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本名李玉生,遼寧撫順人。屬牛,性格像牛又像馬。2008年重歸寫作,評論多于詩歌。出版詩集《大風(fēng)》《黑罌粟》《一座村莊的二十四首歌》,文學(xué)評論集《烹詩》《拒絕永恒》,詩人研究集《天堂無門--世界自殺詩人的心理分析》;其中詩論集《烹詩》獲第三屆劉章詩歌獎,另有詩歌與評論獲若干獎項。中國詩歌萬里行組委會副秘書長,為遼寧新詩學(xué)會副會長,《深圳詩歌》執(zhí)行主編,《猛犸象詩刊》特約主編。
1
很多年了,我有個習(xí)慣,就是每到草原必須看月亮,即使中午到,也要等到晚上看到月亮再離開。如果是沒有月亮的下半月,那就寧可不去草原。養(yǎng)成這個習(xí)慣源于一首寫月亮的詩,所以看著草原的月亮,每次都默誦這首詩,覺得天上的月亮,還是沒有詩里的月亮動人。這首詩就是鄒靜之的《達爾罕的月亮》:
你使我臨近天庭
達爾罕你遙遠的名字
使我接近月亮
在這樣的夜,空曠,獨自
達爾罕你漠視火和人聲
黑暗,靜止像往常一樣
達爾罕的月亮,頭頂?shù)墓饷?/p>
在照耀我嗎?或只是面對草原
把光芒從我身上移開
達爾罕的月亮,你使一萬年
都像這個夜晚
一樣的風(fēng),一樣的青草
一樣的光輝清冷
一樣的達爾罕
誰有力量走進你,喊你
使你答應(yīng)
大概是1992年的春天,我在一張民辦詩報上讀到了這首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鄒靜之的作品。這些詩也許早就在詩壇流傳了,但對于當(dāng)時身居現(xiàn)在已經(jīng)降為五線城市的我,有一種被照亮感。后來我把它連同后面將要提到的《白馬》《挽歌》等一起,轉(zhuǎn)發(fā)在我主持的內(nèi)部文學(xué)刊物上。從此讀鄒靜之的詩就成了我的功課,以至于他的《鄒靜之詩選》一出版,就成了我的枕邊書?,F(xiàn)在看,它就像另一個時代的物件,翻閱它,就像遇到久未謀面的老朋友,不僅親切,還能找到自己原來的樣子——自由單純,對美和浪漫有著刻骨的熱情和企盼。所以鄒靜之這種對著月亮一對一傾訴的方式,輕而易舉地將人代入其中,讓你跟著他一起站在半干旱的草原上,面對天上的月亮,訴說著內(nèi)心的風(fēng)暴。那是一個詩人寫給月亮也是達爾罕草原的情書,深情、唯美,很可能有淚水滾動在眼眶,但不是悲傷,是對美和理想的期盼又畏葸,對飽經(jīng)滄桑的過往的驚恐和感嘆。
讀這樣的詩,不是被扎傷,而是被軟倒,哪怕是鐵石心腸也容易被其中的柔情融化。這柔軟的力量不正是老子的“天下之至柔,馳聘天下之至剛”之顯現(xiàn)嘛!所以我稱鄒靜之的詩是水做的柔美詩學(xué)。他感動你的方式不是瞬間震耳欲聾的爆破力和沖擊力,而是潤物細無聲的感染力,讓情感和意味慢慢地洇濡,讓我們隔著屏幕都被傳染。
最近細讀老子,迷戀他的“守柔”。老子對柔的徹悟大致來自于水的啟示。除了他的上善若水,他還認為:“天下柔弱,莫過于水,而攻堅勝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本褪钦f天下最厲害的武器不是長槍大炮,而是柔弱的水,水能滴穿頑石,柔之性情也能讓鋼鐵化成流水。所以,武力可以打倒一個人,但難以征服人的心。柔情卻不然,柔情加之真情不僅能撼動人心,還能讓一個暴躁的人改了稟賦,讓一個惡人改邪歸正。具體內(nèi)容,老子把“柔”概括成三個,就是“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焙诵乃枷刖褪且写葠壑模?jié)儉有分寸的行為,甘于奉獻,不與他人爭名利。我感覺這說的不正是鄒靜之嘛?!
