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 志 海

(山東科技大學 文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590)

一、引言

2019年4月，河南南陽作家刁仁慶的長篇小說《三十歲的誘惑》《四十歲的女人》《五十歲的城堡》和《六十歲的秘密》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再版發(fā)行。被譽為“流金歲月四部曲”的這一長篇系列可謂是凝結了作家刁仁慶十年的心血，其在再版之前就因為屢次獲獎且好評如潮，已被中國文學最高研究機構——中國現代文學館收藏。

“流金歲月四部曲”出版至今，尚未出現一篇從四部曲的整體著眼進行深度剖析的評論文章，顯然和批評者面對這樣一個長達近150萬字的厚重長篇，很難將之進行適當的歸類有關。從小說內容的涉獵之廣來看，“流金歲月四部曲”顯然可以被視為“極摹人情世態(tài)”的新世情小說這一大類?！傲鹘饸q月四部曲”主要講述了20世紀90年代以降，尤其是21世紀初葉發(fā)生在上自政府高官、企業(yè)老總，下至市井民眾、普通百姓諸色人等各階層身上的或日?，嵤?、或戀愛婚姻、或飲食大欲、或家庭糾葛、或命運窮通、或事業(yè)興衰……的社會眾生相、浮世繪。對如何近距離地書寫時代現場的當代中國作出了新的探索。從這四部長篇小說在具體故事取材上的共同之處來看，“流金歲月四部曲”無疑又可劃歸為世情小說中的官場小說范疇，原因是《三十歲的誘惑》《四十歲的女人》《五十歲的城堡》和《六十歲的秘密》均將敘述的取景框主要聚焦于21世紀前后的官場視閾，通過對地方政府公共權力機構中的權力運作、人事沉浮，各色官員的人物形象、精神生態(tài)、心靈景觀以及與之關聯的人性書寫，在一定程度上揭露因為政治體制改革的滯緩導致的某些官場黑暗腐敗、一些官員被金錢和權力扭曲靈魂現象的同時，褒揚了清廉自守、鞠躬盡瘁、不畏強暴、為民請命的正面官員形象。體現了作家對懲惡揚善、伸張正義、反腐倡廉、依法治國等政治文明建設的殷切期盼。最后，區(qū)別于一般官場小說僅僅停留在摹寫官僚世界表面的浮皮潦草，“流金歲月四部曲”在深入官僚社會的內部、積極發(fā)掘其深層的文化意義方面作出了可貴的探索。從這一維度出發(fā)，則又可以將“流金歲月四部曲”化為世情小說中的文化小說部類。以下筆者就立足于官場小說和文化小說這兩個方面對“流金歲月四部曲”進行力所能及的研究和闡釋。

