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抬頭從樹木的葉子上,看見并證實了立秋之后,很長時間處在酷熱中的作家張承志,提筆這樣寫道:“滿樹葉子在高空抖動了,并沒有風(fēng),只是樹杈間傳來一個信號。我差一點喊出聲來,一切是這樣猝不及防,只在那分秒之間,涼爽的空氣便充斥了天地之間?!?/p>
寫著寫著,我?guī)缀跸肼錅I。
父親是個農(nóng)民。身體從很久的酷熱里,突然覺出涼爽的那一天,他不會喊什么,也不會想落淚。天氣的冷熱,打磨在他身體上的感覺,不是那種極度的麻木,而是本能的一種適應(yīng)。
那一天,他會像往常一樣,手里提著一把鐮刀,平靜地出了門。
頭上戴的,還是那頂在我看來,像把天空里的悶熱,都扣在里邊的草帽。
只是他要去的方向,與往日里割柴禾,要下到的溝里不同。
立秋那天,父親去了我家的谷地。
谷子在父親的心里,就是神的糧食。
一年之中,我家的地里,不管打下多少谷子,父親都會把它裝在土布袋子里,放在炕上的一角。確切地說,就是他每晚睡下的時候,只要把腳伸下去,就能蹬著那些谷子的地方。我也因此想,父親活著的時候,一年四季,都是身體緊貼著那些黃燦燦的谷子,才會把一天里,讓生硬的土地累乏的骨頭,安靜地放在土炕上。早上起來,最先進入他胃里的飯食,不是一碗小米飯,就是一碗小米湯。是這些谷子,還有谷子碾出的這些小米,從外到里,一天一十二時辰地,滋養(yǎng)著滿身泥土的他。
谷子,也就成了父親當神一樣敬著的糧食。
從我記事起,就看見我家的墻上,掛著一把黃燦燦的谷穗。一年的煙熏火燎,沒有蝕去它一身的原色,倒使那些十分奪目的色澤,沉淀得更接近土地和金子搭配出來的混合色。而每年收了谷子,父親都會把新的谷穗掛上去。那些被換下來的谷穗,父親會輕輕地在手里,揉搓出一把谷粒,然后把它們拋灑向他認為那些很重要的地方。我后來懂得,父親是用這些不一樣的谷子,套用村里人向空中、也向地上拋灑清水敬神的儀式,拋灑下這些谷粒,以此沐浴著我們的家。記著他拋灑下谷粒的地方,有房梁、灶火、水甕、面缸、案板、屋頂、磨坊、柴垛、雞窩、門樓、照壁。總之,父親能看見的地方,都有谷粒,帶著他手里的溫度,沒有聲音地落下去。
這些谷粒,在父親眼里是沾著神氣的。
它們用了一年的時間,不是閑掛在我家墻上,而是和父親想象中,那些分管我家大小事物的神,在一起照看著我們在人間的生活。父親想,家里有神龕的墻上,一定有很多神住著。就像我們過年時,貼年畫一樣,那些神也是貼在墻上的。因此,父親坐在炕上的時候,身子都很端正,他不能讓墻上的神,看見他倒著肩膀的臥相。
谷子是神的糧食,需要人去仔細地作務(wù)。
父親就是替神在土地上種谷子的人。每年谷雨過后,一村人都忙著在地里,種各種各樣的秋糧,盼著在漫長的冬天里,吃到更雜一些的糧食。只有父親一個人,很固執(zhí)地從去年收完玉米后,犁了一遍,歇了一冬的那塊地里,忙著種早秋作物谷子。按照馬坊的氣候,在谷雨后種早谷,也有人在麥收后種晚谷。父親會對村里人說,早谷熟得飽滿,能碾出小米,也能熬出米油。晚谷熟得癟瘦,碾不出小米,也熬不出米油。他回到家里,也給母親和我說,早谷養(yǎng)女人和孩子。到了晚年,他看見承包了土地的人,除過種少量的麥子和玉米,就在地里大栽果樹,沒人種谷子了。他就嘆息,說土地是養(yǎng)人吃飯的。五谷里面,只有谷子是土地上,長給種地人的一種食藥。天天能吃著,人就像被養(yǎng)著一樣,身上的病災(zāi)就少了。
我信了父親對谷子抱有這樣偏愛的看法。
其實,在所有作物中,谷子的顆粒最小,每一粒在人的身體里,都像金子,放射出生命需要的能量。谷子也是最難種的。玉米可以點種,麥子用耬播種,谷子必須撒種。其他作物從地里長出來,要不了幾天,就蓬蓬勃勃,一地碧綠,葉子上像汪了一層水。只有谷子,亂長在地里,像一堆半死不活的雜草。而且在很長的時間里,天上的雨水很少,地里就是一層干土。我的印象里,這些生長著的谷子,就像一直站在一塊干土上,終日得不到一滴水分。谷子多節(jié)的稈子,干瘦得被風(fēng)一吹,就有要斷了的感覺。每次從谷地邊走過,我就擔心到了秋天,那么金黃的穗子,這些稈子怎么撐得起呢?
