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食子
村里的一位農(nóng)戶養(yǎng)殖了一頭能繁母豬,他常年酗酒成癖,一喝酒醉得就不省人事,連自己吃的飯都懶得煮,家里的豬也跟著他饑一頓飽一頓。工作隊每次到他家入戶,都要提醒他不要忘記喂豬。母豬懷胎數(shù)月,生養(yǎng)了一窩小豬,產(chǎn)后的母豬身體虛弱,需要及時喂食,豬食也要比平日精細營養(yǎng),才能保證奶水充足。剛出生的小豬也需要細心照管,如果母豬奶水不足,還要煮米湯或者泡奶粉給它們喝。這位農(nóng)戶可能根本沒意識到母豬生產(chǎn)這回事,照例每天喝得神志不清。母豬在圈里嗷嗷叫了一夜,在極端的饑餓和煩躁刺激之下,將小豬一一咬死,并吃了其中的兩只。幾天后,這頭母豬也因為產(chǎn)后照顧不周而生病死去。這件事給我的內心造成了巨大震顫,雖然死的是豬,但我仍然覺得這是一件慘絕人寰的事。
賭徒
羅萬來村委會找到我,開口向我借一百塊錢時,胡子拉碴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里都擠滿了疲倦,布滿血絲的雙眼閃爍著興奮和焦急的光芒——他剛賭了一個通宵。盡管他一再誠懇地表示下午就可以還錢,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拒絕了他的要求。
幾年前,聚飲和賭博,是村里男人主要的娛樂方式,特別是春節(jié)期間,外出務工的人大多回鄉(xiāng)了,兜里有點閑錢,人們酒足飯飽之后,喜歡到牌桌上大肆揮霍。村里人還習慣將每一場紅白喜事都演變成一個狂歡的賭場,忙完正事,人們就吆五喝六擺開桌子,搬出麻將紙牌徹夜豪賭。
賭博像一場瘟疫,正在鄉(xiāng)間流傳,奇怪的是,感染上這瘟疫的人,不但不忌諱,反而會大肆宣揚,仿佛不參與賭博,是一件丟人至極的事情,久之,人們對父子兄弟在賭桌上對賭,甚至反目成仇的事件也漸漸習以為常。男人們見面問候時,不再談收成和雨水,而是開口問:昨晚贏了多少?
每一位賭徒都知道賭博是套路,如果不及時抽身,賭到最后,必輸無疑。賭博團伙的組織者都是些人精,他們策略詳盡,分工嚴密,賭徒是他們的獵物,一旦被盯住,很少有人能輕易脫身。他們會認真研究獵物的家底、性格,裝作不經(jīng)意接近獵物,想辦法帶他到賭場。他們放長線釣大魚,一開始,賭徒有輸有贏,甚至贏面居多。錢財?shù)檬?,賭徒的性格和對金錢的概念發(fā)生了變化,贏的想贏更多,輸?shù)南敕?,久而久之,賭注越來越高,團伙開始收網(wǎng),榨干賭徒的錢財后,高利貸販子適時出現(xiàn)。一個賭徒的結局,往往是傾家蕩產(chǎn)之后,身負巨額高利貸,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數(shù)。
每一位輸?shù)舻馁€徒,都相信自己能在以后的某一次賭博中一雪前恥,大贏特贏,所差的只是一點手氣而已。身在賭場時,他們也曾暗暗發(fā)誓,贏了這一把或者扳回本就戒賭,但沒有一個人真的離開賭桌。
在鄉(xiāng)村,賭博幾乎成了一夜暴富的代名詞,激勵著人們把種莊稼和務工所得的錢毫不猶豫地押上賭桌。村里流傳著一個真假難以驗證的故事,一位民間賭神,賭技出神入化,從來沒有失手過,他有一句口頭禪“小賭發(fā)家致富,大賭修身養(yǎng)性”。他用賭博贏得的錢娶了媳婦,蓋了新房,建蓋新房時,他到縣城買鋼筋,身上錢沒帶夠,他不慌不忙地讓幫忙的人繼續(xù)把鋼筋裝車,他轉身去了縣城里一家麻將室。鋼筋剛裝好車,他就回來了,包里裝著剛贏來的厚厚一沓錢。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經(jīng)不起推敲的故事,流傳到現(xiàn)在,主人翁的名字早已失傳,但村里人一直確信不疑。“小賭發(fā)家致富,大賭修身養(yǎng)性”這句話也成了很多人心中的人生信條,盡管它毫無邏輯性,賭徒們也不知道修身養(yǎng)性的具體含義,只是直觀地覺得這個詞形容的是一場贏得盆滿缽溢的豪賭。像每一位登山者都期盼登頂珠峰一樣,每一位鄉(xiāng)間賭徒都奢望一場豪賭之后,包里裝滿紅艷艷的錢幣??上У氖?,這種情形在村子里還沒有出現(xiàn)過,更多時候,他們手里抓著牌,心里卻在想著找誰才能借到錢繼續(xù)賭,或者盤算著賣豬雞糧食,把買化肥的日子盡量往后拖,以籌集賭資。
