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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腦袋里的怪聲音

        2022-03-02 09:01:44卓婭
        文學港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電鉆蛋糕妻子

        卓婭

        1

        周六早上,周仁被一道尖厲的聲音驚醒。從床頭摸到手機,一看,不到七點。嗞嗞—咕咕咕—,這聲音像是鋒利的鋼刀在巖石上切開一道縫,又高又尖,一路拖著長音,震得他耳根發(fā)麻,腦袋嗡嗡直響。周仁赤腳跑出臥室,問正在廚房忙碌的妻子,“什么聲音?”

        “什么聲音?”妻子跟他學了一句。她背對著周仁,正往一只玻璃碗里打雞蛋。這段時間,她熱衷于烤制蛋糕,家里總是彌漫著蛋奶的香氣,垃圾桶里全是破碎的蛋殼。

        周仁豎著耳朵,表情凝重地站在客廳與餐廳的過道里。照直覺,這應(yīng)該是電鉆的聲音,確切地說,是電鉆鉆墻的聲音。它們先由高聲部入聲,持續(xù)一段時間后降至中音,最后以抽筋一樣的間歇性尖叫收尾。聽了幾遍,周仁基本肯定,這就是電鉆的聲音。那么,是誰家發(fā)出的呢,這幢樓住的都是十幾年的老住戶,誰會在大清早裝修呢,而且是休息日。周仁凝神息氣再次細聽,想判斷出它的位置。它很狡猾,時輕時重,重時,感覺就在頭頂,并且正在穿過天花板。輕下來時,又覺得它在腳下,位置起碼比周仁家低三個樓層。

        周仁煩躁地在家里走來走去,隔一會就將耳朵貼到墻上去聽,還變換著方向聽?,F(xiàn)在,它變得規(guī)律了些,響一會歇一會。它停的時候,周仁更覺難受,因為擔心它會再次響起。開始時,周仁感覺它們只在耳邊,聽久了,感覺響在腦袋,最難受時,耳朵和腦袋一起吶喊,讓周仁感覺頭都大了數(shù)倍。

        “是誰家在裝修?”周仁大聲問妻子。

        “誰家在裝修?”妻子又跟著學了一遍。她依舊在做她的蛋糕,依舊拿她肥碩的背對著周仁。她將早一晚泡好的黃豆放進豆?jié){機,機器立刻發(fā)出破電鋸般撕扯的聲音。這時電鉆突然停了,他聽到烤箱發(fā)出嗡嗡嗡蒼蠅那樣的聲音,廚房里傳出叮鈴當啷的操作聲。妻子仍在忙碌,雄闊的背影在廚房里挪來挪去。每天清晨,她都要弄出煩人的聲音將他吵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來的。

        烤好的蛋糕從烤箱里拿了出來,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周仁厭惡地扭過頭去,他感到疲倦,只想快點躺回床上去,對睡眠不好的人來說,哪怕瞇會兒也是好的。臥室里黑著,窗簾還沒拉開,他摸上床,頭剛挨著枕頭,突然一聲尖叫從天而降,驚得他從床上跳起。

        “喂喂,你聽到了嗎?”周仁大聲問妻子。她終于回過臉看了他一眼,“聽到什么?”她的語氣很平靜,像是敷衍,又像是質(zhì)問。她將一杯磨好的豆?jié){端上餐桌,裝出關(guān)心地說:“昨夜還是沒睡好吧?!?/p>

        “我哪夜睡好了?”周仁沒好氣地說。

        “吃早餐了。”她又端來一杯豆?jié){,這杯是她自己的,周仁看到她往里面加了糖。她開始坐下來喝豆?jié){吃蛋糕,吧唧著兩片歡快的嘴唇,很快將一個蛋糕消滅。周仁看到她又拿起了第二個蛋糕,又是一口氣吃完,最后還貪婪地吸吮著手指,發(fā)出滿足的嘆息。

        丈夫都快被失眠逼瘋了,她還能坐在那里吃得這么歡,她是怎么做到的?周仁盯著那兩片貪婪而無恥的嘴唇,跟自己打了個賭,她要是有一半的心在這個家,就不會去吃第三個蛋糕。這個念頭剛閃過,他赫然看到她拿起了第三個蛋糕。很快,這個蛋糕也被她瓜分過半。

        “嗯,不甜不膩,松軟可口,這次很成功。”她對自己的烤制水平感到很滿意。

        “你的這些垃圾早餐,我不想說了。”周仁盡量抑制著厭惡的口氣說,“現(xiàn)在,我只想問你一句,你在享受這些垃圾時,真的一點都沒去想你的血糖血脂嗎?”