我也看見父親,經(jīng)常彎腰在谷子地里,用一把漏鋤鋤谷子。
伺候麥子叫鋤麥,伺候玉米叫鋤玉米,伺候谷子,卻叫扎谷。父親經(jīng)常說,該扎谷子了,再不扎,就長成一地胡子了。扎谷子,就是把多余的谷子,連根扎掉,讓它由多苗變成雙苗,由雙苗變成單苗,由單苗變成壯苗。每扎一次谷子,都是對谷苗的一次優(yōu)選。扎的次數(shù)越多,留下來的谷苗,長起來覺得周圍的地方就越寬展。在父親的伺候下,每一棵谷苗,都享受著自己的那一縷陽光和風(fēng),沒有被誰爭搶得去。
每下一些雨,哪怕只滴上些雨點子,父親都要去地里,把雨后的谷子小心地扎上一遍。他說,這時候扎谷子,其實是給谷子松土保墑呢。谷子的根上,剛得到了一些雨水,不及時扎一遍,雨水被太陽曬干了,谷子根上的泥土,也曬成了瓦渣,影響谷子的生長。
直到谷子厚實地長起來,也抽出了一點穗子,腳再插不進地里了,父親才把漏鋤扛在肩上,從地頭上退出來。
立秋了,天上每落下一場雨,父親都要跑到谷地里,安靜地坐著,看風(fēng)搖擺著谷穗,怎么在金燦燦的陽光里,成熟自己的顏色。那個時候,父親喂養(yǎng)過的那匹栗色的馬,也會順著秋風(fēng)的吹拂,聞著父親身上的氣味,來到父親的身邊,低頭在父親坐著的田埂上,吃著再過一些日子,就要發(fā)黃的苾草。
父親會折下一把青綠的谷穗,喂到栗色的馬的嘴里,看它很香地咀嚼著。
隨著天空一天天高遠,秋風(fēng)一陣比一陣猛烈,離收谷子的日子就不遠了。
父親告訴我,母親常年多病,但到了扦谷穗的時候,那些折磨母親的病痛,像有意從母親身上離開,把一些健康的日子,留給母親和她懷里的谷子。
父親把收割了的谷子,沉甸甸地從地里背回來,堆放在院子里。母親就坐在谷子中間,手握從麥鐮上取下的刀片,一顆一顆地扦谷穗。每扦完整捆的谷子,母親又要把干黃的谷葉,從谷子的禾稈上挎下來,綁成很小的把,叫作谷草。
谷草在我的印象里,就是鄉(xiāng)村的圣草。它的金黃,它的柔軟,它的溫暖,它的干凈……那時的女人坐月子時,身后墊的,就是一捆金黃的谷草。也就是說,我們那時出生后,能聞到的人間氣息,除過母親身上的,就是那捆谷草在炕上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我們在正月里,為了一年的吉利,會把谷草塞在門上,在月底燎煙火的時候,會在各家門口點著的谷草里,把我們戴在身上的財貝、花繩子解下來,放在火中燃燒后,砸出滿天的火星。村上的老人,會從中觀看那些繁盛的火星,像麥子花,像蕎麥花,還是像豆子花,從而預(yù)測著一年的光景。