二、“流金歲月四部曲”的官場小說敘事

就官場小說的向度而言，《三十歲的誘惑》從正視欲望、抵御誘惑的立意出發(fā)，小說的敘事焦點人物是夏云飄。因為一心想要升任東河市外聯部正部長的官位，被欲望迷失心智的夏云飄不惜結黨營私、陷害同僚，利用自身姿色與副市長回國捷保持不正當關系，和不法奸商娜哈爾大搞攻守同盟，甚至一度和丈夫一起密謀雇兇殺人。最終她身陷囹圄，走向了與初衷背道而馳的反面。雖然小說寫到的重要人物還有鷗亞娟和妙玉，但那不過是《三十歲的誘惑》“欲望”敘事的文本策略。旨在從后兩者尤其是從鷗亞娟的依靠道德約束、掌控欲望之度，將婚外愛情的靈與肉嚴格分隔的前提下止步于柏拉圖式的靈之愛的大智慧，來反襯被肆無忌憚欲望毀于一旦的夏云飄?！端氖畾q的女人》同樣以民營企業(yè)“紅日置業(yè)有限責任公司”和洪州市各級官場之間盤根錯節(jié)的復雜聯系入手，進行小說的體系建構。這中間，公司董事長格日樂和總經理東方藍梅，與副市長水溪年華從合作到決裂、斗法，無疑是貫穿小說前后最重要的矛盾沖突(小說的下半部雖然水溪年華已經自殺，但她作為一個決定“紅日置業(yè)有限責任公司”興衰起伏走向的影響因素卻始終沒有缺席)。作為小說結構中心人物的副市長水溪年華，是刁仁慶四部曲中塑造的最有深度的女官員形象。《五十歲的城堡》以兩條平行而又交錯的情節(jié)線索，來表現無理性管控的婚外不倫之戀于己于人可能造成的不可管控的災難性后果。一條線索以天嘯市女部長杭航為主，寫她大學時和畫家老宣有了孩子，但是為了實現出人頭地的野心，她先是靠出賣肉體搭上了副書記桂中原，后來又忘恩負義地整倒桂中原得到立功提拔。她的眼里只有權力，為了權力她放棄老宣、兒子，后來又把一心效忠自己的心腹丹陽當作炮灰送進監(jiān)獄，就在她升任正廳后因對市政協(xié)主席這個閑職心存不滿、企圖繼續(xù)如法炮制地對市委書記劉成玉下手時，卻因為被桂書記的遺孀檢舉報復而被雙規(guī)，下場令人唏噓。另一條線索通過科長桑麗蘭企圖利用肚子里的孩子作為砝碼，攤牌逼迫與自己原本恩愛有加的包中年主任，在包中年不許的情況下，直接將自己和包中年的多年婚外情告訴包中年的妻子讓她自行讓位。站在自己的角度怎么想怎么有理的桑麗蘭沒有想到等到最后的是包中年攜家奔逃美國的同時留給自己的一顆定時炸彈，最終僥幸脫險后的桑麗蘭終于和苦戀自己的老宣結婚。圍繞著這兩條主線，作家還寫了有關天嘯市官場的其他一些婚外戀，基本上也都是要么以悲劇收場，要么以雙方參破紅塵而放手?！读畾q的秘密》嘗試著將因血緣而串聯在一起的漫長家族歷史故事，有機地編織進當下官場的忠奸善惡斗爭中。小說一開頭就寫身為省會風臺市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的西門鵬在與情人幽會時佩槍被偷，然后圍繞著尋槍這根線索，將主抓項目資金的市財政局副局長吳德先畏罪自殺案件背后，身居中央、位高權重的洪小兵父子插手地方政務、一手遮天地企圖造反篡權的種種陰謀暴露出來。在寫這些扣人心弦的斗爭情節(jié)時，又通過局部閃回、補敘插敘等手法，將西門鵬家族和洪小兵家族的恩怨和中共建黨建國的百年歷史風云緊密結合。寫得大氣磅礴，讓讀者蕩氣回腸。

當然，由于“流金歲月四部曲”中的作為各自敘事根基指涉的社會關系、家庭關系、朋友關系、情人關系……等異常復雜，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小說自身顯現出諸如偵探、家族、商戰(zhàn)和言情等多種小說面目的兼類現象，但不能否認的是，官場小說的敘事語法依然是這組系列小說的主導敘事結構。也即是說，依照結構主義敘事學的行動元理論，透過文本表層的語言、人物、事件、序列、情節(jié)等要素不難窺測出隱藏在“流金歲月四部曲”內部作為標準官場小說的“深層敘事成規(guī)”。

首先，從官場小說的宏觀語義結構層面，“流金歲月四部曲”內部符合一般官場小說書寫成規(guī)的一些類型化與居中不變的敘事質素，借助格雷馬斯的施動者模型理論可以表述如圖1：

