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青
打開窗,濕漉漉的空氣夾雜著土腥味,竄進(jìn)屋子里。窗外的桂樹微微晃著,地上落滿一層黃色的雨,煞是好看。這雨不大不小,不快不慢,已經(jīng)下了兩天了。這些年,我習(xí)慣了下雨,或者說,我已經(jīng)不在意雨下還是不下,該來的總是要來。躲不過,不早不晚,落在該落的地方。
站在窗前,低矮的房屋光線有些暗,不過不耽誤我看向窗外的世界?;ㄩ_花落,一片樹葉被風(fēng)吹落地上,又被掀起,旋轉(zhuǎn),打了幾個滾,停在雞圈里。水壺的水咕嚕咕嚕響了,把我的思緒拉回屋內(nèi)。很多年前,大概也是桂花飄香的時節(jié),小雨滴答下著。我坐在窗前,手里拿著一本很舊沒有扉頁的書,長久地望著窗外的桂樹發(fā)呆,凝想。那時桂樹還是一棵很小的樹苗,沒有我高。我伸手就能撫摸每一片樹葉的紋路,欣賞每一朵花的形態(tài),看螞蟻圍著樹根打轉(zhuǎn)。一年四季,雨水總是喜歡光顧這個小山村,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毫無征兆說來就來了。每一次,我著急忙慌地把曬在院中的野菜收回來,或者把新拾回來的柴火用防雨布給蓋上。雨,比我更熟悉這個山村的生活規(guī)律,熟悉我院中的一草一木,甚至熟悉院墻上每一條裂開的縫隙。
那幾天,天氣格外悶熱,吹在臉上的風(fēng)都是熱的,云朵大片大片遷徙,很低,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天微亮,我去山里背回兩捆曬干的柴火放在廚房里擺好,又去東山的松樹林裝了一麻袋松毛回來留著引火用。清理了雞圈,雞糞正好當(dāng)肥料撒在新翻的兩畦菜地,去田埂上割了一些干草鋪在雞圈里。摘了些新鮮的蔬菜,水缸里灌滿了水,把院墻邊上的蘭草一盆一盆搬回屋內(nèi)。緊接著,風(fēng)從遠(yuǎn)處的山頂一路而下,來到村里,又來到我的小院。我關(guān)緊門窗,檢查一遍屋里的東西。這時,雨來了,來得很急,一會兒工夫就把我的小院沖洗干凈。我站在窗前注視這發(fā)生的一切,有些陌生又熟悉,好像想起一些事,又好像忘記了一些事。幾只雞沒有找到臨時避雨的地方,撲棱著翅膀在院里橫沖直撞,踩倒幾棵左右搖擺的小草,最后躲在桂樹下,縮著頭,支起淋濕的翅膀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我突然想起我養(yǎng)的幾十只雞還在外邊沒有回到雞圈,在我目光看不見的地方,在山里、在地頭或者屋舍間奔跑,為了躲避這一場雨,縮在某些不知名的犄角旮旯里等候著雨停,等待著主人的召喚。我撫摸著窗臺細(xì)碎的紋路,從上到下,不放過一個痕跡,這些年我走過的路,經(jīng)歷的人和事,在雨水的洗刷下,時而清晰著,時而模糊著。雨,是沒有具體形態(tài)的,又好像千姿百態(tài),它可以融入世間萬物,可以填滿一切的空隙,可以流進(jìn)我們的心田。它好像無所不能,又好像只存在一瞬間,消失不見。那些被它沖洗干凈的地面,被它滋潤過的花草樹木,被打濕又被風(fēng)干的墻壁,隱隱留下走過的痕跡。
雨,來得更猛烈了,狂風(fēng)肆虐,靠著墻根的柴火垛防雨布被掀起一角,呼啦啦響著。有落葉砸在我破舊的窗戶上,玻璃模糊不清,窗外的世界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與我無關(guān)了。我抬著沉重的腳步在屋里走來走去,光線越來越暗,壓抑著一口氣。有些東西一旦在心里滋生,便再也躲避不掉,比如恐懼。我能聽見屋后的幾棵老槐樹枝葉碰撞的聲音,能聽見弱小的樹枝禁不住風(fēng)雨的摧殘發(fā)生斷裂的聲響,能聽見有什么東西從我的屋頂飛掠而過。這雨,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停,山里的雨夜充滿著未知的危險和無限的可能性。
水壺里的水還是溫?zé)岬?,我要等雨停了才能出去,才可以去找回迷路的雞,才可以簡單做一頓飯喂飽自己和老黃狗。這幾年生活給我?guī)淼膲毫υ缫炎屛沂ο掠晏斓南矏偅ピ谟昀锉甲?,任雨水打濕臉面和衣裙的勇氣。以往下雨的時候,我會坐在窗前讀書寫字,安安靜靜的,坐上一個上午或下午?;蛘?,煮一壺花茶,一邊端著茶杯一邊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冥想,讓思緒隨著雨,隨著風(fēng),飄到千里之外。