賭博會引發(fā)各種各樣的治安案件,一直是公安機關的重點治理對象,遇到?jīng)]有頭緒的偷盜案件,對當?shù)赜邪傅椎馁€博人員進行排查,一般都能尋到線索。接到舉報賭博的線索,警方會到現(xiàn)場抓賭,對賭徒進行罰款或拘留,對開設賭場者則施以重罰。在聲勢浩大的“掃黑除惡”中,聚賭之風被有效遏制,公開賭博的現(xiàn)象幾乎沒有了,社會風氣為之一清。幾個月前,當?shù)仉娨暸_報道了一件新聞,幾位賭徒技癢難耐,聚集到深山里一間廢棄已久的田房賭博,被派出所抓了個正著,人贓俱獲。以前,這是算不上新聞的,如今能上新聞,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對賭博的打擊力度之大。
如今,賭博已經(jīng)很少見了,關于賭博的事,大多只存在于人們的敘述中,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羅萬曾對我講過一件十多年前的舊事,村里的一個賭徒,在傾家蕩產(chǎn)、彈盡糧絕之后,拋家棄子,凈身出戶,說服和他對賭的人,允許他把自己當作賭注賭最后一把。結果令人咋舌,他自己把自己給輸了出去,輸給了一個大他十多歲的外地寡婦,跟著她去了外地生活。羅萬談起這件事,雖然可憐賭徒的老父和幼子,但同時也折服于他的勇氣和豪情。在追求一夜暴富無望后,羅萬每次輸?shù)窖奂t,都會在心中與那個把自己輸出去的賭徒暗暗較勁,甚至隱隱期望自己也能如此痛快而決絕地輸一場。
表情
陳信是一位聾啞人,聽不到任何聲音,也不會說話,是一位殘疾人。他吃苦耐勞,干活愿意下苦力,學了一身架模的好手藝,幫人干活時,每天的工價在200元以上,冬季蓋房子的人家多,工價可以漲到300元。對于一位農(nóng)民而言,他的收入水平已經(jīng)不算低。收成不好的年份,土地少的人家種一季小春,收獲的莊稼也就能賣四五百元錢。因為手藝精湛,收入穩(wěn)定,在適婚年齡,陳信娶了一個健康勤快的媳婦,在鄉(xiāng)村,這無疑是一個奇跡。
為規(guī)范管理,政府為殘疾人士都辦理了殘疾人證,這是他們領取補助、納入低保、享受相關優(yōu)惠政策的重要依據(jù)。陳信是聾啞人,殘疾程度深,被劃為一級殘疾。在扶貧系統(tǒng)中,一二級重度殘疾被默認為弱勞動力或無勞動力,務工收入不能高,或者不能有務工收入。入戶調查時,陳信對自己的務工收入毫不隱諱,每次都如實填告知。錄入他的務工收入時,系統(tǒng)總是無法通過審核,我們只能在備注里添加了情況說明。
陳信干活踏實,沒有抽煙喝酒的嗜好,但家里的生活一直過得緊巴巴的,他好賭,而且輸多贏少,在他的影響下,兒子也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聚賭違反社會治安法規(guī),派出所收到舉報后會到場處理,陳信的兒子因多次參與賭博,曾被公安機關拘留過15天。即便如此,陳信的賭癮也絲毫沒有減弱。
疫情初期,正逢正月,在外務工的人大多都回鄉(xiāng)過年了,是一年四季賭風最勝的時期。擔心人群聚集有交叉感染的風險,村干部和駐村工作隊員每天都走村入戶巡查,疏散聚集人群。聽到哪戶人家有打麻將的聲音,我們就敲門而入,勸導他們不要聚集,各回各家。對于賭博,村委會沒有查處的權利,只能勸散而已。到陳信村里走村入戶,我第一次見到陳信玩牌,我們走進房間時,他和伙伴們正在玩一種“炸金花”的紙牌游戲。其他人見到我們,馬上丟下紙牌,起身離開牌桌,陳信背對著門,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進來。
由于無法說話,也聽不見聲音,聾啞人與人交流時,主要靠打手勢,臉上的表情比一般人要豐富得多。見到同伴們離開牌桌,他一只手握著自己的牌揮動,另一只手打手勢讓他們回來,口中咿喔連連,滿臉焦急和疑惑。一位同伴用手輕輕指了指我們,陳信轉過頭,看到我們,臉上的表情混雜了焦急、疑惑、驚慌、羞愧和不知所措……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看到這樣豐富生動的表情,它真切而鮮活,又帶著詭異和怪誕,我之前似乎在電影里見過,卻又怎么都想不起來哪部電影的名字。
失語者
一天入戶走訪時,在村里遇到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問我:“國家給困難群眾發(fā)錢買肉吃,我什么時候來村委會領錢?”
