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甜

蔡琰，字文姬，蔡邕之女。相傳蔡邕善辭賦，通音律。蔡琰作為蔡邕獨女，從小耳濡目染，又得其父悉心教導(dǎo)，文化造詣自然不俗?！逗鬂h書·列女傳》記載蔡琰“博學(xué)有才辯，又妙于音律。適河?xùn)|衛(wèi)仲道，夫亡無子，歸寧于家，興平中，天下喪亂。文姬為胡騎所獲，沒于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于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于祀”。從《后漢書·列女傳》的記載中我們大致可以看到蔡琰坎坷的一生。如果說蔡琰良好的文學(xué)素養(yǎng)為她提供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那曲折的遭遇更激發(fā)了她的控訴沖動。親歷者和詩人的雙重身份，使她以細膩而真切的筆觸將滿腔憤怒盡灑紙上，詩句字里行間所流露出的對百姓遭遇的深切關(guān)注，以及對女性生存境遇的感慨，無不展現(xiàn)出其文人風(fēng)骨和女性意識。杜甫詩云“文章憎命達”（《天末懷李白》），正是這坎坷的遭遇成就了《悲憤詩》，成就了蔡琰在建安，乃至整個文學(xué)史上的獨特地位。

一、不輸男兒的文人氣骨

蔡琰雖為女性，亦有“位卑未敢忘憂國”（陸游《病起書懷》）的男兒心性。建安時期，對社會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與苦難人生的反映是詩人的普遍主張，諸如此類的詩作更是俯拾即是。其中，對漢末董卓之亂中百姓生存境遇的描繪也不僅是蔡琰一人。曹操在《蒿里行》中對戰(zhàn)后場面深刻的描繪，如“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以及王粲《七哀詩》里“出門無所見，白骨覆平原”等詩句，都與蔡琰詩中“斬截?zé)o孑遺，尸骸相撐拒”的場面相印證。曹操、王粲等人的詩作一方面證實了董卓之亂作為蔡琰詩歌背景的歷史真實性，另一方面，同樣的詩歌主題更佐證了蔡琰作為一介女流，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背景下，能摒棄外界對女性膚淺、愚昧的定義，超越社會傳統(tǒng)偏見的束縛，轉(zhuǎn)而關(guān)注大眾生命體驗和生存境遇等宏大命題。她將目光投及弱勢的女性本身，探討女性的時代處境，給予女性難得的尊重和關(guān)懷。這是蔡琰無論作為女性還是詩人都彌足珍貴之處。

蔡琰雖為女性，亦能位列“三曹七子一蔡”的文學(xué)造詣。建安時期，群星璀璨，而蔡琰能僅憑一首《悲憤詩》被后人銘記，足見其才情。沈德潛說《悲憤詩》的成功“由情真，亦由情深也”（《古詩源》卷三）?！侗瘧嵲姟返倪^人之處在于詩歌中超強的悲憤沉痛的感情流露，讓人有深切真實的體驗而不忍卒讀。這不僅體現(xiàn)了蔡琰詩歌中蘊含的建安詩人梗概多氣的生命意識與現(xiàn)實精神，更彰顯了蔡琰不同于傳統(tǒng)男性詩人旁觀者身份下的冷漠客觀。蔡琰在敘述自身悲慘遭遇、所見所聞的同時主動上升到整個社會層面，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自覺關(guān)注百姓特別是女性的生存發(fā)展境況?！榜R后載婦女”寫出女性被迫失節(jié)失貞的苦痛；“己得自解免，當(dāng)復(fù)棄兒子”將女性這一弱勢群體所面臨的獨特的人性的撕扯直接托出；“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更將故鄉(xiāng)物是人非，個人孤獨悲痛的心緒全盤托出。蔡琰以親歷者的視角主動關(guān)注并積極反映董卓之亂背景下百姓的生存境遇，真實而生動地展現(xiàn)了他們所遭受的苦難與摧殘，沉重震撼、飽含激情！

