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留朵夫醒來時,馬車夫都早已上路。老板娘喝夠了茶,用手絹擦擦汗淋淋的粗脖子,走進房間來說,旅站上有個士兵送來一封信。信是謝基尼娜寫的。她說克雷里卓夫這次發(fā)病比他們預料的更嚴重?!拔覀円欢认氚阉粝拢约阂擦粝聛砼闼?,可是沒有得到許可。我們就帶著他上路,可是怕他路上出事。請您到城里去疏通一下,要是能讓他留下,我們當中也留下一個人來陪他。如果因此需要我嫁給他,那我也情愿?!?/p>
聶赫留朵夫打發(fā)跑堂的到驛站去叫馬車,自己趕緊收拾行李。他還沒有喝完第二杯茶,就有一輛帶鈴鐺的三駕驛車來到大門前。驛車的車輪在冰凍的泥地上滾動,就像在石板路上那樣隆隆作響。聶赫留朵夫給粗脖子的老板娘付清了賬,匆匆走出門,在馬車的軟座上坐下,吩咐車夫盡可能快趕,一心想追上那批犯人。他在離牧場大門不遠處,果然趕上了他們的大車。大車載著袋子和病人,在冰凍的泥地上轆轆行進。押解官不在這里,他趕到前頭去了。士兵們顯然喝過酒,興致勃勃地談天說地,跟著車隊,走在路的兩邊。車輛很多。前頭的大車每輛坐著六個刑事犯,很擁擠。后頭的大車每輛坐著三個人,都是政治犯。最后一輛大車上坐著諾伏德伏羅夫、格拉別茨和瑪爾凱。倒數(shù)第二輛車上坐著艾米麗雅、納巴托夫和一個害風濕癥的虛弱女人。謝基尼娜把自己的座位讓給她了。倒數(shù)第三輛車鋪著干草和枕頭,上面躺著克雷里卓夫。謝基尼娜就坐在他旁邊的馭座上。聶赫留朵夫吩咐車夫在克雷里卓夫的旁邊停下來,自己向他走去。一個酒意十足的押解兵向聶赫留朵夫擺擺手,但聶赫留朵夫不理他,徑自走到大車的跟前,拉住大車的木柱,在旁邊走著??死桌镒糠蛏泶┩疗ひ\,頭戴羔皮帽,嘴上包著一塊手絹,看上去更加消瘦和蒼白。他那雙好看的眼睛顯得更大、更亮了。他的身子在大車上微微搖晃,眼睛盯著聶赫留朵夫。聶赫留朵夫問他健康情況,他只是閉上眼睛,生氣地搖搖頭。他的全部精力顯然因大車的顛簸而消耗光了。謝基尼娜坐在大車的另一邊。她向聶赫留朵夫使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表示對克雷里卓夫的情況很憂慮,接著就用快樂的聲調(diào)說起話來。
“那軍官大概感到不好意思了,”她大聲說,好讓聶赫留朵夫在轆轆的車輪聲中聽清她的話,“他們給布卓夫金去了手銬?,F(xiàn)在他自己抱著女兒,卡秋莎和西蒙松跟他們一塊兒趕路,薇拉接替了我的位子,也跟他們在一起。”
克雷里卓夫指著謝基尼娜說了一句話,可是誰也聽不清。他皺起眉頭,顯然在忍住咳嗽,接著搖搖頭。聶赫留朵夫把頭湊過去,想聽清他的話。于是克雷里卓夫從手絹里露出嘴來,喃喃地說:“現(xiàn)在好多了。只要不著涼就行?!?/p>
聶赫留朵夫肯定地點點頭,同謝基尼娜交換了一個眼色。
“哦,三個天體的問題怎樣了?”克雷里卓夫又喃喃地說,吃力地苦笑了一下,“不容易解決吧?”
