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雙印
(教育部 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甘肅 蘭州 730030;蘭州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30)
西漢金山國是張氏歸義軍的第三代張承奉以瓜、沙二州為疆域,于909—914 年在敦煌建立的以漢民族為主體的地方政權。早在乾寧元年(894)張承奉雖被立為節(jié)度使,但實權卻操在李氏諸子之手,他不過是傀儡而已。不甘心任人擺布的張承奉在敦煌大族的支持下,于896 年初誅殺李氏諸子,獨攬歸義軍大權,并于909 年建立了西漢金山國。911 年七月末甘州回鶻大兵壓境,金山國被迫與其訂立城下之盟,結為父子之國,并更名為敦煌國,直至914 年被曹氏所取代。從金山國到敦煌國,前后僅五年有余,因此為行文方便,本文統(tǒng)稱為金山國①關于金山國建立時間,學術界有多種不同說法:900 年說,昞麟 《金山國建國時間問題討論》,《敦煌學輯刊》1993 年第2 期,第107 頁。905 年說,王重民《金山國墜事零拾》,《北平圖書館館刊》1936 年第9 卷第6 期,后收入王重民 《敦煌遺書論文集》,中華書局,1984 年,第94頁,又收入陳國燦、陸慶夫主編 《敦煌學百年文庫·歷史卷》,甘肅文化出版社,1999 年,第27 頁;楊圣敏《敦煌卷子P3633 號研究——兼論張氏歸義軍與回鶻的關系》,和?、張山主編《中國民族歷史與文化》,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8 年,第103—118 頁。906 年說,李正宇《索勛、張承奉更迭之際史事考》,郝春文主編《敦煌文獻論集》,遼寧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123—126 頁;李正宇《關于金山國和敦煌國建國的幾個問題》,《西北史地》1987 年第2 期,第63—67 頁;李正宇《談〈白雀歌〉尾部雜寫與金山國建國年月》,《敦煌研究》1987 年第3 期,第75—79 頁;楊秀清《金山國立國年代補證》,《敦煌研究》1997 年第4 期,第129—136 頁;楊秀清《敦煌西漢金山國史》第2 章第1 節(jié)《金山國的立國時間》,甘肅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56—71 頁;魏睿驁《敦煌張氏歸義軍史事編年》,蘭州大學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54—155 頁。908 年說,王冀青《有關金山國史的幾個問題》,《敦煌學輯刊》1982 年第3 期,第46 頁。909 年說,楊寶玉、吳麗娛《歸義軍朝貢使張保山生平考察與相關歷史問題》,《中國史研究》2007 年第4 期,第51—68 頁;楊寶玉《金山國建立時間再議》,《敦煌學輯刊》2008 年第4 期,第44—52 頁;楊寶玉、吳麗娛《梁唐之際敦煌地方政權與中央關系研究——以歸義軍入貢活動為中心》,《敦煌學輯刊》2010 年第2 期,第65—76 頁;馮培紅《敦煌的歸義軍時代》第6 章第1 節(jié)《西漢金山國成立時間》,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 年,第193—200 頁;鞏垚《關于西漢金山國建國時間問題的研究》,《新西部》2020年第5 期,第103—104 頁。910 年說,盧向前《金山國立國之我見》,《敦煌學輯刊》1990 年第2 期,第14—26 頁;榮新江《金山國史辨正》,《中華文史論叢》第50 輯,1992 年,第73—85 頁;陳民 《金山國建立年月》,《敦煌研究》1993年第4 期,第87 頁;顏廷亮《〈龍泉神劍歌〉寫作時間和作者小辨》,《西北民族研究》1995 年第2 期,第65 頁。我們贊同909 年說。。
張承奉建立的西漢金山國“上承張氏,下啟曹家”[1],在敦煌歷史上屬于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由于張承奉的窮兵黷武,金山國出現(xiàn)了內(nèi)外交困的局面,人口數(shù)量更是呈現(xiàn)出敦煌歷史上的蜂腰時期。但涉及這一時期人口問題之時,很多學者或籠統(tǒng)地以歸義軍時期人口論之,或直言金山國時期由于受戰(zhàn)爭影響人口銳減,人口不過一萬,也有說三到四萬,甚至五萬人者。對于金山國時期人口減少的原因,也缺乏專文進行討論。金山國時期人口問題不僅牽涉到整個歸義軍時期人口問題研究,更關系到金山國被取代和曹氏歸義軍內(nèi)外政策調(diào)整的問題。故依據(jù)敦煌文獻的相關記載及學者們的研究成果,提出我們的看法,以就教于方家。
日本學者土肥義和指出:“張氏節(jié)度使的最后一代——張承奉(905—919 年左右),乘唐王朝滅亡(907)前后的混亂時機,在沙州建立了小獨立王國——金山國。建國不久,就同占據(jù)了甘州的回鶻多次紛爭,處于劣勢的金山國,以全體百姓的名義向甘州回鶻大圣天可汗呈送了‘弁明狀’(即P.3633 號《辛未年七月沙州百姓一萬人上回鶻天可汗書》)?!保?]由土肥義和的表述看出,所謂金山國“全體百姓”,即指上回鶻可汗書的瓜沙百姓一萬人。