在我跟靜之有限的交往中,一直感受著他的仁義寬厚有愛心,對朋友的事盡心盡力,而且從不像有些詩人那樣總是咋咋乎乎。我們剛認識那幾年,時不時地接到靜之的信,就是鼓勵我認真寫作,再隨信寄來一些難以淘到的詩歌資料。我記得的有策蘭沒有正式出版的詩集復(fù)印件——那時我對策蘭一無所知,還以為是西北哪個女詩人呢。廣州詩人老刀也跟我說,有一次他來北京,給靜之打電話,沒曾想晚上靜之開著車來到了他住的賓館——要知道這時候的鄒靜之已經(jīng)成為中國知名編劇了,忙得不可開交,還來看望當(dāng)年自己扶植過的小詩人,可見老鄒絕對是一個有愛可信又謙遜的兄長。這樣的人不可能不對苦難有著深刻的同情,對世界有著柔軟心腸,他心里揣著的肯定是滿滿的愛。
因愛而柔,因柔而美。你看就連兇猛的老虎,它看自己孩子的眼神,都一律的溫柔,幾乎讓世界為之動容。所以柔的魅力就是愛的魅力,愛能讓弱小者發(fā)出連自己都想不到的能量,所以柔能制剛的根本原因,就是愛的強大和無所不能。
愛上愛,珍惜愛,同時用愛來柔化萬物,哪怕這個世界多么的操蛋,多么的殘缺不全。鄒靜之的眼里流出的是滿滿的憐愛和溫柔:“烏鴉云集的夜晚/白雪的田野孤單寒冷/甚至沒有微小的腳印/在純潔上造訪//馬嚼著夜草/它豎起耳朵/聽見風(fēng)吹動著/農(nóng)民的門窗”(《吹動》)。我有過十幾年的東北鄉(xiāng)村生活,這樣的冬夜最難熬,北風(fēng)嘶吼,牲畜在破敗的馬廄里瑟抖著。但是隨著詩人的心情靜謐下來,這粗暴的場景也被淘洗得這么細膩而凈美,簡直如油畫一般,而且被敷上了一層暖色。
突然腦洞中跳出一個詞:顧盼生姿。不是說鄒靜之會搔首弄姿,而是比喻鄒靜之目光撫摸過的地方,事物立馬活色生香,美目傳情。他的筆成了哈利·波特手里的魔法棒,點化過的意象有了靈性,并生出光輝。傳統(tǒng)詩學(xué)管這叫緣情生景,心理學(xué)管這叫投射效應(yīng),就是你心里有什么就會看見什么,你的溫柔即使投射到冷漠的石頭上,石頭也跟著溫柔并有了熱度。
我在想老子為何寫出了柔理論,是不是在他那個時代強盜太多,豪搶強奪橫行?對之反感的老子便逆而反之,用柔的慈愛、謙讓、不逞強好勝來反抗那樣的現(xiàn)實,并以此哺育當(dāng)時人們的精神。那么鄒靜之為何寫出柔美的詩?是不是因為經(jīng)歷了寒冷、饑餓又冷酷的準(zhǔn)流放的北大荒歲月,對愛和美好無比珍惜,愿意換一個心情,讓自己溫柔溫暖起來?然后再暖化和美化那些冰冷的事物,即使是死亡,也給鍍上柔美的光輝。于是,那《憂傷的曲調(diào)》剛一漾出,就像雪遇到了水,心一下子融化成春泥:“小妮子死了/紅衣服在雪上/山丁子掛在樹梢//小妮子冰涼/眼睛流盡蜜糖/三九天凍破缸//小妮子要走/攥不住她的小手/花圍巾跑了前頭//小妮子沒哭/叫不成叔叔/悄悄一個人上路?!?/p>
