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平
一
狼子站在前邊,回頭望了望自己的隊伍:一張張笑臉,還有興奮地擺著尾巴、早已按捺不住的狗狗們。狼子下達了第一道命令:“按照順序,控制好步伐,起步,走!”
馴狗就這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每一位馴狗師都要努力控制著,不讓狗狗過于興奮。在牽引繩的引導下,松獅、柴犬、拉布拉多、邊牧、哈士奇還有金毛,一下子都排好隊,慢慢在公園的草地上開始散步。
“蹲下!”“臥!”“起立!”大家輪流命令著自己的狗狗,不停地重復著動作。動作成功完成后,馴狗師就將狗糧藏在手心中,遞進狗狗的嘴巴里。遠處有很多人圍觀,他們看見可愛的狗狗,很想沖上來,卻被狼子禮貌地制止了。在狗群里有很多毛病還沒有完全改掉的家伙,陌生人靠近,會讓狗狗過度興奮,激發(fā)它們的撲咬欲望。
女孩站在陽光下,愣愣地望著遠處,她看上去有十二三歲,穿著寬大的校服,身邊是一只很大的金毛?,F(xiàn)在狗繩已經(jīng)把她的雙腳纏在一起,她費力地想從里邊掙脫出來,可是身邊的金毛仍在不停地繞動,繼續(xù)把她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起來,金毛試圖掙脫牽引,眼看著,女孩就要被絆倒了。
狼子跑上去,朝著那只金毛的鼻子指了一下,喊了一聲:“定!”金毛瞬間就老實了下來,它望了狼子一眼,然后回避開,不安地在原地坐下又站起,又朝著空曠的草地、還有遠處奔跑的人和狗“汪汪”叫了幾聲。狼子用手撫摸著金毛的頭,輕輕地揉搓著它的耳根,它才逐漸安靜下來,然后緩緩地坐下。
訓練繼續(xù)進行著,今天是馴狗班的第四天。前幾日,大家都在室內訓練著自己帶的狗,同它們培養(yǎng)感情,完成簡單的室內訓練項目。今天是第一天在戶外讓它們接受抗外界干擾訓練。
狼子大聲喊著,給大家提示動作要領,那些大大小小的狗狗,情愿或者不情愿,都要收斂個性,在野外環(huán)境中學著服從主人的指令。狼子看見,只有那個女孩站在遠處一動不動,什么也不做,那只金毛除了繞她的腳,更想奮力掙脫狗繩向遠處跑,它甚至拽著女孩跑了很多步,然后停下來大口地喘著氣。
狼子就把女孩叫了過來。
“你為什么不下命令,讓它完成規(guī)定的動作呢?”狼子問。
女孩咬著嘴唇,很是尷尬。短短的幾天里,參加培訓的馴狗師們幾乎彼此都成了朋友,唯獨沒有人同這個女孩講話,她總是悶聲不響的,不愿意與人交流,讓大家對她的熱情一下子熄了火。
“你來,”狼子說,他牽住狗繩,幫助女孩把金毛拉到了大家面前,“給我們展示一下?!?/p>
女孩像是受了委屈一樣。
“這是你挑選的狗,還是分配給你的狗?”狼子問。
“這是我自己的狗!”女孩小聲說。她覺得有點詫異,看來,狼子的狗太多,一時把她和她的狗給遺忘了。
“對對,是你自己的狗,”狼子突然想起了這個自帶狗狗前來參加培訓的特殊孩子,“你要大聲地對它說話,讓它做它該做的??纯茨悖瑤滋爝^去了,狗狗根本沒有把你當成主人,因為你根本就沒有命令過它,在它眼里,你怎么可能有威信?”金毛現(xiàn)在又把女孩的雙腳“捆”在一起了,它似乎聽懂了狼子的話,朝著狼子“汪汪”叫了兩聲。
“你能不能馴好它?”狼子大聲地問。
“我,我會盡力的?!迸⑿÷暤卣f。
“不是盡力,你應該說,我一定會馴好!自己沒有自信,狗狗就不會尊重你,就不會服從你。我們大家給她鼓一下勁兒,來,我們一起喊:加油!”