李正宇先生依據(jù)寫于911 年金山國時期的敦煌文書P.3633《沙州百姓一萬人上回鶻天可汗狀》所載,認為“‘沙州百姓一萬人’,實際上是金山國(包括瓜沙二州)的全部人口”,并指出“從最初盛唐到吐蕃占領時期又到晚唐時期,且不說瓜沙二州,只說沙州,人口沒有少于一萬五千的時候,到金山國時,人口當有所增長。且由于甘州回鶻多次殺來,造成軍隊及百姓大量傷亡及被俘”,因此“金山國后期人口銳減,瓜沙二州只有一萬人”[3]。
汪永臻參閱李正宇先生對敦煌郡和敦煌縣人口考證的文章并加以分析整理,同時參照敦煌文書的相關記載,指出金山國晚期,由于受到周邊少數(shù)民族戰(zhàn)事襲擾和甘州回鶻多次攻掠,“金山國時期人口銳減,瓜沙二州只剩10000 人左右”[4]。
鄭炳林師則利用敦煌文書S.4276《管內(nèi)三軍百姓奏請表》、P.3633《辛未年(911)七月沙州耆壽百姓等一萬人狀上回鶻可汗》、P.3633v《龍泉神劍歌》相關記載,指出張承奉時期沙州因戰(zhàn)爭原因人口有所銳減,又根據(jù)張承奉軍隊人數(shù)最少在一萬人左右,推論“無論這次戰(zhàn)爭發(fā)生于金山國的什么時候,都表明他的軍隊最少在1 萬人左右,1 萬人的軍隊最少占百姓的1/5,那么金山國的居民最少在5 萬人左右”[5]。
由于張承奉的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導致金山國對外一系列軍事行動屢屢受挫,還因為唐王朝滅亡后,張承奉拋棄了一貫奉中原王朝正朔的策略,于909 年在敦煌建立金山國,引發(fā)“世世以中國主為舅”[6]的甘州回鶻極大的不滿。加之“近三五年來,兩地被人斗合,彼此各起仇心”①P.3633 《辛未年七月沙州百姓一萬人上回鶻大圣天可汗狀》,圖版見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 第26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156 頁。錄文參考唐耕耦、陸弘基《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四),全國圖書館縮微復制中心,1990 年,第378 頁。,甘州回鶻連續(xù)發(fā)動了對金山國的軍事進攻,人員死傷慘重,最終金山國戰(zhàn)敗,于911 年與甘州回鶻訂立城下之盟,承認“可汗是父,天子是子”,結為父子之國。金山國疆域縮至張氏和曹氏歸義軍時期最小,僅轄有瓜、沙二州六鎮(zhèn),人口也降至最低谷。
金山國時期究竟有多少人口?由于正史中沒有相關記載,因此金山國時期的敦煌文獻P.3633《辛未年(911)七月沙州耆壽百姓等一萬人狀上回鶻可汗》成為主要憑依的資料。為方便對該文書內(nèi)容的全面了解,我們將文書內(nèi)容移錄如下。
(前缺)等一萬人獻狀上回鶻大圣天可汗金帳:(伏以)沙州本是大唐州郡,去天寶年中,安祿山作亂,河西一道,因茲陷沒。一百余年,名管蕃中。至大中三年,本使太保起敦煌甲兵,趁卻吐蕃,再有收復。爾來七十余年,朝貢不斷。太保功成事遂,仗節(jié)歸唐,累拜高官,出入殿庭,承恩至重。后遘深疾,帝里身薨。子孫便鎮(zhèn)西門,已至今日。中間遇天可汗居住張掖,事同一家,更無二心,東路開通,天使不絕,此則可汗威力所置。百姓□甚感荷,不是不知。近三五年來,兩地被人斗合,彼此各起仇心。遂令百姓不安,多被煞(殺)傷;沿路州鎮(zhèn),邐迤破散。死者骨埋□□,生者分離異土。號哭之聲不絕,怨恨之氣沖天。耆壽百姓等,披訴無地。伏惟(唯)大圣回鶻天可汗,為北方之人主,是蒼生之□□□□察知百姓何辜,遭此殘害。今□□□□□□□□和,兩件使回,未蒙決□□□□□□□,兵戈抄劫,相續(xù)不斷?!踉仑チ?,狄銀領兵又到管內(nèi)。兩刃交鋒,各自傷損??谠扑骱停艘嗲幸?。遂令宰相大德僧人兼將頓遞迎接跪拜,言語卻總□□狄銀令天子出拜,即與言約。城隍耆壽百姓再三商量,可汗是父,天子是子。和斷若定,此即差大宰相、僧中大德、敦煌貴族耆壽,赍持國信、設盟文狀,便到甘州。亟書發(fā)日,天子面東拜跪。固是本事,不敢虛誑。豈有未拜□耶,先拜其子,恰似不順公格。羅通達所入南蕃,只為方便打疊吐蕃。甘州今已和了,請不□來,各守疆界,亦是百姓實情。且太保棄蕃歸化,當爾之時,見有吐蕃節(jié)兒鎮(zhèn)守沙州,太保見南蕃離亂,乘勢共沙州百姓同心同意,穴白趁卻節(jié)兒,卻著漢家衣冠,永拋蕃丑。太保與百姓重立咒誓,不看吐蕃。百姓等感荷太保,今為神主。日別求賽立廟,見在城東。吐蕃不論今生,萬歲千秋,莫聞莫見。天子所勾南蕃,只為被人欺屈。大丈夫之心,寧無怨恨。天子一時間燥燥發(fā)心,百姓都來未肯。況食是人天,沙州百姓,亦是天生人民。不省曾與天可汗有煞父害母之仇,何故頻行劫煞。百姓告天,兩眼滴血。況沙州本是善國神鄉(xiāng),福德之地。天寶之年,河西五州盡陷,唯有敦煌一郡,不成破散。直為本朝多事,相救不得,陷沒吐蕃。四時八節(jié),些些貢進,亦不曾輒有移動。經(jīng)今一百五十年,沙州社稷,宛然如舊。東有三危大圣,西有金鞍毒龍。嘗時衛(wèi)護一方處所。伏望天可汗信敬神佛,更得延年,具足百歲,莫煞無辜百姓。上天見知,耆壽百姓等誓愿依憑大圣可汗,不看吐蕃為定。兩地既為子父,更莫信讒,今且先將百姓情實,更無虛議。乞天可汗速與回報,便遣大臣僧俗,一時齊到。已后使次,伏乞發(fā)遣好人。若似前回長官,乞不發(fā)遣。百姓東望指揮,如渴思漿,如子憶母。伏乞天可汗,速賜詳斷,謹錄狀上。辛未年七月日沙州百姓一萬人狀上。①P.3633 《辛未年七月沙州百姓一萬人上回鶻大圣天可汗狀》,圖版見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6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156 頁;錄文參考唐耕耦、陸弘基《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四),全國圖書館縮微復制中心,1990 年,第377—380 頁。不同學者對該文書題名略有不同。