突然對這個世界有了一種深深的眷戀。深情的人總是比薄情的人更敏感更柔軟,更多地感受到心疼和刻骨的詩意。與前一首相比,詩人的悲憫心更加顯明和立體,詩已經(jīng)觸到了命運的核心,每一個詞都像柔美的小星星,皎潔的清光下,讓人千言萬語,又都凝噎了。
我想起日本流行的一個審美概念叫“物哀”,日本美學(xué)家大西克禮解釋是:“帶著一種永久思戀色彩的官能享樂主義、浸泡在淚水中的唯美主義、時刻背負著‘世界苦’意識的快樂主義”。今夜對照鄒靜之的詩,我似乎懂了。內(nèi)心瞬間有了對萬物的哀憐,包含對美好不能恒久的憫愛、同情、憐惜和珍重。世界不管如何待我,我愿回饋柔愛之心。
2
白馬走上高坡
他白色的身體收盡黑夜
他帶領(lǐng)整座雪原
走進清冷的早晨
白馬,白色的生命
在雪原上融化
朝向更深的冬季
身體像風(fēng)堆積的殘雪
白馬在遠處
在雪原之上
他的皮毛在春天泛綠
那上邊簇擁著野花
白馬在風(fēng)的喊聲中
消失
那輛木制的大車
空著一匹白馬的等待
在我被那些亂七八糟的現(xiàn)實瑣事弄得兵荒馬亂的時候,我就翻出鄒靜之這首《白馬》來讀。默默地看幾遍,再出聲吟誦一下,內(nèi)心那些雜草就像被澆上了藥劑,都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平靜和對詩意的沉醉,仿佛真的從眼前的茍且和繚亂中超拔出來,內(nèi)心有了終于歸位的感覺,與現(xiàn)實無關(guān)的那些美、愛、自由占據(jù)了心靈,也照亮了心靈。于是我在想,我們在日復(fù)一日攫取名利的同時,是不是慢待甚至忘記了心靈?忘記了心也需要方向和要著落。其實,心靈也有它的自然軌跡,我們看不見但它確實存在著——就像老子的道,雖然我們不知為何物,但萬物包括我們的生命不都是它的產(chǎn)物,并粘在它的鏈條上嗎?如果我們把心靈當(dāng)作一個人,一個親人,我們是不是該很好地安放它?是不是不該讓它跟著我們的肉體在污水濁泥中滾來滾去呢?
這樣的感慨是不是太虛,甚至華而不實?但是如果美得驚心動魄,實可以忽略不計了。不接地氣,還有天氣、神氣、仙氣,超凡脫俗,不是更有益于養(yǎng)心護魂嘛!所以有時我想老子提出“虛”,是不是和提出柔的原因一樣?就是當(dāng)時追名逐利的想法太猖獗,已經(jīng)填滿了內(nèi)心,讓人的呼吸都困難了。所以來點虛的吧,就像讓灶膛里有點空隙,然后風(fēng)吹進來,火著起來。虛就是為心靈減負,讓心得以滋養(yǎng)。所以老子認定:道用其虛,人用其心。走向虛走進心才是天道人道。我愛讀鄒靜之的詩就是他能化有形為無形,讓詩從看見或把握到的一個支點上撐出,然后進入一種無限和虛無中。就像我們瞭望遙遠的天際,內(nèi)心滿滿的,但眼前又是一片空茫,沒有具體的什物。這也不正是這首《白馬》帶給我們的體驗和感受嘛!