圖1 格雷馬斯“動素模型”圖

在上述的這一模型理論中，作為施動者行動元的基本上都是中央、省、市機關或法律機構，它們秉承的是國家最高意志所代表的法統(tǒng)、道統(tǒng)意識。這一施動者將“立黨為公、執(zhí)政為民、廉政建設、體制改革、治理腐敗、剪除邪惡、法治理想……”等價值觀客體，發(fā)送給所有各級政府部門的機關人員或企事業(yè)單位人員(受動者)。受動者中的一部分，是作為負面的對手行動元的面目出現的，這些人是官場中阻撓改革的守舊派、腐敗分子或腐敗集團，如《三十歲的誘惑》中的戈代、娜哈爾、夏云飄，《四十歲的女人》中的水溪年華、王彪，《五十歲的城堡》中的丹陽、杭航，《六十歲的秘密》中的老洪和洪小兵父子、林光耀、馮湘等。他們無一例外地瘋狂崇拜、追求權力的升遷，為求政績完全置百姓的利益和福祉于不顧，結黨營私、拉幫結派，對正直、清廉的官員能吏大行打壓、陷害之能事，貪贓枉法、濫用職權，大搞權色、權錢交易，完全無視國家的法律法規(guī)。這幫貪官污吏的橫行必然導致地方政治生態(tài)的惡化和民瘼蒼生的被荼毒。這時，同樣作為受動者同時也是主體的代表正義力量的英雄人物(如《三十歲的誘惑》中國家安全局的何一紅、李校園和董敏，《六十歲的秘密》的西門洪劍和西門鵬父子、谷子大師、吳貝娜等)或執(zhí)法者(如在《四十歲的女人》中對水溪年華、王彪執(zhí)行逮捕的以鄭義為代表的省“專案組”和《五十歲的城堡》中對丹陽、杭航和執(zhí)行逮捕與“雙規(guī)”的省紀委等)就要走到臺前，在“助手”老百姓的幫助下，通過行使施動者賦予的權力，對貪官污吏腐敗分子展開善與惡、正與邪的斗爭，從而勘正、拯救現實生活中的缺憾、混亂與不完整的狀態(tài)，正本清源，重新使生活恢復到理想化的形態(tài)。

通過以上分析，不難得出結論，刁仁慶的“流金歲月四部曲”在范疇上完全可以歸入以“新/舊、善/惡、清/貪、正/邪、忠/奸”等一系列二元對立的故事框架構建而成的反腐官場小說類型。

從微觀層面來看，女官員水溪年華無疑可以作為許多官場小說中同類貪腐官員的典型切片或模板。水溪年華是一個具有多重性格的貪腐官員形象，作為一個官場小說中高度典型化的人物，她的多重性格側面中又有主導性格。這個主導性格就是：唯官場上的政治生命為尊，任何人只要成為她仕途道路上的障礙，她都會毫不猶豫地予以清除。未入仕途時，她深愛著格日樂，發(fā)誓要和格日樂終身廝守。但當她一遇到能夠讓自己飛黃騰達的結婚目標，就立刻忍痛割愛，心甘情愿地嫁給了冷冰冰的權力。作者借用東方蘭梅的視角這樣寫道：“她從一般辦事員升到銀行行長的位置，又從一個行長升到副市長的位置，背景、手腕、金錢和工作能力這四大要素是不可缺一的。”[1]這里的所謂“四大要素”，第一是背景。水溪年華在政治背景上依靠的是她丈夫的家族勢力和公公的權力。她公公從一個紅軍小戰(zhàn)士，九死一生，官至廳級領導干部，帶出了不少部下和門生。水溪年華正是利用了這些盤根錯節(jié)、相互交叉的關系網很快就攀至廳級，馬上又要當市委常委?！八拇笠亍敝鞘滞?。水溪年華這淮南雞犬式的人物，心機重、心眼深，為人處世往往當面很陽光、背后吹陰風，口蜜腹劍、笑里藏刀是她的真實寫照?！八拇笠亍敝墙疱X。水溪年華所依托的丈夫家的家族勢力雖然政治資源豐富，但資金相對孱弱，于是她就牢牢地抓住了格日樂。特別是她當上副市長后，想盡千方百計給格日樂弄政府投資的工程，而格日樂則投桃報李地給她經濟上的回報?！八拇笠亍敝氖枪ぷ髂芰?。對于這個女人來說，她的工作能力主要表現在她擅長構筑利于自己升遷提拔的各種關系網。正是憑借這仕途通達的四樣法寶，水溪年華們才敢于以身試法、見財起意，索賄受賄，規(guī)求無度，作風敗壞，生活糜爛。

