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欣容
(陜西理工大學 人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在古典詩歌的研究中,我們常常會使用“意象”一詞,對詩歌的內(nèi)涵和外延進行闡發(fā)解釋。但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發(fā)現(xiàn)“意象”對宋詩這種偏重議論說理的詩歌并不適用。因此,我們提出“事象”這一概念。在宋詩的發(fā)展中,“臥聽”事象開始走進詩人的創(chuàng)作視野,尤其是陸游詩中的“臥聽”事象,頗具特色。在陸游將近萬首的詩歌中,“臥聽”一詞共出現(xiàn)59次。首先,在陸游全部含有“臥聽”的詩歌中,共有32次出現(xiàn)在尾句,占據(jù)了詩歌將近50%的數(shù)量,并且這些詩歌的書寫都集中于放翁晚年。陸游為何偏愛在晚年、在詩歌的尾句使用“臥聽”呢?其次,若將46歲視為陸詩風格轉變的分界點,那58首含有“臥聽”的詩歌都創(chuàng)作于其詩風轉變之后。最后,在其描寫的臥聽對象中,雨水滴落聲、動物鳴叫聲、夜半更漏聲以及人事之聲都頻繁、反復出現(xiàn)。作者為何鐘愛于雨水、動物、更漏和人事之聲?其在臥聽時的心態(tài)又呈現(xiàn)出怎樣的特色?對這些問題的探討不僅是研究陸詩新的橫截面,更是為我們探索含蘊在陸詩背后詩人的審美趣尚和處世哲學打開一扇新的窗戶。
縱觀陸游的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臥聽”事象出現(xiàn)的時間是較為集中的。在詩人34歲時,第一次在其詩歌《戲題江心寺僧房壁》中出現(xiàn)“臥聽”。而當“臥聽”事象的再次出現(xiàn),則是在12年之后。此后,“臥聽”事象的出現(xiàn)便呈現(xiàn)出連續(xù)性和集中化的態(tài)勢。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某個事象的集中出現(xiàn)往往代表著某段時間作者特殊的心境。而“臥聽”的出現(xiàn),正是陸詩轉變的一個標志?!芭P聽”由兩個動詞組成,“臥”指躺著,而“聽”則指用耳朵去接收聲音。在《辭?!分?,對“臥”的解釋共有四個條目。分別為:“伏在幾上睡;趴伏;平放著、橫著;指隱居。”[1]5139對“聽”的解釋共有八個條目。分別為:“以耳知音;收取、聽受;處理、判斷;順從、聽從;古指探聽消息的人;指耳朵;同‘廳(廳)’;英文tin的音譯。”[1]2078從《辭?!返慕忉屩?,可以總結出:所謂“臥”,是指人處于一種放松休息的狀態(tài),所謂“聽”,是指精神的集中狀態(tài)。這一張一弛,一緊一松,不正是陸游晚年境況的真實寫照么?
其一, 陸游的晚年主要在家鄉(xiāng)山陰度過,晚年的生活雖然窘困,但陸游的精神世界是富足的。在室內(nèi)進行臥聽,表明他處在一種放松的環(huán)境與心態(tài)當中。這時的臥聽,往往表現(xiàn)出歡快和愉悅的狀態(tài)。例如《北齋》中的“一床寬有余,高臥聽檐雨”[2]4150,又如《枕上作》中的“今日快情春睡足,臥聽檐鳥語多時”。[2]2310這都反映出陸游晚年的閑適生活。其二,“臥聽”出現(xiàn)在陸游從南鄭歸后,表達出陸游對世俗的超脫與逃離。如《北窗》:“小雨霏霏旋作晴,北窗清潤綠陰成。卻緣政拙文書少,臥聽簾櫳燕子聲。”[2]1446將自己的“臥聽”與政事的稀少結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閑適的圖畫。這正是陸游對世俗超脫的表現(xiàn)。其三,在詩歌創(chuàng)作后期的“臥聽”事象,代表著作者內(nèi)心的回歸與姿態(tài)的收斂。如其詩《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所指出,自己詩風的轉變是由于在前線的生活體驗。