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良
無量,南澗無量山。嘉木,古茶樹。
一路向南,南方屬火。5月,無量山生機勃勃,高的是參天櫟樹,矮的是野草、野花;不高不矮的,是綠油油的茶樹。
離開上山的崎嶇的土質車道,我們向一千余株古茶樹的分布區(qū)走去。這段路不遠,但走得不太順暢,而且,更增加了火熱干渴的感覺。同行者都指指點點地往前走著,我卻落在了后面。腳下或者眼前,都是一塊一塊剛被耕種過的土地,土質灰黑,拌合著用松毛墊廄墊出來的豬牛糞,在排列整齊的地壟中間,都是一條條的墑子。墑面上,又都間隔有序地打著淺塘。我說這地里剛下了包谷種,有人就說可能是魔芋。我知道,這個時候下種是正確的,正常情況下,芒種節(jié)令前會有少量雨水,而芒種節(jié)令之后,真正的雨季就到來了。
土壤太松軟,一腳下去,起腳就有些費力,同時,還怕踩壞了墑面。我對這樣的土地感覺親切,便不時地抓起一把土來,舉至鼻尖嗅嗅,然后又用雙掌搓揉。由此,我感知了來自遠古的原始森林的信息,以及太多的腐殖質沉積的基因。
這里,所有的古茶樹都不成林,都分布在上一塊地與下一塊地之間的坎沿上,可以看出,這里的先民們在種植茶樹之時,茶葉還沒有成為這里的主要經濟作物,賴以討生活的還是地里一季又一季種植的糧食。有了糧食,吃飽了肚子,這里的人們又將目光轉移到了茶樹上。他們采摘下茶樹上的嫩芽,曬干之后用來煮水,飲之,神清氣爽,想問題時條理清晰,做農活時力氣大增??墒牵硪环N情形也隨之出現了,那就是肚子餓得很快,又得多費些糧食。于是,這種本應該統(tǒng)一叫做茶葉的東西,還被叫做餓葉。唐代樊綽在《蠻書·云南管內物產第七》中說:“茶出銀生城界諸山,散收,無采造法,蒙舍蠻以椒姜桂和烹而飲之。”這里,蒙舍即南詔,蒙舍蠻即生活在今巍山、南澗一帶的彝族先民們。在時間范圍內,蒙舍詔時期為唐初期,距今已1300多年了。也就是說,此時蒙舍詔還處在部落性質的小詔時期,所轄面積很小,僅今巍山的一部分和南澗的一部分。那么,樊綽在《蠻書·云南管內物產第七》中所說的茶,也就是這塊地界上的茶,與后來的更大地界上的茶無關。
我對茶的興趣就在于我每天必喝茶。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燒水泡茶;晚上睡覺前的最后一件事,還是喝一口茶。幼時,爺爺的小罐烤茶早晚各一次,是我貧窮又溫馨的家庭中的必備節(jié)目。在都還貧窮著的一眾親戚中,爺爺、奶奶是輩份高又極讓人敬重的有儒文化氣派的老人,如此,每年都有人送茶給他們。爺爺的小罐烤茶是全家共享,在飲茶時,我就會常常聽到這樣的說法:這是巍山的青華茶,誰誰送的;這是南澗的無量茶,誰誰送的。至于后來聞名遐邇的無量山西面的羅伯克茶,爺爺沒有喝到,因為在羅伯克強勢進入市場的日子,爺爺去世了。由于天天喝茶,我在小小年紀時便已嗜茶成癮。但是,在很長的一段歲月中,我只知道茶葉長在茶樹上,茶樹長在高山上,從未見過茶樹,更不知道茶葉的采摘及一系列的制作方法。
因為有無量山,才有了無量鄉(xiāng)。一路向南,說的是2021年5月初,也就是初夏的一個早晨,我們從曾經的蒙舍詔,即今天的巍山出發(fā),途經南澗縣城,再順一條河谷而南,到無量鄉(xiāng)轄區(qū)的無量山腹地一塊叫做黃草壩的山地上看古茶樹。路程并不遠,也就是70多千米。從河谷右轉上山之時,在前方約100米處,我看到了另一個也是右轉上山的路口,那就是我很熟悉的到櫻花谷的必經路口。這里是無量山主脈的東面,到了黃草壩古茶樹下,我隨意估測,櫻花谷里大片的矮化密植的茶梯地,與這里的海拔相一致,也就是約2千米,南北間隔,直徑距離約5千米。古茶樹松散形的存在形式,一定是與種植時的市場背景有關。如此,眼前古茶樹的古,只體現在它存在的年齡上。茶樹是相對慢生的樹種,從樹腰上掛著的鐵牌上的文字看,它們的壽齡有100年、200年、300年不等。這樣的鐵牌是云南的茶葉科研權威人士實地考證后掛上去的,我感覺可信程度較高。這種年齡的樹說它古,在時間概念上,它是成立的。但是,它們的樹體并不高大葳蕤,只應了我們口語說的“老得大不得”。另外,由于地面空曠,在這個季節(jié),剛耕種過的土地上也干得沒有一點點潮氣,也就是說,這些古茶樹所處的位置,只有溫度而沒有濕度。那么,茶樹的老葉,一定是灰暗而憔悴的,嫩芽雖然色澤光鮮,也就顯得很少。我們到這個地方參觀肯定需要導游,我們的導游就是管理這些古茶樹的茶人,他叫楊曉軍。