經(jīng)過無數(shù)個下雨的日子,經(jīng)過多個雨季來臨,我才漸漸明白一個道理。無論我在任何地方,蜷縮在任何一個犄角旮旯里,遠(yuǎn)在外面的城市還是在這小小的山村一角,喜不喜歡,雨都會落在它該落的地方。以前是,現(xiàn)在是,以后也是。當(dāng)一個人歷經(jīng)歲月的洗禮,一次次地在雨里跌倒,爬起來,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我們抵擋不住,也逃不掉的。
比如現(xiàn)在,我握緊手里的水杯,也不能阻擋水溫慢慢冷卻,我不能把我的房子和一切東西都藏到雨淋不到的地方,我把門窗關(guān)得再嚴(yán)實,也會有雨水從門縫里滲進(jìn)來。雨終會停的,我依然要繼續(xù)走完剩下的路程。沒有什么事情會一成不變,沒有什么人會永遠(yuǎn)陪我走下去。我所能夠努力的,就是抓緊手里的水杯,讓水的溫度冷卻慢一點,再慢一點。不論我將水杯放在身體的任何部位,都抵擋不住寒氣侵襲全身,我的雙手暴露在空氣里,也抓不住最后一絲溫度,顫抖的心,隱隱作痛。
那年我七歲,也是個雨季,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很長時間,由于時間比較長遠(yuǎn),有些事情也只有模糊的影子。那段時間父親為了我能入學(xué),東奔西走,下雨天還在山上忙著。一年四季地里不忙的時候,父親就帶著年幼的我在山里忙碌著,砍柴挖草藥。有時我會留在家里和村里的孩子一起跑出去玩耍,那時的我是不排斥上山的,力所能及做一些簡單的事,更多的是父親帶給我的驚喜。
父親有一雙巧手,他會用黃泥巴燒制一些簡單的小玩意兒,比如可以吹響的哨子和各種形狀的小動物,會給我摘一些野果解饞,偶爾抓回一兩只野雞、野兔改善生活。父親的背影在我眼里是高大的,他的懷抱是溫暖的。父親喜歡把我高高舉起,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騎著脖子在空中轉(zhuǎn)圈圈,那些記憶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永遠(yuǎn)泯滅不掉。
我對雨有著更深的認(rèn)識就是父親從出事到離開的那些日子,它像一根刺,把我快樂的童年扎得血淋淋,慘不忍睹。身上的外傷經(jīng)過時間可以修復(fù),而心靈上的傷痕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裂越大,直到某一天,那顆脆弱的心再也沒有一片完好的地方。
那天早上,天陰蒙蒙的,隨時要落雨。母親勸父親在家里休息,等天晴了再上山不遲,父親抬頭望望天,嘆了口氣帶著砍刀上山了。父親走后,母親在家里收拾房間,我出去找村里的小伙伴去河邊玩耍去了。
那天,天氣格外冷。
那天,陰云密布,遠(yuǎn)處的山頂烏黑一片,天空隨時可能塌下,壓得我有些心慌。
我趕去河邊的時候,河邊已經(jīng)有好幾個大人和孩子,大人拿著網(wǎng)兜在河邊抓魚,我們在河邊加油吶喊,很快抓到魚的喜悅和玩鬧的聲音趕跑了天氣帶來的壓抑感。這些日子連續(xù)下雨,憋在屋里不能出門,我們在河邊玩得忘乎所以,忘記了寒冷,忘記了下雨帶來的陰霾。殊不知,天空正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陰謀,一場暴風(fēng)雨在背后等著我,讓我措手不及。
風(fēng)來了,雨點打在臉上,人群漸漸散去。似乎這風(fēng)這雨只針對我一人,回家的路很短,我卻用了很長時間,踉踉蹌蹌,中間摔倒了很多次,手中捉的小蟲子不翼而飛。我一身泥巴雨水跑進(jìn)院子里,卻聽見父親受傷的消息。父親在砍柴下山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凸出的石頭磕破了頭,剛剛送去村里的小診所醫(yī)治。我的心頓時炸開了,腦袋嗡嗡響,疼痛從心臟開始向四肢漫延。我一路跌跌撞撞向著診所跑去,雨水淚水模糊了視線,我第一次知道了害怕,討厭了這下雨天。