“加油!”馴狗師們一起喊起來,大家的助威讓女孩有些簌簌發(fā)抖,她不習慣待在眾人的注目下,她想退回旁邊安靜的角落里,可還是被大家的熱情留在了原地。
“你看看,你為什么對自己沒有信心呢?狗狗是最敏感的動物,你的任何細小的動搖,它們都能感覺得到。如果你害怕了,它們就不會怕你,那么狗狗就成了主人。你現(xiàn)在大聲說,你可以做到,堅定一點兒。”
“我試試看吧,我會盡力的?!笨瓷先ヅ缀跻罎⒘恕?/p>
“不是試試看,是我一定能。對我們大家高聲地喊一遍?!崩亲犹岣吡寺曇簦穆曇粼隈Z狗師們心中很有威信,在這群狗狗里很有威懾力。他是這家“世界的拐角”狗狗樂園的老板,開設了這個馴狗培訓班?,F(xiàn)在他的一雙眼睛盯住女孩,女孩低下頭,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回應他。所有的馴狗師也都安靜下來,目光一起聚焦在女孩的臉上,他們在等待她的承諾。
過了很久,那只金毛在女孩的腳邊安靜下來,女孩看了看那只狗,一滴眼淚滴在它明亮的額頭上,她捋了一把金毛脖子上的長毛,然后低聲絮叨著:“我,一定,把你,馴好!”
大家都為女孩鼓起掌來,這是真誠的鼓勵。看見她那委屈的樣子,大家有說有笑地過來哄她。狼子跑回自己的車邊,他想查找一下這個女孩和那條狗的檔案。他找到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在上面讀到了女孩的名字,他倒吸了一口氣。
草坪上,馴狗師們開心地帶著狗狗完成一項項馴狗課程,他們逐漸進入了角色。只有那個女孩和那只金毛站在場地一邊,她好像也想學著別人的樣子,可她失敗了。
二
狼子走到金毛的籠邊,金毛兩眼斜睨著他,身體開始僵直??赡苁抢亲拥臍鈭觯尳鹈坪踹€在猶豫是不是要立刻發(fā)作。狼子想起了那天室外訓練時那個害羞的小女孩晗冰,這條狗是她親自送來的,她怯生生地對他說,求他把金毛馴好,因為它咬了人,一家三口,受傷的小姑娘腿上縫合了十三針。
狼子在籠子邊蹲下來,金毛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耳朵也開始向后聚攏。狼子哼了一聲:“嗚什么嗚,以為你是電冰箱啊。”金毛顯然聽懂了,它被狼子的話噎住了,它眨了一下眼睛,并不直視狼子,身體卻依然保持著僵硬。狼子就把它放了出來,用溫順的口吻命令它,讓它不要那么緊張。他給它系上鏈子,然后牽著它,一聲不響地在屋子里靜靜地走了兩圈。對付習慣性緊張的狗狗,可以讓它們稍微活動一下,釋放一下自己的敏感。他命令金毛坐下,很顯然,金毛聽不懂,狼子笑了笑,他見過的狗狗有很多,有的非常敏感、膽小,也有的很強勢。但在他的指導下,用不了兩三個星期,這些狗狗大多會變成溫順的小寵物。他用手輕輕地去撫摸金毛的下巴,然后順勢想把它放倒在地上,讓它保持一個坐姿。這時候,金毛突然反嘴咬了他的手,咬得非常狠。狼子是那種反應奇快的人,可是他覺得這次他根本沒有機會躲過。金毛毫無征兆的襲擊,讓他感到有些意外,這只狗到底有多少的內心陰影呢?狼子反復用肥皂水清洗自己的手,做消毒處理,把里面的淤血擠出來。
這是他受傷最嚴重的一次。這條金毛已經(jīng)成年,咬合力非常大??蓪τ谝粋€馴狗師來說,即使受了傷,他依舊不應該停止訓練。這是人同狗的較量,如果狗狗覺得它咬傷你,能夠挫敗你對它的掌控,它以后就會變本加厲地咬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狼子開始用自己的手套來訓練,這是一雙特殊的摩托車手套,里面塞滿了金屬絲的填充物??墒痔捉咏鹈臅r候,會被它毫無征兆地瘋狂撕咬,用防割布做成的手套很快就被撕出了一個裂口,里面的金屬絲也露出來一截。金毛的嘴也磨破了,現(xiàn)在它嘴上帶著血絲,依然不停地咬著。