楊曉軍是本地人,地道的彝族漢子,31歲,個子高大魁梧。他像一只鷹,曾經從這里飛了出去,飛到遠方,又從遠方飛了回來。一見面他就說,先看茶樹,然后到家里吃中午飯,家里人在殺著雞了。在茶樹下,他不僅介紹茶樹、茶葉,也介紹他自己。他說他在縣城辦了個叫創(chuàng)匯的茶葉公司,管生產,也管銷售,這1000多棵古茶樹是承包來的,是他經營范圍內的一部分。對于他的講解,我由衷地敬佩,但在一個問題上,我馬上和他進行了討論。他從不同的樹上摘下幾片老葉,對我們這一行人講解,說從葉形、葉脈、顏色上看,這是大葉樹種,這是小葉樹種。然后他又說,這些樹都是從無量山西邊、瀾滄江西邊的鳳慶境內引來栽種的。
由于《蠻書》的記載,我相信唐初時的蒙舍詔所轄范圍內就一定有茶樹,肯定也含著今天的無量山。于是我說,今巍山的青華鄉(xiāng)與南澗的樂秋鄉(xiāng)緊密相連,與無量山也為南北向的同一山脈,現在都在產茶。但奇怪的是,青華、樂秋、無量山,都沒有千年以上的古茶樹,而有千年古茶樹的那些地區(qū),又都沒有如《蠻書》一樣可信的對本地茶樹的記載。當時,蒙舍詔為小詔,即族群、部落的形式,80多年之后,蒙舍詔第4代王皮邏閣在唐朝支持下,滅了其他五詔,所立的政權名稱為南詔國,版圖比今天的云南省還要大得多,當然,這也就包括了今云南境內的所有茶山。不過,《蠻書》分明說的是蒙舍蠻,就應該專指小詔時期的較小的環(huán)境范圍了。只是,不排除今天巍山、南澗的茶種都是從周邊引進來的說法。這是否有可能在唐初以后,蒙舍詔范圍內的茶樹因種種原因,無人管理,死了又種,種了又死呢?
我們一行人中,還有只知道茶葉長在茶樹上,茶樹長在高山的人,其他的雖也偶爾見過茶樹上的茶葉,但對茶葉的綜合知識仍然知之甚少。站在這樣的古茶樹下,看著一對夫婦樣的中年男女爬在樹上采摘一個又一個嫩芽,看者自然都興奮起來。當然,興奮的原因還與自己親手采了一個嫩芽,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時的味道有關。
同樣的茶樹,生長在不同的位置,就會有不同的外在表現。在相反的方向,穿過一個叫阿基苴的村莊,進入一大片綠蔭蔽日的核桃林地里。同樣,若干株生長在坎沿上的古茶樹就顯現出了不同的氣勢。它們樹干粗壯,枝葉繁茂,嫩芽更多也更鮮亮。這些年來,我常常出沒在山水間,知道凡是一伙人,如果男女混雜,那么,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都有一種共性現象,那就是:女人愛照相,男人愛吃飯。當許多人都忙著照相,忙著爬到樹上冒充采茶人的時候,我忙著的是觀察環(huán)境。這里,土壤濕潤,因為樹下有著青草;空氣濕度高,因為呼吸特別順暢,人會有一種空氣吸入鼻腔時的興奮感。我知道,這是種包谷不如種核桃的原因,二三十年的時間就造成了一個小環(huán)境內植物和諧共生的現象。我還想到,這里,最多300年前,一定是杳無人跡、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怪不得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天龍八部》也把大理國王子段譽和神仙姐姐的邂逅放在這里演繹。當然,這里是植物恣意生長,飛禽走獸繁衍昌盛、創(chuàng)造美麗神話的天堂。然而,人類侵入了,砍一片森林,燒一塊好地,蓋起了房子,就永遠地占據了這一方因人的意志而改變的土地。眼前,城市人說山村很美麗,但山村里的年輕人都往城市跑。我真希望,把這樣的山村都搬到城市里去吧,把這里的土地都還給森林。