聶赫留朵夫不明白他的話,謝基尼娜就向他解釋說,這原是一個確定日、月、地球三個天體關(guān)系的著名數(shù)學的問題,克雷里卓夫開玩笑,把聶赫留朵夫、卡秋莎和西蒙松的關(guān)系比作那個問題。克雷里卓夫點點頭,表示謝基尼娜正確地解釋了他的玩笑。
“解決這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我。”聶赫留朵夫說。
“您接到我的信了?這事您肯辦嗎?”謝基尼娜問。
“我一定去辦?!甭櫤樟舳浞蛘f。他發(fā)現(xiàn)克雷里卓夫有點不高興,就回到自己的馬車那里,在凹陷的車座上坐下,雙手扶住馬車的兩側(cè)。因為道路坎坷不平,車子顛簸得很厲害。他開始追趕身穿囚服囚袍、戴腳鐐和雙人手銬的囚犯隊伍。這個隊伍伸展了一俄里長。聶赫留朵夫認出道路的另一邊有卡秋莎的藍頭巾、薇拉的黑大衣和西蒙松的短上衣、絨線帽和扎著帶子的白羊毛襪。西蒙松跟婦女們并排走著,嘴里起勁地講著什么事。
婦女們看見聶赫留朵夫,都向他點頭打招呼,西蒙松彬彬有禮地舉了舉帽子。聶赫留朵夫同他們沒有話要說,就沒有停車,一直趕到他們的前頭去。他的馬車又來到堅固的大路上,走得快多了,但為了超車,得不時離開大路,繞過長長的車隊,趕到前頭去。
這條車轍縱橫的大路通到一座陰暗的針葉樹林。道路兩旁,樺樹和落葉松還沒有落葉,現(xiàn)出耀眼的土黃色。這段路走了一半,樹林就沒有了,道路兩邊都是田野,出現(xiàn)了修道院的金十字架和圓頂。天氣放晴了,云都消散了,太陽高高地升到樹林的上空,潮濕的樹葉、水塘、圓頂和教堂的十字架都在陽光下發(fā)亮。右前方,在灰蒙蒙的天邊,現(xiàn)出白忽忽的遠山。聶赫留朵夫的三駕馬車來到城郊的一個大村子。村街上滿是人:有俄羅斯人,也有戴著古怪帽子、穿著古怪服裝的少數(shù)民族。喝醉酒的和沒有喝過酒的男男女女群集在商鋪、飯店、酒館和貨車旁,吵吵嚷嚷。城市顯然不遠了。
車夫給了右邊的驂馬一鞭子,緊了緊韁繩,側(cè)身坐在馭座上,好讓韁繩往右邊收。他顯然想顯顯身手,把馬車趕得在大街上飛跑,也不放慢速度,一直跑到河邊的渡口。這時渡船正在水流湍急的河心,從那邊劃過來。這邊的渡口大約有二十輛大車等著過河。聶赫留朵夫沒有等很多工夫。渡船遠遠地劃到上游,又被急流沖下來,不一會兒就靠到木板搭成的碼頭。
幾個船夫都生得身材高大,肩膀?qū)掗?,肌肉發(fā)達。他們穿著羊皮襖和長筒靴,默默無言,熟練地甩出纜索,套在木樁上,放下船板,讓停在船上的車輛上岸,再把候船的車輛裝到船上,讓渡船裝滿車輛和馬匹。寬闊湍急的河水拍打著渡船的兩舷,把纜索繃緊。等渡船裝滿旅客,聶赫留朵夫的車子和卸下的馬匹在大車的擁擠下,在渡船邊上停住,船夫就關(guān)上船板,也不理睬沒有上船的旅客,解開纜索開船。渡船上一片寂靜,但聽得到船夫沉重的腳步聲和馬匹倒換蹄子踩響船板的聲音.
聶赫留朵夫站在渡船邊上,眼睛望著寬闊湍急的河水。兩個形象在他的頭腦里交替出現(xiàn)著:一個是垂死的克雷里卓夫。他滿臉怒容,腦袋被大車顛得直搖晃。一個是精神抖擻地同西蒙松一起在路邊走著的卡秋莎。一個形象使他感到沉重而悲傷,那就是瀕臨死亡而不愿死去的克雷里卓夫。另一個形象是生氣勃勃的卡秋莎,她獲得西蒙松這樣好人的愛,走上了穩(wěn)當可靠的善的道路,這本是件喜事,但聶赫留朵夫卻覺得難受,而且無法忍受這樣的感覺。
城里教堂的大銅鐘被敲響了,顫動的鐘聲蕩漾在水面上。站在聶赫留朵夫身旁的馬車夫和所有趕大車的一個個脫下帽子,在胸前畫了十字。只有站在欄桿旁的一個個兒不高、頭發(fā)蓬亂的老頭兒沒有畫十字,只是抬起頭來,用眼睛直盯著聶赫留朵夫,而聶赫留朵夫起初并沒有注意到他。這老頭兒身穿一件打過補丁的短褂和一條粗呢褲,腳登一雙補過的長筒靴。他的肩上背著一個不大的口袋,頭上戴著一頂破皮帽。
“老頭子,你怎么不做禱告?”聶赫留朵夫的馬車夫戴上帽子,拉拉正,問他,“莫非你不是基督徒嗎?”