塞繆爾·亨廷頓曾說過：“腐化的基本形式是政治權利(力)與財富的交換。”[2]我國目前仍處在由發(fā)展中國家向發(fā)達國家的過渡階段，由于政治體制和市場機制的不健全，尚不能完全摒除官場中的貪腐分子。但是，通過“流金歲月四部曲”結局關于不法腐敗分子的倒臺和覆滅下場的安排，讓人民群眾看到黨和國家在嚴懲貪腐分子、嚴打黑惡勢力、維護社會正義、整治社會風氣方面的堅強意志。

三、“流金歲月四部曲”的儒家道德思想和憂患意識

在“流金歲月四部曲”中，時明時暗、或顯或隱地夾雜在當代官場小說面影中的——是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的豐沛文化內涵。就《三十歲的誘惑》《四十歲的女人》《五十歲的城堡》和《六十歲的秘密》中處處閃爍著的中國古典文學的藝術之光而言，作家刁仁慶無疑走的是一條向中國古代小說傳統(tǒng)致敬的藝術復興大道。包孕在小說“流金歲月四部曲”中的文化內涵首先便是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道德思想和憂患意識。在中國文化史上，源于儒家核心價值觀的道德思想和憂患意識體現了傳統(tǒng)士人、知識分子積極入世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心，這二者在刁仁慶的“流金歲月四部曲”里均得到了充分的凸顯。

在《三十歲的誘惑》《四十歲的女人》《五十歲的城堡》和《六十歲的秘密》中，許多主要的人物形象都被作家賦予了濃重的倫理道德色彩。在《三十歲的誘惑》中有在醫(yī)院邂逅了真愛易連奎以后，盡管為之魂牽夢繞，愛得刻骨銘心，但依然能夠堅守雙方的婚姻家庭倫理底線，沒有做出越軌之舉的鷗亞娟；有因為感同身受，毅然接受了丈夫和其他女人的孩子，并將她視為己出、撫養(yǎng)長大的馬銀杏。在《四十歲的女人》中，有因為患有石女癥，不愿拖累丈夫，一直央求丈夫和自己離婚并與梁艷芳結合的戈小鶯；有因為良心上過意不去而始終不肯答應離婚的丈夫傅東；還有寧愿做沒名沒分別人不齒的第三者，也不同意傅東和妻子離婚的梁艷芳。在《五十歲的城堡》中，有幾十年來在包中年家侍奉父母、管教孩子、默默支持丈夫的木銳云；有先是答應幫助包中年暗殺桑麗蘭后又良心發(fā)現堅決棄惡從善、大義凜然的冉大海。在《六十歲的秘密》中，有為了不讓雙方父母傷心和愧疚，而在分居后把離婚真相隱瞞幾十年的西門鵬、田野香；有為了忠誠于黨的事業(yè)獻出生命的西門鵬的祖父和為了國家經濟發(fā)展、民族大義捐出家族事業(yè)“西門?！惫镜奈鏖T洪劍……“流金歲月四部曲”中作者否定的反面人物，往往也同時是處于倫理道德負極的形象——如驕奢淫逸、篡權謀逆的洪小兵父子，為了官位升遷對上巴結逢迎、吮癰舐痔而對同僚打壓排擠、蓄意陷害的林光耀、武段霞夫婦，欺男霸女、作奸犯科的娜哈爾，恩將仇報、乖戾殘忍的杭航，見利忘義、出賣朋友的丹陽……誠如在《儒家倫理傳統(tǒng)與儒家道德記憶》一文中作者韓玉勝指出的那樣：“作為一個擁有兩千多年歷史、以倫理道德為特色的思想文化傳統(tǒng)，儒家給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及中國人的思想行為烙上了深刻的道德記憶，現在依然深刻影響著當代人的道德生活。”[3]在“流金歲月四部曲”里，多種倫理道德型的藝術形象群的塑造可謂對這一精辟論斷作了令人信服的佐證。