實際的情況可能就是一匹白馬走向了山崗,越走越遠,越走越模糊,最后和白雪連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馬和雪了。這是詩人看見的事實,但是這事實有意思有詩意嗎?所以要想讓它有美感和意味,并成為喚醒我們靈魂、拓寬我們心智的詩,就要虛化它,把粗陋的本體脫下來,讓情感柔化過的,代表了心靈和愿望,被想象和修辭審美了的馬,詩化也思化了的形而上的馬脫穎出來。于是,物像虛化成心像。領(lǐng)會它,不能用眼睛,而是用心。我們試著閉上眼睛,幻想白馬走遠,走到天上,白色的身影消散成片片白云,最后白云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蔚藍,還有內(nèi)心泛起的各種滋味層層疊疊,其中有對易逝的生命以及美和愛不能持久的抱憾、感嘆和深深的眷戀。這就是言已盡而味無窮,詩的余韻在心頭繚繞,并向四處彌漫……
所以空與無并不是沒有,而是太多,甚至彌漫了所有,讓你無法說清,也不想說清,只好享受著被籠罩的快感,心也隨之一會被充盈,一會被澄清,變得空曠而敞亮。
這樣看來,虛包含了兩個方面,一是至虛,代表道和境界;一是虛化,是方法和技巧。前者是人的處世之道,后者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之道。作為境界時,虛是終極,代表空,至虛也含有清空之意。老子把虛和柔視為同類,都是做減法。柔不是逃避,而是不逞強,不硬碰硬,含有謙和和退讓的意思。虛是柔的加強版,不僅不爭,還要剪除不該有的枝枝杈杈,清空所有的雜念,讓心如空空的大廳一樣寬敞明亮,否則堆滿了東西,即使再大的房子,陽光也擠不進來。以此類推,虛代表了一切有充足空間的事物,比如水杯因為空心,就能讓水反反復(fù)復(fù)地進出。還有山谷和大海,吸引著所有的動植物和河流,但都不能把它填滿。虛懷若谷的成語大概就源于此,這是指人的胸襟博大了,任何事物也傷害不了它,而且遠遠望去,有一種讓人崇敬的靜穆感。
這就是老子的理想人格。具有這樣至虛境界的人,他的內(nèi)心一定沒有塵埃,也一定會像古鐘一樣從容不迫,不會因為身外之物破壞了好心情。這也是寫作的最好狀態(tài):因虛而靜,因靜而生慧——靈感的閃電劃破了大腦黑暗的區(qū)域,思維從慣常的軌道上偏離出來,語言的奇跡發(fā)生了。鄒靜之這首《精神或一些人的爭論》也許就是這么誕生的:“把一只鳥拋進羽毛/它的肉身飛得可真高/一張紙上的鳥,有相同的姿態(tài)/只是那背景不夠藍//它讓我在靜寂中想到真實的高飛/那幾乎是一種快捷的消失//這話要再說一遍也可以是這樣/——你如果沒有在人群中消失就沒有飛高。”
羽毛本來從鳥的身體長出,現(xiàn)在卻把鳥拋進羽毛,主次一顛倒,最高技術(shù)的大意外與大冒險——在絕壁上飛躍的感覺和效果就出來了。這是想象力的逆襲,也是思維的革命,一種對陳舊思維方式的清算,猶如洗腦。而這一切都關(guān)乎于“虛”,虛是成詩的動力,也是創(chuàng)造力,更是詩的終極。詩里有個關(guān)鍵詞反復(fù)出現(xiàn),就是:“消失”,為了消失,鳥兒就要飛高,為了飛高,就要快,為了快,就要虛化掉羽毛、肉身,甚至妨礙飛高的想法和一切有形的東西,然后進入一種絕對的、永恒的、自由到了無掛礙的無中。無,比空還厲害。詩有了深刻的哲學(xué)性,同時玄而又妙的感覺也出來了。