“叫我向誰禱告?”頭發(fā)蓬亂的老頭兒生硬地還嘴說。他說得很快,但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
“當然是向上帝啰?!瘪R車夫含嘲帶諷地說。
“那你倒指給我看看,他在哪兒?上帝在哪兒?”
老頭兒的神氣那么嚴肅堅決,馬車夫覺得他是在同一個剛強的人打交道,有點心慌,但表面上不動聲色,竭力不讓老人的話堵住自己的嘴,在那么多人面前丟臉,就連忙回答說:“在哪兒?當然是在天上?!?/p>
“那你去過那兒嗎?”
“去過也罷,沒去過也罷,反正大家都知道該向上帝禱告?!?/p>
“誰也沒在什么地方見過上帝。那是活在上帝心里的獨生子宣告的?!崩项^兒惡狠狠地皺起眉頭,急急地說。
“看樣子你不是基督徒,你是個洞穴教徒。你就向洞穴禱告吧。”馬車夫說,把馬鞭柄插到腰里,扶正驂馬的皮套。
有人笑起來。
“那么,老大爺,你信什么教呢?”站在船邊大車旁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問。
“我什么教也不信。除了自己,我誰也不信,誰也不信。”老頭兒還是又快又果斷地回答。
“一個人怎么可以相信自己呢?”聶赫留朵夫插嘴說,“這樣會做錯事的?!?/p>
“我這輩子從沒做過錯事,”老頭兒把頭一揚,斷然地回答。
“世界上怎么會有各種宗教呢?”聶赫留朵夫問。
“世界上有各種宗教,就因為人都相信別人,不相信自己。我以前也相信過人,結(jié)果像走進原始森林一樣迷了路。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出路。有人信舊教,有人信新教,有人信安息會,有人信鞭身教,有人信教堂派,有人信非教堂派,有人信奧地利教派,有人信莫羅勘教,有人信閹割派。各種教派都夸自己好。其實他們都像瞎眼的狗崽子一樣,在地上亂爬。信仰有很多,可是靈魂只有一個。你也有,我也有,他也有。大家只要相信自己的靈魂,就能同舟共濟。只要人人保持本色,就能齊心協(xié)力?!?/p>
老頭兒說得很響,不住往四下里打量,顯然希望有更多的人聽他說話。
“哦,您這樣說教有好久了嗎?”聶赫留朵夫問他。
“我嗎?好久了。我已受了二十三年的迫害?!?/p>
“怎么個迫害法?”
“他們迫害我,就像當年迫害基督那樣。他們把我抓去吃官司,又送到教士那兒,送到讀書人那兒,送到法利賽人那兒。他們還把我送到瘋?cè)嗽骸?墒撬麄兡梦液翢o辦法,因為我是個自由人。他們問我:‘你叫什么名字?他們以為我會給自己取個名字,可我什么名字也不要。我放棄一切,我沒有名字,沒有居留地,沒有祖國,什么也沒有。我就是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人。人家問我:‘你多大歲數(shù)?我說我從來不數(shù),也無法數(shù),因為我過去、現(xiàn)在、將來永遠存在。人家問我:‘那么你的父母是誰?我說,我沒有父母,只有上帝和大地。上帝是我的父親,大地是我的母親。人家問我:‘你承認不承認皇上?我為什么不承認。他是他自己的皇上,我是我自己的皇上。他們說:‘簡直沒法跟你說話。我說,我又沒求你跟我說話。他們就是這樣折磨人。”
“那么您現(xiàn)在到哪兒去?”聶赫留朵夫問。
“聽天由命。有活我就干活,沒有活我就要飯?!崩项^兒發(fā)現(xiàn)渡船就要靠岸,得意揚揚地掃了一眼所有聽他講話的人。
渡船在對岸停住了。聶赫留朵夫掏出錢包,給老頭兒一點錢。老頭兒拒絕了。
“這我不拿。面包我拿的。”他說。
“哦,對不起?!?/p>
“沒什么對不起的。你又沒有得罪我。其實,要得罪我也辦不到。”老頭兒說著,動手把放下的口袋背到肩上。這時聶赫留朵夫的驛車已套上馬,上了岸。
“老爺,您還有空跟他費話,”馬車夫等聶赫留朵夫給了身強力壯的船夫酒錢,坐上車,就對他說,“哼,這個流浪漢不正派?!?/p>
馬車上了斜坡,車夫轉(zhuǎn)過身來問道:“送您到哪一家旅館去?”
