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水土孕育出不同的作家,地域風格是作家重要的風格之一。從地方性知識到文學地理學再到地方路徑,地域風格問題已經成為文學一個無法繞開的問題。在交通發(fā)達、通訊便捷、人口流動頻繁的當代社會,作家不會一直停留在某一個地方,但無論怎樣流動,其地域特性仍舊蘊含在作家骨子里,很多時候雖然隱藏較深,但是細細考察也能探究一二?!靶履戏綄懽鳌钡奶岢黾捌湎嚓P研究,正是循此而來。近年來,“新南方寫作”逐漸形成一個影響較大的文學概念和學術命題,這不僅僅是以此來進行一種文學地域風格的概括,而是將其設置為一種理論路徑和研究框架。“新南方寫作”最初的提出,是定位于闡釋當下廣大南方以南寫作現象的批評裝置,批評裝置的概括明顯不是簡單局限在地域風格描述上,而是理論框架之一種。除了與北方文學相對舉,“南方以南”還有一個預設的參照系,那就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南方寫作”,包括但不限于上海的“海派”文學、江浙文學、江南文學以及南方都市文學,“新南方寫作”明顯區(qū)別于它們,是對南方以南的兩廣、云貴川、港澳、海南等地整個寫作的關照。其顯著特性就是涉及面更廣,具有更大的空間覆蓋性,生活在南方以南的作家們都可以囊括進這一批評裝置;還有一個特性是地緣更加邊緣化,一些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化沙漠地帶”也包含其中,因而也有更多文化經驗的異質性。由此,“新南方寫作”的“新”不是一種時間意義上的“新”,并非一種“年輕態(tài)”的新,而是思維模式和研究范式的新。無論作為一個文學地域風格概念的提出,還是作為一種批評裝置、理論路徑和研究框架,“新南方寫作”對創(chuàng)作和研究都有一定的啟發(fā)性。
“新南方寫作”是基于文學地理學提出的,但有幾個特點與一般意義上的文學地理劃分有所不同,“新南方寫作”的地域風格有其特定的內涵,它并不是一種純自然地理的區(qū)劃,而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區(qū)分,它指涉的范圍更廣,是一種敞開的概念。首先,“新南方寫作”中的“新南方”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自然地理劃分,而是一種文化區(qū)域的概念。賀紹俊在論及文學地理的時候提出“文學區(qū)域”比“文學地域”更準確,因為后者是一個文化意義上的概念,很明顯,“新南方寫作”也是一個文化概念,有地域上的基本劃分,但是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相投、氣質上的契合、文化上的相似。其次,“新南方”必定有“舊南方”作為參照,相比一般意義上的“南方”,它的指涉范圍更廣,涵蓋的作家群體更多。“新南方寫作”并非一種單純的地域命名,而是一種批評的裝置、研究的范式、理論的框架。成為一個具有學術繁殖能力的概念和話語后,便是一種開放的概念和學術實踐了。最后,對地域風格的強調,不是文化守成主義和狹隘的地方主義,而是在堅守自身傳統(tǒng)的同時不斷釋放出自身新的活力和影響力,走向更廣闊的時空。從“新南方寫作”實踐來看,它并非機械的地方書寫,而是一種敞開的書寫,更多的是面向世界的寫作。尤其是在“粵港澳大灣區(qū)”建設的背景之下,必然有更多的向外拓展的機遇。其實,當我們注意到這些“新南方”作家們嘴邊時時提及的一位位外國文學大師的時候,就能明白他們的寫作受到世界文學影響有多大,他們必然也在嘗試融進世界寫作潮流中去。
當然,外向型寫作并不是說完全敞開,從而失去了自身的特性,了無存在的價值。開放的寫作依舊有很多可供找尋的地方書寫痕跡隱含在作品中,成為地域風格標記。能夠歸結到“新南方寫作”這一群體的作家很多,既有本土的作家,也有外來作家,呈現出的風格千差萬別,但也有一些共同的蹤跡可供尋覓,成為“新南方寫作”的底色。概而言之,“新南方寫作”具有都市性:是謂摩登的底色;邊地性:是謂憂郁的底色;世界性:是謂開放的底色。都市性、邊地性看似不相及,但這恰恰是中國高速城市化進程的一種獨特景觀,一個地方同時具有這兩個特性,文學多反映這種進程,而世界性也與此相關。
一、都市性:摩登的底色?!靶履戏綄懽鳌本哂袕娏业亩际行裕际行耘c城市化起步早有著密切關系。很多作家提供了城市文學的范本。張欣的都市小說在都市性方面的努力較多,《終極底牌》《千萬與春住》等作品的主要故事場景都在都市,而人物的性格和命運走向也圍繞都市而展開。地域對作家的塑形具有很強的力度,鄧一光移居深圳之后,其作品就有了很強的都市性和現代性,很多作品直接以深圳為題。還有一些作家具有類型寫作的特點,比如丁力的財經小說和商業(yè)題材正是大都市的孕育。莫華杰的《春潮》是一部以改革開放為背景的個體成長小說。改革開放初期,青年們嗅到了時代大潮的潮潤氣息,地處偏僻山村的他們嘗試各種創(chuàng)業(yè)機會,而這些機會正是城市化提供給他們的。吳君的《曬米人家》將敘事場景從城市腹地挪移到了海邊人家,講述一個自然村成為城市社區(qū)的城市化進程。都市寫作并沒有放棄對底層的關注,相反形成了都市底層寫作。由于都市的外來者居多,“打工文學”曾風行一時,盛慧等作家主編的《打工族》雜志,鄭小瓊、阿微木依蘿寫流水線工廠的那些文字,可能只有在這一片有如此多廠房的土地上才能流淌出來。這些都是這一文學書寫獨樹一幟的特性,是他們獨有的地域風格。