        她顯得有點心虛,不再大口吞嚼,而是用手撕下蛋糕的一角,小心地送進嘴里?!澳憧纯茨愕捏w檢報告,哪個箭頭不是朝上的,你這樣吃,不是害你自己,是在害我,害這個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家。”

        她將剩下的半個蛋糕留在飯桌上,起身出了餐廳,找出購物袋、鑰匙、手機,準備去菜場買菜。每回都是這樣,在他發(fā)脾氣的時候,她選擇回避。她在玄關(guān)換鞋時,彎不下肥碩的腰,累得直喘氣。周仁真想照著她的屁股,一腳將她踢出門去,但她似乎根本無需借助他這臨門一腳,直起身后,喘了一大口氣,反倒以一種輕盈的姿態(tài)閃出了家門。

        2

        門“咣”的一聲重重磕上,電鉆聲隨之響起,好像直插心臟。周仁捂著耳朵,從餐廳奔到陽臺,又從陽臺奔進臥室,關(guān)掉家里的門窗,躲進衛(wèi)生間,都沒用,這聲音就像一只養(yǎng)熟的狗,怎么也甩不掉。他認了輸,頂著滿腦袋的聲音,坐在妻子吃剩的蛋糕前,準備給自己疲憊的身體補充能量。那杯屬于他的不加糖的豆?jié){,還在穩(wěn)穩(wěn)地往外冒著熱氣,空氣中飄蕩著甜絲絲新鮮蛋糕的氣味。他突然很生氣,將妻子留給他的蛋糕一把掃到地上。他又心疼又難受,過了一會,從地上撿回那塊大的,吹掉上面的灰,胡亂咬了幾口,才將它扔進垃圾桶。

        沒加糖的豆?jié){味道寡淡,他一口氣喝完,吃了個土雞蛋,加了只蘋果,最后吞下一顆復合維生素。他覺得這頓早餐營養(yǎng)很均衡,蛋白質(zhì)、維生素、礦物質(zhì)都齊了,最后他用溫水吞下一勺三七粉,據(jù)說這能軟化血管。

        他擰緊家里的煤氣閥門,拔掉廚房里的電器插頭,想出去找噪聲。出門前,他掃了一眼門口的柜鏡,被自己嚇了一跳。就這半年時間,他發(fā)現(xiàn)兩鬢的頭發(fā)越來越白,頂上的頭發(fā)越來越少,臉頰薄得像刀削面,眼窩深陷進去,幸好有眼鏡擋住一點。他朝自己齜了下嘴,想將耷拉的嘴角扯起來一點,但不管咋整,看起來還是眉頭緊鎖,一臉憔悴的,沒個人樣。

        樓道里沒人,電梯按鍵亮在1層,周仁家在7層。他沒坐電梯,推開邊上的安全門,沿著樓梯臺階往上爬。爬了十幾層這樣,在10層樓道,明顯感覺到,耳邊的聲音變輕了。他試著再往上爬,它又再次變輕。這說明,聲音不是從高處發(fā)出的。周仁歇了口氣,返身往下,經(jīng)過8層時,想叫幾個鄰居一起。801的阿麗跟妻子很要好,經(jīng)常一起跳廣場舞,為人很熱情。周仁敲了敲門,很快,門后閃出阿麗亂蓬蓬的半個腦袋。阿麗看到周仁,有點吃驚,但還是客氣地說:“周主任,進來坐會吧?!?/p>

        “你居然會坐得住啊。”周仁的口氣忍不住帶了譏諷。

        “坐不住又怎樣,晚上還能去廣場跳個舞,大白天只能窩在家里了?!?/p>

        “你不覺得吵嗎?”

        “吵,啊,是的。住套房就是這樣,總歸免不了吵?!?/p>

        “你就這樣忍著啊?!?/p>

        “不忍又能怎樣?”