陸游從戎南鄭的生活不僅是自己仕途歷程的高潮,也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潮。近代學者胡懷琛在《陸放翁生活》中也持有相似的觀點:“放翁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的程序,正和年齡相當。少時做貴胄公子;中年時橫戈躍馬,萬里從戎;晚年時隱居山林,讀書悟道。環(huán)境和年齡豈不是很相當嗎?于是他的詩也就跟著變化。由藻繪而宏肆,而平淡?!盵3]110這就能解釋為何陸游在66歲選定整理詩稿的時候,將42歲之前的一萬八千多首詩中只留下九十四首了。朱東潤先生在《陸游傳》中,也談到:“在他四十六歲以前,他在字句、音律、對仗、用典方面,已經(jīng)取得很好的成就……但是還沒有得到向上的關鍵。他四十六歲到了夔州,他接觸到廣闊的天地,也更認識到國家興亡的根源,現(xiàn)在他找到自己的道路,詩正在開始轉變?!盵4]95而所謂詩歌轉變的方向,便是作者內(nèi)心的回歸與姿態(tài)的收斂。
陸游的人生大起大落,屢次啟用,又屢次被外放。人生的風波所造成的環(huán)境變化,讓陸游的心境也不斷地發(fā)生改變,而“臥聽”事象的連續(xù)出現(xiàn)正是從陸游在其46歲時所作的《荊門冬夜》所開始。這也就意味著,陸游的晚年也是在一邊為國憂慮、一邊享受田園風光的狀態(tài)中度過。他的詩歌既有諸如《禹祠》《書懷》《五更讀書示子》等悲憤之作,也有諸如《醉歌》《山居》等閑適之作,這些詩歌表達出陸游想要為國效力而不可得的悲憤心情,他只能將自己的拳拳愛國之情藏于心底,將自己的注意力轉向日常的閑適生活,以消解自己心中的苦悶。因此,在其詩歌的后期,“臥聽”事象才呈現(xiàn)出連續(xù)化、集中化的態(tài)勢。
關于“臥聽”一詞,在陸詩中出現(xiàn)的位置,也不是雜亂無章,而是有跡可循的。筆者對陸詩中所有含“臥聽”事象的詩歌進行了整理,結果如下表所示:
位置數(shù)量占比首句813.6%中間1932.2%尾句3254.2%
從上表中,我們可以看出,“臥聽”一詞在句尾出現(xiàn)的頻次為54.2%,這也就是說,作者在一半以上的詩作中,都將“臥聽”一詞安排在尾句。為何詩人偏愛句尾?1962年加拿大學者墨多克由記憶無序排列的字詞實驗得出結論:“回憶的效果與字詞在原呈現(xiàn)系列中所處的位置有關,在系列的開始部分和末尾部分的單詞均比中間部分的單詞更容易回憶。心理學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系列位置效應?!~表末尾的單詞比中間部分的單詞更易于回憶,再現(xiàn)率更高,這一現(xiàn)象稱為新近效應或近因效應。”[5]189-190陸游將“臥聽”一詞安排在末尾,正是暗合了這種心理學的理論,對末尾進行強調(diào),以此來增加審美感受的長度。就像音樂的最后一段節(jié)奏、舞蹈的最后一個姿態(tài),往往是其表演的中心和高潮。詩歌的尾句,往往會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讓讀者在詩人所構建的詩境中流連忘返。此外,尾句的安排會給讀者留下預想的空間。在末尾,詩句已經(jīng)結束,但是詩作的韻味和構造的境界并沒有即刻消失,閱讀者可以在原先詩作的基礎上進行二次加工,依據(jù)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和知識背景,對詩歌進行獨特的解釋,形成自己的審美體驗。