狼子感到有些意外,他見過許許多多的狗,但像這只狗這么兇狠地對待要接觸它的物品,還是很少見的。他的手套不停地在金毛的眼前晃,金毛撲上來咬,咬完了之后,那只手套依然又游蕩到它的嘴邊,磨蹭著它受了傷的皮膚,狼子聽到它在喘氣,他就停下來,歇了一會兒。他的眼睛緊盯著金毛的眼睛,現(xiàn)在金毛的眼神有些渙散,它不敢直視狼子,身體開始向下臥,狼子讓它緩緩氣,這樣更容易從心理上打垮它。一只狗狗對于“越界”的物品的“報復”,是需要用勝利來鼓舞自信的。當狼子第六次挫敗金毛對手套的“報復”時,金毛的眼神開始暗淡下來,它的口水一點點滴到地板上。這時候它對手套已經(jīng)不像剛開始那么敏感了,雖然還不時地發(fā)出嗚嗚聲,它的動作卻緩慢起來。狼子開始放松跪壓它的膝蓋,依然非常堅決地望著它,然后用手套完好的一側,輕輕地在它的嘴邊摩擦著。今天就到這里吧,有個很好的開始。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這樣的訓練不斷地重復著?,F(xiàn)在狼子很開心地哄著金毛,當金毛不咬手套時,他會像變魔術一樣從手里變出狗糧,金毛聽從命令,趴臥在地上的時候,他將狗糧塞進它的嘴里,金毛的嘴巴嘎吱嘎吱嚼著,它有點艱難地把那些細碎的狗糧咽下去。狼子把金毛提起來,命令它保持一個坐姿,然后把水盆遞給它作為獎賞,還輕輕地撫拍著它的額頭。狼子觸碰遍了它的全身,試圖找出它過敏的部位和刺激源。憑借經(jīng)驗,狼子覺得這只金毛有著嚴重的傷痛記憶,它極度恐懼棍、棒、繩索和突然靠近的人,發(fā)起攻擊只是自衛(wèi)的本能。這樣問題嚴重的狗狗能訓練好嗎?
三
晗冰是實驗小學的學生。金毛是爺爺?shù)墓?,也是他留下的紀念。
她把金毛送到“世界的拐角”馴狗院,它必須被矯正,因為留給它的時間并不多,它的表現(xiàn)將決定自己的命運。
爺爺是在一年前離開的,此前兩天,他們還在微信上互道過晚安。爺爺走得一點兒征兆也沒有。金毛是他的伴兒,印象中,它就像是一個厚重的、黃色的沙發(fā)墊,它小的時候,所有客人看見它都喜歡得不得了,大家喜歡摸著它的兩只耳朵不停地晃動,金毛會很順從地任由人們“蹂躪”,然后把腦袋藏在自己的爪子下。
爺爺離開后,晗冰成了它的主人之一,那時金毛還留在爺爺?shù)姆孔永铮蔂敔數(shù)谋D氛湛粗?。她試著把它帶回自己的家,可媽媽不太愿意?/p>
那天,晗冰帶它到爺爺家樓下去散步,金毛掙脫了狗鏈,怎么也追不上,也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然后,她就聽小區(qū)二期的保安說它咬了人,咬了一家三口。那家人,晗冰有點印象,見過一兩次,那位叔叔很和藹,總是笑瞇瞇的。
晗冰得把它訓練好,聽物業(yè)的叔叔阿姨說,受傷的張叔叔一家已經(jīng)將這件事向街道上匯報。很快會有人來找到并評價金毛,如果覺得它還會傷人,就會把它強行帶走處理掉。
那天晚上,晗冰把金毛帶回爺爺?shù)姆孔樱谀抢镒艘煌砩?,她把事情的?jīng)過講給爺爺聽,講述那驚心動魄的每一秒:是我不小心,我太不會遛狗了。
金毛現(xiàn)在很大了,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只羞澀的小狗。爺爺離開后,金毛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在外面待著,聽保姆阿姨說,金毛想去等爺爺,鄰居們也經(jīng)??吹剿谛^(qū)的花園邊兒,望著小區(qū)的入口等待。很多人都說它是一只有情有義的狗狗,它依舊沒有放棄希望等待爺爺回來。隨后有兩個月,它完全失蹤了,晗冰貼了很多尋狗啟事,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金毛重新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時候,一身的污濁,一只耳朵還受了傷。從那以后,六歲的金毛脾氣變得很古怪,聽保姆阿姨說,金毛回來后,性情就變得非常暴躁,一不順心就開始攻擊人和物品,脾氣越來越壞,而且是瞬間爆發(fā)。