        “我們應(yīng)該維權(quán),應(yīng)該提出來,休息天嚴禁高分貝噪聲操作,這聲音已經(jīng)算得上擾民了?!敝苋士簥^地說。

        阿麗將腦袋往后縮了縮,遲遲疑疑地說:“這聲音——很吵嗎,超出規(guī)定的分貝了嗎?”

        “絕對超了。規(guī)定是40分貝,我看180分貝也有了。我們應(yīng)當前去阻攔,或者舉報,你跟我一起去吧?!?/p>

        “你看,我這一身睡衣的。今天休息嘛,本來也沒打算出去的。”她笑嘻嘻地說。

        在5層樓梯口,他碰上了18樓的張榮。張榮是一家物流公司的副經(jīng)理,經(jīng)常在休息日加班。他將爬樓梯當成鍛煉,爬得氣喘吁吁。

        “哎,別上去?!敝苋世×怂?/p>

        “有事?”張榮立住腳。

        “你聽——”

        “聽什么?”

        “你聽到?jīng)]有?”

        “聽到什么?”

        張榮手里提著菜和早餐,豎起耳朵認真聽了一會。樓里有孩子彈著不著調(diào)的鋼琴,傳來她媽媽的呵斥聲。頭頂傳來有規(guī)律而節(jié)奏的腳步彈跳聲,應(yīng)該是有人在跳舞毯上學跳舞。還有一個地方傳來嘭嘭嘭的敲擊聲,應(yīng)該是往墻上敲釘吧。張榮聽了一會,總結(jié)說:“對,是有聲音?!?/p>

        “你不覺得吵嗎?”

        “吵?”他交換了下左右手里的東西,“是有點吵,可這有啥辦法。套房嘛,聽聽也就習慣了?!?/p>

        “房價這么貴,開發(fā)商還偷工減料。要不是房子隔音差,這噪聲也不會這么響?!?/p>

        “那沒辦法,到處都一樣嘛,你要住就得認宰?!?/p>

        “我們應(yīng)該維護自己的正當權(quán)利?!?/p>

        張榮搖了搖頭:“什么權(quán)利,能有個地方住有口飯吃,已經(jīng)很好了?,F(xiàn)在這社會,混口飯吃不容易哦?!?/p>

        周仁擺擺手,讓張榮接著鍛煉,自己沿著樓道繼續(xù)往下。他沒在4層停留,直接來到3層,301是住了十幾年的老趙,老趙是學哲學的,在學校里教書,跟周仁還算講得來,倆人經(jīng)常在樓下的行步道上散步聊天。老趙家的門鈴響了一會,沒反應(yīng)。周仁看了看對面的302,也沒什么動靜,他家門上還貼著過年時的春聯(lián),右邊的那幅快要掉了,像枯葉那樣在門上微微顫動。

        3

        電鉆聲停了,整幢樓又安靜下來。張榮大概已經(jīng)進了家門,彈鋼琴的孩子也已彈夠了時間,只有跳舞的人還在那里“嘭嚓嚓”地踩著點。周仁回到家,打開陽臺的窗,審視著住了多年的小區(qū)。他家的前面和左邊,是29號和31號樓,它們安靜地矗立在九月的天空下,樓頂上緩緩舒卷著大片的云朵。站在陽臺上,能看到鄰居們在家里活動,做家務(wù),女人們在后陽臺上晾曬衣服,顏色鮮艷的衣服像是飄搖的旗幟。周仁開始深呼吸,做擴胸運動,今天他打算加做深蹲和開合跳兩個循環(huán),他堅信這能改善那該死的睡眠。要是時間能倒退,一年前的他,還吃得香睡得著,工作努力,閑時跟朋友出去吃個飯,生活也不算太糟糕。盡管家中總是飄蕩著蛋糕的香味,當早晨的陽光從陽臺躍進客廳,將家里照得敞亮無比,光線慢慢爬上沙發(fā),落地窗簾以優(yōu)美的弧度垂臥在地板,聽到墻上的掛鐘發(fā)出清晰的滴答聲,他還是感覺歲月靜好??墒钦l又能掌控得了自己的人生呢,公司的訂單不斷下降,人員一天天在減,他不能保證自己一直不失業(yè),也無法保證自己的身體一直健康,即使失了業(yè)還能東山再起。

