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天的紙錢在風(fēng)中飛舞,一棵歪著脖子的柳樹,還有一棵長了百年的杏樹,紙錢與兩種樹意見不合,打起架來,葉子、樹枝與紙錢在空中過起招來。
我不敢進院子,在院外看著這些詭異的畫面,腦海中盡是些對先輩曾經(jīng)偉大而如今已經(jīng)頹廢記憶的過濾,我曾經(jīng)試圖在庭院的某個角落里挖出一些寶貝來,可是,我從小到現(xiàn)在,試了多年,一直沒有成功。
我知道,我的祖父,并沒有像祖母說的那樣,在院子里藏滿了“袁大頭”或者金元寶。
他是個敗家的男人。
遇到重大節(jié)日,我總隨著祖母來院子里燒紙錢。小時候的紙錢金額太小了,上面印著“冥通銀行”的字樣,有一分的,還有五分的,最大的不過一塊錢。我曾經(jīng)背著祖母不知道,將一些紙錢裝進兜子里,去小賣鋪買雪糕吃,當時是清明節(jié)前夕了,古宅里全是這種紙錢,祖母掏了很小一部分人民幣,便購買了如此龐大規(guī)模的紙錢。
小賣鋪的男人出去了,女人眼睛有問題,她分不清楚男女,完全憑聲音辨別。我捏著嗓子,學(xué)女聲,因為我本來長得就有些女性化,我的母親說我應(yīng)該托生個女孩,可是,偏偏生下來帶了個小雞雞。
我遞錢上去,人家給了我兩塊雪糕,我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兒,一口氣全部消滅掉,感覺心曠神怡。
當然,那家人后面生了場大氣,那時候沒有監(jiān)控,不知道誰送的,且是清明節(jié)前夕,大街上全是罵人的聲音,我的祖母聽說后,覺得可疑,認真地看我,瞧我,我卻無所謂,我行的是陽謀,不像有些人搞陰謀。
古宅古色古香,我卻很少進去,在整個前牛村里,我家的古宅應(yīng)該是年代最久遠的,聽說里面住過一個德國人,這個人貌似是祖父的生意伙伴。一向不崇洋媚外的我,一直不愿意進這個院子,與住過外國人有著極大的關(guān)聯(lián)。
柳樹聽說是祖父栽下的,自從長成妖的形狀后,就沒有人敢動它了。
杏樹是祖父的第二個老婆種的,她喜歡吃杏,是個戲子,迷三倒四的角色,唱起戲來,能連唱三天三夜不帶停的。祖父晚年迷了眼睛,要了人家,從此后,開啟了禍國殃民的步伐。
這兩棵樹,與古宅的格局極不協(xié)調(diào)。我小時候,曾經(jīng)動過它們的枝條,用棍子使勁敲,當時月色朦朧,萬物肅殺,棍子像刀一樣,劃過夜空,有些殘余的杏子,掉落塵埃里,還有些調(diào)皮地跳進了屋里面,我試圖打開房門,去尋找那些杏子,可是,我沒敢進去,我總覺得正當屋的太師椅上面坐有人,還有張百年破床上躺有人,祖母說太師椅是祖父的寶座,吸大煙的二奶死在那張床上。