從狀文內(nèi)容看,主要追述了張氏三代經(jīng)營沙州以及甘州回鶻的崛起經(jīng)過,強調(diào)近三五年來因“兩地被人斗合”而“兵戈抄劫,相續(xù)不斷”,其間金山國雖兩次派使者和盟,即所謂的“今□□□□□□□□和,兩件使回,未蒙決□□□□□□□”,直至可汗太子狄銀率兵殺到沙州城下,迫使金山國接受城下之盟,并要求天子出拜,因“不順公格”遭拒。還對雙方在大戰(zhàn)之際,因金山國一方迫蹙,天子“被人欺屈”,心生怨恨,于是派羅通達向吐蕃求援之事進行了辯解,并保證與甘州回鶻講和后,和“吐蕃不論今生,萬歲千秋,莫聞莫見”。并企望可汗“信敬神佛”“莫殺無辜百姓”,不信讒言,還請求下次派出使者,“發(fā)遣好人。若似前回長官,乞不發(fā)遣”。
因狀文殘損,“等一萬人獻狀上回鶻大圣天可汗金帳”前開篇限定語殘缺不見,狀尾又有“辛未年七月日沙州百姓一萬人狀上”的表述(圖1②圖版見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國家數(shù)字圖書館網(wǎng)站(http//www.nic.cn.read.nlc.cn/OutOpenBook/OpenOpject Book?Aid=892&bid=241486.0#reloaded)。),因此土肥義和、李正宇、汪永臻三位先生解讀為沙州百姓一萬人即是金山國的全部人口。鄭炳林師注意到這一解讀的不妥,指出“我們推測這里的1萬人也只是對西漢金山國的軍隊而言,只有這樣,才能與其他文獻記載吻合”[5]25,并解釋文書中“一萬人”,“估計這里指的主要是三軍即左廂都押衙、右?guī)佳貉煤脱们岸佳貉盟I兵馬更合理些。按照每戶出一兵的方式計算,大約當時二州六鎮(zhèn)有1 萬戶是可能的”[5]24。又因金山國與甘州回鶻多年戰(zhàn)爭,導致金山國時期人口銳減,鄭師則利用P.3633v《龍泉神劍歌》中“馬步相兼一萬強……蕃漢精兵一萬強”對金山國軍隊人數(shù)的描述③P.3633v《龍泉神劍歌》,圖版見《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6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156 頁。,進一步總結說:“敦煌文獻記載了西漢金山國的兩個含義的1 萬人:沙州百姓1 萬人和蕃漢精兵1 萬人。經(jīng)過我們的分析研究,認為所指都是西漢金山國的軍隊而言,而不是敦煌地區(qū)的實際人口。西漢金山國能夠建立一支萬人軍隊,它管轄的居民人口必須能夠承載這個萬人軍隊的數(shù)量,推測當時敦煌居民人口在3 萬至4 萬之間是合理的?!保?]25
圖1 P.3633《辛未年(911)七月沙州耆壽百姓等一萬人狀上回鶻可汗》
但細審狀文完整內(nèi)容:“(前缺)等一萬人獻狀上回鶻大圣天可汗金帳……耆壽百姓等,投訴無地……城隍耆壽百姓再三商量,可汗是父,天子是子……耆壽百姓……辛未年七月日沙州百姓一萬人狀上”等①P.3633《辛未年七月沙州百姓一萬人上回鶻大圣天可汗狀》,圖版見《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6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156 頁。,諸處“耆壽百姓”不僅有所特指,且此表述對應的顯然是“沙州百姓一萬人”,因此,將“沙州百姓一萬人”解讀為“只是對西漢金山國的軍隊而言”也值得商榷,更不是指金山國“三軍即左廂都押衙、右?guī)佳貉煤脱们岸佳貉盟I兵馬”。
既然“耆壽百姓”對應的是“沙州百姓一萬人”,而他們所商議決定的又是事關金山國榮辱存亡的“可汗是父,天子是子”的國之大事,很顯然“耆壽百姓”是有限定的。黃盛璋先生指出:“此年甘州回鶻可汗弟狄銀兵臨沙州城下,張承奉被迫與回鶻結盟。一萬人上表必在曹氏之前,而與P.3633《萬人上回鶻可汗表》為同一時代,并相去不遠。一萬人雖為約舉取成數(shù),但當時歸義軍節(jié)度實管之州鎮(zhèn)、部落與丁壯大略人數(shù),可見一斑。”[7]唐代“武德六年三月,令以始生為黃,四歲為小,十六歲為中,二十一歲為丁,六十歲為老”[8],金山國時期成丁年歲應與此相類,抑或因其面臨的不利處境,成丁年歲可能略小于21 歲,耆壽顯然不在丁壯之列?!瓣葔郯傩铡本烤怪改男┤??耆壽之意謂年高德劭者,因此我們推測,即使是狀文中的耆壽,也并非指所有金山國內(nèi)60 歲以上的老壽者,而是其中的少數(shù)年紀大且品格高尚者;百姓應該指的是承擔了國家課役負擔的21 歲至59 歲的丁男,包括三軍將士和部分供官府役使的一般百姓。