楊曉軍家的那個村莊叫無量鄉(xiāng)光明村委會豐收九社,很小,十來戶人家,都被核桃樹的綠蔭遮掩著。進入院子,可以看出這里還是一個制作茶葉的家庭車間。院子里,擺滿了簸箕,他說這是采回茶葉后馬上攤涼的用具。側房里有3臺機器:搓揉機、烘干機和篩選機。有趣的是,在今天到處是機器的年代,人們又轉過來,把手工制作的工藝過程捧到了一個高度。在后院里,當楊曉軍把土灶里的柴火點燃之后,大家都對那口安置成傾斜狀的在灶臺上的大鐵鍋充滿了好奇。特別當把半籮青茶葉倒入鍋里,用戴著手套的雙手去翻動的時候,所有的相機和手機都對準了那雙手和那些漸漸變色的茶葉拍照。我覺得,這樣的照片不足以表現這個過程的本質內涵。因為灶口在外,只有在外才能拍到火焰。灶外,離灶口3米遠的地方有棵核桃樹,稍矮處就有枝杈,肯定的,只有我發(fā)現了這個最佳位置,便麻利地爬了上去,用稍微俯視的角度拍出了第一層次是熊熊大火,第二層次是大鐵鍋和茶葉、翻動茶葉的雙手,第三層次是圍觀客人的全景照片。楊曉軍說,這個程序叫殺青,作用是封住它的有用元素,去掉苦澀味。參加這樣的勞動是愉快的,一行人幾乎都搶著去做這樣的動作。楊曉軍還說,鐵鍋是特制的,必須很厚才行,能積蓄熱量,戴手套是必須的,否則,手上的汗味會改變了茶的味道,稍不注意,鍋底還會把手燙傷。
勞動總會改變人的心情,這種傳統(tǒng)的勞動方式,也會讓人的心情“傳統(tǒng)”起來。人們在大簸箕里搓揉殺青之后的茶葉。圍簸箕而揉的人群中,當然有一個是我。我的心情里有著莊重和興奮,有著沉靜和悠遠,還有著淡淡的苦澀和濃濃的詩意。楊曉軍說,這個過程的意義是讓其中的水分和元素均勻,是條狀成形的關鍵。
我在楊曉軍家的飯桌上說,在家鄉(xiāng)的山區(qū)農村,還有一種茶喝得很有儀式感,成為今天民俗文化中的精品節(jié)目,常常呈獻給外來的佳賓,這就是對《蠻書》記載的烹茶方法的延伸和升華。蒙舍詔至今,時光漫漫,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各族群眾物質生活是貧乏的,但是,大凡起房蓋屋、嫁女娶媳,待客時都少不了三道茶。三道茶講究的是先苦后甜三回味。敬給客人茶時,主事的都會高喊一聲:看茶。沾了爺爺、奶奶的光,幼時跟隨去做客,我也能得到同樣的待遇。不同的是,第一道是又苦又澀的生茶,我喝了一口就吐出來,爺爺在我頭上打了一下說:“必須喝掉。”當然,我最喜歡喝的是第二道茶,是香噴噴的烤茶,里面有紅糖、核桃仁片和爆米花。第三道叫回味茶,也是生茶,杯面上會浮著一兩?;ń罚腿夤鹌强床灰姷?,一定是留在了茶壺里。長大后我才知道,花椒香麻性溫,生姜辛辣性中和,肉桂香甜性溫熱。這里,茶葉性偏寒,但幾種物質加在一起烹之,就有了驅寒去火、暖胃生津、醒腦提神之功效,且滋味多重,寓意深遠。
茶已成為一種文化。茶文化是由茶人,即與茶有關的人創(chuàng)造的。飯桌上,我們還被茶人楊曉軍身上的與茶環(huán)境緊密相關的文化現象所感動。因為他用一片嫩綠的茶葉貼在唇邊,吹出了一種讓我們陌生而又悅耳的聲音,那是無量山的水聲、風聲和鳥聲。放下茶葉,他用略帶彝味的語調唱出了本地的山歌和他自創(chuàng)的歌曲。緣于此,我為他寫了一首小詩,亦想與他合作,做些修改后用作歌詞。小詩名為《一片茶葉》。正文如下:
一片茶葉/在曉軍嘴里/吹出無量山的聲音/一片茶葉/在我嘴里/嚼出無量山的味道/一片茶葉/在神仙姐姐手里/把人間的恩怨情仇/烹成天上的瓊漿玉液/一片茶葉/是無量山的秘藥/讓神仙也迷失了自己/在森林中渾然千年
這些年來,在茶葉市場上,古樹茶最為走俏。在楊曉軍家里,我品嘗了幾種茶品之后,認為它的價值就在于吸納了更多的天地精華,積淀了更多效法自然的基因,并且在制作中還原了許多土法程序。如此,無量山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古樹茶,用無量山的泉水烹之,遇上如我一樣的懷古之人,自會有一種天人合一的飄然情韻。
我的家鄉(xiāng)巍山,就是當年蒙舍蠻生活的最中心的地方,是南詔國的發(fā)祥地。因此,離開無量山之后,我想我應該到縣城西邊的青華山鄉(xiāng)去,到深山密林中尋找古茶樹,若能尋得一株兩株,必得采些鮮葉回來,不做任何加工,只按《蠻書》上說的,加椒、姜、桂而烹之,然后,用心體會當年蒙舍蠻口中的味道,看看能否生出些氣吞山河的豪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