那場事件之后,我便病倒了,祖母得知情況后,在古宅里大罵,罵這兒所有住過的人,住過的鬼,罵柳樹精,罵杏仙,她買了五大捆的紙錢,似乎想將它們?nèi)咳舆M古宅里,將這兒燒成一片灰燼。我躺在外邊的土床上,眼里全是茫然,我是感冒了,我不想以感冒的名義來誤導(dǎo)祖母,而祖母以為我撞了鬼。一個時代的鬼,她曾經(jīng)從屬于自己的時代輝煌過,現(xiàn)在走了出來,一代人不管兩代的事兒,可是,她偏要用盡自己的余生與潛力,試圖將我與這個家族徹底剝離,尤其是不讓我走進過去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 以前是人,現(xiàn)在他們?nèi)甲哌M古家墳里,那兒,有鬼火閃動,有黃鼠狼出沒,還有節(jié)日來臨時,漫天飛舞的另一個世界的銀行發(fā)行的貨幣。我學(xué)了經(jīng)濟學(xué)后,認為,他們一直燒,那個世界肯定物價暴漲、通貨膨脹。
我曾經(jīng)認真地分析過檢查過古宅的每一個房間,正屋太可疑,西屋有些潮濕,東屋又太破落,偏房一度是打更人睡的,我總在里面聽到有梆子的響聲。
這是一個時代的繁華,也是一個時代的落幕。我的祖父,在這兒成長,曾經(jīng)試圖恢復(fù)古家的無限榮光,可是,最終,敗給了歲月與時間,敗給了一個女人。這兒曾經(jīng)住過外國人,他們意圖侵占中國,將整個華北地區(qū)據(jù)為己有,他們也曾與祖父惺惺相惜,在滿是燈光的屋子里暢談是與非,如今,時過境遷,繁華沒了,只剩下蒼涼。
2
在祖母的箱子里,我經(jīng)常翻找,因為我渴望一些錢來換取學(xué)校門口的雪糕。
祖母發(fā)現(xiàn)后,通常不會理會我,因為她一直慣著我,她說我是她活在世上的全部希望。
因此,我在她的面前,一直肆無忌憚。
我找到了一張照片,上面兩個人,一個人臉瘦長,十分像我的模樣,我一直以為我老了后,會變成這個樣子。
另外一張是個外國人,嚴格來說是個德國人,因為照片下面標了名字,不是英語,也不是中文,而是德語。
長得像我的人是我的祖父,他一度占據(jù)了半個焦作地區(qū)的頭版頭條,他與德國人德曼認識后,便來往密切,從而在煤礦里,一直掙著中國人的血汗錢。我不知道這叫不叫漢奸,但至少,他的行為,一度讓我在同學(xué)們面前抬不起頭來。
不是啥榮光的事兒。祖母對他們的事了解甚少,她只會這樣分析。
我曾經(jīng)做夢夢到過他,他穿著寬大的氅子,手握民國才有的紙扇,風(fēng)度翩翩,花花公子。他想從的視線里逃脫,可是,我沒有給他跑掉的機會,我近前,抓了他的手,發(fā)現(xiàn),他的手瘦小枯干,像雞腿,嚴格來說,像我的手,我從小便營養(yǎng)不良,與他的手一般無二。
你是誰?
夢的開局便不利,他強勢慣了,他不會讓一個孩子在他的面前唇槍舌劍。
我是你的孫子,我想與你對話。
他笑了,雖然他從未見過我,或者說只是在墳前見過我,或者說是只是在過春節(jié)時才打開的族譜前見過我,或者是他見過我給他磕頭,而我心里卻一直想著動畫片里的貓與老鼠打架的畫面。
我覺得他十分小心,畢竟這是我們爺孫的對話,他不敢放肆,如果我將來不敬他,不給他燒紙,他會覺得孤單的,畢竟我家六代單傳,我是唯一可以將他的香火延續(xù)到下一代的人,畢竟,我準備要結(jié)婚了,因為我談了女朋友。
這些事情,他是鬼,或者是神,他應(yīng)該知曉,天下的事情,一半被人左右,一半被鬼糾纏。
孫子,我太高興了,說吧,啥事?
你的私生活太爛了,我是學(xué)你呢,還是不學(xué)?