在鄉(xiāng)村生活久了,我已經(jīng)熟知農(nóng)民的長相、神情和說話的口吻、語調。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陽光、塵土、風霜已經(jīng)嵌入他們的身體和臉龐,那是一種洗不掉的生命底色。人的相貌各不相同,但通過他們的外貌和口音,我還是能認出他們和土地緊密相連的命運。這個男人的神色和村民一般無二,他衣著寒酸,滿臉落魄,但卻說著一口流利順暢的粵語,腔調和香港電影里的一模一樣,他的外觀和問題都讓我一頭霧水。我只能用普通話答復:“村里目前還沒有接到這個通知。”
男人回答:“好的,錢到了村上,一定要及時通知我來領?!?/p>
回到村委會,和村干部聊起這個事情,他們告訴我那個男人叫陳春。他有看《新聞聯(lián)播》的習慣,每天下午19點,會雷打不動地坐到電視機前,國家一有什么大政方針,他都會第一時間知道,然后到村里問落實情況。我找來最近的報紙,發(fā)現(xiàn)前兩天的新聞里確實提到一句,大意是:疫情期間,為保障困難群眾的生活,要加強幫扶措施。這條新聞到了陳春這里,不知怎么就變成了國家要給困難人群發(fā)錢買肉。
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村里人說話,天生帶著一種幽默感,當他們嚴肅地討論一件事時,這件事往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當他們拿某件事開玩笑時,常常另有所指,不是在說正事,就是在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描述一件事情時,他們喜歡用一些語義相反的詞語,以期達到一種幽默的效果,初到村時,這種表述方式讓我如墜云霧。
剛到村里,還沒有見過陳春,我就從村干部的描述中對他有了初步印象。在村干部口中,陳春是一個“飛檐走壁的人才,上過十多年大學”。未見其人,先聞其名,一個小村子能出這樣的人,讓我對他肅然起敬。
一天,陳春來村里辦事,他用一口粵語向村里提要求:幫他報銷廉租房的水電費。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村里反映情況,要求解決各種困難:宅基地指標、低保名額、臨時救助、調解、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提要求的群眾大多態(tài)度誠懇,在訴說自己的困難時,言辭卑微而懇切,有時說著說著就開始抹眼淚。陳春的要求,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住在廉租房、連水電費都無力承擔的陳春,就是村民口中那個“飛檐走壁的人才,上過十多年大學”的人?真是讓人驚疑不定。后來與村民交往多了,我才發(fā)現(xiàn)當?shù)厝讼矚g說一些幽默的反話,用當?shù)刂V語形容,就是“鋤頭倒著挖”,“飛檐走壁”的意思是從事違法活動,“人才”的意思是擅長做壞事,“上大學”的意思是“勞動改造”。
在村民心中,陳春是一個傳奇人物。少年時期的他腦子活泛,聰明伶俐,下棋時,每走一步,已經(jīng)謀劃好后面五六步。二十多年前,陳春在外省一家小工廠當會計,他塑造了一個木訥沉悶的形象,某天,陳春借著出差,卷走了工廠保險箱里的十多萬元存款。對大部分人而言,那年代的十多萬,是一筆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巨大數(shù)目。工廠向公安機關報了警,警察來調查時才發(fā)現(xiàn),他留的姓名、身份證號等個人信息全是假的,警方按照陳春留的家庭地址去實地調查,被告知查無此人。