除陸游外,還有一些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將“臥聽”放置于句尾。如歐陽修《集禧謝雨》:“十里長街五鼓催,泥深雨急馬行遲。臥聽竹屋蕭蕭響,卻憶滁州睡足時?!盵6]425前兩句作者寫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打更聲、雨水聲和馬匹嘶鳴聲,中間以臥聽時所聽到的雨打竹屋聲為過渡,將思緒從現(xiàn)實的世界轉移到想象的世界。思緒的轉變雖是由實到虛,但不變的是那在臥聽時傳到耳中的雨打竹屋聲。實際上,臥聽在本首詩歌中具有兩種作用。首先,充當了一個銜接現(xiàn)實與虛幻世界的橋梁;其次,它是一個背景式的存在,起到勾連全詩的作用。雖存在于句末,卻貫穿于全詩。又如蘇軾《書雙竹湛師房二首·其二》:“暮鼓朝鐘自擊撞,閉門孤枕對殘缸。白灰旋撥通紅火,臥聽瀟瀟雨打窗?!盵7]524前兩句勾畫出僧房之中的大環(huán)境—晨鐘暮鼓、孤枕殘缸,接下來又寫到僧房之中的爐火,但這爐火是短暫的,是會快速熄滅的,唯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會一直陪伴著孤獨的詩人,品嘗這漫漫長夜的孤寂情思。臥聽雨聲,也成為了詩歌中持續(xù)時間最長和最具有典型性的動作。再如張耒《舟行六絕其五》:“天寒野店斷人行,晚系孤舟浪未平。半夜西風驚客夢,臥聽寒雨到天明。”在這首詩歌中,臥聽的延續(xù)性體現(xiàn)的更加明顯?!芭P聽寒雨到天明”可以推斷出詩人一夜未眠,臥聽的時間橫跨了整個夜晚。[8]467在這些詩歌當中,“臥聽”都被放于句尾。這構成了詩歌的連續(xù)性,將讀者的思緒由詩歌之中的場景延伸到詩歌之外的世界中去,在詩中世界和詩外世界搭建起一座連接的橋梁,提升了詩歌的境界。
1.雨水滴落聲
在陸游所有的臥聽內(nèi)容中,最頻繁出現(xiàn)的便是風雨之聲。 “風雨”似乎與陸游有著不解之緣。就連陸游的出生,也是在一個風雨瀟瀟的日子。有詩《十月十七日予生日也孤村風雨蕭然偶得二絕句予生于淮上是日平旦大風雨駭人及予墮地雨乃止》為證:
少傅奉詔朝京師,檥船生我淮之湄。宣和七年冬十月,猶是中原無事時。[2]2199
我生急雨暗淮天,出沒蛟鼉浪入船。白首功名無尺寸,茅檐還聽雨聲眠。[2]2200
在這兩首絕句中,陸游交代了自己出生時的境況。那是宣和七年(1125)的冬天,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陸游出生了。這風雨從陸游出生起,就一直伴隨著他的腳步。首先,生活在長江之南的山陰,顯著的亞熱帶季風氣候使得山陰降雨充沛,連綿不斷的陰雨是其生活的常態(tài)。其次,陸游由南鄭回到故鄉(xiāng),接二連三的啟用和罷免,已經(jīng)讓其筆下的風雨浸染上作者獨特的情感體驗。一方面,在嘉州、蜀州、榮州的任職,讓陸游一步步遠離統(tǒng)治集團的核心。伴隨著一步步的失望,自然之風雨和人生之風雨在陸詩中已融為一體。另一方面,風雨的到來代表著革新,代表著舊事物的毀滅。邱鳴皋先生在《陸游評傳》中談到其風雨意象時也說:“陸游的真正思想是要有為,要美政,要收復,要統(tǒng)一,因而他渴望振作,要像暴風雨那樣—這就是陸游每遇到疾風暴雨差不多都表現(xiàn)得極為興奮的原因。”[9]243作為主戰(zhàn)派的陸游,一直希望能有一個解民于倒懸的英雄出現(xiàn),像暴風雨般,以摧枯拉朽之勢將敵人殲滅之。最后,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文人士大夫,陸游所使用的雨意象,顯然是受到了前人的熏染,含蘊著前人在雨意象中所隱藏的悲情意緒。
2.動物鳴叫聲
在陸詩中,有關動物的鳴叫聲也占據(jù)了一定的篇幅。譬如《北窗》:
小雨霏霏旋作晴,北窗清潤綠陰成。卻緣政拙文書少,臥聽簾櫳燕子聲。[2]1446