其實,這是鄒靜之關(guān)于人的精神之路的隱喻。對照實用主義大行其道的當(dāng)下,我覺得精神要高蹈,就要保持一點激情和沖動,不僅有虛的理念,還要來點必要的不著調(diào)。就像三十年前,我順著鐵路去上班,正好趕上火車轟鳴著進站,突然的沖動讓我想感受下去遠方的感覺,于是奔跑著上了火車。本想坐幾站就下來,可是一種鳥兒出籠的喜悅讓內(nèi)心的火苗不斷地躥騰,同時感覺遠方會有奇跡發(fā)生,結(jié)果一直坐到了傍晚,到了列車的終點。雖然沒有奇遇,但一路的愜意與輕松讓我直接進了酒館,要了一瓶白酒,直到把自己喝成呼嘯的火車,又迷迷瞪瞪上了回程的列車。盡管后來有些人認為我有病,但我品嘗到了掙脫禁錮后任性的快感。而且我堅定地認為,務(wù)虛就是詩意,就是對遠方的想象,就是錯位的自己重新復(fù)位。缺少了這些,就如詩人葉芝說的那樣,精神世界會日益萎縮。況且人生來不是為了爬行,而是為了飛。
3
鄒靜之的詩,讓我想到老木心說的“天才都是早熟而晚成”這句話。鄒靜之說他30歲才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寫詩,在今天這樣一個速朽的時代確實有點晚。但是我們了解了三十歲前他在干什么,就會明白寫得不但不晚,而且他早就在做寫詩的準(zhǔn)備或者說功課了,只是他修煉的是內(nèi)功。想想有哪位詩人在16歲的時候就背井離鄉(xiāng),到自然環(huán)境壯美又險惡的北大荒,一年四季從事著播種與秋收等各種農(nóng)活,過早地被迫接受寒冷、饑餓、疲憊,以及親人的離別和各種人性的考驗和洗禮?所有這些經(jīng)歷催他早熟,給了他敏感的神經(jīng),敏銳的目光,非凡的智慧,豐富又獨一無二的體悟。詩是經(jīng)驗,他的這些各種人生體驗就是行為的詩,是制造詩的能量包。這個過程就像一個女人經(jīng)歷了受精和懷孕,所以一旦他找到了方法寫詩,那就是該收獲了,就該把詩生出來了。
所以只要早熟就不怕晚成。而且晚成的東西更結(jié)實豐滿,不像那些才氣沖天的少年的詩,鋒芒畢露,眼花繚亂,但冷靜下來,又感覺真東西不多——到底還是嫩了點。鄒靜之這類詩人,雖然寫作的時間晚了點,但也略過了年輕人的浮夸,用他自己的話就是略過了把詩寫得像詩的時期,直接進入到人生和詩的核心。他們的內(nèi)心就是詩的糧倉,拿出一點就能讓詩變得深沉而有力量。
所以,我喜歡鄒靜之詩中的味道。那是一種開始有點苦澀,但越嚼越清香,猶如開水焯過的山野菜,用一個慣用的詞就是清歡——淡,卻讓你著迷甚至有點上癮的感覺。這是鄒靜之用他的青春、夢想以及艱難歲月熬出來的。那是一段創(chuàng)傷性的記憶——雖然對當(dāng)時的半大少年鄒靜之并沒有太多的感覺。但多年以后它已經(jīng)發(fā)酵,那淡淡的又醉心的氣味滲進他所有的文字中,揮之不去。
記憶太頑固了,尤其是人生剛開始的感覺會搶先占據(jù)你的心理,并狠狠地刷上一道顏色,這顏色就成為你一生看待人世的基調(diào),成為你所有作品的底色。如果這顏色反復(fù)地在你的心里刷來刷去,不僅鋪就了你的價值觀,更成為你的潛意識,左右著你的思維,甚至生理習(xí)慣。就像鄒靜之,只要開始寫作,哪怕無意識地一開口,詩里就刮進了那個時代鋪在詩人心里的寒涼和清純,就像這首《挽歌》:“我將在秋天的傍晚死去/那是寧靜到達的時刻/土地等待成熟的果實/秋天的力量,他的雙手可以接收一切//我將在死去后進入黎明/那是不一樣的光芒,清晨/還有人們醒來的不同/我的溫?zé)釋⑴c陽光相握//我將聽到最后的風(fēng)聲和雞鳴/離開塵世/在秋天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成熟和決心?!?/p>