“哪一家好些?”
“最好的要數(shù)西伯利亞旅館了。要不玖可夫旅館也不錯?!?/p>
“那就隨便吧?!?/p>
馬車夫又側(cè)身坐上馭座,加速趕車。這個城市也同俄國的其他城市一樣,有帶閣樓的房子和綠色的屋頂,有一座大教堂,有小鋪子,大街上有大商店,甚至還有警察。只不過房屋幾乎都是木頭造的,街道上沒有鋪石子。到了最熱鬧的街道,車夫就把車停在一家旅館門口。可是這家旅館沒有空房間,只得到另一家。另一家旅館還有一個空房間。這樣,聶赫留朵夫兩個月來才第一次來到他生活慣的清潔舒服的環(huán)境里。盡管聶赫留朵夫租用的房間算不上奢侈,但在經(jīng)歷了驛車、客店和旅站的生活以后還是感到十分舒適。他得先清除身上的虱子,因為自從他進出旅站以來,從來沒有徹底清除過。他安置好行李,立刻到澡堂子里洗澡,然后換上城里人的裝束,穿了襯衫、長褲、禮服和大衣,出去拜會當?shù)氐拈L官。旅館看門人叫來一輛街頭馬車。那是一輛吱嘎作響的四輪馬車,套著一匹膘肥力壯的吉爾吉斯高頭大馬。車夫把聶赫留朵夫送到一所富麗的大廈門前,門口站著幾個衛(wèi)兵和警察。宅前宅后都是花園,園里的白楊和樺樹的葉子都已凋落,露出光禿禿的樹枝,但其中夾雜著的樅樹、松樹和冷杉卻枝葉茂密,蒼綠可愛。
將軍身體不舒服,不見客。聶赫留朵夫還是要求聽差的把他的名片送進去。聽差的回來,帶來滿意的答復:“將軍有請?!?/p>
樓梯和被擦得亮晃晃的鋪著木地板的客廳,都同彼得堡的差不多,只是臟些,古板些。聶赫留朵夫被帶到書房里。
將軍臉孔浮腫,鼻子像土豆,額上有幾個疙瘩,頭頂光禿,眼睛底下掛著眼袋,是個多血質(zhì)的人。他身穿一件韃靼式綢袍,手拿一支香煙,坐在那里用一只帶銀托的玻璃杯喝茶。
“您好,閣下!我穿著睡袍見客,請不要見怪,不過總比不見好,”他說,拉起長袍蓋住他那后頸上堆起幾道胖肉的粗脖子,“我身體不太好,沒有出門。什么風把您吹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小城來了?”