敦煌文書S.4276《管內(nèi)三軍百姓奏請表》所載“管內(nèi)三軍百姓奏請表:歸義軍節(jié)度左都押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御史大夫安懷恩并州縣僧俗官吏兼二州六鎮(zhèn)耆老及通頰退渾十部落三軍蕃漢百姓一萬人上表”中的人數(shù)相符②S.4276《管內(nèi)三軍百姓奏請表》,圖版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敦煌古文獻編輯委員會、英國國家圖書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編《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分)》第6 冊,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8 頁。,也為“沙州百姓一萬人”作了很好的注解。毫無疑問,金山國內(nèi)的婦女、未成丁的男性、年老不屬于耆壽的男子以及奴婢,是沒有被計算在一萬人之內(nèi)的,因此,金山國內(nèi)實際人口數(shù)應該要多于一萬人。
那么金山國時期究竟有多少人口?敦煌文書P.3633v《龍泉神劍歌》有“馬步相兼一萬強……蕃漢精兵一萬強”的描述。但是關于《龍泉神劍歌》,王重民、李正宇兩先生認為作于唐天祐三年(906)[1,9],而盧向前、榮新江、顏廷亮、陸慶夫諸位先生都認為與P.3633 正面 《上回鶻天可汗狀》所作時間左近,都在911 年7 月,只是寫作時間與《龍泉神劍歌》有前后之別[10-13]。孰是孰非,不好遽斷。盧向前先生強調(diào):“《神劍歌》描繪之戰(zhàn)斗,分寫實和寫虛之兩部分,寫實者亦即描述此年此月具體之戰(zhàn)爭過程。”[10]22那么,《龍泉神劍歌》中“馬步相兼一萬強……蕃漢精兵一萬強,打卻甘州坐五涼。東取黃河第三曲,南取武威及朔方。通同一個金山國,子孫分付坐敦煌”,即是寫虛了,也即王重民先生所形容的“此所記似為軍事上之計畫與希圖”[1]。雖有一定夸張,估計金山國軍隊馬步相加一萬人是有的。因此鄭炳林師強調(diào)“1 萬人的軍隊至少占百姓的1/5,那么金山國的居民最少在5萬人左右”[5]25。
但是,我們在估計金山國人口數(shù)時,還必須關注文書對一些細節(jié)的描述。王重民先生針對《龍泉神劍歌》的描寫,指出“細玩此段文字,與回鶻作戰(zhàn),蓋前后兩次,均獲勝利”[1]。這與《上回鶻天可汗狀》所載“近三五年來,兩地被人斗合,彼此各起仇心,遂令百姓不安,多□煞傷。沿路州鎮(zhèn),迤邐破散,死者骨埋□□,生者分離異土,號哭之聲不絕,怨恨之氣沖天”不是十分契合。而“《龍泉神劍歌》純是頌揚鼓勁之作,因而不可能寫作于戰(zhàn)場嚴重失利之后,否則作者恐怕就是熱昏了頭腦”[12]67,因此,“馬步相兼一萬強……蕃漢精兵一萬強” 所反映的應是金山國建國之初的情況,人口數(shù)目如鄭師強調(diào)的“居民最少在5 萬人左右”[5]25?!渡匣佞X天可汗狀》中,“百姓何辜遭此殘害,今□□□□□□□□和兩件使回,未蒙決□□□□□□□□兵戈抄劫,相續(xù)不斷。□□廿六日狄銀領兵又到管內(nèi),兩刃交鋒,各有傷損”,透露出金山國戰(zhàn)敗,兩次和盟未成又遭狄銀“兵戈抄劫”,到了“萬姓告天,兩眼滴血”的境地,沙洲軍民死傷累累,“僧俗官吏兼二州六鎮(zhèn)耆老及通頰退渾十部落三軍蕃漢百姓一萬人”,加上茍活的婦女、未成丁的男性、年老不屬于耆壽的男子以及奴婢,估計金山國內(nèi)后期總人口急劇下降到3 萬多至4 萬人左右。
金山國后期出現(xiàn)了從張氏歸義軍到曹氏歸義軍時期人口最低谷,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有以下三點:
848 年張議潮陰結敦煌大族,在各族百姓支持下一舉推翻了吐蕃在敦煌的統(tǒng)治,瓜州也得以光復。張議潮派押衙高進達等第一時間赴京報捷的同時,“繕甲兵、耕且戰(zhàn)”[14],于大中三、四年又相繼收復了肅、甘、伊諸州,迫使吐蕃河西雄兵勁卒“勍寇堅營”①S.6161+S.3329+S.11564+S.6973+P.2762 《敕河西節(jié)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錄文參考鄭炳林、鄭怡楠輯釋《敦煌碑銘贊輯釋》(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年,第155 頁。,集于涼州一隅。因此對涼州一地的收復就“用了漫長的12 年時間”[15],直至861 年春才克復;之后又乘勝追擊,向南翻越祁連山,一直打到青海湖畔,使歸義軍疆域“西盡伊吾,東接靈武,得地四千余里,戶口百萬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歸”,張議潮也因功“轉授檢校司空,食實封二百戶”②S.6161+S.3329+S.11564+S.6973+P.2762 《敕河西節(jié)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錄文參考鄭炳林、鄭怡楠輯釋《敦煌碑銘贊輯釋》(上),第155 頁。。其間,伊州城西納職一帶的回鶻、吐谷渾于大中十到十一年“頻來抄劫伊州,俘虜人物,侵奪畜牧”③P.2962《張議潮變文》,錄文參考王重民等編《敦煌變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 年,第115 頁。,被張議潮率兵擊退。“一將功成萬骨枯”[16],收復這些失地,張議潮十余年苦戰(zhàn)所仰仗的精銳,無疑是由瓜沙二州丁壯組成的蕃漢七千人的軍隊,連續(xù)多年的戰(zhàn)爭造成的死傷肯定會對瓜沙人口產(chǎn)生一定影響。更何況咸通八年(867)張議潮入朝后,伊州回鶻、甘州回鶻勢力開始崛起,繼任的張淮深不但一一予以擊敗,還曾一度收復過被嗢末、回鶻等侵占的涼州、瓜州,立下“乾符之政”的殊功,但士兵的死傷也是難免的。