詩里的意象和印象肯定跟那片靜靜的黑土地有關(guān),很多細節(jié)和體會都來自于他的經(jīng)驗,他肯定用心撫摸也愛過詩中那些植物和景物,所以選擇這樣一個時間地點作為自己最后的歸宿,說明這樣的自然景況就是他的理想地,也是他審美的核心。能把生命交付到這里,詩人是幸福的。詩超然干凈還寧靜,整體上沒有挽歌該有的悲傷,只有舌尖上泛起一種淡淡的說不清又久久彌留著的味道——那個時代留下的陰影還是本能地照在了詩里,讓我停了一會鍵盤,好像在想什么,其實什么也沒想,內(nèi)心深處涌動的是對生命和美的敬慕,悵惘又釋然……
看過很多給別人寫挽歌的詩,給自己寫挽歌還真是第一次看到。對鄒靜之這代人來說,我絕對相信他寫的就是他心里想的。如果再年輕點的詩人就不好說是真心情,還是僅僅為了寫出一首詩,甚至可能是為了取悅讀者故意以死賣萌,博得同情。除了值得信任的修養(yǎng)和道德,深刻的經(jīng)歷也讓鄒靜之們不屑于嘩眾取寵,他們寫詩是因為內(nèi)心里積攢的東西太多了,他要把它們搬出來。同時被騙過傷過塌陷過的情感也需要力量來支撐,寫作恰恰成了情感的援助。所以,寫詩對他們心理學(xué)的意義大于社會學(xué)。至于詩寫好了,獲得一些功名,那是作品的價值和效應(yīng),跟他們寫詩的出發(fā)點沒有關(guān)系。
所以,每一首詩鄒靜之寫得都非常認真,都有緣由,都跟經(jīng)歷相關(guān)聯(lián)。有的雖然短短的三兩行,輕輕地不經(jīng)意地一抬手,就會有東西頂上你的咽喉,打通你的任督二脈。比如他在《獨行》中最后的感嘆:“相異于拖著衣袖,談笑而過的古人/他們高聲話語不是說給孩子聽/我依舊那樣,一個行竊的人/在圣賢的集市上,踽踽獨行?!倍嘈蜗蟀?,他這是比喻在高德大師們面前自卑的人,就像小偷一樣畏畏縮縮。顯然他是在自謙自省。談到后兩句詩,聯(lián)想到自己在影視劇方面的成功,他說中了自己,言外之意他無意中獲得的名利,就像偷來的一樣。自嘲的背后有覺悟。能寫出這樣平易又深入人心的詩,其實質(zhì)還是跟他的閱歷有關(guān),是北大荒的經(jīng)歷讓他時刻保持著自覺性,并清醒地認識這個世界,包括自己。
所以,鄒靜之對北大荒的知青歲月非常珍惜,那段生活幾乎成了他寫作的礦。他也表示有空會回去看看,前幾日聽說我去了黑龍江的海倫縣,他微信說那是他從德都出來必經(jīng)的縣城。有了早熟的經(jīng)歷,寫作變得非常簡單,而且他找到了最好的寫作之路,那就是回憶。不用再跟字詞以及比喻較勁了,只要把往事中的人和事謄下來,就是詩,就是最真最動人的詩。選他去年從其他文體改裝過來的兩個片段看看:
亦濱的皮鞋油用光了,那天他特別想去縣
城玩。
他先在皮鞋頭上抹了點牙膏,鞋沒亮,有
留蘭香味。
他拿著鞋跑出去了。
我看見他在一頭轅牛的脖子上擦他的皮鞋,
那頭牛一動不動,好像特別舒服。
他的鞋擦亮了,并且有一股真實的牛的氣味。
劉文在傍晚的云霞下,用臉盆在煮他的內(nèi)衣
——其實我們大家都有虱子。
他最近愛上了養(yǎng)豬班的楚汀,
他說他應(yīng)該換一副模樣——成熟,干凈。
他煮內(nèi)衣的時候,心事重重,
用一根樹枝翻動著盆里的衣褲
(它們的顏色已經(jīng)混在一起分辨不清了)。
我看著那盆煮開的衣服,身上癢起來。
詩和散文的邊界已經(jīng)模糊,但詩的語感、節(jié)奏和韻味還在,尤其文字間散發(fā)出來的那種淡淡的味道,讓心靈拱出片片的青草——對了,前面說的說不清的淡淡的味道,其實就是青草的味道。他稱這些片段為語錄時代的顆粒,他說顆粒不像珠子可以串上,顆粒你不把它收集到一起,就會丟了。從中看出他多么珍惜這些人和事。談起這段北大荒經(jīng)歷,他這樣總結(jié):“我下鄉(xiāng)的地方叫二龍山屯,哈爾濱往北到龍鎮(zhèn)的前一站,停車兩分鐘,是個很倉促的小站。我在那兒生活了六年,每天都不一樣,我無法再過一遍那樣的日子?!?/p>
4