憂患意識與“流金歲月四部曲”的聯系也很緊密，它反映岀作家刁仁慶對目前許多亟待改革的社會現象的強烈關注。在《三十歲的誘惑》《四十歲的女人》《五十歲的城堡》和《六十歲的秘密》中，正是強烈的憂患意識讓作家通過筆下主人公的視角，一一闡述當下政治體制在信訪制度、公務員管理、官員選拔機制以及GDP數據造假等方面存在的若干問題。

在《三十歲的誘惑》中，夏云飄為了陷害同僚謀求“上進”，私自找了一家地下調查取證公司，當夏云飄問及公司業(yè)務員劉長春他們的公司都有過那些“輝煌業(yè)績”時，劉長春不假思索地說：“這些年市委市政府門口的停靈事件和醫(yī)院門口的停靈事件有一部分就是我們公司策劃的?，F在形勢很好，一鬧就靈。”[4]夏云飄的腦海里馬上浮現出市委、市政府和醫(yī)院大門口停靈混亂的場面。直到這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去年市委門口的那個索取了60余萬元的停靈事件以及前不久市中心醫(yī)院大門口發(fā)生的那起為時半月之久的大規(guī)模醫(yī)鬧事件背后，都是有專業(yè)公司在暗中進行策劃和“包裝”的。這里不難看出，國家本意是出于穩(wěn)控的信訪政策，竟然成為一些專門投機鉆營的不法分子發(fā)財致富的法門和渠道！怨不得這些動機不良、居心叵測的“信訪者”如今越鬧越兇，越鬧越有經驗。在《四十歲的女人》中，刁仁慶以其身在政府部門的長期觀察讓讀者看到了基層公務員在現實工作中歷經的種種不為人知的難處。在面對戈小鶯等人的質疑進行辯解時，蘇紋方忍不住就公務員的“三大苦楚”現身說法。這“三大苦楚”一是指基層公務員因為工作量大要經常加班加點，“中心工作天天有，突擊工作時時來”的超負荷運轉，讓他們精神高度緊張，身心極度疲憊，幾乎常年都犧牲掉本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的星期天。二是指基層公務員常常對自身所從事工作的價值、意義感到迷茫，無從理解、無所適從。他們認為那些真正老百姓關心的事兒，上級不去過問，而那些在他們看來根本就是勞民傷財的事兒，領導們偏偏要對他們進行追責、壓擔、督促、推進。三是指基層公務員常常被上級領導和一般群眾當作徒具外表、沒有人格尊嚴的“空心人”，上級下達給他們任務時，不講客觀，不講人性，不講規(guī)律，不管什么事只要結果，不要過程。而現在廣大群眾由于不理解基層公務員的苦衷，對他們更是動輒含譏帶諷，侮辱謾罵。這里作者以一般非官場作家絕難寫出的本色描寫，袒露了基層公務員隊伍壓力大、責任重、報酬低、無尊嚴的現實際遇，顯然是呼吁政府領導部門、社會普通民眾能夠對基層公務員隊伍多一些理解、體恤和愛護，呼吁當下公務員政策、條例的改進和完善。同樣在《四十歲的女人》中，當格日樂講市委調整干部的一些事時觸動了承厚的隱痛，承于是從“述職”“測評”和“推薦”三個方面對現行的干部管理任用制度大發(fā)牢騷，直陳其弊。首先，承厚認為中國人表面上一向看重的“述職”，實際上都是作秀，好比是“銀樣镴槍頭”，一點用處也沒有。對于“測評”和“推薦”，這后兩者的危害更是尤甚于前者，因為在“測評”環(huán)節(jié)，往往是那些日常干工作多的、原則性強的能吏得到的反對票也就越多。而那些平?；旧喜桓晒ぷ鳌⒂鍪轮粫f“好好是是”的尸位素餐者反而得到的幾乎全是優(yōu)秀票。在“推薦”環(huán)節(jié)，那些覺悟高、政績佳、深受群眾愛戴的好干部往往要么因為推薦的人很少根本就不能入圍，要么被迫在考核前大擺宴席進行拉票，置原則、黨風于不顧，在沒有到提拔的時候僅拉票就累垮了。通過這段描寫，我們看到現行的干部任用制度的確仍然存在著諸多弊端，表現了作家對現行人事制度改革的呼吁。而在《六十歲的秘密》中，作家更是寫到了一些地方政府官員為了面子上好看，好為自己積攢“再上一個臺階”的資本而虛報GDP這一“數字出官”的劣跡。小說中寫到門書記讓西門鵬回來動員“西門海”公司銷售收入多報幾個百分點遭到兩個弟弟的反對時，作家通過西門鵬之口道出了虛報GDP背后的真實玄機：“中央不唯GDP，但不是不要GDP。GDP是一個國家經濟的象征，經濟增速是關系著國家和地方的政治生態(tài)。省里排隊不是為了經濟，是為了政治。經濟到一定層面反映的不是經濟指標，是執(zhí)政能力。一個省份的經濟指標在全國老排得靠后，這個省的領導臉面往哪擱？領導的面子就是形象，上升到形象層面就不是經濟指標的事了，就是政治的事了?！盵5]憂患意識反映了作家刁仁慶“以天下為己任”的人格理想，反映了他為國家、社會的革新和進步進行的“鼓”與“呼”。