另一方面,為達到長期經(jīng)略新收復地區(qū)的目的,張議潮不僅恢復了唐河西諸州及伊州的行政區(qū)劃州、縣,將鎮(zhèn)、守捉也增設為縣[17],并任命官吏,派兵駐守,還將部分士兵連同家眷也一并遷往駐守地區(qū),導致敦煌地區(qū)漢族人口流出較多。
S.4622v《先情愿鎮(zhèn)守瓜州人戶馮訥侖略王康七等十人狀》 載:“先情愿鎮(zhèn)守瓜州人戶馮訥侖略王康七等十人狀:右康七等先聞制署,為同赤心,情愿鎮(zhèn)守,納力兼移家□,沙州一物不殘。去載輸卻城池,著見鄉(xiāng)人,不恨快死,空身走到沙州。承大夫恩泰,衣食復得充身。今聞大軍東行,心則萬里不退。腳垂弓箭,全無求覓乞處。伏乞大夫祥(詳)察,官矜裁下處分?!保?8]李軍指出:“馮訥侖略、王康七等人本為歸義軍派遣鎮(zhèn)守瓜州的人戶。這些人戶在前往瓜州之際,家人也被一并遷徙?!保?9]敦煌地志文書S.367《唐光啟元年(公元八八五年)書寫沙州伊州地志殘卷》 載伊州:“寶應中陷吐蕃,大中四年張議潮收復,因沙州卌戶居之。”④S.367《沙伊等州地志》,圖版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敦煌古文獻編輯委員會、英國國家圖書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編《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份)》 第2 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 年,第53 頁。錄文參考唐耕耦、陸弘基主編《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實錄》(一),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 年,第40 頁。張議潮不僅有移民,同時“在伊州設刺史以治之”[20],目的無非就是為了長期有效地經(jīng)營伊州。
同樣張議潮在收復肅州、甘州、涼州之后,也第一時間任命地方軍政人員,派官兵駐守重要城鎮(zhèn)。P.3750 《肅州某官予子女委曲》:“(前缺)貨□并□□□□□望□傎(鎮(zhèn))蓼泉人戶/ 緣口家在沙州,不肯停住,于官非常不/ 益。汝切須依舊名目并家口,差軍將/ 一二人押領,限七月廿八日已來,并到肅州。/ 張和榮要圖畫障子兼素匠二人,星/夜輦程,速須發(fā)遣。張善善亦須同來。/先,差□□□催促兵馬兼所取物色,至甚/ 遲違,亦速發(fā)遣。昨,七月十九日進奏押衙/ 王敬翼到,兼得將軍家書,宅內(nèi)長幼/并得平善。前后緣諸城傎(鎮(zhèn))官吏數(shù)多/ 恩賜,汝全曾不得,不是吾入已(己),汝亦得知。/今,王敬翼般次到,此度恩賜并全,于/左誠珍邊發(fā)遣。待到日,于領衣物一角/并銀椀一枚,封印全,椀在外。限以軍行/,見汝未期,但多憶念,專遣委曲至汝。/□□省。(下缺)?!保?1]王使臻指出這件文書的價值反映了張議潮“于大中三年收復了甘、肅二州,隨即在肅州積極經(jīng)營的情況。首先,在肅州設立了肅州防戍都的軍事機構,實行軍事、民政的統(tǒng)一管理。之后肅州防戍都成為歸義軍一個主要的信息轉遞機關,屢見于歸義軍公文中。歸義軍收復肅州之初,從沙州向肅州移軍民(信札中稱‘依舊名目將家口差軍將押領至肅州’)駐屯,為了保障駐屯軍的穩(wěn)定(信札中稱‘人戶緣家口在沙州,不肯停住,于官非常不益’),實行以家庭為單位的軍屯、軍駐,還大量向肅州投入各種物資,積極進行文化建設”[21]131。而且從文書記載看出,因為駐守肅州部分軍將家口在沙州,導致“不肯停住”。為使鎮(zhèn)守將士安心,同時將這些駐守將士的家屬也一并“押領”至肅州屯駐之地,從側面說明張議潮時期的移民活動帶有一定的強制性;P.4640《王景翼邈真贊并序》載王景翼“助開河隴……列職姑臧”[22]。S.4622v《百姓高盈信請取兄沙州任事狀》載:“百姓高盈信狀,右盈信兄先隨從空(司)徒東行,司徒歸闕后,落在嗢末……今兄在加(嘉)隣(麟)鎮(zhèn)將弟高進達邊?!崩钴姄?jù)此指出:“歸義軍此時在涼州的嘉麟設置了軍鎮(zhèn),并由歸義軍的官員擔任了軍事將領。”[23]P.4640《沙州釋門索法律窟銘》:“次子押衙忠,勇冠三軍,射穿七札;助收六郡,毗贊司空……駐軍神烏,鎮(zhèn)守涼城;積祀累齡,長沖白刃。俄然枕疾,殂殞武威。”①P.4640 《沙州釋門索法律窟銘》,錄文參考鄭炳林、鄭怡楠輯釋《敦煌碑銘贊輯釋(增訂本)》,第294 頁??芍髦也粌H參與了收復涼州之役,且在收復后鎮(zhèn)守直至病死在涼州。P.4640《都知兵馬使康通信邈真贊》載康通信,不但“助開河隴,效職轅門”,更是擔任“番禾鎮(zhèn)將,刪丹治人”,最后因“姑臧守職,不行遭窀。