蔡琰雖為女性，亦有家國為先的文人情懷?？v觀蔡琰一生，戰(zhàn)亂離家，匈奴強娶，流落邊塞，被迫失節(jié)，茍且偷生，充滿曲折和變故。可即使流落邊塞，蔡琰的生活也并沒有大眾想象得那么糟。據(jù)記載，蔡琰流落胡地，嫁給匈奴左賢王，并育有二子。左賢王地位崇高，蔡琰嫁作他妻，在胡地的待遇也不會太差。胡人與漢人不同，沒有漢人那么強的貞潔觀念，蔡琰婚配過的經(jīng)歷也并不會影響左賢王對她的看法，更何況蔡琰育有二子，母憑子貴，在胡地的日子也并非全是煎熬。若不是蔡琰的家國觀念和文人情懷驅(qū)使，日思夜念故國鄉(xiāng)土，恨不得魂歸故里，換作尋常女子，相夫教子，母慈子孝且身份顯赫，倒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可蔡琰為成就自己的家國夙愿，拋棄稚子，寧可以親人分離的血肉之痛換取文人氣骨，令人欽佩。

二、女性意識在詩歌中的具體體現(xiàn)

（一）女性詩人的獨特視角

相同題材中的女性意象，往往都是男性詩人筆下的“思婦”或是“怨婦”一類，在這些男性詩人的主體意識里，女性不過是男性的依附品，是亭臺流轉(zhuǎn)、日夜盼郎歸來的空洞意象，女性被摒棄在宏大主題之外。很顯然，這種傳統(tǒng)女性觀是膚淺而不現(xiàn)實的。蔡琰的《悲憤詩》以女性詩人的獨特視角打破了傳統(tǒng)的觀點。在她的詩歌里，女性不再是只沉溺情愛作無病呻吟的膚淺意象，而是真真切切的生命個體，是直面殘酷現(xiàn)實的，同樣遭受鐵蹄蹂躪的真實可見的受害者。蔡琰還注意到，女性所遭受的精神壓力和心理創(chuàng)傷遠遠超過男性。生命的流逝沒有性別之分，但貞潔的枷鎖只落在女性肩上。女性貞潔的喪失，會給女性帶來比死亡更沉重的道德詰問和社會壓力。

關(guān)于貞潔觀念給女性造成的生存困境，詩人提得很隱晦?！榜R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以對偶的形式描繪了董卓之亂下男性和女性不同的悲慘遭遇，以不經(jīng)意的語調(diào)引出“女性被擄入胡”這個沉重的話題。蔡琰雖沒有正面展開，但從后面蔡琰與子告別的情節(jié)中可以看出，女性被擄不僅是給匈奴充當(dāng)苦役，她們遭受的是更殘酷的屈辱—失貞。在自小接受貞潔教育的古代女性的世界觀里，嫁賊作夫、茍合生子是多么恥辱的行為，這對女性的打擊與折磨是毀滅性的。這一遭遇直接摧毀了她們生活的信仰，對她們本來就少得可憐的人格與尊嚴更是一次徹底的剝奪。蔡琰從女性詩人的獨特視角，察人所未能察，寫人所未敢寫，以隱秘的筆觸沉重地揭露出世人所未知的女性飽受的屈辱和折磨，足見其關(guān)注女性生存境遇的慷慨和大義。

（二）女性生存際遇的真實描繪

蔡琰將女性這一弱勢群體單獨拎出，對董卓之亂背景下廣大女性浮萍般的命運做了深入的解剖與細致的刻畫?！榜R后載婦女”曲折而隱晦地揭露了婦女的悲慘際遇。女性遭遇的不僅是家國破碎、至親離散，更是貞操失去后的殘喘余生。而“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機徵間，輒言斃降虜。要當(dāng)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復(fù)惜性命，不堪其詈罵?；虮慵娱⒄龋就磪⒉⑾隆笔菋D女流落胡地后悲慘境遇的另一種展示。婦女為奴為仆，身心受辱日夜不輟，即使她們遇到昔日的相識，甚至是骨肉至親也不敢有半分親近，稍有失意，便是拳腳棍棒相加，甚至死在對方刀下。這短短的幾句，將女性被擄至胡地后殘喘度日的生活狀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她們朝不保夕、如履薄冰的心理煎熬更是躍然紙上。