“我是隨一批犯人來的,其中有個人跟我關(guān)系密切,”聶赫留朵夫說,“我現(xiàn)在來求閣下幫忙,是為了這個人,另外還有一件事?!?/p>
將軍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呷了一口茶,把香煙撳滅了,用他那雙狹小浮腫、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聶赫留朵夫,一本正經(jīng)地聽著。他只打斷聶赫留朵夫一次,問他要不要吸煙。
有些有學問的軍人往往認為自由主義思想和人道主義思想可以同他們的職業(yè)調(diào)和。這位將軍就是那種人。但他生性善良,不久就發(fā)覺這是根本不可能調(diào)和的。為了解除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苦惱,他越來越沉湎于軍人中盛行的酗酒惡習,如今在擔任了三十五年軍職以后,他就成了醫(yī)生們所謂的嗜酒成癖者。他渾身的細胞都滲透了酒精。他什么酒都喝,只要能覺得醺醺然就好。喝酒已成為他生活的絕對需要,不喝酒他就無法過日子。他總是喝得爛醉,但他已習慣這種狀態(tài),因此走路不會搖晃,說話也不至于太不成體統(tǒng)。即使說出什么蠢話來,由于他地位顯赫,人家反而會把它當作警世格言。只有在聶赫留朵夫找他的早晨,他才像個頭腦清醒的人,能聽懂人家的話,證實他那句心愛的諺語:“喝酒不糊涂,難能又可貴。”最高當局知道他是個酒鬼,但他受的教育畢竟比別人多一點(盡管他的學識仍停留在酗酒成癖前的水平),而且為人膽大、靈活、威嚴,因此他一直留在這個顯要的位子上。
聶赫留朵夫告訴他,他所關(guān)心的人是個女的,她被錯判了罪,為她的事已遞了御狀。
“哦!那又怎么樣?”將軍說。
“彼得堡方面答應我,有關(guān)這女人命運的消息至遲這個月通知我,通知書將寄到這里……”
將軍依舊盯住聶赫留朵夫,伸出指頭很短的手,按了按桌上的鈴,然后嘴里噴著煙,特別響亮地清了清喉嚨,又默默地聽下去。
“因此我有個要求,如果可能的話,在沒有收到那個狀子的批復以前,暫時把她留在此地?!?/p>
這時候,一個穿軍服的勤務兵,走了進來。
“你去問一下,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起來了沒有,”將軍對勤務兵說,“另外再送點茶來。那么,您還有什么事嗎?”將軍問聶赫留朵夫。
“我還有一個要求,”聶赫留朵夫說,“牽涉到這批犯人中的一個政治犯?!?/p>
“哦,是這么回事!”將軍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說。
“他病得很厲害,人都快死了。得把他留在這兒的醫(yī)院里。有一名女政治犯愿意留下來照顧他?!?/p>
“她不是他的親屬吧?”
“不是,但只要能讓她留下來照顧他,她就嫁給他?!?/p>
將軍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著聶赫留朵夫,默默地聽著,顯然想用這種目光逼得對方局促不安。他不住地吸著煙。
等聶赫留朵夫講完,他從桌上拿起一本書,迅速地舔濕手指,翻動書頁,找到有關(guān)結(jié)婚的條款,看了一遍。
“她被判的是什么刑?”他抬起眼睛問。
“她被判的是苦役?!?/p>
“哦,要是被判了這種刑,即使結(jié)了婚,也不能改善待遇?!?/p>
“可是您要知道……”
“請您讓我把話說完。即使一個自由人同她結(jié)了婚,她照樣得服滿她的刑。這兒有個問題:誰被判的刑更重?是他呢,還是她?”
“他們兩人都被判了苦役。”
“嘿,那倒是門當戶對了,”將軍笑著說,“他什么待遇,她也什么待遇。他有病可以留下來,而且當然會設(shè)法盡量減輕他的痛苦。不過她即使嫁給他,也不能留在此地……”
“將軍夫人正在喝咖啡?!鼻趧毡鴪蟾嬲f。
將軍點點頭,繼續(xù)說:“不過再讓我考慮一下。他們叫什么名字?請您寫在這兒?!?/p>
聶赫留朵夫?qū)懴滤麄兊拿帧?/p>
“這事我也無能為力,”將軍聽到聶赫留朵夫要求同病人見面,這樣說,“對您我當然不會懷疑,您關(guān)心他,關(guān)心別的人,您又有錢。錢在我們這里確實能通神。上面要我徹底消滅賄賂??扇缃翊蠹叶荚诮邮苜V賂,怎么消滅得了?官位越小,賄賂收得越多。唉,他在五千俄里外受賄,怎么查得出來?他在那邊是個土皇帝,就像我在這兒一樣,不過您大概常跟政治犯見面吧,您給了錢,他們就放您進去,是嗎?是這么回事吧?”
“是的,確實是這樣?!?/p>
“我明白您非這樣做不可。您想見見那個政治犯。您可憐他。于是典獄長或者押解兵就接受賄賂,因為他的薪水只有那么幾個錢,他得養(yǎng)家糊口,非接受賄賂不可。我要是處在他的位置或者您的位置,我也會那么辦的??墒蔷臀业牡匚粊碚f,我不能容許自己違反最嚴格的法律條文。我也是個人,也會動惻隱之心的??晌沂莻€執(zhí)法官,憑一定條件才得到信任,我不能辜負這種信任。好吧,這事就到此為止。那么,現(xiàn)在您給我講講,你們京城里有些什么新聞?”
于是將軍就開始發(fā)問,同時自己也發(fā)表意見,分明既想聽聽新聞,又想顯示自己的知識和人道主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