四、“流金歲月四部曲”中的佛光道影和古典詩歌質素

于儒家的道德思想和憂患意識而外，“流金歲月四部曲”對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還表現為其內在輝映著的極富浪漫主義色彩的佛光道影和與小說血肉融為一體的古典詩詞質素。以下，筆者就分而論之。

成熟的中國古代小說往往融官場小說、情愛小說、公案小說(相當于當代的偵探小說)、佛道小說等多種題材或敘事類型為一體，譬如《金瓶梅》《紅樓夢》莫不是這種可資代表的集大成之作。刁仁慶的“流金歲月四部曲”恰恰也是以官場小說為框架將這四種類型的小說有機地雜糅在了一起。這種結合使得“流金歲月”系列小說披上了一層佛光道影的浪漫光環(huán)。佛、道文化的摻入，使得小說雖然少了些一味師法歐美外國現代派小說作家所自我標榜的時髦、時尚外衣，卻多了一重對接中國古代小說譜系的歷史感與思辨性。

佛教、道教文化對“流金歲月四部曲”的影響是多方面的。

其一，從藝術面貌上說，佛、道思想文化使“流金歲月四部曲”因為平添了許多浪漫主義瑰麗神奇的虛幻想象而大大地加強了小說的藝術魅力。譬如在《三十歲的誘惑》中，在回國捷和娜哈爾大論戈市長和物價形勢之時，夏云飄做了一個夢，她在夢中發(fā)現一個十分奇怪的地形圖：“有條河流像巨龍由東往西乙字形擺開……山的南邊，迎河處，看見兩條龍爪在用力地抓住兩處山地，龍尾彎曲到河邊。山崗是龜圓形，右邊一個龍爪，左邊一個龍爪，像在劃船。龍頭在盤龍崗上，張著大嘴，吞云吐霧。這座山是個半盤著的龍，龍須在舞動，龍眼在看著你，讓人感到懼怕……”在《五十歲的城堡》中，桑麗蘭被天師施展法術帶到一個“柏樹成蔭、殿翅層檐、琉璃飛金的地方，突然間，宏玄天師消失了。桑麗蘭像在夢中，突然醒來，她環(huán)顧一下四周，這還是她的客廳，電視還在播放著節(jié)目”[6]。在上述類例中，作家刁仁慶利用中國古代小說假象見義的造血功能，或借助于佛、道宗教思想文化中關于彼岸世界的奇幻圖畫，或仿制類似佛、道文化體系關于虛構圖畫的思路和方法，生發(fā)創(chuàng)造了新的寓意豐富的意象載體，隱喻性、象征性地傳達某種思想主題或美學意蘊。類似的描寫在《四十歲的女人》和《六十歲的秘密》中也時有出現，限于篇幅，這里不再贅述。