最近幾年中國時尚和設(shè)計界流行一種“侘寂”風(fēng)格。侘寂是日本傳統(tǒng)美學(xué)的典型概念,它代表了極簡主義和自然主義,從視覺上侘寂代表破舊、殘缺、不規(guī)則,有風(fēng)雨侵蝕過的斑駁和黯淡,并給人歲月悠悠的滄桑、寧靜和寂寥感。最早發(fā)明這種審美風(fēng)格的是日本16世紀的茶圣千利休,他一改當(dāng)時茶會奢侈之風(fēng),以樸素和簡陋以及喝茶時的心情為主,追求安靜脫俗直至忘我的禪境。后來這種風(fēng)格成為日本美學(xué)的核心。歸納一下眾說紛紜的解釋就是:“侘”字會意于“人在宅中”,用陋室與俗世隔開,從而進入孤寂又自在的美感中;“寂”是侘的終結(jié),由“侘”而達“寂”,通過飲茶時主與客的靜心清志,由內(nèi)到外自然涌現(xiàn)出一種人生的蒼涼與寂寥感,從而對友情、生命和一切美的東西更加珍惜。
在電影《尋訪千利休》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就是他割下一捆捆草,讓它們豎立在原野上,并把這些草的頂部綁緊束好,于是,一座草屋出現(xiàn)了。第二天,松開草束后,一瞬間草屋又回歸為廣大草原上的草堆之一。千利休說這就是侘寂,返璞歸真又隨性而為。后來有人干得更絕,直接把荒野中荒廢的一棟老房子整體移到大都會的博物館邊上,不加修飾,原生態(tài)的,展露給世人,結(jié)果這種侘寂讓參觀者絡(luò)繹不絕,反而比旁邊豪華的現(xiàn)代建筑更受歡迎。中國人的意識里本能有著侘寂情結(jié),比如把新東西做舊,對古舊村落的著迷和維護。說到底,還是懷舊心理,是對遺失的自己的追認,凝結(jié)了人無法把握時間和終將老去的生命時,一種無力又必須的自我安慰。
我說了這么多侘寂,不是普及它,而是看鄒靜之的《語錄時代的顆?!芬龅穆?lián)想,也是在為他去年從散文改裝過來的詩找到美學(xué)依據(jù)和特質(zhì)。侘寂元素最明顯的就是自然性和原樸性,像上節(jié)最后引用那兩段詩,詩與生活不僅邊界消失了,而且完全混為一體,這說明生活本身有詩味。在自然與自然、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映照、對抗和融合的過程中,生活有了頓挫,有了節(jié)拍,更有了影射。這些反映到詩里,就是韻味和隱喻。但是你看不見詩,你看見的是生活本身,繚亂的、殘缺的、不規(guī)則的、完全原裝的還熱氣騰騰的生活。生活把詩完全吞沒了,詩人也不再因為那些該死的技巧而冥思苦想,語不驚人死不休在萬能的自然和生活面前顯得太小兒科了。自然和生活本身能傳導(dǎo)出詩的文本帶來的審美效果,那詩人干嘛累到腦殘也要把詩寫得像詩呢?
這啟示我們與其在煉金術(shù)上苦心乏身,不如把精力投入到自然和生活中。走進自然,認真生活,向自然和生活學(xué)習(xí)肯定會比從典籍里獲得更多的靈感和創(chuàng)造力。前幾年詩人們搞的田野調(diào)查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但是叫調(diào)查,還是有主客之分,應(yīng)該是融入田野,然后把田野整塊地搬進詩,寫成詩,詩自然就有了田野的氣息和品性。應(yīng)該祝賀鄒靜之,他雖然錯過了把詩寫得像詩的那段經(jīng)歷,但是趕上了把詩寫得不像詩的時代,而且他已經(jīng)這么干了,雖然用慣常的詩的標(biāo)準(zhǔn)來考量,可能有點毛糙、粗陋、素淡、缺欠、不完整,但是這不正是侘寂美的特征嘛!而且由于人與物的遙遠,事件本身的悲喜劇和荒誕性,經(jīng)歲月發(fā)酵成長長的嘆息和深深的懷念,恰是侘寂所內(nèi)涵的年代感和寂寥感!