那些谷草,也是母親每頓飯后,洗刷鍋碗的用具。說來奇怪,多數(shù)莊家的葉子,曬干后經(jīng)不住揉搓,浸泡到水里,不僅發(fā)黑,還會發(fā)霉。一把谷草,洗上好長時間的鍋碗,也是谷草的原色,不留食物的一點腐味,保持著它的清香。我由此欽佩祖先們,他們在土地上生活著,每天發(fā)現(xiàn)的,都是萬物閃光的部分。
他們自己,也在萬物之中,閃著一個種地人身上,應(yīng)有的那些光。
整個下午都在扦谷子的母親,她的身前,是一片鋪得黃金地毯一樣的谷穗,她的身后,是壘得黃金城墻一樣的谷草。這個時候,坐在中間的母親,給了我和父親很多溫暖的感覺。我后來對田園的許多想象,都是來自扎谷子的父親、扦谷子的母親,他們是我用文字抒寫馬坊時,至今能想起來的最好的形體。我有時告訴自己,如果不是有心還記著父親和母親,在土地上勞動的身形,我的這些留給馬坊的文字,不會從我的情感里,沒有緣由地迸發(fā)出來。
它如果能閃著金子一樣的光,那都是父親種出的谷子的原色。
我在《馬坊書》里寫過,由于天上雨水的短缺,生活在地上的人們,把水當作萬物中的圣水。一些上了年紀、經(jīng)過很多世事的人,每喝一口水,嘴里都有自己的說辭。如果把這些發(fā)自他們內(nèi)心、沒有修飾的說辭記錄下來,就是這塊土地上,念念有詞的經(jīng)文。
等我明白了這一切,那些喝過一口水,也要用說辭回應(yīng)的老人,早已下世了。
后來,我在馬坊的田野上一個人穿行的時候,每遇到一條河流、一眼山泉,或一個水潭,都會心情落寞地停下來,默默地站立上一會。因為這些水邊,說不定有那些去世的老人們,活著時留下的感恩的說辭,被某一種物質(zhì)錄下了音。小時候,父母領(lǐng)著我走親戚,路過延府溝、來家溝、營里溝的時候,他們都會半跪在水邊,雙手抵在額前,口里默念上幾句話,用手掬一些水,先喝上一點,再灑在臉上。起來繼續(xù)趕路的時候,我跟在后邊,看著他們把心里的清凈,留在路過的溝底。
我因此感嘆,那些活在這里的人們,一生只洗一次圣水,尤其是女人。那是在她們死了的時候,兒子端著一盆凈水,由家族里上了年紀的人,用白布沾上一點,隔著衣服,在身子上擦洗一遍,再把死時穿的那身舊衣脫去,換上幾個女人坐在尸體旁邊,縫了一天的老衣。
男人就好一些。到了熱天,可以下到村周圍的溝里,離路遠一點,找一個河灘,安心地洗上一回身子。這些從土地里出來的男人,知道自己身上垢痂多,怕臟了支著列石、過人的河邊的水,一定會在下游,找一個更清凈的河灘。因為踩著列石,大熱天過河的人,都會喝上幾口河里的水。
父親那時在村上放羊。
到了熱天,快要退場的時候,他一定會選上一個日子,把他放牧著的羊群,不再趕到很近的洞子溝,而是一路吆喝著,下到更遠的村南的溝里,用流動的河水去沖洗它們。
父親把這叫洗羊。這在父親放羊的那幾年,很像一個節(jié)日,被重視得不行。到了那天,也不用父親向隊長彥英要幫手,我和朝鮮、抗戰(zhàn),一人懷里揣上兩個蒸饃,早等候在南壕的羊圈門口。父親打開羊圈,那只領(lǐng)頭的騷呼羊,就往洞子溝的方向跑。我們在前邊攔住,搬著它的犄角,把羊群引向去南溝的方向。