這首詩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此時的作者在嚴州任所。詩中的首聯(lián)先交代當日的自然環(huán)境:雨后天晴,綠樹成蔭。這是一個天剛剛放晴的狀態(tài),太陽還很溫和,蓄積的雨水將郁郁蔥蔥的樹影倒映在水面上。一切都是那么的悠閑和慵懶。緊接著在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作者交代了自己的狀態(tài):政拙文少,臥聽燕鳴。很顯然,陸游對于這樣詩意的生活是不滿意的。作為一名官員,其主要的人生追求本應是為民請命、為國效力。何況我們的詩人是一個有治世抱負的戰(zhàn)士,他的生活本應是金戈鐵馬、馳騁沙場。但現(xiàn)實卻是無所事事,臥聽燕鳴。詩人將這閑適的生活和自己心中的生活進行隱形對比,更加突出他內(nèi)心不能恢復中原失地的無奈和痛苦。這種無奈是常常出現(xiàn)在作者的生活中的,作者也常常通過動物的鳴叫來展現(xiàn)。如:“更闌莫厭殘燈火,臥聽空廊絡緯聲?!盵2]608“今日快情春睡足,臥聽檐鳥語多時?!盵2]2310聲音或出現(xiàn)在清晨,或是傍晚,都從不同的方面抒發(fā)了作者內(nèi)心的無奈情緒。
3.夜半更漏聲
從古到今,時間的流逝都是一個永恒的話題。陸游詩中對此有不少表現(xiàn),且頗有個性。譬如《秋夜》:
庭院蕭條夜氣清,臥聽宮漏下宮城。旅懷生怕還鄉(xiāng)夢,留取殘燈伴雨聲。[2]3055
這首詩作于嘉泰二年(1202)秋。首聯(lián)交代了作詩的時間和環(huán)境,這是一個蕭索的夜晚。夜晚是休息的時間,“臥”是人們在休息時常用的姿態(tài),但同時,它也意味著不眠。在寂靜無眠的夜晚,情緒的涌動在此刻開始,不斷敲響的鐘聲又給這孤獨的夜增加了幾分時間流逝的悲哀。在這不眠之夜,作者怕在夢中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只能點著燈,聽著雨。燈火的搖曳不定和風雨的飄零,不就像陸游的人生嗎?不就像這腐朽的王朝嗎?中原還未收復,國家還未統(tǒng)一。
最重要的是,九州未定,青春已去。縱然他有“一聞戰(zhàn)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2]3818的壯志,但是青春和時間卻不會因為壯志未酬而按下暫停鍵,“朱顏豈是一朝去,暗鑠淺消五十年 ”[2]2549,這是陸游的哀嘆,也是他的無奈。而這樣孤寂、無眠的夜晚也是常有的,如:“曲幾坐看窺戶月,短蓬臥聽隔城鐘”[2]1137“臥聽殘更下麗譙,雖非遙夜亦迢迢?!盵2]3533
4.人事之聲
在人事之聲中,讀書聲值得我們關注?!按汉邌究蛧L酒,夜靜臥聽兒讀書?!盵2]1503“倒盡酒壺終日醉,臥聽兒誦半山詩?!盵2]1739“拈得一書還懶看,臥聽子孫誦瑯瑯?!盵2]4520陸詩中所出現(xiàn)的讀書聲,一方面是來自于社會的風氣。在文官統(tǒng)治的宋代社會,讀書風氣的盛行是其社會的主要特征,濃濃的書卷氣是宋代社會的標志。而另一方面,則來自于陸游從小接受的家庭教育。小時候的家庭教育,讓讀書成為其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且看他在《老病追懷壯歲讀書之樂作短歌》中所寫:“少年志力強,文史富三冬;但喜寒夜永,那知睡味濃。庭樹風淅淅,城樓鼓冬冬,自鞭不少貸,凍坐聞晨鐘。探義劇攻玉,摛文笑雕龍;落紙筆縱橫,圍坐書疊重,得意自吟諷,清悲答莎蛩?!盵2]1548又如在《示友》中所寫:“黃卷青燈自幼童?!盵2]2806由此可見,陸游熱愛讀書、喜歡作文,是從其幼年的家庭教育中所培養(yǎng)和含蘊出來的。正是家風的滋養(yǎng)和社會文風的盛行,讓陸詩中的讀書聲明朗起來,形成了一種雅致的詩境。
縱觀陸詩中臥聽的對象,雖然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但它們大都為日常生活中我們所熟悉的對象。而詩歌題材的日?;撬卧姲l(fā)展的一個重要的特點。日本的吉川幸次郎在《宋元明詩概說》中指出,宋人“也關注并不那么特別的事物,也就是注意對日常生活的觀察。過去的詩人們所忽視的日常生活的細微之處,或者事情本身不應該被忽視,但因為是普遍的、日常的和人們太貼近的生活內(nèi)容,因而沒有作為詩的素材,這些宋人都大量的寫成詩歌。所以宋詩比過去的詩,與生活結合的原為緊密。”[10]12-13放翁用日常之景表現(xiàn)自己內(nèi)心之情,用細膩的筆觸給我們描繪出平淡樸實的生活圖景,讓詩中之景,如在眼前,如臨其境。