父親的頭部磕了很深很長的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我到診所的時候醫(yī)生已經(jīng)給包扎好了,但是母親臉上依舊愁云慘淡,看見我來了,抱著我哭得天昏地暗。父親在診所里住了兩天就回家休養(yǎng),但是我發(fā)現(xiàn)父親不再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父親了。父親時常自言自語,目光無神,偶爾做出一些自殘的舉動。那以后,家里的活計都交給了母親,而我的任務(wù)就是照顧神志不清的父親。我一邊祈禱父親趕快好起來,一邊擔(dān)心父親會做出更可怕的舉動。每天我用笨拙的手給父親端水喂飯,夜里單獨疊一個被窩睡在父親旁邊。那時我年少無知,對以后的生活沒有概念,我不理解父親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依舊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顧著父親。我用自己的雙手給父親暖手暖腳,我知道父親把他所有的愛和溫暖都給了我,每個寒冷的日子父親都會把我的雙手雙腳抱在懷里溫暖著。
許多年以后,每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里,我總是手腳冰涼,難以入睡。對于雨季的來臨,沒有歡喜,沒有悲傷。在那一個電閃雷鳴的夜里,風(fēng)雨飄搖的土坯房內(nèi),父親微笑著走完了自己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生。
大概是父親出事后月余吧,那天晚上我給父親喂完面條,空氣悶悶的,心里一直感覺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那個夜里我睡得很晚。后半夜里,我是被窗外轟隆隆的雷聲吵醒的,天微微有一絲光亮,風(fēng)吹得窗戶呼啦啦響,雨敲打著殘破的窗,若有若無的風(fēng)從窗縫里滲進(jìn)來吹在我的臉上。我翻來覆去再也無法入睡,壓在心里的一口氣怎么也喘不出來。我悄悄地穿上衣服爬下床,起床后一如既往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摸父親的雙手。那一次,無論我怎樣揉搓父親的雙手,父親的手依舊冰涼僵硬,沒有一絲溫度。我知道,父親的手再也溫暖不了了,在以后每個寒冷、手腳冰涼的日子,我找不到那個為我暖手暖腳的人了。在另一個世界里,天氣是晴朗的吧。
我們一生要在無數(shù)場雨里學(xué)會自己奔跑,沒有人可以一輩子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每個人生下來時就注定了他今后的道路要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去行走,用自己的雙手為自己,為家人撐起一片天。雨,只是生活里的親戚,偶爾來串串門,或者小住幾天,早晚還是要回去的。
隨著歲月的流逝,時間也在母親的身上留下很深的痕跡,轉(zhuǎn)眼間,我已經(jīng)跨進(jìn)三十歲的門檻。每次從外地回到山里,母親都很高興,像個孩子一樣從屋里跑出來拉著我的手噓寒問暖。母親知道我在雷雨交加的夜里不能安睡,哪怕隔著千里之遠(yuǎn),也會打來電話送溫暖,我知道這是我的心病,也是母親心里揮之不去的陰影。
“又要下雨了。”母親仰著頭看著遠(yuǎn)處陰沉的天空,嘆息了幾聲。然后,有條不紊地把晾曬在外面的東西一一搬回屋內(nèi),關(guān)緊門窗,屋里的光線頓時變得昏暗。母親的背影在無數(shù)個風(fēng)雨飄搖的日子里,瘦了又瘦,仿若風(fēng)一吹,就散了。
我擁抱著母親,感受著母親身體的變化,微微顫抖的雙手撫不平母親眼角的褶皺,看著母親日益豐盈的白發(fā),我感到無限的憂傷,無能為力。
我雙手緊握著母親的手,相互取暖,卻依舊抵擋不住屋外的風(fēng)雨帶來的寒意。
雨越下越大,天越來越暗。
幾道閃電從遠(yuǎn)處的山頂一路而下,竄進(jìn)小院,落在窗戶上,消失不見。
窗外的桂樹搖晃著,我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發(fā)生的一切,撫眉,感嘆。雨,依舊落在該落的地方。
責(zé)任編輯 胡文淑
3281500338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