他鄉(xiāng)殞歿,孤捐子孫”[24]。番禾鎮(zhèn),在涼州天寶縣,刪丹,鎮(zhèn)名,置在甘州刪丹縣②番禾、刪丹置鎮(zhèn),可參看鄭炳林、鄭怡楠輯釋《敦煌碑銘贊輯釋(增訂本)》,第377 頁注釋[5][6]。。S.4397《觀世音經(jīng)一卷(尾題)》題記:“廣明元年(880)肆月拾陸日,天平軍涼州第五般防戍都右?guī)R使梁矩,緣身戍深蕃,發(fā)愿寫此經(jīng)?!雹跾.4397《觀世音經(jīng)一卷(尾題)》,錄文參考敦煌研究院編 《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新編》,中華書局,2000 年,第136 頁。敦煌莫高窟第148 窟西壁涅槃佛壇下底層晚唐供養(yǎng)人像列北向第三身題名“弟子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守涼州左司馬兼御史大夫上柱國隴西李明振”[25]??梢姀堊h潮收復涼州后,很多沙州漢人將士連同他們的家屬被移屯涼州,目的是“將涼州控制在自己手里”[18]123,但“種種跡象表明,這里更重要的防守力量還是來自沙州”[26]。
寫于同光三年(925)的S.5139V/1《乙酉年六月涼州節(jié)院使押衙劉少晏上歸義軍節(jié)度使狀》載:“涼州節(jié)院使押衙劉少晏狀:右伏以少晏等,當初惣是沙州本體骨肉,自從張?zhí)D簧险?,河西道路安太(泰),弟(遞)牒便統(tǒng)帥兵馬,總是本州之人。放首(防守)涼州,數(shù)土經(jīng)年。前般老人,又總以(已)不殘,只殘后輩男女,首(守)此本府州城,至今不須(許)失城池……甘州回鶻兵強馬裝(壯),不放涼州使人拜奉沙州……經(jīng)三五年來,沙州骨子心兒屈鐵,不放,下余城隍,至今全得好在安樂。后便置(值)太保阿郎政直,開以河西老道,使人內(nèi)外亟歸,進奉來前……涼府士人,惣是沙州百姓人,數(shù)奉佫粴(番)人□□亂劫剝,政此不放,大受饑饉,糧用不足……伏乞太保阿郎,仁恩照察……賜乞候良(糇糧)……”①S.5139V/1《乙酉年六月涼州節(jié)院使押衙劉少晏上歸義軍節(jié)度使狀》,圖版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敦煌古文獻編輯委員會、英國國家圖書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編《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份)》第7 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 年,第25 頁。姜亮夫先生指出文書中“前太保指張議潮,此太保則指曹議金”[27]。唐長孺先生也說:“根據(jù)這個文件,可知張議潮收復涼州后,曾留沙州兵士駐守,劉少晏等即其子孫。狀稱‘前段老丈惣以不殘,只殘后輩男女’之殘即‘迴殘’之殘,即是剩的意思。猶云老人已皆不存,只剩下后輩男女?!保?8]這說明張議潮時期移鎮(zhèn)涼州的沙州人戶,遲至曹議金時期歸義軍早已失去對涼州控制之后,由于受甘州回鶻阻隔依然滯留涼州。因此,我們推測遷去其他各州人戶,最終的結局可能也隨著歸義軍對這些地區(qū)控制權的喪失而滯留在了遷入地。P.3281《押衙馬通達狀》載:“伏緣通達為國征行,久在邊塞,同行征人,十不殘一?!雹赑.3281《押衙馬通達狀》,圖版見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3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35 頁。郭鋒先生將這件文書的年代定在936—937年左右[29],王冰先生定在“877—880 年之間”[30],差異很大。但據(jù)文書內(nèi)容“司空到京,遣來涼州,卻送家累”來看,顯然所描述的應是張議潮經(jīng)營涼州的事件,也說明這一時期很多屯駐各地的士兵最后沒能返回沙州。
馮培紅先生談到張議潮伊州移民時說:“伊州收復后,張議潮遷移40 戶沙州百姓到伊州定居,按每戶5 口計,這些以漢族為主體的沙州移民僅有200 人。”[18]34從敦煌文獻記載看,歸義軍不但在收復伊州后有遷移人戶定居該地的舉措,在收復瓜、肅、甘、涼諸州后也有移民。如果我們以每州平均40 戶200 人計算,則以上5 州從敦煌移出民戶至少達200 戶1000 人左右!這還不包括屯駐各地的士兵人數(shù),因此,估計張氏歸義軍時期尤其是張議潮執(zhí)政時期,因經(jīng)營新收復地區(qū)需要的駐軍和移民,導致敦煌人口流出不少。