這件事幾乎成了懸案,廠長是個性格一根筋的人,那筆錢是工廠的命脈。錢被卷走后,工廠關門倒閉,廠長離開家鄉(xiāng),滿世界找陳春。廠長心細如發(fā),通過回憶之前與陳春交往的細節(jié),他根據(jù)陳春的方言大致判斷出他的家鄉(xiāng)。廠長來到陳春的家鄉(xiāng),以打零工謀生活,平時細心留意本地人的方言,刻意模仿“陳春”兩個字的發(fā)言。一兩年后,他已經(jīng)能說一口標準的當?shù)胤窖浴?/p>
廠長推測陳春有案在身,近幾年不會再回家鄉(xiāng),于是在陳春家鄉(xiāng)周邊的縣城流動,一邊打工一邊尋找陳春。每天收工后,他就到廣場、勞務市場、車站等人群聚集的區(qū)域找尋陳春的身影。他隱沒在茫茫人海里,時不時對著人群用陳春家鄉(xiāng)的方言大喊一聲:陳春。當聽眾回過頭,他就從他們的表情和反應中搜尋自己在尋找的人。
廠長知道“陳春”是一個假名,他的呼喚指向空無,沒有具體的對象,如同把一粒石子扔進一面湖水。尋找陳春已經(jīng)成了廠長的生活支柱,常年在外奔波,沒有時間照管家庭,他的妻子與他離了婚,他也從衣食無憂的生活中撤離,沉到生活底部,變成了一名風餐露宿的流浪漢。生活的苦難沒有擊倒他,反而激發(fā)了他的意志力和斗志,世界上已沒有任何事能讓他分心。
離開工廠后,陳春改頭換面,如同換了一個人,他用盡全力剔除個體生命中的“舊我”,耗盡精力塑造一個“新我”。陳春深知方言容易暴露自己,那幾年香港電視劇和電影正火,他突發(fā)奇想,照著影視劇中的人物努力學習粵語,并為自己虛構了一個精確到村的新戶籍地,辦了假身份證。久而久之,他原先的本地口音消失了,每次與別人交談,對方都以為他來自南部的某個沿海地區(qū)。
通過私下打聽,陳春知曉了廠長拋家別業(yè),滿世界尋找自己的消息,這讓他如墜冰窟,每天都生活在驚懼不安中,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被野獸盯住的獵物,更讓他絕望的是,他是這頭野獸唯一感興趣的獵物。雖然憑空得了一筆橫財,但陳春忙于逃亡,活得如驚弓之鳥,沒有享受過金錢帶來的快樂。他不敢回家鄉(xiāng),常年在異鄉(xiāng)的城鎮(zhèn)流動,一有風吹草動就趕往另一個地方。
陳春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逃亡,連在夢中也在逃亡,廠長一次次進入他的夢境中抓捕他。一次次從夢中驚醒,陳春染上了說夢話的習慣,他擔心在睡夢中暴露自己,每天入睡前,他在枕頭邊放置一臺錄音機,錄下自己的夢話。白天起床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放錄音,如果錄音機中只有鼾聲,他就抱著劫后余生的心情,開始新一天的逃亡;如果錄音機中傳出他帶著本地方言的夢話,他就惴惴不安,一整天不敢出門。
陳春還患上了幻聽,走在街頭時,耳朵里不時會聽到別人喊他的名字——陳春流浪多年,使用過好幾個名字,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已經(jīng)不確信自己到底叫什么。每次聽到別人叫他,那聲音都如同一個驚雷在腦海里炸開。他停住腳步茫然四顧,有時身邊有人,但他們各走各的路,并沒有人留意他;有時身邊是一片曠野,一個人也沒有,但那聲音如此真切,不像是來自虛空。
時光不會倒流,事情已經(jīng)做下,那筆錢也快耗盡了,陳春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每次出門,他都覺得廠長就在附近,這種感覺真切而強烈。一塊巨大的石頭始終懸在他的心頭,有時走在路上,看到路人的身影似曾相識,驚懼之下,他要么拔腿就往偏僻處跑,一直跑到虛脫才停下來;要么直接癱軟在地,回過神來后驚出一身冷汗,掙扎半天才能爬起來。陳春有預感,在未來的人生旅途中,獵物與追捕它的野獸一定會相遇。