羊群經(jīng)過的路上,灑下一地羊糞蛋,更有一身的腥膻,在玉米地包圍起來的村路上空,騰起一片異味,向村子的四周飄散著。
父親說,羊身上裹的虛土和柴草太多了,淋上雨水,像穿了一身鐵衣。
父親說,羊身上的毛也長了,不洗羊剪下的羊毛,就粘連成一塊氈片。
父親說,羊身上的贓物,遇到連陰多雨的秋天,身上就會出一層蛆芽。
父親的這些話,像是說給這群羊聽的。
洗羊,是太陽偏西后的事。那時,羊也在坡地上吃飽了青草,河灘里的水也曬熱了,洗完一群羊,也是羊群入圈的時間。洗羊之前,我們提著鐮刀,跟在羊群的后邊,割著被羊吃過嫩梢、剩下身子的鐵桿蒿。中午的時候,我們和父親圍坐在河邊,這樣吃饃:每人掰一塊干饃,在河水里蘸一下,干饃很快就酥軟了,馬上放進口里,不用費勁咀嚼,那塊干饃,就帶著河水的清涼,進到了我們的胃里。
身邊有了鳥兒的叫聲?;剡^頭,幾只水鳥站在不遠的石頭上,盯著我們掉在河邊的饃花。那些吃飽了青草的羊,像有著去年的記憶,也從坡上跑下來,向一處水邊擁擠。
那是響石潭。河水流進潭里的聲音,站在溝頂上也能聽得到。幾十年后,一個人整理馬坊的地理時,我發(fā)現(xiàn)哪一處山河里,都會給萬物造下一些生存時的必須場地。就像那個響石潭,它在馬坊的溝里面,是不多的一處可供人和牲口熱天里洗浴的地方。這條溝里,河水流過去,多數(shù)地方也就能蓋住人和牲口的腳面,人可以跪下來洗一把臉,牲口可以低頭喝一口水。只有到了這個地方,突然出現(xiàn)了幾塊黑色的巖石,相互交錯,在石崖下出現(xiàn)了一個深潭。神奇的是,在石潭的陽面,臥著一塊平坦的灰白色的巨石,上面能躺幾個人。這個時候,摸著潭里的水,一手溫熱;再摸這塊巨石,一手滾燙。村里人就說,響石潭邊的那個石炕,能治腰腿風(fēng)濕。那時候,村上一些腰腿不好的人,大熱天在潭里洗了,就躺臥在石炕上,想著自己的腰腿,一定會好起來。
我們脫得精光,說是洗羊,更多是在潭里,拉著羊戲水。
一潭的羊叫聲,引來幾只黑鷹,在溝頂上盤旋。
父親脫去坎肩,把褲子挽到膝蓋上,用腿夾住一只羊,雙手在羊毛里揉搓。每揉搓一把,都泛起一堆臟水,被沖出潭外。幾分鐘后,羊身上揉搓不出黑水了,就讓我們拉著,在潭里游走幾圈后,放上岸去。父親從我們戲水的羊群里,再拉過來一只,繼續(xù)洗著。越到后來,羊身上的臟污,由于在水里泡得時間長了,就很好洗了。到了半下午,我們從潭水里抬頭,草坡上被洗過的羊,一個比一個白凈。風(fēng)從身上吹過來,幾寸長的羊絨,在每只羊的身上翻卷著,有了白云飄動的感覺。
沒有人去多想,是云朵掉到了羊身上,還是云朵掉到了溝坡上?