        這半年,他的睡眠日夜顛倒,生活亂了套。失眠后,他堅持沒吃藥。吃過食療,試過偏方,聽過網(wǎng)上下載的催眠音樂。家里的床上用品換了好幾茬,光枕頭就換了十多個,先是導購人員推薦的安睡枕,后來聽人說蕎麥好,就換了蕎麥,之后薰衣草、泰國橡膠、磁石都試了一遍,就是電視購物里的舒眠枕,他也打熱線電話買了一次?,F(xiàn)在睡的這個,是他要求妻子買的。有一回,他去外地出差,入住一家星級酒店,意外的是,那晚他睡得非常好,這家酒店的枕頭和被胎超級綿軟舒服。第二天一早,他用手機拍下床上用品的標牌,還偷偷將枕芯戳了個孔,掏了把白鵝絨,用紙巾包了帶回家,讓妻子照著買。

        “必須買到這樣的白鵝絨枕頭?!彼o妻子下了死命令,還要她特別注意“五星級酒店專用”字樣。他在說這話時,妻子靠著床背,眼睛盯著電視,沒吭聲。周仁一把搶過遙控器關(guān)掉電視,她這才翻著眼白,沒好氣地說:“你這怪枕頭嗎,你這是心理毛病,你自己說說,都換多少枕頭了,還像傻子那樣指著枕頭當藥吃?!?/p>

        周仁摔掉了遙控器,“砰”的一聲后,臥室陷入了寂靜。妻子漲紅了臉,周仁卻氣得臉發(fā)青。我睡不好,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你吃的喝的穿的往臉上涂的,哪個不是我掙的。整天買些亂七八糟的按摩儀、燃腰帶、除濕貼,騙人的減肥茶、膠原蛋白、沙漠黃金,從不好好計劃用錢。你以為這房子車子票子,都是天上掉下來,是你天天跳廣場舞,跳完倒頭就睡,睡了還直打呼嚕打出來的嗎。

        周仁還想摔枕頭,枕頭太輕了,摔不遠,不解恨。那天晚上,周仁在臥室里拍手跳腳,給愚蠢的妻子上了一堂生動的生命課。他講了健康是“1”,事業(yè)、財富、榮譽都是后面的“0”,要是失去這個“1”,一切都歸零。他說失眠不僅造成情緒失衡,還會直接導致身體疾病甚至癌癥。在中國,每分鐘就有7人得癌,這里面有多少是失眠熬夜造成的。一場重病意味著一場浩劫,對一個家庭來說,辛辛苦苦奮斗一輩子,全完了。對個人來說,就是插隊拐彎抄近路,直奔火葬場,最后變成一縷青煙,或許現(xiàn)在火化技術(shù)先進了,連個青煙也冒不出。

        在他苦口婆心的教育下,妻子終于幡然醒悟,當場向周仁保證,以最快速度買一個正宗的白鵝絨枕。就在剛才,在他做完運動想沖澡時,突然對睡了許久的枕頭多看了一眼。這一眼,一定是神的旨意或是命運的安排。就像那次在賓館,他急切地從枕芯里掏出白鵝絨那樣,他迅速而急迫地扒掉枕套,將枕芯翻了面,又翻了個面,很快看到了夾在枕縫里的成份標簽。果然,這只是一只很普通的聚脂纖維枕。

        100%聚脂纖維充填字樣,震撼了周仁。他記得下單之前,妻子曾一邊劃著手機里的網(wǎng)站,一邊跟他說,“這真的白鵝絨,還挺貴哎?!彼R上教育她,“是人的健康值錢,還是枕頭值錢?”后來她告訴他,說買好了,替他換上了。周仁試了下,果真柔軟無比,彈力超好,遠強于之前睡的那個,盡管沒找到酒店那夜的感覺,但也可以湊合了。

        鐵證如山,她買的居然不是白鵝絨,她顯然是嫌貴了,舍不得。周仁心里打著哆嗦,那消失不久的電鉆聲,此時應(yīng)景般地在他耳際響起,像是唱給他的一首哀歌。周仁舉起剪刀,對著那個號稱白鵝絨的枕芯一刀下去,潔白的聚脂纖維一下子吐了出來。周仁揮舞著剪刀,朝那些填充物一通亂剪。纖維絲紛紛揚揚,它們白得像雪,先在空中飛舞一會,接著慢慢落在床上、地上,真的像雪,厚厚積了一層,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4