孩子,我的那個時代,都是這樣,現(xiàn)在你是新時代了,得尊重國家法律,一夫一妻。
我的第一個老婆,是后牛村的,大家閨秀,我可是碰都沒有碰她,休了,那時候,我才八歲,童養(yǎng)媳呀,嚴格來說,我與她并沒有事實。
第二個呢,她敗了家,導(dǎo)致我掙的所有錢全被她敗光了。
那是個插曲,我那時候不是在煤礦嗎,她在鎮(zhèn)上賣唱,唱得太好了,我是個戲迷,便好上了,帶進了家里,我便休了你的大奶奶,大奶奶不舍,不愿意走,我說會害了你的,她便走了。
祖母在我小時候,見過一個神秘的女人,那女人膀大腰圓,與祖母談話時落了淚,后來我知道了,那是大奶奶,她后來嫁到了詹店鎮(zhèn),現(xiàn)在子孫成群。
那錢呢,奶奶說院子里埋了好東西,我翻遍了,啥也沒有。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沒了,吸光了,后來,將家里值錢的家具也當了,她太固執(zhí)了,戒大煙又戒不了。
我轟他走,他不走,我趕緊從夢中醒來,極早地結(jié)束了我的夢,我怕他在我的夢里待久了,便不想出來了。
后來,我努力不想他的樣子,努力讓他不再進我的夢境里,果然,他沒有再來,我想,他是再不敢來了。
我努力盯著太師椅看,那椅子是楠木做成的,聽說一度想破了,做成祖父的棺材,后來覺得材料不夠,便保存了下來。
祖父的死與疾病有關(guān),他年輕時候啥都吃過,老了腸胃不好,以前吃的那些怪物們伺機前來索命。他死前的狀態(tài)我不敢想象,一定是痛苦萬分,滿臉是淚,但好歹是父親已經(jīng)出生了,我的親奶奶,用一生的命薄換得了在這個家族可以榮光的唯一資本。祖父晚年將所有的權(quán)利全交給了我的祖母,包括他死的事兒??墒?,啥也沒有了,為了給他治病,當了許多東西,不能再當了,只剩下古宅這樣一個空殼子,有人想買,他說我死后再賣吧,我不想看著這些東西在我死前沒了,這可能是我唯一的愿望。
果然沒有賣,我的祖母性格節(jié)烈,在他最后的時刻,滿足他唯一的一個愿望。她當了自己從老家?guī)淼挠耔C子,為他延續(xù)了半個月的命。屋里全是中藥的香味,煮過的中藥渣堆滿了村里的十字路口,像小山一樣。
3
祖母福薄命薄,嫁了個男人,還帶著一個病怏怏的吸大煙的女人。
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她總是拉著我的手,在古宅里種菜拾掇屋子,以度過無法倚靠的青春。
古宅院子不小,柳樹下面杏樹旁邊,有塊空地,本來停著一口大棺材,是祖母留給自己的,可是,自從我三歲時進院子,看到那塊黝黑的物品而產(chǎn)生恐懼后,祖母便命人將它抬進了古宅里,那兒有一個陰森的所在,整日里鎖著門,棺材便靠在那兒。
我一直希望那口棺材永遠靠下去,不要使用。
原本停棺材的地方,祖母種了菜,她擅長調(diào)生菜,而我吃了她調(diào)的菜后,總覺得有一種棺材漆的怪味。
所以,我不愛吃青菜。
關(guān)于那口棺材,我曾經(jīng)與祖母有過對話,我想問她關(guān)于它的由來,又不敢問,生怕晚上有夢降臨,所以,我便纏著她講故事。祖母的故事大多與唱戲有關(guān),可能是小時候聽戲聽多了,尤其是二奶奶的戲,聽得入了迷,從此后,再也不想走了。
她會唱豫劇,尤其擅長唱《穆桂英掛帥》,唱時惟妙惟肖,有時候還信誓旦旦地在菜園里走個過場。而彼時,有風(fēng)吹過庭院,古宅的窗戶松動了,與風(fēng)接觸后,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響,而總會有一些奇怪的風(fēng),從這扇窗里走出來,睜著眼睛,看看這個無奈的塵世后,再走進另一扇窗子,我仿佛看到一個大家閨秀,端著盤子,盤著髻子,咬著橘子,看著我,然后瀟灑地從前院走到后院,再消失在無盡的時間長廊里。
奶,你不怕鬼嗎?
怕啥,小時候我打過鬼。
吹吧,奶,誰敢打鬼?
我將話題轉(zhuǎn)移到了棺材上面,問她:奶,棺材是誰給你的,太可怕了,那顏色太黑了。
當然是你爺留下的,楠木做的,金絲楠木,他不敢用它,我與你大將他往里面裝,裝不進去,后來找了個封建先生,說是他愧對我們,要留下來讓我用。
后來呢,爺沒棺材咋下的葬?