所以我愛侘寂這個詞,它能帶給我一望無際的荒寂的幻象,也能讓我的心里起落著黯然又清亮、興奮又安靜的感覺,這就是詩的況味。如果把原來那種把詩寫得無與倫比比喻成開荒種田,那再讓詩還原回生活,就是退耕還林,還回沼澤和草甸子,現(xiàn)在官方給它們起了個詩意的名稱,叫濕地。鄒靜之當(dāng)年下鄉(xiāng)的那個地區(qū)已經(jīng)這么實踐了。我去過五大連池邊上的一個農(nóng)場,原來的農(nóng)田正在變回風(fēng)景優(yōu)美的荒原和濕地,還說歡迎當(dāng)年開墾北大荒的知青們回來看看。真是幽默??!時代變了,不論是大自然還是詩都開始以荒為美了。原始、原始再原始,就像鄒靜之的這首《春天》,由于篇幅限制,僅引用一段:
……我看見了那只分娩的母牛。
那只叫黑花的母牛在陽光下站著,孤獨地
生著小牛。
小牛的一條后腿已經(jīng)伸出來了,像根淋濕
了的柞木棒。
母牛的叫聲打在平原上。
老孫頭瓶子背面的眼睛是那樣冰冷。
小牛艱難地向這個世界退著,母牛抖動的
腿突然跪倒在我抱來的麥草上,
我覺得她可能要死了,大牛小牛都會死,
我拉著她的鼻繩,想讓她站起來,她無力
地叫著。
春天來了,就這么殘酷地來了。
……老孫頭把眼前的酒瓶送到嘴邊,喝了
最后的一口,
再看時,瓶子里只剩下一粒被泡大了的紅
山丁子。
他從腰上解下根繩子拴住小牛的后腿,
然后用一只腳蹬住了母牛用力拉著。
他的酒變成汗流在臉上,他大聲說著臟
話,一聲比一聲高。
小牛像是被水沖了出來的,嘩地落在地上,
活著的小牛,身上濕的,有胞衣,它一落
地就想站起來。
老孫頭累得臉白了,他抓過酒瓶的手不停
地抖著,那里一滴酒也沒了。
他看著那顆紅紅的山丁子,想把它倒進嘴里,
山丁子滾來滾去的不出來。老孫頭拿起一
棵麥草,用心地夠著……
直到那顆紅色的小果子在他的嘴里磨動。
小牛站了起來,春天??!
春天來了。
不用我多說,大家也感受到了原始性,以及原始的生命力。我是咬著牙看完這首詩,是在替母牛、小牛、老孫頭和詩人自己使勁。讀者成了詩的一部分,詩有了吸引讀者主動參與的行動力,這不就是“下半身寫作”?其實不是詩的作用,而是生活和自然生態(tài)本身的魔力,詩與生活徹底融為一體,成為一回事。
這也說明大自然的壯麗遠遠超出了詩,寫詩再不用什么技巧,去模仿甚至照搬自然和生活就可以完成了。鄒靜之這么做,說明他吃透了生活,信賴著自然。但是需要提醒的是自然不會在意人類的想法,所謂的天人合一,是人類自己的企圖,而且也是嘴不對心,能換成錢時,還是無情去掠奪,大自然如果有靈,恨著他們呢!
所以人類要想成為自然的朋友,把自然弄成詩,就要遵從侘寂的另一個核心,即極簡主義。從斷舍離開始,斷掉舍去離開那些不合理的想法、沒有用的東西、攪亂人心情和思緒的欲念、虛榮心和功利主義,讓心虛起來、空下來。引申到寫詩上,就是去技術(shù)、去完美、去主題、去情緒、去多余的一切,洗去鉛華,方見本色和真心。就像西方哲學(xué)家Leonard Koren 曾這樣總結(jié)侘寂的精髓:“削減到本質(zhì),但不要剝離它的韻,保持干凈純潔但不要剝奪生命力?!边€有比這對寫詩和極簡主義更精辟的解釋嗎?但他也告訴我們,有一樣品質(zhì)不能減,那就是生趣,就是生活本身自帶盎然的生氣和趣味,活力和笑點。那是詩和藝術(shù)的活口,就像有人說的,藝術(shù)有了幽默,其他可以忽略不計。
當(dāng)然極簡主義和保持自然及生活的原始性并不矛盾,極簡主義要減去的是與生活無關(guān)的垃圾,還有寫作者放進生活和詩里面那些人為的東西,目的是讓生活和詩更鮮活和生動。至于怎么選擇和截取自然和生活,完全可以交給詩人自己,就像千利休說的:“美,只有我說了算。”怎么極簡,鄒靜之自己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