晗冰責怪它的時候,它先是羞愧地低下頭,再說它幾句,它就突然撲過來咬人,這讓晗冰大吃一驚,然后它又會慚愧地躲在一邊,搖著尾巴向人乞憐。晗冰發(fā)現(xiàn),這只已經(jīng)長大了幾倍的黃色狗狗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可以讓人靠在身上的家庭成員了,它讓愛它的人感到陌生。它仿佛總處在驚恐中。
在網(wǎng)上,晗冰找到了那家“世界的拐角”馴狗院,看網(wǎng)上的評論說,那里的馴狗師能夠把任何一只狂躁的狗狗變成溫順的小羊羔,晗冰打算立刻把它送過去。金毛并不著急,它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這讓晗冰的心里滿是悲傷。
四
狼子在建檔案的時候,會把馴狗員的信息一起錄入。一般的情況,他不會讓熟悉的人來訓練狗。可這個叫晗冰的小姑娘例外,她牽著金毛來的時候,在馴狗院門口站了很久,開門的時候,她的身上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了,金毛在她身邊不停地蹦著。她一直懇求著讓狼子收留這只金毛。起初狼子是拒絕的,這個狗狗樂園是個商業(yè)性的,看小姑娘的樣子很難支付得起費用,可她就是在那里站著不走。狼子看得出,這條狗是一只很難馴服的狗,因為受過極度的驚嚇,它變得很神經(jīng)質,很有可能是受過人的傷害,所以當人靠近的時候,它會瘋狂地撕咬。這樣的狗狗,狼子遇到過幾只,沒有哪個馴狗師敢保證能將它訓練好。
狼子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還是心軟了,也許因為這個狗狗樂園叫“世界的拐角”,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叫晗冰的小女孩很無助。他在詢問的筆記上標注著:金毛,六歲,無征兆咬人,拆房毀物,室外暴撲。像這樣的毛病,是一定要連同主人一起培訓的,所以狼子答應了她的請求,讓她加入了培訓班。狼子一直想同她仔細聊聊,她看上去同其他想成為馴狗師的人不一樣,是個性情陰郁的孩子,聊天的時候,她總是緊咬著嘴唇一聲不響,無論你怎么啟發(fā)、逗笑或者挑起一個話題,她的身體都會擺出一副抗拒的姿勢,讓人同她溝通的努力白費掉。上次的室外訓練中,狼子故意用言語刺激了一下她,希望她能有所觸動,可并沒有看到什么效果。
她能夠完成這項工作嗎?面對這只異常頑固的金毛,馴狗師如果沒有強大的精神定力和堅定的自信心,是根本無法糾正狗狗的頑疾的。
狼子找到了晗冰學校的網(wǎng)站,在很偏僻的網(wǎng)頁上偶然看到了她的照片,那大概是三年前的她,樣子比現(xiàn)在消瘦,眼睛里也充滿了活力。她剛參加完運動會,與幾個同學一起在學校的跑道上奔跑著,一臉陽光。她的校服有些寬大,卻遮掩不住她的活力。網(wǎng)頁上的照片,與現(xiàn)在站在大家面前的這個晗冰判若兩人。是什么讓她有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狼子考慮再三,還是給晗冰留下了一段語音:“我希望你放棄對金毛的訓練。”語音很短,他想,對于那個同樣沉默的晗冰來說,直接、簡潔的告知是最好的。
晗冰坐在馴狗師的辦公室里,她的語速很快,同她平時的表現(xiàn)有點不一樣:
“叔叔,請把金毛留下。你是最好的馴狗師,它的命只能靠你了?!?/p>
“你可以再去買一只新的狗。”狼子說。
“它是爺爺?shù)墓?,原來一直陪伴著爺爺。它臥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同它聊天,它聽得懂,爺爺也就能聽得到,原來爺爺每天都同它聊天。”晗冰說。