咸通八年(867)張議潮入朝前將河西軍務總委侄男淮深,“自張淮深繼入朝的張議潮而掌握歸義軍政權后,沙州政權內(nèi)部就隱伏著斗爭”[31]。這種內(nèi)部斗爭的白熱化,就是大順元年二月廿二日,張淮深連同其妻、六子被殺。因《張淮深墓志銘并序》中“豎牛作孽,君主見欺。殞不以道,天胡以鑒”③P.2913《歸義軍節(jié)度使檢校司徒南陽張府君墓志銘》,圖版見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0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50 頁。的隱晦表述成為學界之謎。目前比較可信的結論是在張議潮系力量的支持下,張議潮子張淮鼎殺張淮深而自立,議潮系在失去政權二十余年后又得以重新掌權。張淮鼎執(zhí)政僅兩年多就去世了,死前將幼子張承奉托付給張議潮的女婿索勛。索勛成功利用姻親和托孤關系,把持了歸義軍大權,并在景福元年(892)被唐朝廷任命為歸義軍節(jié)度使。這又引起張議潮系的極度不滿,張議潮第十四女李明振妻率李氏諸子剿滅了索勛,扶持張承奉出任歸義軍節(jié)度使。但是,李弘愿充沙州刺史兼節(jié)度副使,李弘定持節(jié)瓜州刺史墨離軍押藩落使,李弘諫持節(jié)甘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李弘益朝議郎守左神武軍長史,張承奉只不過是“尸位而已”[1],實權再次旁落。不甘心做傀儡受人擺布的張承奉于乾寧三年(896)五月前后,一舉鏟除了李氏諸子,并將權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此后政權趨于穩(wěn)定。
陸慶夫先生指出:“歸義軍張氏政權演進到了后期,內(nèi)亂不斷發(fā)生,張氏親族之間圍繞歸義軍權力之爭奪,相互殘殺,短短幾年里,便出演了多種悲劇?!保?3]49張淮深及其妻、六子被殺揭開了悲劇的序幕。據(jù)學者研究,歸義軍時期敦煌男子正?;辇g一般在20 歲左右[32]。張淮深歿年59 歲,假定他20 歲成婚,20 多歲得子,其長子應早已超過婚配年齡十余歲。如果是張淮深得子較早,其最小的兒子也都應已成婚,因此,張淮深歿年最少應該有孫子一到數(shù)人。但是《張淮深墓志銘》只記載了張淮深及其妻、六子同日殞斃,而對六子之媳、子只字未提。斬草務須除根,權力斗爭從來都是如此殘酷!估計他們也難逃一劫。而為了徹底消除遺患,往往掌權者被殺的同時,其追隨者也會一并遭到清洗。在S.1156《進奏院狀》中極力支持張淮深一派請節(jié)的宋閏盈、高再晟、史文信、李伯盈四人,除了高再晟此后在P.2825v《景福二年九月押衙兼侍御史盧忠達狀》 中出現(xiàn)過以外,“宋閏盈等三人自此銷聲匿跡”[33]。他們幾人最終的命運如何,不得而知。
索勛也是被李氏用殺戮的手段剿滅的?!短谱谧与]西李氏再修功德記》:“所賴太保神靈,辜恩剿斃,重光嗣子,再整遺孫?!保?4]即指李明振妻率諸子誅滅索勛之事。
讓張承奉無法接受更不能容忍的是,幫自己殲滅索勛的李氏雖標榜“義立侄男,秉持旄鉞,總兵戎于舊府,樹勛績于新墀”[34]67,但自己又成為李氏擅權的一個傀儡。S.1177《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一》題記:“謹為亡男使君、端公、衙推,抄《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一部,繕寫云畢,愿三郎君神游碧落,聯(lián)接天仙?!雹賁.1177《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一》,圖版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敦煌古文獻編輯委員會、英國國家圖書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編《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份)》第2 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2—23 頁。使君當指李弘愿,端公應是甘州刺史李弘諫,衙推可能指李弘益。榮新江先生根據(jù)S.2263《葬錄序》的內(nèi)容及S.1177《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一》的題記指出,乾寧三年(896)五月以前,李氏家族的統(tǒng)治已垮臺,李氏三子已亡歿,很可能是張承奉滅根行動所致。而其姑母太夫人張氏因為年邁,李氏諸子中唯李弘定因遠離沙洲而幸免[31]96-98。
張氏歸義軍后期,高層權力更迭,幾乎都是通過殘酷的殺戮上位的,而被殺者都是敦煌本地的名門大族。張淮深是歸義軍第一任節(jié)度使張議潮的侄子,執(zhí)掌歸義軍多年。索勛之父索琪為前任敦煌郡長史贈御史中丞,索勛又是張議潮之婿,索勛在出任歸義軍節(jié)度使之前,已是特授昭武校尉持節(jié)瓜州諸軍事兼□□墨離軍押蕃落等使守瓜州刺史[35]。李氏諸子之父李明振是張議潮第十四女之婿,李氏諸子被殺前分別掌控歸義軍節(jié)度長史,沙州、瓜州、甘州刺史。張承奉掌權前的每次權力更迭,幾乎都采用了滅族的手段,而被滅根的恐怕并不僅僅是張淮深、索勛、李氏三大家族,還應有其忠實的追隨者!因此,張氏歸義軍后期高層血腥內(nèi)訌,也會對敦煌人口減少造成一定的影響。
由于唐王朝和歸義軍在河西東部的爭奪,歸義軍內(nèi)訌,加之河西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嗢末、回鶻、龍家、通頰、羌等勢力崛起,導致敦煌歸義軍實力不斷削弱,統(tǒng)轄疆域不斷收縮。早在張淮深被殺的唐昭宗大順元年(890)前后,歸義軍真正控制的僅剩瓜、沙二州及二州所轄敦煌、壽昌、常樂、晉昌四縣之地。但是張承奉掌握實權后,罔顧歸義軍實力,雄心勃勃,“冀恢復張議潮時代歸義軍十一州之故域”[1],于是在西邊出兵征討橫亙在金山國與于闐國交往之路上的璨微(璨毗)、樓蘭,東邊多次和甘州回鶻交戰(zhàn),導致金山國軍民死傷累累,人口也下降到最低點。
