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李白的《清平調(diào)三首》是歷代傳誦的名篇,其本事載于中唐人李濬的《松窗雜錄》:
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于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輦從。詔特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部。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欲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進《清平調(diào)詞》三章。白欣承詔旨,猶苦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薄耙恢t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薄懊▋A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饼斈赍嵋栽~進,上命梨園弟子約略調(diào)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太真妃持頗梨七寶杯,酌西涼州蒲萄酒,笑領(lǐng),意甚厚。上因調(diào)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太真飲罷,飾繡巾重拜上意。……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于他學士。會高力士終以脫烏皮六縫為深恥,異日太真妃重吟前詞,力士戲曰:“始謂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拳拳如是?”太真妃因驚曰:“何翰林學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是賤之甚矣。”太真頗深然之,上嘗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
此文頗為《新唐書》《唐才子傳》等書所采信,到了今天,其前半段除了“開元中”應(yīng)作“天寶初”,“翰林學士”應(yīng)作“翰林供奉”等細節(jié)之外,學界大致以為實錄。其后半段,今人疑信參半,因為魏顥《李翰林集序》中明言讒毀李白者乃張垍,劉全白《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則謂乃李白之“同列者”,更加可信。當然,說高力士因懷恨李白而挑唆楊妃,也是事出有因,不能輕易否定。
本文想討論的有兩個問題,第一:《清平調(diào)三首》的主旨是贊美楊妃,還是有所譏刺?由于李白蔑視權(quán)貴、平交王侯,他對朝廷與長安城里的黑暗現(xiàn)狀曾有無情的揭露與批判,例如《古風》其二十四:“中貴多黃金,連云開甲宅。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又如其五十八:“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囊箿S沒,樵牧徒悲哀?!辈坏I及權(quán)貴,對玄宗楊妃也無恕詞。故后人往往認為李白寫《清平調(diào)三首》時肯定也有譏諷之意,如宋人謝枋得評其一曰:“褒美中以寓箴規(guī)之意?!庇衷u其二曰:“以巫山夜夢、昭陽禍水入調(diào),蓋微諷之也?!保ā独钐自姶肌肪矶┰耸捠口S則解讀其一、二云:“傳者謂力士指摘飛燕之事以激怒貴妃,予謂使力士知書,則‘云雨巫山’豈不尤甚乎!《高唐賦序》謂神女常薦先王以枕席矣。使壽王而未能忘情,是‘枉斷腸’矣。詩人比事引興,深切著明,特讀者以為常事而忽之耳。”(《分類補注李太白詩》)明人梅鼎祚云:“蕭注謂神女刺明皇之聚麀,飛燕刺貴妃之微賤,亦太白醉中應(yīng)詔想不到此。但巫山妖夢,昭陽禍水,微文隱意,風人之旨?!保ā短圃姾线x評解》卷四)意謂雖然李白并非有意諷刺,但字里行間仍含譏刺之意。