二、邊地性:憂郁的底色?!靶履戏綄懽鳌焙w了更大的地域范圍,邊地特性比較明顯,這也導致其呈現出“憂郁”的底色。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來討論文學,南北文學有著明顯的不同。南方多處于炎熱的氣候地帶,可借用列維-施特勞斯“憂郁的熱帶”來類比,南方燠熱的氣候環(huán)境與北國的萬里冰封對作家產生的沖擊肯定不盡相同。從人文環(huán)境來分析,南方和熱帶為何是“憂郁”的?南方寫作多歸結為一種邊地文學,從歷史上來看,長久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在北方,南方是貶謫發(fā)配之地,荒涼、偏遠、蠻夷之地是其固有的認知。南方一直處在文化上的“邊地”,文學也普遍具有一種自卑心態(tài),呈現明顯的“憂郁”風格,即便是經濟開發(fā)了,又伴隨著新一輪的現代性的洗禮,金錢至上對人性和人情的戕害,作品多以暗色調、憂郁性為特點。比如海男的《熱帶時間》《野人山?轉世錄》等作品以南方書寫為主,前者直接以“熱帶”命名,后者處理的是歷史題材,但是整個作品對“熱帶雨林”的書寫奠定了其“憂郁”的基調。林白早期的作品書寫南方都市經驗,晚年的《北流》則回到“邊地”,小說中出現的南方母系民間經驗、方言、異辭的民間語匯、“植物志”等等,都具有一種邊地的特性。陳崇正的《香蕉林密室》書寫鄉(xiāng)村故事,作品中的二叔陳大同的經歷十分傳奇,閹豬,捉蛇,開墾香蕉林,建造地下密室。香蕉林是明顯的南方風物,而整個小說的氛圍正是一種典型的南方“憂郁”。林棹的《潮汐圖》使用了很多粵地民歌、民諺以及語言,水怪、潮汐、珠江等意象從整體敘事格調上營造了一種南方水汽氤氳的氛圍。李約熱、朱山坡的作品多書寫南方小鎮(zhèn)故事,剖析人性,具有一種灰暗的基調,凡一平、林森的的作品也有相似之處。
三、世界性:開放的底色?!靶履戏綄懽鳌笔敲嫦蚴澜纭⒚嫦蛭磥淼?,地方寫作具有世界眼光的關照。南方以南的廣大地區(qū)是開放的前沿和對外交流的窗口,從海上絲綢之路開始,就已經頻繁地對外交流,東南亞一帶遍布華人華僑?!靶履戏綄懽鳌睆娬{一種地域特性,底色卻是世界性的,是一種敞開的寫作。阿來、羅偉章、盧一萍等川籍作家偏安南方,書寫四川的鄉(xiāng)土,作品中頻頻閃現現代性的主題。陳繼明從《七步鎮(zhèn)》到《平安批》也有世界性眼光的轉變,后者書寫的是一種海外打拼和對外交流,具有域外書寫的特點。朱山坡的《薩赫勒荒原》則由“蛋鎮(zhèn)”走向非洲大草原,明顯有一種世界的表達。還有一些作家以科幻的筆法書寫人的當下和未來,也具有明顯的全球視閾。大灣區(qū)建設與灣區(qū)文學有某種程度的重合,南方的很多地區(qū)很早就實施了對外開放,是對外交流的重要窗口,而新一輪的灣區(qū)建設必然使得地方更加開放,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中,文學自然也是外向型的,“新南方寫作”的基本底色昭然若揭。陳培浩提出,從存在經驗看,“新南方寫作”既呼應著廣闊的邊地經驗,也呼應著改革開放四十年里的底層經驗、城市化經驗以及正在到來的新技術、新城市經驗。當我們談論“新南方文學”時,不僅是在談論一個自然地理對文學的影響問題,更是在思索文化政治和文明轉型對文學所造成的挑戰(zhàn)?!俺鞘小薄斑叺亍薄靶录夹g”與上述幾個特性有諸多的重合。
作家的地域風格表征有些是顯性的,諸如作家身份、文本中所涉及的故事背景,典型的方言等,再比如作品的風物景觀,透過這些景觀的書寫,也能夠感受到一種地方性和整體的文本氛圍。也有一些地域風格的表征是隱性的,從一些細節(jié)上來體現,如地方音樂、文化遺產、作品的基調等等。文學的地域性是作家固有的傳統(tǒng),需要繼承和發(fā)揚。不過,對地域風格的強調也隱含著一種走出去的內在沖動,很多大作家都具有屬于自己的地方書寫,但是他們卻始終在踐行一種去地方化的書寫?!靶履戏綄懽鳌币舱窃诘胤脚c世界的互動中不斷書寫新的生存經驗,具有地方視角與世界眼光的雙重特性。全球一體化進程加快步伐的當下,文學地域風格還有無堅守的必要?答案顯然是肯定的,不過需要的不只是堅守,更不是墨守。
(劉小波,博士,博士后,《當代文壇》編輯部主任,副編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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