縱觀陸放翁所含“臥聽”事象的詩歌,我們可以揣摩到作者在創(chuàng)作這些詩歌時的心境大抵為凄苦與閑適兩種。首先,論及凄苦,譬如陸游在紹熙三年(1192)所作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盵2]1829在這首詩中,陸游給我們描繪了一個年老力衰、獨臥孤村,想要報效祖國、收復失地而不可得的暮年英雄。滿腔的熱血無處揮灑,只能將自己的報負和雄心壯志藏于夢中、寫于詩中。這是一種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而這個夢想的破滅對于陸游這么一位愛國志士來說更是一種痛徹心扉的苦難?!袄仙詰懝茫瑹o地能捐六尺軀?!盵2]3952“夜視太白收光芒,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盵2]2292“諸公尚守和親策,志士虛捐少壯年?!盵2]1238這些詩句都從不同的側面表達出作者想要為國捐軀卻不可得的悲憤之情。這種情感體驗隨著統(tǒng)治者作戰(zhàn)意志的動搖而不斷趨于深刻,成為陸詩創(chuàng)作的主要情感基調(diào)。另一方面,若論閑適,譬如他在淳熙七年(1180)所寫的“篝爐火暖床敷穩(wěn),臥聽黃鴉谷谷聲?!盵2]1026又如“今日快情春睡足,臥聽檐鳥語多時。”[2]2310“坐看兒學字,臥聽客彈琴?!盵2]2408這一系列具有閑適放松的詩歌在其詩作中也占據(jù)著重要地位。
縱觀全局,這兩種心境變化的呈現(xiàn)不是斷裂式,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融。為什么兩種看似截然不同的心境會同時出現(xiàn)在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這就需要我們對陸游的人生志向和他的思想做出深度探析。邱鳴皋在《陸游評傳》中說:“陸游本不想做詩人,而是志在‘經(jīng)世’,更希望做戰(zhàn)士,奮戰(zhàn)在抗金和收復中原、統(tǒng)一國家的戰(zhàn)場上。種種原因逼得他既不能經(jīng)世,又做不成戰(zhàn)士,‘空回英概入筆墨’,才不得不去做詩人,而且竟‘六十年間萬首詩’,成了中國歷代詩人中詩作最多的詩人?!盵9]1
陸游和辛棄疾一樣,他們本該是在戰(zhàn)場殺敵的戰(zhàn)士,但統(tǒng)治者的一味求和硬生生將熱血男兒逼回到書齋里去。陸游對現(xiàn)實很無奈,自比為蠹魚,自嘲自己竟在書堆中度過一生。至此,我們能夠明了陸游這兩種心境同時產(chǎn)生的深刻原因。他生不逢時,想要為國捐軀卻沒有機會,只能通過現(xiàn)世的俗樂來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然而他以儒學為主體的入世思想又不能讓他做一個真正的隱士。譬如他在嘉泰四年(1204)所作的《感事六言》《自貽》以及他在臨死時的萬古絕唱《示兒》,后者寫道:“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盵2]4520陸游的人雖在故鄉(xiāng),但是他的心時時刻刻都在祖國失地的收復之上。因此,其詩歌才呈現(xiàn)出凄苦與閑適并行的詩歌風格。這也就能解釋為什么陸游被稱為是愛國主義詩人,因為陸游首先是一個關心生民疾苦的士大夫,其次他才是一個詩人。唯有一顆為祖國命運跳動的心,才有那么多傳唱千古的偉大詩篇,這些詩篇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志士仁人,成為華夏民族永遠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