對此,清人王琦予以痛駁:“力士之譖惡矣,蕭氏所解則尤甚。而揆之太白起草之時,則安有是哉!巫山云雨、漢宮飛燕,唐人用之以為數(shù)見不鮮之典實。若如二子之說,巫山一事只可喻聚淫之艷冶,飛燕一事只可喻微賤之宮娃,外此俱非所宜言,何三唐諸子初不以此為忌耶?……若《清平調(diào)》是奉詔而作,非其比也。乃敢以宮闈暗昧之事、君上所諱言者而微辭隱喻之,將蘄君知之耶?亦不蘄君知之耶?如其不知,言亦何益?如其知之,是批龍之逆鱗而履虎尾也。非至愚極妄之人,當不為此?!保ā独钐兹肪砦澹┪矣X得王琦的理由非常充分,當時玄宗詔李白入宮寫詩,是因為“賞名花,對妃子”而需要新歌辭。李白奉詔作《清平調(diào)三首》,當然必須扣緊“賞名花、對妃子”的主題,故而三首詩都是既詠牡丹,又詠楊妃。主題如此,當然應(yīng)以贊美為旨,豈容語帶譏刺!創(chuàng)作背景與《清平調(diào)三首》相同的李白詩有《宮中行樂詞八首》,《本事詩》載其本事云:“(玄宗)嘗因?qū)m人行樂,謂高力士曰:‘對此良辰美景,豈可獨以聲伎為娛?倘得逸才詞人吟詠之,可以夸耀于后。’遂命召白。……白取筆抒思,略不停輟,十篇立就,更無加點?!笔翊姘耸?,皆緊扣“宮中行樂”之主題,旨為頌揚,語帶夸耀,并無譏刺。身為“翰林供奉”的李白應(yīng)詔入宮作詩,這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劉學鍇先生指出:“供奉翰林的李白,其終極理想,當然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但當對自己恩遇有加的玄宗‘賞名花、對妃子’的雅興需要自己捧場時,他以詞臣的身份,也樂于一展自己的才能。特別是面對名花傾國,詩人也實有贊美的雅興。而這三首詩,確實為歷史上艷稱的絕代佳人留下了堪稱傳神的佳作。”(《唐詩選注評鑒》)這是非常中肯的說法。
第二,其三中“解釋春風無限恨”一句,后人歧解紛紜。第一種認為“春風”是指玄宗,清人沈德潛解曰:“本言釋天子之愁恨,托以春風,措辭微婉?!保ā短圃妱e裁集》)今人劉永濟亦曰:“點明名花、妃子皆能長邀帝寵者,以能‘解釋春風無限恨’也。”(《唐人絕句精華》)沈熙乾說得更加明確:“這一句,把牡丹美人動人的姿色寫得情趣盎然,君王既帶笑,當然無恨,恨都為之消釋了。”(《唐詩鑒賞辭典》)趙昌平則將此句譯成:“誰懂得,消釋天子春恨與情腸?!保ā短圃娙偈兹狻罚┑诙N認為“春風”是指楊妃,明人徐增曰:“蓋女子生性易恨,有一分不如意處便恨。今妃子承寵,于沉香亭北倚欄桿看花之頃,唐皇如此媚他,妃子胸中豈尚有纖微之恨未化耶?”(《而庵說唐詩》卷十)第三種認為“春風”不是指人,明人唐汝詢曰:“乃妃心解春風無限之恨,故方倚欄而求媚于君,蓋恐恩寵難長也。春風易歇,故足恨。漢武云:‘歡樂極兮哀情多?!子跇O歡之際加一‘恨’字,意甚不淺。”(《唐詩解》卷二五)
相較之下,我比較傾向于第三種意見。將“春風”解成玄宗或楊妃,一來沒有文本依據(jù),二來損害了全詩的意境。在“賞名花、對妃子”的歡樂情境下,“無限恨”從何而來?只能來自“解釋春風”,即春風消釋,歡情不再。名花植于沉香亭外,妃子于亭內(nèi)倚欄而坐,既是賞花,也是以嬌慵之態(tài)取媚玄宗。然而物盛則衰,這種“名花傾國兩相歡”的情景豈能保持長久?一旦春風消歇,繁華事散,徒留下無限之愁恨也。故眼前之盛況真乃“歡樂極兮”,彌足珍貴。李白在此處忽然闌入此句,既是對世情物理的敏銳洞察,也是對帝妃心事的深刻體認,故唐汝詢稱其“意甚不淺”。要是換成一位平庸的御用詩人,一定不能也不敢寫出此句來。玄宗、楊妃聽唱此辭后深為欣賞,說明他們都聽懂了李白的意思。此外,劉學鍇先生解說此句云:“實際上三、四兩句并非寫君王無恨,憑欄賞名花對妃子,而是寫春風吹拂下的牡丹含苞怒放,倚欄搖曳飄舞的情景。花含苞未開時固結(jié)不解,有似女子之脈脈含愁,故李商隱有‘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各自愁’之句。所謂‘解釋春風無限恨’,即指和煦的春風解開了牡丹無數(shù)包含在花苞中的情結(jié),使之朵朵迎風怒放?!保ā短圃娺x注評鑒》)說雖新穎,但過于深曲,故不取。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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