找了個薄皮的,他年輕時候享福太多了,死了就得用個不好的。
我當時在吃薄皮核桃,是另外一座宅子里的產(chǎn)物,薄皮核桃用手一捏皮就碎了,核桃肉露了出來。我聽聞后,將這個薄皮與那個薄皮聯(lián)系在一起,那薄皮棺材,是不是被時間一軋后,就碎了,然后尸體呢。
每年,祖母都要打掃一次古宅,這通常由她一個人完成,因為家里面沒有閑人,偶爾,她會叫上我,對我說:這院子,將來留給你的,你總得接觸呀,不能光怕,怕是沒用的,大了自然就不怕了。
我跟隨她轉(zhuǎn)遍了所有的小屋,我認真地數(shù)著數(shù)字,大約二十七間屋子。我在一間屋子里發(fā)現(xiàn)一張舊紙,是用毛筆寫的房契,由于時間太久了,風(fēng)吹進來,瞬間便風(fēng)化成了灰,我感覺自己的臉被灰打疼了,回首便坐在那把太師椅上面揉眼睛,祖母叫了起來,我趕緊起身,她卻叫了我,使勁將我摁在椅子上面,我想掙扎,可是她用盡了平生的力量,我沒有成功。
太像了,簡直一個模子脫出來的。
我的母親不愛聽這種話,她的孩子,樣子自然像她,哪會隔代遺傳長相。
村里的一些老人們,見到我后,一度認為我的祖父復(fù)活了,我不知道這叫不叫遺傳基因,只是覺得是這座古宅賜予了我可以長久跟隨的神秘力量,于是,我盡量遠離它,只是礙于祖母的面子,我才勉強前往,但我盡量避開爺爺用過的椅子,還有二奶躺過的床,因為,經(jīng)常聽到他們的咳嗽聲。
祖母從二十八歲守寡,活到了七十六歲,駕鶴西游,從此后,再也不回來了。
我一直可憐他,覺得她是個被時光遺棄的女人,她自從踏進我家大門后,最遠的地方就是回了一趟娘家,她的娘家在武陟城西,她一輩子沒有走出過武陟縣,她用一生的時光學(xué)會了煎熬、忍受,她也將這兩個詞語運用到了最高境界。
我曾經(jīng)問過她:奶,你可憐不?
可憐啥?能活著就不可憐,再說了,你爺與二奶沒活多長,他們夢里給我說將沒有用完的福和壽加我身上了,所以,我保準能活到老死。
古宅依然存在,可是院子里少了唯一一個真正的知情人,一代人遠去,新一代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不再依附于那座陳家舊宅。總會有一些東西棄了,新東西才會光臨人世間。
4
父親對古宅的印象也不深刻,他從這兒出生,然后直到七歲那年,看著床上躺著的另外一個老女人,在煙霧繚繞中去世,然后抬頭象征性地哭了幾聲后,看她被扔進了墳?zāi)估?,從此后,每年的鬼?jié),他才會去那兒一趟。
然后的然后,時間過了一年,他八歲了,懂事了,可以替祖母分擔家里家外的事務(wù)了,另外一個老男人卻病了,他叫他父親,可是,他卻不愿意聽他的任何安排。
他一直以他為恥,他通常在外面不提他,尤其是上學(xué)的時候。
父子天性,雖然不喜歡,可是,父親的性格卻十分隨祖父,他性格倔強,世上所有的牛加一起,恐怕也不會讓他回頭。
他穿過柳樹與杏樹,手中端著剛剛煎好的藥,藥是從藥店賒來的,錢到年底才能還。他曾經(jīng)嘗了一口藥,可是味道太苦了,他喝后吐出來,沒有吐地上,而是吐進了碗里。
他總覺得這兩棵樹應(yīng)該砍了,所謂“宅不種柳,家不栽杏”,可是,祖父竟然生生不信邪,他與洋鬼子勾結(jié)后,便不顧中國的許多傳統(tǒng)思想了。
家里的所有不祥可能都與這兩棵樹有關(guān),父親希望天災(zāi)降臨,它們枯死了才好。
藥一勺勺喂進祖父的胃里,他胃腸不好,不太能夠消化得了中藥的博大,一個勁兒地咳嗽吐痰,痰太黏了,吐在地上,空氣中全是怪味,像腐蝕掉的肉皮,爛了,臭了,無法無天。
你要聽你媽的話,我可能不行了。
父親一向不愛說話,他一生說起的話,可能加一起,也不夠一本書。
父親覺得面子上過不去,畢竟他要死了,所以,他點頭,表示應(yīng)允。