蔡琰以敏銳的情感意識到了婦女的這一重苦難，并以獨特的視角加以展示。她從人格尊嚴的角度關(guān)注婦女的命運，而非如廣大男性詩人想象、揣度婦女的情感活動，缺乏現(xiàn)實基礎(chǔ)?！八紜D”“怨婦”形象實質(zhì)上是對女性獨立意識的忽視，是把女性當(dāng)作附屬品的大男權(quán)主義的反映。蔡琰之后，后代詩人對女性命運關(guān)注的意識逐漸覺醒上升，杜甫、白居易等人作品中明顯關(guān)注婦女命運的主題也是由此繼承而來。

三、文人氣骨與母性情懷的兩難抉擇

曹操欲花重金贖回蔡琰時，蔡琰面臨去留兩難的困境。她在詩中寫了“己得自解免，當(dāng)復(fù)棄兒子。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一邊是魂牽夢縈的故國的呼喚，一邊是拋棄血肉至親的骨肉分離，文人氣骨與母性的兩難抉擇使蔡琰的內(nèi)心備受煎熬。

貴人重贖，實在是難得的機會，一旦錯失，又不知要在這蠻荒之地苦苦困頓多久，可是自我的解放卻要以拋棄血肉至親為代價，實在是艱難的抉擇。蔡琰被擄胡地，被迫失貞，被動生子，這一切都沒逃過“被”字。如果說，對匈奴左賢王，蔡琰是憎恨和厭棄的話，那么對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懷胎所孕育的孩子，蔡琰無疑是深愛和眷戀的，我們并不難理解蔡琰歸鄉(xiāng)時對兩個孩子的難舍難分的情誼。這兩個小小的寶貴的生命，不僅滿足了蔡琰初為人婦時沒有子女的遺憾，還給蔡琰灰色的奴役生活增添了動力和樂趣。于是，蔡琰在詩中發(fā)出了“不忍與之辭”的懇切心聲！讓慈愛的母親放棄與自己共渡患難的幼子，這是絕對的殘忍與無情?！皟呵氨翌i，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dāng)去，豈復(fù)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庇鬃勇曀涣叩脑憜栐俅问共嚏奶垭y當(dāng)。她無法向孩子解釋，當(dāng)別人的母親能夠陪伴在孩子身邊伴他們成長的時候，自己卻要離他們遠去，從此天涯兩端，再難相見。自古忠義難兩全，可是女子的困境，往往是在這忠義之外，又多了一層情理。于情，怎堪忍受母子分離之痛；于理，家國大義面前又哪里容得下那么多兒女情長！歸國為忠，返鄉(xiāng)為義，養(yǎng)子合情，棄子契理，情理之爭，讓蔡琰備受煎熬。然而，蔡琰最終還是選擇了牽情就理，拋棄自己的個人感情，成就歸國返鄉(xiāng)的家國大義。蔡琰為成就家國大義的文人情懷而舍棄的骨肉親情必將成為日日夜夜對母性的詰問。