歸義軍政權與于闐交往密切。張承奉時期,因受璨微、仲云威脅,“于闐路阻,璨微艱?!保拭_通達率一千精兵出征璨微、仲云,并順利攻下了樓蘭三城;還“回劍征西,伊吾殄掃”②S.4654《衙前都押衙羅通達邈真贊并序》,錄文參考鄭炳林、鄭怡楠輯釋《敦煌碑銘贊輯釋(增訂本)》,第829 頁。,又對駐牧于伊州一帶的西州回鶻進行打擊。除了S.4654《衙前都押衙羅通達邈真贊并序》外,P.2864+P.2594《白雀歌》、P.3718《張良真生前寫真贊并序》、P.3718《閻子悅生前寫真贊并序》對這場戰(zhàn)爭都有反映,而且“征樓蘭、攻伊吾之事,皆發(fā)生在金山國時期”[36]。張承奉時期在攻取樓蘭之后,還在樓蘭恢復了唐石城鎮(zhèn)的建置,并任命鎮(zhèn)遏使戍守[37]。隨著金山國的實力衰減,“所收樓蘭三城不久重失”[26]33。
甘州回鶻于9 世紀70 年代開始崛起,并隨著實力進一步壯大,“逐步顯露出與歸義軍爭鋒的傾向”[38],早在張淮深時期就已“早向瓜州欺牧守”①P.3451《張淮深變文》,圖版見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4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253 頁。,并控制了中西交通咽喉的甘州,扼守住了沙州聯(lián)系中原的孔道。隨著實力的增長,“甘州回鶻兵強馬壯,不放涼州使人拜奉沙州”②S.5139V/1《乙酉年六月涼州節(jié)院使押衙劉少晏上歸義軍節(jié)度使狀》,圖版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敦煌古文獻編輯委員會、英國國家圖書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編《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份)》第7 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 年,第25 頁。,甚至在901 年攻打敦煌,“獫狁(指回鶻)狼心犯塞,梵(焚)燒香閣摧殘”③S.3905《唐天復元年(901)辛酉歲十一月十八日金光明寺造窟上梁文》,錄文參考敦煌研究院編《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新編》,中華書局,2000 年,第119 頁。,焚燒了金光明寺、三界寺。在張承奉執(zhí)政前期,P.3405《道場應用文》稱:“盜賊不起于鄰封,狂寇泯蹤于塞北。今者蒼生福淺,致有傷殘,飛累歲之狼煙,頻遭寇□?!雹躊.3405《道場應用文》,《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4冊,第118 頁。隨著張承奉稱帝建國,“雙方關系很快惡化”⑤朱悅梅 《甘州回鶻與周邊政權的關系》,《絲綢之路民族古文字與文化學術討論會會議論文集》,蘭州2005年8 月,第343—345 頁。,回鶻加緊了對金山國的進攻,“近三五年來,兩地被人斗合,彼此各起仇心。遂令百姓不安,多被殺傷;沿路州鎮(zhèn),邐迤破散。死者骨埋□□,生者,分離異土。號哭之聲不絕,怨恨之氣沖天?!雹轕.3633 《辛未年七月沙州百姓一萬人上回鶻大圣天可汗狀》,圖版見《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6 冊,第156頁;錄文參考唐耕耦、陸弘基《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四),第379 頁。
張承奉對樓蘭的征伐和對伊州回鶻的用兵,都取得了勝利,但是士兵的傷亡是不可避免的。而據(jù)P.3633v《龍泉神劍歌》描述,金山國與甘州回鶻簽訂城下之盟前,雙方發(fā)生過三次大規(guī)模的激烈戰(zhàn)爭,雖然前兩次取得了勝利,但第三次卻以全面失敗告終,“回鶻的包圍圈日益縮小,瓜、沙地區(qū)直接成為戰(zhàn)場”[39],百姓“多被殺傷”,導致瓜、沙地區(qū)人口急劇下降。
張氏歸義軍時期經(jīng)略河西各州以及塔里木盆地東部的軍事行動、戍守和移民屯駐的策略,導致部分士兵傷亡及部分敦煌人口的外流,加之張淮深統(tǒng)治后期歸義軍高層一系列權力更迭的殘忍滅根行為,無疑也對金山國時期人口減少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張承奉執(zhí)政前期出兵樓蘭和對伊州回鶻的用兵,對甘州回鶻多年的局部戰(zhàn)爭給金山國內(nèi)人口造成了不小的傷亡。張承奉建國初期尚能組織起來“馬步相兼一萬強……蕃漢精兵一萬強”的軍隊,據(jù)此估計金山國內(nèi)總人口最少在5 萬多,但是到911 年7 月底金山國被甘州回鶻徹底戰(zhàn)敗,僧俗官吏、耆老及通頰退渾十部落三軍蕃漢百姓一萬人上回鶻天可汗狀之時,金山國所管瓜沙二州人口急劇下降,總共3 到4 萬人左右,出現(xiàn)了從張氏歸義軍時期到曹氏歸義軍時期人口的最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