那筆錢耗盡后,陳春成了一個流浪漢。一天黃昏,他在街頭游走時,聽到背后傳來一聲呼喚:陳春。那聲音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鄉(xiāng)口音,陳春拿不準這是幻覺還是現(xiàn)實,出于習慣,也出于一絲絲好奇,他習慣性地回過頭。陳春看到一個流浪漢,衣服骯臟,凌亂油膩的長發(fā)黑白相間,一雙木然的眼睛牢牢盯著自己。陳春認出了這個流浪漢,他就是那頭追蹤自己的野獸,那家工廠的廠長。廠長的模樣和夢中出現(xiàn)的不一樣,但陳春確信自己沒有認錯人。
當一生都在逃避的危險真正到來時,陳春的內心反而涌起一陣奇異的安寧,他沒有逃跑,也沒有癱軟在地。他想說點什么,但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語言突然之間成了他的障礙,他的嘴角囁喏了幾下,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廠長也愣住了,不知道該做什么,找尋了十多年的敵人突然出現(xiàn),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如果陳春開口解釋,他就把滿腔怒火傾瀉在他身上;如果陳春逃走,即使跑到吐血,他也要抓到他。
兩個流浪漢在街頭沉默了一陣,陳春主動到最近的派出所投案。目送陳春走進入派出所,廠長離開縣城,之后下落不明,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陳春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刑滿釋放后,他回到闊別了二十多年的故鄉(xiāng)。父母去世多年,兄長早已另立門戶,如今年近花甲,已當了爺爺。兄長對弟弟年輕時的胡作非為十分痛心,對他沒有承擔贍養(yǎng)父母義務心懷怨恨,不認這個弟弟。家中的老房子早已經(jīng)不在了,他只有半間廂房,土墻坍塌,房梁朽壞,門窗不見蹤影,屋頂?shù)耐咂瑲埲辈蝗?,荒草從院子里一直長到屋內。陳春在二樓清掃出一片可以放一張草席的空地,把鋪蓋鋪開,住了進去。這是一間四面通透的房子,夜里睡覺時,月光透過屋頂照到床上;刮風時,穿堂風毫無阻礙地灌進屋子;下雨時,屋子里四處漏水,陳春在床上方掛一塊塑料布,擋住漏下的雨水,照樣睡得鼾聲震天。
離開家鄉(xiāng)二十多年,大部分時間音訊全無,村民已經(jīng)習慣了陳春的消失,他突然返回村子,像是一片稻田里長出了一株稗草,顯眼而突兀。陳春也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融入村民中,早年逃亡時,為了隱藏身份,他刻意剔除自己的方言?;氐酱遄雍螅胫匦禄氐椒窖缘恼Z境中,但徒勞無果,他只會說一口粵語,顯得荒誕而滑稽,他一開口,人們就發(fā)笑,久而久之,他不再主動開口說話,性格也越來越沉默。村民用方言喊他的名字,他會情緒失控,惱怒異常,比手畫腳與村民理論,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陳春認為,自己之所以坐牢,就是因為廠長用家鄉(xiāng)方言喊了他一聲,而他出于好奇回應了他,這讓他暴露了自己。這事在他內心造成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留下了無法治愈的后遺癥。
陳春靠在縣城周邊打零工為生,貧窮的生命是堅韌的,如同一粒野草的種子,只要有一點丁陽光、雨水、泥土,就能在立錐之地上生根發(fā)芽。有一天,他在縣城幫蓋房子的人家砌墻,腳手架離地面有三四米高,一位路過的村民喊了一聲他的名字,陳春回過頭,茫然地四下觀看,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擺,撲通一聲摔下了腳手架。在這次事故中,陳春的一只手和一只腳骨折,休養(yǎng)了近一年,他的傷才痊愈。自此以后,他不敢再做爬上爬下的建筑活,也沒有力氣做其他重活,生計愈發(fā)艱難。