其二，就小說的思想結構而言，佛、道思想文化在文本中有些時候只是作為表現四部曲作品道德主題的一種輔助力量。譬如在《五十歲的城堡》中，桑麗蘭因為到北京散心，有意無意地去了雍和宮，她在法輪殿抽簽算了一卦。僧人指出卦象的婚姻一欄暗藏不利，原來婚姻一欄里是一首五言偈語詩：“芙蓉開并蒂，好合色偏離。終身許一人，怕是黃粱戲?！鄙｛愄m遂請僧人指點迷津，那僧人道：“你為了一個男人離了婚，還想守著這個男人。可這個男人心不專注，到頭來不但是黃粱一夢，還有可能暗藏血色??！……不能迫人，迫人如迫己。如果能放棄最好，那樣是海闊天空，遍地鮮花。”事后桑麗蘭沒有聽從，最后果然落了個與情人包中年反愛為仇，差一點命喪情人之手的下場。這里遠在北京的僧人不僅能對桑、包之間的前因了如指掌，還能對后來二人的走向做出預警，無疑借助的是佛教超自然的大能大力，但是，細心的讀者一定能夠讀出這貌似神奇力量的背后，是作家本人借助佛教的超驗神秘的宗教思想為其在“流金歲月四部曲”中的道德倫理觀服務，即是出于第三者的愛不管如何熱烈也不應該破壞、拆散正常的家庭。在《六十歲的秘密》中，這種以佛、道思想表現四部曲內在為道德主題服務的現象，更是直接表現在了西門家族捐贈資產書時附帶的那篇對《紅樓夢》《飛鳥各投林》的闡釋注解——這和我們在古代小說中最常見的那種好官和好人得到了好的歸宿、結果，而惡人、壞人則受到冥冥之中佛教輪回力量懲罰的敘述模式如出一轍。中國古代小說向來就有作家借助佛、道等神道的力量來推行儒家教化的傳統(tǒng)，這應該是刁仁慶小說對中國古代小說“以神道設教”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

其三，佛、道文化的影響使“流金歲月四部曲”中的某些人物形象顯示了玄秘色彩或超然色彩。就前一個特征而言，譬如在《三十歲的誘惑》中出現的那個指點夏云飄到龍鳳同居的黃帝陵沐浴其間空氣的“懂《易經》的高手”；在《四十歲的女人》中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空真法師和那幾個東方藍梅遇到的算命先生；在《五十歲的城堡》中那個神通廣大的宏玄天師等，這些形象中的玄秘色彩灼然可見。就后一個特征來說，因為浸淫道家文化而盡顯超然一面的人物老宣可資代表。在《五十歲的城堡》中，他超越了名利、是非、得失，被作家刁仁慶賦予了道家文化自然樸素的品格和自由浪漫的氣質。從小說的美學策略來說，“流金歲月四部曲”中佛、道文化的摻入利于以“曲”濟“直”，使作家能夠將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虛幻、夢境、超自然的情節(jié)、現象……編織進小說文本，從而讓小說有了朝向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的層面飛升的可能。