        電鉆聲持續(xù)不斷。周仁感覺腦袋像開著轟炸機,太陽穴的血管“卟卟”在跳,人像在發(fā)燒。該死的,這回他肯定了,聲音就在11至12層之間。他像是快要抓住小偷了,飛身出門,坐電梯直上12層。果然,在12層這里,聲音到了頂峰,它們聽起來像在用力嘶吼,又像飛機在空中不停盤旋,還變著節(jié)奏。周仁按下1201的門鈴,又按下1202,靜等里面的人出來。但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四面包抄周仁的聲音在轟響,像是要卡住脖子將他摁在地下。這兩家住的鄰居他都認識,只是平常少有交集,今天休息,他們不可能不在家,他們或許早從里面看到他了。好,不開門是吧,我有辦法讓你們開。

        他飛快問度娘,《中華人民共和國環(huán)境噪聲污染防治法》第六十一條規(guī)定:受到環(huán)境噪聲污染危害的單位和個人,有權(quán)要求加害人排除危害;造成損失的,依法賠償損失。對,他要求“加害人排除危害”,維護自己的正當權(quán)利。他決定先找物業(yè),收那么高的物業(yè)費,也到該出手的時候了。

        物業(yè)管理處設(shè)在北大門,底樓一層分隔出幾個功能區(qū),靠墻設(shè)了幾個卡座。一個值班的姑娘,坐在一臺電腦前,低頭玩著手機,邊上放著半只吃剩的蘋果。周仁辨認著墻上的上崗證牌,那上面有兩男兩女,都穿著統(tǒng)一制服,他看了許久,也沒認出眼前的姑娘是誰。姑娘看到周仁,嫣然一笑。

        “我要找你們領(lǐng)導。”周仁直接說。

        “我們是一周五天工作制哎,”她的聲音聽起來跟她的臉一樣嫩,“沒特殊情況,周末一般都由值班人員處理啦。”

        “我這情況很特殊?!?/p>

        “怎樣特殊,您能稍微說說么。”

        “我們這幢樓在搞裝修,電鉆聲搞得人沒法活了?!?/p>

        “您是30幢對吧?!?/p>

        “對?!?/p>

        “可是,我們小區(qū)都是老住戶哎,很少有人裝修。再說了,即使有人裝修,也要到我們物業(yè)報備的。我們會告訴他,除了工作日的上班時間,其余時間一律不準噪聲作業(yè),我們是有規(guī)定的哦?!惫媚镎J真地說。

        “這么說,你是不信我了。我的耳朵快被吵聾,腦子都要炸了?!?/p>

        看得出,姑娘立即對周仁采取了信任的態(tài)度,她的表情認真了,大約是周仁布滿血絲的眼睛博得了她的同情。她用異常溫柔的口氣說:“好的,我們會調(diào)查的,您先回去好好休息?!?/p>

        “什么時候調(diào)查?”

        “那,我們先按規(guī)定走個程序。”他看到姑娘找出一支黑筆,在一張白紙上寫著什么。

        “現(xiàn)在是幾點?”她問周仁。

        “八點?!?/p>

        “您聽到聲音是幾點?”

        “六點五十分。”

        “哦,那就算工作日,也是不允許裝修的時間?!?/p>

        “你們打算怎么處理?”

        “這個——您說的這事要是事實,我們會直接采取措施制止的,這個您放心,我們物業(yè)會全力保障業(yè)主的正常權(quán)利哦?!?/p>

        “我要求你們立即制止?!?/p>

        “這個——我們要先向上級匯報。”

        “請問什么時候匯報?”

        “這個——我現(xiàn)在就可以匯報的。不過,聲音擾不擾民,個人口說無憑,最好有相關(guān)單位的檢測證據(jù),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環(huán)境保護局的聲音分貝檢測。”

        “你們可以請環(huán)保局的人來檢測?!?/p>

        “對,我們可以請環(huán)保局的人來檢測?!?/p>

        “那請問什么時候請環(huán)保局檢測?”