蔡琰的《悲憤詩》雖以敘事為目的，但敘事與抒情完美結(jié)合，詩人悲憤的感情始終穿插其中，其中最出彩的就是母子分離場面的刻畫?！皟呵氨翌i，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dāng)去，豈復(fù)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痹娙私韬⑼蓺庥终鎸嵉恼Z言來描繪母子二人分離不舍的動人場面，雖是被迫改嫁，但母子之間的血緣親情真實感人。一邊是魂牽夢縈十二載的家國故土，一邊是骨肉親情，無論如何選擇，蔡琰都面臨著人性的撕裂，舍棄任何一方都是沉痛而苦澀的。“見此崩五內(nèi)，恍惚生癡狂”正是詩人面臨如此艱難選擇的真實心情，五內(nèi)俱崩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甚至是精神恍惚而差點兒陷入癲狂的狀態(tài)。雖然蔡琰選擇了放棄母愛來成全自己的人格與尊嚴，結(jié)束奴役之苦，但她在選擇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反復(fù)的掙扎與艱難的抉擇，離開骨肉至親的萬分悲痛如刀割的心情，也真實地反映了蔡琰的母性意識和文人氣骨的雙重斗爭。“悠悠三千里，何時復(fù)交會。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辈嚏m然最終選擇了放棄親情，但到這里已經(jīng)是一種萬般無奈而呼天搶地的狀態(tài)了。詩人很明白，時空的阻隔使此一別便可能今生再無相見的機會，但即便如此，也改變不了她毅然返回故土的決絕。只是丟棄人性溫情來成就家國夙愿的代價又不免讓她陷入無法自拔的悲痛。自古事難兩全，蔡琰于艱難之中忍痛作出的選擇，是文人氣節(jié)對自身情感的壓制與勝利。

四、對曹操“金璧贖之”的辨證思考

蔡琰的《悲憤詩》里的悲憤來自何處？悲在坎坷的遭遇，憤在命運的戲弄！悲是對自身的憐憫，憤是對外界的控訴！可若說蔡琰的悲慘只歸咎于命運，恐怕太過片面。曹操的“金璧贖之”，為蔡琰曲折的一生添上了更跌宕的一筆。

若是沒有曹操，歸國于蔡琰，只是心中幻想，人有幻想，才有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動力。曹操贖回蔡琰，雖實現(xiàn)了蔡琰的歸國心愿，成就了蔡琰的文人情懷，但蔡琰重歸故土后的生活遠非心中所想?！凹戎良胰吮M，又復(fù)無中外。城廓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彪x家十二載，家里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全家喪命，無一人幸免，原本熱鬧的宅子雜草叢生，毫無生氣，宅子里錯亂堆砌的森森白骨早已難以辨別。詩人一個人站在如此凄慘的環(huán)境里，難免開始質(zhì)疑、后悔甚至痛心自己放棄圓滿生活而執(zhí)意回鄉(xiāng)的決定！詩人憂慮、后悔、苦悶、自責(zé)，而終于發(fā)出了“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的絕望感嘆。

曹操的“金璧贖之”，使蔡琰的坎坷經(jīng)歷為外人知曉，蔡琰也因此飽受外界傳統(tǒng)道德的嚴苛審判和詰問。原本已不被世俗所容、失貞失節(jié)的蔡琰，更在曹操的力促下，再度嫁給了董祀，三度嫁作人婦，骨肉離散的苦楚尚未撫平，蔡琰又背上了更加沉重的道德枷鎖。

曹操贖回蔡琰，是不忍故人之女流落胡地受辱，實乃仗義之舉，也正是因為曹操以重金贖回蔡琰，寄予蔡琰及萬千百姓悲慘境遇的《悲憤詩》才得以泣血問世，我們浩瀚的文學(xué)史才得以鑲嵌蔡琰這一顆璀璨的明珠。

綜上所述，蔡琰《悲憤詩》在以飽含辛酸幽憤的筆調(diào)敘述自己曲折一生經(jīng)歷的同時，又以極具現(xiàn)實意義的文人情懷自覺關(guān)注董卓之亂中廣大普通百姓，尤其是婦女的悲慘遭遇，流露出其梗概深遠的文人氣骨。與此同時，女性文人的獨特身份又使她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流露出深刻的貞潔觀念及厚重的女性意識。女性細膩的感情體驗和獨特的敘事視角使她從璀璨的建安文壇中脫穎而出，僅此一篇，成就了她不滅的地位與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