脫貧攻堅工作開始后,陳春主動要求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他是獨人獨戶生活的“一人戶”,按照政策要求,“一人戶”無法納入建檔戶,只能以其他方式對他進行幫扶:納入低保、臨時救助、民政救濟……能否納入建檔立卡戶是區(qū)別困難群眾與一般群眾的分界線,如果能納入,會獲得住房、醫(yī)療、教育、基本生活等全方位幫扶。村里的一戶建檔立卡戶家中只有母子二人共同生活,女方與陳春年齡相仿,一位村干部曾有意撮合他倆結合,組建新家庭,這樣既能解決實際困難,兩人還能相互扶持,搭伙過日子。在入戶時,村干部用開玩笑的口吻分別咨詢兩人的意見,話才出口半句,就被婉拒了,女方嫌棄男方漂游浪蕩,坐過牢;男方看不慣女方灰頭土臉,沒見過世面。撮合陳春婚事的事情不了了之,我理解村干部的初衷,危房不能住人,但依照現(xiàn)有的政策,陳春的問題根本無法解決。
我們到陳春家里走訪,他的房子讓人觸目驚心,我們清楚,一陣狂風、一夜暴雨就會讓它坍塌。上二樓時,踩在那架木制樓梯上,感覺到樓梯在輕微搖晃,我上樓梯到一半,一樓的一位村干部也踏上了樓梯,承載了兩個成年人的重量,樓梯搖晃的幅度大了起來,連二樓的木制樓板都在震顫,往下簌簌落灰,我急忙輕聲提醒他快退回去——我盡量壓低聲音,擔心聲音大了會增加樓梯的承重。村干部愣了一下,剛轉過身,他腳下的木質踏板就斷裂了,他朝下摔了下去,一樓的人搶上幾步扶住他,才沒有摔傷。
雨季很快就要到來,陳春的住房問題火燒眉毛,必須解決。這間危房已沒有翻修的必要,拆除重建的話,政府補助三萬元,但陳春飄蕩多年,毫無積蓄,無力承擔建房費用的缺口。各級部門反復合議、協(xié)調,陳春搬進了縣城的廉租房。這個家基本沒有什么家具,他把鋪蓋卷成一團架在肩上,走下樓梯,順手拎起放置在一樓的一口鍋和幾只碗,輕飄飄地走出了家門。廉租房空蕩蕩的,村里給他買了幾件必需的家具,又拆了村會議室的窗簾給他裝上,屋子才有了一點家的模樣。
陳春搬完家一個多月后,當?shù)剡M入了雨季。一個暴雨之夜,我被雨聲吵醒,睡意全無,披衣起床,在孤燈下讀《錢注杜詩》。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村干部陳叔,時間是凌晨三點多。我有一種不安的預感,每次深夜接到工作電話,基本都是村里發(fā)生了突發(fā)事件。陳叔的聲音焦急不已,混雜著唰唰唰的雨聲,語音模糊不清,他重復了兩三遍,我才大致聽明白:陳春的老房子垮塌了,他白天來過村里,他的電話一直打不通。掛了電話,我急忙披上雨衣,啟動摩托車,在傾盆大雨中趕去陳春的老屋。
陳叔和幾位村民已經(jīng)守候在雨中,手電筒的光穿過夜幕和密集的雨絲,照在老屋的廢墟上。一位村干部已經(jīng)趕去縣城的廉租房,過了一會兒,他打電話說,陳春的房門敲不開,他找物管打開了門,陳春沒在房間。我們的心瞬間涼了半截,陳叔又撥通了陳春的電話,雨稍微小了些,廢墟中傳來一陣微弱的手機鈴聲。我和陳叔扔掉雨傘,走到廢墟邊緣,鈴聲清晰了一些,能聽出是王杰的《英雄淚》。漫天大雨沖刷著人間,劇烈的雨聲中,這首滄桑的歌讓我們心頭一陣陣發(fā)涼。
四海為家的飄蕩生涯,塑造了陳春隨遇而安的性格,對他而言,哪里能擺放一卷鋪蓋,哪里就是他的家。他對村中這所廢墟般的房子沒有多少感情,搬進城后,他就很少進村,只和我們通過幾次電話,內容都是他從新聞中看到國家又出臺了幫扶貧困人群的措施,讓村里發(fā)錢的時候一定要通知他。陳春白天來過村中,手機又在廢墟中,我們的第一反應是陳春也在廢墟里,生死未卜。
我們對著廢墟大聲喊陳春的名字,回應我們的,只有無盡的雨聲。村支書打電話向鎮(zhèn)里的掛鉤領導匯報了情況,請他聯(lián)系消防隊和急救車。陳叔又叫來幾位村民,大家就著手電筒的光,冒雨清理廢墟。破碎的土塊、瓦片、房梁和椽子吸飽了雨水,變得沉甸甸的,身上的汗剛流出,就被雨水沖走,全身一陣冷一陣熱。忙活了一個多小時,大的雜物清理出來了,沒有發(fā)現(xiàn)陳春,讓我們暫時松了一口氣。