自從爸爸離開這個家,媽媽變得非常歇斯底里,甚至對爺爺打來的電話也非常反感。爺爺總在電話里同晗冰聊上很久。爺爺是個畫家,他從小就教晗冰畫畫,盡管現(xiàn)在晗冰對畫畫已經(jīng)生疏了許多,可她還是喜歡爺爺在微信上傳給她的那些漂亮的風景畫。爺爺總是用一種舒緩的口氣講解繪制那些畫時的心情。晗冰喜歡用鉛筆在白紙上涂抹線條,來表達她的情緒,這些線條爺爺能懂,爺爺會在畫上隨意地添上幾筆,畫中的情緒就得到了宣泄和自然的消解。然后爺爺就隨意地畫出一些草圖,將孫女的心思領向更廣闊的世界。這只很情緒化的金毛也懂晗冰的畫,它心情好的時候,晗冰會把她新作的畫給它看,看到這樣的圖案,它會發(fā)出輕輕的嗚嗚聲,那聲音就像是晗冰心情的回響。
“它的心病很頑固,我們有許多其他的狗狗同樣需要幫助,它會占用我大量的時間,而且沒有辦法預料結果?!崩亲诱f。
“你得幫助它,也請你幫幫我?!标媳f,“金毛咬了人,如果沒有人矯正,它就會被……社區(qū)不會讓可能隨時咬人的狗狗活下去?!?/p>
狼子停下手中的筆,回頭望了望那條蜷縮在籠子里的金毛?,F(xiàn)在為了食物和水,它顯得可憐兮兮的,很溫順地待著,它的眼睛很大,顯得很害羞,樣子倒像是幾年前那只無辜的小狗。
狼子拉過板凳,讓晗冰坐下。
“知道這所狗狗樂園為什么叫‘世界的拐角’嗎?”狼子問。
晗冰搖搖頭。
“我剛開設狗狗樂園的時候,因為錢不夠,就租了這間在這條街拐角的房子。那時,很多孩子喜歡在這個有陡坡的城市拐角練習滑板和自行車騎行,因為是個死角,猛拐過去很容易撞到過往的車子。后來有個朋友對我戲稱,我的馴狗館就處在世界的拐角的地方,就像在世界的邊緣。這個地方后來讓許多有問題的狗狗重新變得溫順,返回到它們與主人幸福的生活里,擁有著與以前不一樣的嶄新世界。在這個拐角,我伸開雙臂攔住它們,雖然一個人的雙臂不夠長,無法攔住所有的,但至少可以抓住一部分,讓它們與主人一起回去。這,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崩亲又噶酥笁Ρ谏系恼掌?,那上面有幾條狗,他沉默了一會,接著說,“那些沒能回去的狗狗,我都記得它們,甚至在睡夢中還能夠夢見,這種事,一旦承諾,就不可以放棄。對金毛的訓練,成敗不僅取決于我,更取決于你,還有運氣,我倆需要手拉手一起撐開,攔住它。你現(xiàn)在要回答我,你能按照要求一起完成對金毛的訓練嗎?”
晗冰沉默了一下,又恢復到了他認識的那個羞澀的小女孩的樣子。“我,可以的?!?/p>
“我沒有聽到!”狼子有點急了,這個孩子怎么就是改變不了呢!他大聲喊起來。
“我一定做到?!标媳碾p肩緊張地縮在一起,身子向下一沉,手隨著自己的動作緊緊地夾在兩肋旁,那樣子倒像是在校網(wǎng)上參加運動會的那個小姑娘了。她的聲音尖厲,刺破了狗狗樂園的寧靜,讓狗狗們躁動起來。
金毛的耳朵抖動了一下,睜開眼睛,疑惑地望著這邊。狼子走過去,把它放了出來,在原地系上了狗鏈,輕輕地帶它轉了幾下。金毛開始興奮起來,它的毛抖動著,舌頭伸得很長,露出了久違的笑臉。
自從爸爸離開以后,晗冰覺得自己越來越受到媽媽的影響。她的成績從原來的班里前三名一直跌落到第十幾名。在一個憑成績說話的重點學校里,她開始變得越來越沉默。她覺著自己被一種無力感包圍著,那時候,她還覺得自己能夠把差距追回來,但自己的成績卻一點點地越來越差,她奮起直追的斗志也在麻木中消失了。原來聚集在一起的朋友,似乎同她的話也越來越少,孤單讓她變得更加沉默。漸漸地,她成為班里最不起眼的一員,她幾次試著努力沖破這樣的困境,卻又都被無力地推回去了。
五
狼子每天上午要花一個多小時訓練金毛,晗冰就站在旁邊。狼子很快察覺到了金毛的一個細微的威脅動作,它的耳根不會像其他狗狗那樣,在咬人之前會向后塌臥,而是會非常微弱地抖動一下。對這個細節(jié)的掌握,讓狼子很多次能夠迅速地逃出它的攻擊,然后耐心地繼續(xù)訓練。開始的時候,金毛很頑固也非常兇狠。在它咬破了三只手套和兩只訓練的橡皮棍之后,它的信心開始動搖了。在隨后的日子里,晗冰模仿著狼子的樣子,一點點地讓金毛改掉自己想要咬人的頑疾。對于晗冰來說,金毛的身體足夠大,有一次金毛撲起來的時候,晗冰學著狼子的樣子,手抓緊牽引繩,試圖把它按在地上,金毛有兩次差一點反攻得手,狼子狠狠地拽住了牽引繩,金毛還是咬到了晗冰的手。但晗冰最終將它控制住了。她在穩(wěn)住了金毛的情緒后,將它牽到一旁,命令它坐在那里,然后跑到衛(wèi)生間將手指上汩汩冒出的鮮血小心地清洗干凈。她用冷水潑掉淚痕,鏡子里漸漸顯現(xiàn)出爺爺還有溫順的金毛,以及坐在他們中間的爸爸。這幅美麗的景象一下子碎裂了,晗冰腦子里滿是那些記憶的碎片,它們拼命重組著,可就是無法恢復到原來的樣子。爸爸成了別人的爸爸,金毛變?yōu)閮磹旱囊矮F,爺爺消失了……晗冰內心無聲地嘶叫,讓喊聲試著留住記憶,她不能讓金毛看見她的崩潰,她要把這扭曲的現(xiàn)實重新扭轉回記憶中的樣子,讓不停墜落中的自己停止下來。