        “這個——我們還是要按正常程序走的。我現(xiàn)在先將您的情況記錄在案,然后向上面匯報,之后一般會派人實地調(diào)查,如果情況屬實,并且覺得有必要做聲音檢測的話,我們再向環(huán)保局提出聲音檢測申請。當然,這些得在工作日才行,像今天這樣的休息天,沒特殊情況我們基本上不作處理的哦?!?/p>

        周仁明白了,這是沒戲了。他在這里住了十多年,文明居住禮貌待人,按時上繳物業(yè)費,碰到各種檢查積極配合,可謂是盡職盡責,可是該享受的權(quán)利呢。他大聲問姑娘:“我的權(quán)利呢,權(quán)利呢?”

        姑娘莞爾一笑。大約她覺得,周仁這焦躁的樣子需要她用笑容來撫慰。噪聲可怕嗎?天上飛過飛機,天空轟隆隆像開過推土機,小孩子還在底下拍著手叫:飛機!飛機!大飛機!過年似地高興呢。但很快收起了笑容,顯出她收放自如的職業(yè)素養(yǎng),“您放心吧,這件事,我們會認真處理的?!彼烈髁艘幌?,又笑了,將今天的對話劃上了句號。

        5

        他回到樓下,進了電梯,按下面板上所有的按鍵,紅色的數(shù)字從1跳起,一路亮到18。電梯轟轟響著往上躥,像垂暮老人那樣,在每層都停下來喘口氣。周仁側(cè)著耳朵,仔細辨認每一層的聲音。電梯從1層升到18層,又從18層回到1層。在13層,上來一個鄰居,“我要去收拾他們?!彼麑︵従诱f,他看到鄰居臉上露出驚訝的微笑。

        “就由他們這樣吵下去嗎?”他追問鄰居。“就這樣隨意剝奪我們的權(quán)利嗎?”他大聲說。鄰居向他擺著手走出電梯,門快合上時還回頭看了他一眼,表情滿是迷惑和擔憂。

        麻木不仁地活著,是多么的可悲。上天用這么響的聲音,居然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周仁為他們感到可憐。電梯上下往返了好幾回,都沒能確定聲音的來源,周仁改變了主意,決定從頂樓開始逐樓往下排查。

        他在最高的18層出了電梯。印象中,屋頂是個平臺,四周建有欄桿,天晴的時候,張榮和樓下的人家,經(jīng)常將魚肉和棉被什么的放在上面晾曬。通往屋頂?shù)拈T虛掩著,鐵皮門看起來很舊,好像很久沒人光顧了。他擰開門把,跨過門檻時,他崴了下腳,差點摔倒。他平靜了下心氣,慶幸自己早買了意外險。未雨綢繆,這是對的,就像朋友在朋友圈發(fā)的廣告詞,你永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到。

        原來屋頂不是空的,上面建了不規(guī)則的凸起建筑,中間和周邊留了些空地,四周建著水泥欄桿。踏上平臺,他頓覺眼前一亮。天空遼闊,青山在遠處延綿,他深深呼吸,感覺胸內(nèi)濁氣一點點出去,身體變得輕盈,心里也暢快起來。那些高高低低的住宅、寫字樓、單位、公司,像積木似地堆砌在腳下。他的目光掠過街道,街兩邊的商店,轉(zhuǎn)角的吃食攤子,攤子后面忙碌的男人,推著攤車賣水果的女人。這些年,為了一口食一張床,他也跟他們那樣,常年奔波在這車龍馬水中。這一切,在站得更高的人的眼里,也許根本不值一提,但對他們來說,就是生活的全部了。

        他還來不及感慨,就看到了奇怪一幕。不知什么時候,樓下花壇里聚集了一大群人。有幾個穿警服的人,動作迅速地在地上鋪著什么。不一會,地面上鼓起一層,原來是一個充氣軟墊。這時他發(fā)現(xiàn)鄰居也都聚在那里,還有一些他不太認識的人,也過來了,沖著他站的地方指指點點。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場面十分混亂,聲音很吵,大家都仰頭向他這邊張望。他聽到好幾個人沖著自己喊:“別跳啊,千萬別跳啊!”18樓的張榮,用他從沒聽過的大嗓門嘶吼:“大兄弟,你可千萬別跳??!”他靠近水泥欄桿,想聽得更清楚一些,引得底下人又一陣驚呼,“別跳啊,別跳!”