我們坐在旁邊的房屋下歇息,每個人都是滿身泥水,雨越下越小,天漸漸亮了。圍觀的人多了起來,口耳相傳間,消息已經(jīng)在村子里傳開。人群中突然出現(xiàn)一陣哄動,我們朝喧騰處望去,看到陳春出現(xiàn)在圍觀的人群中,他臉上帶著一種驚異、好奇的神色,與其他圍觀者別無二致。
人群漸漸散去后,陳春告訴我們,前一天,他幼時的一位玩伴在河里捉到一桶小魚,約他到家里喝酒。陳春到了村子,順路到老房子看一眼,不小心把手機落在了屋里。陳春在伙伴家吃完飯,正要回城,天空下起了雨,他就在伙伴家的沙發(fā)上過了一夜。天亮后,他回老房子拿手機,沒想到房子已經(jīng)塌了。陳叔把廢墟里刨出的手機遞給陳春,他接過來,用衣襟擦了擦,試著按了一下按鍵,看到手機還能用,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
苦熬
陳順今年40多歲,與蒼老殘疾的母親相依為命。正當壯年的他,本應是家中的頂梁柱,但因長期飲酒,已經(jīng)基本失去勞動力,生活還得靠母親照顧。老人家已經(jīng)80多歲,常年的艱辛勞作,讓她的腰深深彎了下去,如同一只蝦子,與人交談時,需要盡力仰起頭,對方才能看到她的臉。老人已是風燭殘年,上下臺階都十分吃力,一般人到了這個年紀,已經(jīng)在頤養(yǎng)天年,但她還得為兒子操心。
到陳順家入戶走訪時,許多次他都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凌亂的床上無法動彈。陳順個子高,體格健壯,不喝酒的時候,他思路清晰,說話也有邏輯,語音清亮,但一喝酒,整個人就變成了一灘爛泥。我們沒少苦口婆心勸導他戒酒,清醒時,他每次都信誓旦旦地保證不再喝酒,語氣堅定誠摯,一開始聽他說戒酒,我被他的態(tài)度感染,十分寬慰,村干部卻苦笑著對我直搖頭。
納入建檔立卡戶以前,陳順家的住房是一座破舊的土木結構房屋,因年久失修,已經(jīng)成為危房。政府為他家建蓋了磚混結構住房,將母子倆納入低保,為陳順安排了鄉(xiāng)村公益性崗位,加上其他幫扶措施,一家人的基本生計能夠得到維持。
陳順家有一畝多水田和一片山地,水田長期拋荒或者轉給別人耕種,山地由于疏于打理,雖然種了果樹,但很少掛果。農(nóng)民與土地的關聯(lián),不只是耕種與收獲的單向對應,通過實實在在的勞作,一個人能保持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樹立起生活的信心——這也正是母親對陳順的期望,有各項扶持措施兜底,母子倆的生活不成問題,但她希望兒子能成為一個勤于耕作,能直面困境、承擔責任的人。為兒子喝酒的事,她偷偷哭過無數(shù)次,與我們交流時,常常說著說著就紅了眼睛。
不喝酒時,陳順是一個心懷善意的人,中秋前的一天,他帶著一小袋板栗來到村委會,說是山地里收的,才摘下來,送給我們嘗嘗鮮,今年剛掛果,果實小,明年會長得大些。我們要付他錢,他著急起來,掙紅了臉,連連擺手,放下袋子,急匆匆走出了村委會。我剝開一枚板栗,果實雖然小,但顆粒飽滿,甘甜鮮脆,看得出來,陳順用心挑選過。
有一天到陳順家入戶時,難得他沒有喝酒,冬日的陽光照在院子里,母親剝蠶豆,陳順劈柴,兩人不時交談幾句,氣氛融洽而溫馨。母親的目光看向兒子時,一張蒼老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里都洋溢著幸福和寬慰。在其他人家,這樣尋常的場景每天都在發(fā)生,而在陳順家,卻顯得稀缺而珍貴。這短暫的幸福時光,是老人的人生支柱,支撐著她繼續(xù)在人世苦熬。
孤獨者
生活如同季節(jié),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變化,不同的是,時序變遷有規(guī)律,生活的變故卻毫無邏輯可言。
陳平一家原本生活平順,家里種著地,兒子兒媳在大理市務工,小孫女在村里的小學讀書,雖然妻子身體有病,但兒子每個月都給家里帶錢,負擔不重,他家的家境在村里算是小康。兒輩孝順,每個月都回家看望父母和孩子,母親六十歲生日時,兒子邀約親朋友人,在家籌辦宴席,為母親祝壽。兒子不愛喝酒,平日幾乎滴酒不沾,那天開心,就喝了兩杯,送走客人后,一家人關門休息。第二天,兒子卻再沒有從睡夢中醒來。