晗冰面無表情地走回來,依舊拉緊了繩子,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金毛一遍又一遍地完成她的命令。讓狼子感到有些驚慌的是,晗冰居然跪在了金毛面前,在培訓中狼子教過這樣的姿勢,它可以讓狗狗感到眼前馴狗師給予的壓力,而不是坐在狗狗面前讓狗狗覺得你不夠堅決。對于這只精神狀態(tài)很不穩(wěn)定的金毛來說,晗冰的這個姿勢卻有很大的風險。一只神經(jīng)質的狗狗,它完全可能本能地攻擊面前動物的脖頸。晗冰沒有退縮的意思,她眼神犀利,口氣堅決地對金毛命令道:“毛仔,停!”晗冰的嗓子一下子很像爺爺,她的手勢不容置疑!金毛愣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微弱的嗚嗚聲,晗冰又用爺爺?shù)纳ひ糁浦沽怂鹈拖骂^,執(zhí)行了晗冰的命令。在雙方對峙的短短的兩秒鐘里,狼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對于晗冰和金毛來說,這都是一種沒有退路的游戲。這讓隨時準備撲上去拽走晗冰的狼子長舒了一口氣。
狼子覺得晗冰現(xiàn)在已經(jīng)逐漸地進入了馴狗師的角色,金毛也在這樣一遍又一遍、絲毫沒有商量余地的訓練中變得越來越馴服了。狼子發(fā)現(xiàn),小姑娘的臉上,羞澀和膽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每次當金毛準確地完成動作的時候,晗冰會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從口袋中掏出狗糧來獎賞它,然后親切地撫摸著它那長長的毛。
隨后的幾天中,他們把金毛帶到外面去適應各種環(huán)境,完成室外的訓練。每天早上,晗冰要帶著金毛走幾里路,讓這條狗狗發(fā)泄掉體內的能量,然后在室外完成它接受指令的訓練。對于晗冰來說,她內心非常著急,也很害怕。她已接到社區(qū)的通知,在隨后的兩周內,她將接到專業(yè)人士對金毛的評估,然后金毛可能被帶走,也有可能留在她身邊。
六
金毛已經(jīng)跑了第三圈了,它現(xiàn)在聽到馴狗的口令,從草地上回到了小區(qū)中心花園的土地上。晗冰站在遠遠的人群中,她的心情很緊張,就像是自己走進了中考的考場那樣。現(xiàn)在主考官在記錄著金毛做過的每一項測試,包括它是否服從命令,以及服從命令的程度。金毛現(xiàn)在坐在馴狗員的身旁,喘著粗氣,舌頭伸出很長,一臉的萌態(tài),它的口水滴落在土地上。遠處圍著很多人,他們都是小區(qū)的居民,這里邊有一些小孩子,他們開始興奮起來,朝著金毛大聲地喊叫著,有的試圖走過去摸一摸金毛長長的耳朵。他們這樣的舉動,被大人很快地制止了。金毛現(xiàn)在在場地中央,馴狗員不停地重復著自己的命令:立,臥,起,靠。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復著。金毛完成得非常出色,晗冰內心也感到一絲欣慰。在過去三周的訓練中,金毛經(jīng)歷了更頻繁的訓練,對于這樣的指令,它能很準確地完成,不再像以前那樣很快失去耐心。
晗冰無意中掃了一下人群,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趕忙走了兩步,走向那個人。