作為中華文學流脈最重要的藝術形式之一，我國古典詩詞一向地位崇高，成就輝煌?；诖?，歷史悠久的古代小說幾乎從誕生之日起就開始受到了古典詩詞的重要影響，從而生成了中國古代小說“詩稗合璧”(這里的“詩”包括廣義上的詩、詞、曲等。筆者注)的一大民族特色?！傲鹘饸q月四部曲”顯然自覺繼承了這一將古典詩詞融入小說的寫作傳統(tǒng)。由于文學體裁和藝術功能的分工不同，一般說來，古典詩詞進入現代小說后，要想像鹽溶于水那樣化為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實在需要作者不凡的藝術駕馭能力，否則就極有可能出現詩詞脫離小說中的人物、情節(jié)、主題的聯系而喧賓奪主的現象。在“流金歲月四部曲”中，首先，作家刁仁慶有意模仿話本、擬話本或某些長篇章回體通俗小說，將詩詞作為增強敘述效果的藝術手段。譬如在《四十歲的女人》中，白云寺住持空真法師在夢境中點撥格日樂所吟詠的偈語詩；在《五十歲的城堡》開篇，天嘯市政府經濟發(fā)展中心主任包中年為婚外情所困時填的《蝶戀花·訴我所感》詞……這些詩詞功能和傳統(tǒng)話本中的“入話”“正話”“篇尾”等各個部分使用的詩詞、偶句一樣，有效地烘托了小說正文的內容和主題。其次，刁仁慶常常以詩詞吟詠性情，將之作為表達小說人物心理情感或獨特性格的介質載體。抒情是古典詩詞的最常見功能，據此作家常把詩詞作為作品中人物坦露心跡、抒發(fā)情愫的手段。譬如《四十歲的女人》中東方藍梅在天地為媒的冠狀桃樹下所誦的那首“風雨桃源?！钡那樵?，就十分微妙地表現出不顧親朋反對的東方藍梅在把自己鄭重交給已經是有婦之夫的格日樂時的那份為愛執(zhí)著的特定情懷。再次，作家刁仁慶還善于化詩詞意境為小說意境。譬如在《三十歲的誘惑》中，易連奎、鷗亞娟在祭奠吳文季之墓時，作品中寫到的那首祭奠詞：“千里孤魂，萬木競相聞，留下嘆息啟后人，寂寞美名如璕。吾想祈禱風月，爾欲緬懷霜晨。怒潮激昂難平，相抱永記愛神。”對照小說中有關吳文季的一生坎坷和他所創(chuàng)作的傳世愛情歌曲《康定情歌》的傳奇故事，易、鷗二人真誠相愛卻又不能結合的現實悲情，不難發(fā)現，這里作家顯然有意將優(yōu)美典雅、情景交融的《清平樂》詞的意境，像鹽溶于水那樣溶進了小說的具體描寫中，化為小說的意境了。要言之，在“流金歲月四部曲”中，作家刁仁慶并沒有像一些刻意擬古的平庸作家那樣，一味地把小說當成炫耀自己詩詞才華的平臺或容器，而是在區(qū)別詩詞、小說二者體裁、特質的前提下，充分尊重藝術規(guī)律，在把詩詞融入小說時，讓它扮演適合自己的“戲份”，把詩詞的獨特情性化為滋養(yǎng)小說血肉的養(yǎng)分。從而使“流金歲月四部曲”具有了詩詞的風采和韻致。

五、結語

作為“極摹人情世態(tài)”的新世情小說，刁仁慶的“流金歲月四部曲”，首先無疑是符合官場敘事語法的官場小說。與此同時，在這一系列長篇中又處處彌散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文學的多元內蘊。其中，既有源于儒家核心價值觀的道德思想和憂患意識，又兼流溢著浪漫主義色彩的佛光道影，以及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古典詩詞質素。法國文藝理論家丹納在《藝術哲學》中認為：“不妨把一些大的民族，從他們出現到現在，逐一考察；他們必有某些本能某些才能，非革命，衰落，(其他)文明所能影響。這些本能與才具是在血里，和血統(tǒng)一同傳下來的；要這些本能和才具變質，除非使血變質……每個民族的情形都是如此，只要把他(它)歷史上的某個時代和他(它)現代的情形比較一下，就可發(fā)現盡管有些次要的變化，民族的本質依然如故?！盵7]據此丹納斷言：以精神生活為對象的文學作品，其價值的高下和其表現的精神生活的不同層次之間呈梯級對應的關系，那些將筆觸聚焦于“一個民族的原始的本能與才具”的作家才會寫出偉大的文學作品。以此打量“流金歲月四部曲”中作家對中國儒、釋、道文化和古典詩詞的描寫，不難發(fā)現它們正是構成整個中華民族文化的主要“本能與才具”?？梢姡且驗閷⑿≌f創(chuàng)作的根深深扎進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里，刁仁慶的小說創(chuàng)作才一直都能左右逢源、根深葉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