我媽,我肯定得管,你放心。
祖父與二奶是一前一后躺在一張床上去世的。我曾經(jīng)認真地看過那張床,是用桃木做成的,由于屋內(nèi)潮濕,有一兩棵桃芽竟然穿梭幾十年后,凌厲進了我的視線里。我將那些芽捏爛了,不解恨,扔在地上,用腳踩它們,直到它們成了一坨泥、一坨屎。
父親的大多時間,是在地里度過的,他不是個聰明的男人,但他可靠踏實認真,跟了他你可能不會享福,但也不至于挨餓,他用一輩子時光踐行了一個真男人的諾言,因此,雖然爭吵,他卻一輩子對母親好。
父親在四十多歲時,便認真地想替我解決掉所有的障礙。
障礙來源于老宅,來源于兩棵樹。
柳樹太老了,下面全是洞,全是小動物,不知名的,不請自來,它們安家落戶,從此后,將這兒當成了它們的家。
一兩只黃鼠狼經(jīng)常從這兒出沒,它們充滿靈氣,通常沖進雞窩里掏雞,只剩下一地雞毛,而我的祖母在世時,是決然不會動黃鼠狼的,它們是仙,是黃大仙。
杏樹倒是長了百十年了,還是老樣子。這是一棵絕種的古杏樹,每年結(jié)出的杏子味道非常怪,似酸非酸,似甜非甜,像酒像醋,更像喝多了,吐出來的胃酸。
有高人指點迷津,說你爹在世時,曾經(jīng)動過這個念頭,可是卻沒有敢動,你動了,就壞了。
還是要動,如果不動,留給后代更多的后遺癥。父親不信這個邪,請來的匠人遠離是非,他便自己動手,三天時光,這兒清空了,像電腦上用過的回收站,一點鼠標,便全沒了。
父親覺得古宅敞亮多了,在刨樹根時,竟然在樹下面發(fā)現(xiàn)了幾十枚“袁大頭”,父親看也沒看,將這些東西全給了我收藏,他不解釋,他知道他的兒子有智商。
父親在四十九歲時,死于一場漫長的心臟疾病,那時,已經(jīng)過了千禧年,好日子剛剛來臨,國家政策也分外的好,可是,他卻沒有趕上大好的年華。
撒手去后,依然不舍,緊緊抓住母親的手。母親為他穿上了衣服,然后與我一起為他守靈,除了哭外,我們不會用其他的方式表達對他的哀思。
彼時,剛過六月,布谷鳥不知疲倦地從古宅上空掠過,一兩只調(diào)皮的喜鵲不合時宜地在院內(nèi)聒噪,剛過大喪,母親嫌煩,用一塊小磚頭砸在喜鵲們中間,它們知趣地揚長飛去。
我又去了古宅,陳舊的椅子、快要塌掉的床依然,而真正了解它的人卻一個個遠去了,現(xiàn)在剩下的人,對它毫不知情,不知所措。它的陳,它的事,它的繁華,只屬于過去的那代人,所以,它們面臨的只能是毀滅、拆除,這等于我們終于扔掉了一個舊時代,迎接來一個嶄新的時代。
5
父親走后,母親老了幾十歲。
她與父親的關(guān)系中規(guī)中矩,父親的脾氣太暴了,她有時候忍受不了,念頭頻繁,可是,為了孩子,所有不好的思想全部擱置了,剩下來全是熬,全是煎,時光冗長。
在父親住院的那段日子里,她一直在醫(yī)院陪床。
父親從縣中醫(yī)院到了市一院,然后市二院,病情好轉(zhuǎn),回家康復(fù),又復(fù)發(fā),回到縣中醫(yī)院,又到了市一院,然后再回家,前后一年半時間。她的身體一直瘦弱,這對她是一種考驗,可是,她卻堅持了下來。
家里只能一個人有病,如果全有病,天就塌了。
母親在年輕時,一直愛喝中藥,她說自己是吃著中藥才堅持活下來的,她有許多種病。父親將掙來的錢,分做三份,一份為她買藥,一份為我治病,一份平常家用。
我隨了母親的弱,因為我從小便多病,父親一度想扔了我,母親死也不答應(yīng)。
她不認字,在醫(yī)院里,為了記清楚父親換藥的時間,她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做記錄。她找到一張白紙,上面盡記些別人看不懂的語言,像象形文字,又像甲骨文,但她卻十分聰慧,她總能將父親每頓吃的藥用別致的方式記錄下來,而出錯率幾乎為零。