前一天還在為母親祝壽,第二天就籌辦兒子的葬禮,劇烈的變故,讓一家人如墜冰窟,又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兒子是家中的頂梁柱,他去世后,這個家庭支離破碎,母親把兒子去世的原因歸結為自己祝壽,整天沉浸在自責悲傷的情緒中,水米難進,之前趨于平穩(wěn)的病情持續(xù)惡化。死者的妻子年齡不算大,考慮到未來的路還長,離開這個家庭另謀出路。幼小的女兒原本性格開朗活潑,愛鬧愛笑,父親去世后,她變得敏感怯懦,笑容也從臉上消失了。陳平內心的悲痛并不比妻子和孫女少,但生活還得繼續(xù),只能咬緊牙關硬撐。
兒子生前體恤父母的辛勞,把家里的田地都承包了出去,陳平和妻子每天只需要接送孩子上下學,做做家務,閑暇時就和村里的老人打打牌,日子過得安逸而閑適。兒子去世后,陳平重新開始耪田種地,家中還養(yǎng)了一頭母牛。兒子生前所在的公司賠付了一筆錢,他的同事們也湊了一些,他們與兩位老人協(xié)商,刨除喪葬費后,這筆錢存起來,作為小姑娘的教育基金,由同事們保管,定期為小姑娘支付學費和生活費,直到她完成學業(yè),不足的部分由同事們補上。兒子去世后,孫女成了兩位老人最大的牽掛,考慮到自己和妻子已經(jīng)年老,兒子的同事們又都是厚道人,陳平和妻子同意了這個建議。孫女年齡小,遭遇了這次家庭變故,提前懂事起來,把時間都投入到學習中,成績一直是年級前幾名,讓兩位悲傷的老人有了慰藉和希望。
每個人和每個家庭都處在變化中,扶貧對象有動態(tài)管理機制,貧困人口有進有退。家庭遭遇變故后,陳平一家納入“邊緣易致貧戶”,申報了返貧致貧保險,申請了困難救助,定期入戶走訪和心理疏導也納入了幫扶措施。每次到他家入戶,我們剛要說點什么,陳平的妻子就開始流淚不止,口中喃喃自語:如果兒子還活著就好了……我們的到來,勾起了她心中的傷痛。村干部曹姐心腸軟,一看到她流淚,自己也紅了眼睛。陳平內心的悲痛并不比妻子少,但他是家里的支柱,只得克制情緒,咬緊牙關,為妻子和孫女撐起一片天空。他強忍悲痛,故作平靜的表情和眼神,讓人不忍直視。在具體的災痛面前,鼓勵和勸導的話顯得那么輕飄和不合時宜。每次去陳家走訪,我們坐一會兒,拉拉家常就離開了。
只要一閑下來,陳平的心就會被巨大的悲痛填滿,只有在勞作中,喪子之痛才能緩和淡忘一些。他每天天一亮就下地打理莊稼,播種、施肥、鋤草、收獲……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一絲不茍,做得很慢很慢。做完田里的農(nóng)活,他就到山上放牛,一直到日頭偏西時才回家,把牛關進圈里,去學校接孫女放學。他不敢讓自己停下來,把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
森林防火期,我和村里的林管員進山巡邏,走到一片松林時,看到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坐在一座墳前,旁邊的樹上拴著一頭牛,老人背對著我們,身子一起一伏,不時抬起手擦一下眼睛——他正在偷偷哭泣。我走近幾步,看清他是陳平,我向林管員輕輕揮揮手,示意不要走近老人。我們輕手輕腳轉身離開,身后,春風拂過山崗,松林發(fā)出陣陣濤聲,蓋住了老人的嗚咽聲。
胡正剛? 1986年生,云南姚安人。著有詩集《問自己》、非虛構《叢林里的北回歸線》,參加過《詩刊》社第33屆“青春詩會”,曾獲2015年度揚子江青年詩人獎、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2019年4月至2021年5月,在巍山縣南山村任駐村扶貧工作隊員。
責任編輯? 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