逵和張小杰來吃飯。

“不錯嘛，林克儉。”王逵和張小杰來到桌邊，齊聲夸獎林克儉。王逵叫林克儉去儲藏室拿五聽啤酒來，招呼丁一來吃飯。

“得令！”林克儉趕快往儲藏室跑。

桌上一盤青椒炒肉片，一盤老干媽炒雞丁，一盤家常豆腐，王逵滿臉鐵青，沖林克儉嚷：“你傻??！這是預(yù)備給艾默太太的！”

林克儉嘴巴張開來，許久才合上，囁嚅著說：“就剩這兩份葷菜了，沒別的炒，這肉是瘦肉片，做不得咕嚕肉?！?/p>

“咕嚕肉給了別人?！蓖蹂雍蛷埿〗茔读艘幌拢嗷ネ谎?，兩人轉(zhuǎn)身跑進小冷庫，噼里啪啦，抓著肉呀雞腿呀往外扔。

林克儉害怕更加惹火王逵，樹樁子一樣呆站著，眼里漸漸噙滿淚水。丁一拍一拍他的肩，示意他上去幫忙，自己也跟上去。四個男子漢很快將晚餐需要準(zhǔn)備的肉呀，雞呀，魚蝦呀，青菜和配料，從小冷庫擺放到了案板上。小冷庫的溫度調(diào)得適當(dāng)，不用長時間解凍，等候大約半小時就可以下刀切。

林克儉抓過砍刀，剁下一塊豬肉，從塑料盒里拿出四只雞腿，塞進微波爐解凍。王逵瞟他一眼，故作沒好氣地道：“稍微解一解就可以了?！?/p>

“哥，你們先去吃飯，我守著解，切了肉丁和雞丁再去吃?！绷挚藘€說。

“每樣切雙份，用點心，看著切，大小要勻稱?！蓖蹂诱泻舳∫缓蛷埿〗?，“我們先去吃，快一點半了，艾默太太會來了。”

或許是為餐館著想，艾默太太和詹姆斯九點左右來吃早餐，一點半以后來吃中餐，恰好錯開外賣發(fā)放的時間。

丁一、張小杰和林克儉喝完一聽啤酒，林克儉的肉丁和雞丁沒切好，艾默太太敲敲店門，站在店門外，習(xí)慣性地高聲叫安菲婭：“Anfiya，宮保雞丁，duplicate（雙份的），green Salad（蔬菜沙拉）?！?/p>

朱晨答應(yīng)一聲，嘟噥道：“美國佬就是傻，既然點雙份，一樣點一份多好?！?/p>

“就你聰明！”張小杰瞪朱晨一眼，丟下筷子，往廚房跑。

朱晨知道自己多嘴，趕緊對王逵道歉：“對不起！我亂講的?！?/p>

“沒關(guān)系，就是給她炒兩份也應(yīng)該。你陪丁博士先吃，我去廚房幫一把。”王逵起身走進廚房，壓低聲音恨聲叫：“傻啊！你怎么先切肉丁？”

丁一是家中的廚師，知道豬肉半凍的狀況最好切，林克儉沒過錯。他又不是諸葛亮，怎么能料到艾默太太今天點宮保雞??？雖然是救命恩人，但是從鬼門關(guān)走過一遭的人承受不了接連的委屈、無端的指責(zé)，很可能順手一刀砍了王逵。丁一慌忙跑進廚房，準(zhǔn)備勸解雙方。

林克儉沒頂嘴，沖王逵笑一笑，抓過雞腿切雞丁。張小杰抓過一條雞腿，跟林克儉一起切雞丁。王逵抓過胡蘿卜，一邊快速切丁，一邊教林克儉如何把圓滾滾的胡蘿卜切成大小一致、四棱四角的丁。

因失言，受了氣，朱晨更不好意思一個人坐在桌邊吃，去廚房后門的小巷里透氣。經(jīng)過丁一身邊，叫丁一去吃飯。見“血案”不會發(fā)生，丁一轉(zhuǎn)身往店堂走，不是去吃飯，是想去跟艾默太太聊天，穩(wěn)住兩位寶貴的?？?。

一進店堂，丁一就看見詹姆斯抓著他的電腦往門外跑。他從來沒想過詹姆斯會搶他的電腦，心里時刻擔(dān)心對街社區(qū)的黑人小子。當(dāng)他回過神來時，詹姆斯已經(jīng)跑出店門外了。他大叫一聲：“James！”拔腿就追。

朱晨在小巷里觀看蜂鳥吸蜂蜜水，不可能聽見。王逵、張小杰和林克儉以為詹姆斯進店堂里來催趕快上菜，張小杰加快動作洗鍋，打火，王逵和林克儉加快速度準(zhǔn)備蔬菜沙拉。三人齊聲道：“Im getting there.（我正在努力）”

丁一追出店門，詹姆斯跑出二十幾米了。丁一拼命追，邊跑邊叫艾默太太。情急之中，他忘了用英語，用母語大叫：“你外孫搶我的電腦！”

艾默太太帶來一份報紙，戴著老花眼鏡，正看得入迷。

追出大約兩百米，丁一喘不上氣，沒力氣叫喊，一邊張口喘氣，一邊踉踉蹌蹌往前跑，一邊伸開胳膊向前撲打，仿佛詹姆斯就在跟前似的。

對街黑人社區(qū)的兩個黑人小伙叫喊著往這邊跑，往來的車輛阻礙了他們的速度，他們一邊吼叫，一邊蛇形奔跑，險象環(huán)生。詹姆斯站下來，轉(zhuǎn)過身，示威似的舉起電腦，向丁一擺晃，大笑一聲，轉(zhuǎn)身跑進了一條巷道。

丁一看到了希望。那一條巷道兩邊排列較好的獨棟屋，后院都圍了兩米高的柵欄板。各家擺放的萬圣節(jié)裝飾很有特色，除了南瓜燈、骷髏、死神和墓碑，還有充氣的鹿群和高頭大馬。上周星期日下午，他帶丁蘭和丁冬來觀賞過，知道是一條死巷，詹姆斯不可能從人家的后院翻越過去逃走。

喘幾口氣，他鼓足全身力氣跑過去，在巷口內(nèi)阻住了詹姆斯。他撲過去，死死抱住詹姆斯，喘息著道：“Important documents，computer exceed 950 USD.（重要文件，電腦超過950美元）”

“I need it，I need it?。ㄎ倚枰倚枰闭材匪挂贿厭暝?，一邊大叫。掙了幾下，掙出一條胳膊，用手肘頂在丁一的肩膀上往下壓，壓下去后，猛擊丁一的頭頂，一下，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兇狠。

丁一能聽見自己的頭骨在開裂，一下、一下地癱軟下去，抱住詹姆斯的一條腿，死命不放。血從他的眼睛里流下來，眼前紅紅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朦朧中，他感覺兩位黑人小伙跑了上來。

“You bastard！”一個黑人小伙大聲喝道。

另一個黑人小伙說：“Call the police.（報警）”

“Its no use. Hit him！（沒用的，揍他）”

詹姆斯哈哈大笑，隨著狂妄的笑聲，丁一感覺頭頂遭受重重的一擊，什么感覺也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沒有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