她不了解血壓心率血氧的概念,她只好盯著屏幕默記它們出現(xiàn)的頻率,頻率高的肯定是正常的,頻率低的一定屬于異常。
父親折騰累了,走了,也帶走了她的靈魂,但時光湊巧幸運,我兒子出生了,他與自己的爺爺擦肩而過,失之交臂,誰也未曾見過誰。新生命的誕生無疑是最好的中藥,她喜出望外,忘了傷與痛,從此后,風(fēng)和日麗,草長鶯飛。
有時候,我們難免爭吵。
關(guān)于古宅,我年輕時一度想拆了它,可是,當我想起往事時,我覺得這是家族的記憶,要保存,母親卻不同意,她煩棄它的存在,那兒有痛苦的回憶,是一種糾纏,一種折磨,一種蹂躪,不拆不足以慰平生。
如果不拆,咱們就各過各的吧,孫兒跟著我。
這可是個致命的要挾,隔代親,她如果將孩子培養(yǎng)長大,我猜孩子從小就會講鬼故事。
拆就拆吧。找了吉日,我用了半天時間,用相機留存記憶,她則在一旁數(shù)著拆下的檀條數(shù)量。
那張風(fēng)化的椅子,她劈了扔進了鍋臺里;
那張死過兩個人的床,她賣了,居然賣了一百塊錢。
偌大的古宅成了一片空地,若干年以后,這兒要蓋一座現(xiàn)代化的樓房,三層樓房。新的世界勝了舊的時代,一切頑固的事物總要死掉,新的世界總要來臨。
空出來的空地,她全部種成了菜。她種菜完全是吃的,不出售,如果有人路過,看到綠油油的蒜苗,如果人家要,她便將院門打開,隨便吃,不要錢。
但每逢春節(jié)來臨時,她總要在古宅的土地上燒上一大堆的紙錢,金額巨大的紙錢,一燒便是好幾億。印刷質(zhì)量精良,圖案清晰,玉皇大帝的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在漫天的飛灰中,她滿頭白發(fā),一臉堅強地手中握著棍子,不停地挑動著沒有燃燒干凈的紙錢。
我知道,自從父親走后,她表面的堅強只是每天的偽裝,她不停地讓自己動起來,就是為了減少閑暇的時光。她每天喜歡應(yīng)付村里的紅白事,又執(zhí)著于給青年人說媒,她年輕時候恥笑媒妁之言,而現(xiàn)在這樣一個男多女少的時代里,她卻喜歡上了成人之美。
我盡量保持冷靜,不再與她做任何的爭吵。我知道“女權(quán)主義”其實一直存在于每個女人身上,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幸福的家庭,從來不會畏懼痛苦與磨難,但最怕的其實是麻木不仁。男人活著就應(yīng)當尊重女人,包括她們的錯和不對。
我們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比如我每天照常回家,飯則按時擺在桌上;再比如她每天吃的藥,我會每天掰開,放在一張白紙上。我試圖重新尋找我與母親之間的準確定義,包括回憶過往,在失去與得到之間,什么是無病呻吟,什么叫不識好歹,但我現(xiàn)在認為:她做的事情,都是對的。
我開著車駛離家園,她在后面認真地看著,她的目光太長了,一直不舍放棄我。車遠了,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了,卻一直想著曾經(jīng)她的年輕、她的美麗、她的絕代風(fēng)華。
古保祥,1978年生,現(xiàn)居河南武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百家》《短篇小說》等刊,著有長篇小說《世外逃緣》《幸福躲在時光深處》》等多部,多篇文章被用作高、中考試題,曾獲岳陽樓文學(xué)獎、韓愈文學(xué)獎、冰心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