張叔叔正靠著圍欄,把自己的兩只胳膊撐在欄桿上,趴在那兒,仔細地看著金毛。好一會兒他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晗冰,然后客氣地對她笑了一下。
“張叔叔,謝謝您能來?!?/p>
晗冰從狼子那里獲知,對金毛最后的評定,需要征求受害人的意見。狼子一直在試圖說服張叔叔來參加今天的這次評定會。開始之前,狼子并沒有告訴晗冰,張叔叔一定會到場。
晗冰站在張叔旁邊,他們一起看著那條狗,它正在有條不紊地完成著指令。
“無論怎樣,謝謝您。”晗冰說。
“你的馴狗師跟我們聯(lián)系了很多次,他還拍攝了馴狗的過程,金毛怎么咬你和咬他,然后又怎么樣一點點變溫順。起初,我真的不想來,可他發(fā)給我們那么多狗狗的照片,那么多專業(yè)馴狗師留給我和家里人的話,還有為這次馴狗會做的視頻,最后我家的小姑娘都說讓我來看一看這條狗狗?!?/p>
張叔叔是個開朗的人,這次意外,讓彼此接觸和認識的原因有一點尷尬,可看得出張叔叔比較隨和。他打開自己的手機讓晗冰看。那里有許許多多的狗狗的照片,都是狼子發(fā)給他的。還有就是那段配上了音樂的視頻,狼子的拍攝水平很好,他讓金毛奮力奔跑的樣子和被人牽引的樣子,變得那樣和諧、有依賴感。晗冰低下頭,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她看見視頻里,陽光灑在金毛的額頭上,灑在她的發(fā)髻邊,讓自己的身上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光。金毛是那樣一只可愛的,有一雙迷人的、懵懂的大眼睛的狗狗,它很健壯也很開心地奔跑著??稍谶@個視頻之后,她卻看到了幾張照片,那是一個受了傷的小女孩痛苦的樣子,她的腿上被縫了十幾針,手臂上也留下了撕咬的痕跡。
“我今天必須來一下,”張叔叔說,“憑借我的判斷,做出公正的決定。我絕不能讓其他小孩子像我的孩子那樣隨意受到傷害,就像我不愿意輕易放棄一條生命一樣,我們得慎重地做決定!”
說到這里,兩人都沉默下來,張叔叔和晗冰都望著那只正在訓練的狗狗。金毛現(xiàn)在很認真,仔細地遵從著馴狗員的指令,有兩次聽錯了,但在馴狗員的重復之后還是準確地完成了。
現(xiàn)在,馴狗員要從人群中請出一個陌生的女孩。狼子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布了拯救金毛的這一消息,很多愛狗的人都來到現(xiàn)場,為拯救這只狗狗盡一份力,女孩就是其中之一。馴狗員讓她過來撫摸金毛。孩子們興奮地舉起手,他們帶著快活的笑容,就像期盼著一份難得的獎勵一樣,準備去擁抱那只毛茸茸的、看上去很可愛的狗狗。
張叔叔和晗冰都不由得伸長了脖子,他們密切注視著金毛的一舉一動。
金毛跑到很遠的地方,那是草地的邊緣,然后按照指令從那邊歡快地跑回來。晗冰覺得這個像電影里的鏡頭,很長也很遙遠,而金毛就像是從世界的邊緣跑回來那樣。這讓晗冰想起了她與金毛一起奔跑的日子,她與這只狗狗賽跑,奔跑中她全身流動著力量,這種力量讓她把自己失去的東西全部一點點找回來。
一個女孩高興地走進草坪,馴狗師輕輕地拉住自己手中的牽引繩,那個女孩毫無戒備地跑過來擁抱住金毛,讓它的絨毛和自己的發(fā)髻融為一起,在那里輕輕地顫動著,女孩興奮地大喊著:“你好乖,狗狗?!苯鹈难劬Ρ3种鞒?,它的身體開始有點僵,然后一點點開始傾斜,張叔叔、晗冰,還有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的狼子,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金毛,看著它長長的、柔軟的皮毛一點點地松弛下去……
(文字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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