        他發(fā)現(xiàn)妻子手里提著一袋菜,也在人群中,不斷用手去擦眼睛,大概在嗚嗚地哭。她哭什么,難道她也認為他要跳了嗎。他覺得真好笑,忍不住笑了起來,走到欄桿邊上,又引起底下一陣驚呼。很快,樓道里響起雜沓的腳步聲,他感覺有人上來了,亂哄哄的響成一片,說話聲,叫喊聲,夾雜著妻子的哭泣聲。這些人沒有立即進到樓頂,他們像在商量什么,顧忌著什么。他們在樓道里停留了片刻,接著平臺的門被小心地推開了,有兩個警察貓在門口,緊張地觀察著他。他們似乎很怕他,不敢向他靠近,離他遠遠地沖他說話。一個警察舉著手里的電喇叭沖他喊:“你別沖動,聽我說,有什么事可以慢慢商量,一定不能沖動。”

        周仁慢慢止住了笑,正好同這個講話的警察打了個照面。

        “你就是周仁嗎?

        “是的,他叫周仁,我丈夫?!彼牭狡拮宇澪∥〉卮卮稹?/p>

        “你是金荷花園30幢702住戶對嗎?”

        “是的。”他妻子又抽抽噎噎地替他搶答了。

        警察對他妻子說:“沒問你,你別說話?!逼拮泳袜淞寺?。他挺了挺腰,想站得直些,但膝蓋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

        “我不明白你們找我有什么事——”他遲遲疑疑地說,“這么興師動眾的,我犯法了嗎?”

        “十分鐘前,你報警,說被裝修噪聲嚴重干擾,若不立刻停止,你就跳樓,有沒有這回事?”

        “我——”他感到口干舌燥,“我,我只是——我只是想找這噪聲——”

        “什么噪聲?”

        “是,是電鉆聲——”他哭笑不得地說,“我被這聲音折磨得快瘋了!”

        “我們調(diào)查過了,這幢樓根本沒人裝修,也沒有你聽到的電鉆聲。樓下的幾戶人家,只有一戶在家。也就是說,你所說的那個聲音,根本不存在?!?/p>

        周仁懵了,這聲音是幻覺?怎么可能,他寧可相信眼前的一切是幻覺,警察,安全氣墊,電喇叭,伸著脖子看他熱鬧的人。他從沒經(jīng)歷過這個,他怎么可能會經(jīng)歷這個,太可笑了,他忍不住又笑出聲來。開始時還是吃吃地笑,笑著笑著就變成了哈哈大笑,仰天長笑。他媽的,這世界也太可笑了。

        一個警察趁機貓腰踅了過來,被他覺察到了?!皠e過來!”他立即厲聲阻止,“別過來,再過來我真要跳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這話。這好像不是出自他口,而是他要背的一句臺詞。這臺詞太熟悉了,他經(jīng)常在電視,手機里聽到。他們有的是討薪,有的是討債,有的是為情所困,走投無路。他們就是這么吼的,他不知道他們吼時的心情,當他吼出這句臺詞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濕潤了。他覺得心口酸,痛,像是硌滿了細碎的石子,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出來。這個人世,他已經(jīng)活了四五十年了,今天的生活,不算好,也不算壞,但步步走來太不容易。為了今天,他拼盡了全力,但是明天呢,誰又知道。有時候,他真希望自己一夜醒來就已退休,這樣,他就不用為失業(yè)發(fā)愁,為房價的漲跌發(fā)愁,為第二套房的按揭發(fā)愁,為自己的身體健康發(fā)愁。他至少不用擔心在退休前丟掉工作,不用擔心房貸會降低他的生活品質(zhì),更不用擔心在退休前突然來一場大病,讓一切努力化為烏有。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發(fā)抖,他在流淚,他在哭。警察貓著腰又向他靠近了一步,“別過來——”,他幾乎聲嘶力竭地吼叫,“再過來,我就跳了!”

        兩個警察對了下眼神,很快分開,其中一個說:“別動,你千萬別沖動,有事好好說,什么都可以商量,你就站在那里——”

        他看到一個警察跟妻子低聲交談著什么,他們想找一個重要人物跟他對話。他不知道他們會找誰,但不管是誰,都無法解決他的問題。他想,要是真有人跟他對話,他該怎么說。他該說得輕描淡寫一點,還是破釜沉舟一點。就在他激烈思考的時候,那個警察的手機通了。他看到他打開免提,像舉著槍那樣舉著手機向他走來。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但緊緊地抓住了背后的欄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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