羊被洗干凈了。父親身上,那些泡了一下午的垢痂,也起了層層。我從潭里走過去,幫著父親搓脊背上的垢痂。這個時候,在潭水里濃重了一下午,那群羊身上的膻腥味,早被巖石上流下來的水,沖到了潭外,正在流淌的路上消失。朝鮮和抗戰(zhàn),也躺在石炕上,曬著自己的身體。等我們穿上衣服,去到坡地里,捆上午割下的柴禾的時候,父親把他的坎肩和黑褲子洗了,晾在石炕上。
他把身子沉在潭里,很享受的樣子。
晾到半干的時候,父親穿上衣服,走出響石潭。
坐在一塊坡地上,父親點著旱煙,長吸了幾口。他想,在水里洗過之后,自己身上輕松了,羊的身上,也應(yīng)該輕松了。就望著還在吃草的羊群,像給它們說:記住世上還是水好。記住了水的好處,就把萬物的好處都記住了。
那只在溝頂上,盤旋了一下午的黑鷹,也像聽見和聽懂了父親的話,扇動了幾下翅膀,向著天光很亮的西邊,悄無聲息地飛去了。
我們趕著羊群,正在爬坡。
上到溝頂,地里的莊稼,帶著一身的亮色,像在等候著什么。
這些吃得很飽的羊,也不去兩邊的地里,叼一口莊稼的葉子。在那只領(lǐng)頭的騷呼羊氣昂昂地帶領(lǐng)下,羊群抵著頭走路。它們的樣子,像是聞著被河水洗過之后,自己身上最新散發(fā)出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味道。
我們跟在羊群后面。早上出來時的那股膻腥味,已經(jīng)沒有了。
它們的身后,很多的羊糞蛋,依舊撒了一路。那些飄在田野上,莊稼成熟的氣息里,多了一層青草的味道。
父親走在最后。壓在背上的柴禾捆,讓他的呼吸,成了這時的田野上,一種最細微的聲音。這種聲音,朝鮮聽不見,抗戰(zhàn)聽不見,只有我聽見了。也只有我伸手摸過的幾只羊,它們是聽見了。
有這樣的聲音,今夜枕著,我和那幾只羊,會很安靜。
火一樣的上午,突然被一陣風(fēng),吹得有了一些涼意。
那個時候,我看見父親背著捆柴禾,正從很深的南溝里,上到了溝頂。如果是往日,他一定會不講究姿勢地,讓柴禾捆從背脊上,順著重力滑落下來,看它隨便倒在一塊荒坡邊。他會脫下身上的土布坎肩,用雙手一擰,一股腥咸的汗水,混合著柴禾里的青草味,掉在一地的虛土上。等他擰干上邊的汗水,抖開那件坎肩的時候,土布的白色,被柴禾壓在背脊上承受著重力的地方,染成了一坨青草色。它不是我從田野上看見的那種干凈的青草色,而是被汗水反復(fù)浸漬后,有些臟兮兮的青草色。
我那時就看見,青草的原色落在農(nóng)耕者身上,會被汗水腐化成什么顏色。
那天,背著一座小山一樣的柴禾捆,上到溝頂?shù)母赣H,順勢放下了身上的重物,甚至扔掉了手里的鐮刀,但他沒有脫下那件穿在身上的坎肩。
這是溝頂上,突然吹來一陣風(fēng)的緣故。
那陣風(fēng)帶來的涼意,最先被他流下額頭、沿著上眼皮掉成了線、快要遮擋住目光的汗水在運動中感覺到的。父親感覺到了風(fēng)的方向,不是從東南方向的溝里,很慵懶地吹上來,而是從很深的莊稼地里,從很擁擠的村子里,從很高大的后山上,有些凌厲地吹下來。
那天,父親抬頭,看見那匹站在樹下的栗色的馬,從往日的蔫頭耷腦里,氣昂昂地走出來。它在苾草很厚的田埂上,低頭吃草的時候,嘴里會發(fā)出咴咴的叫聲,像傳喚多數(shù)還在槽頭歇晌的牲口。他就在心里說,這陣涼風(fēng),也是從那匹栗色的馬鬃毛拂動的身上吹下來的。
抹了一把汗水的父親,知道西北風(fēng)來了。
在他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里,西北風(fēng)這個時候趕來,是要給大地上的萬物去火的。一個夏天里,萬物從太陽身上,吸收了那么多的火氣,足夠催生它們成熟了。但太多的火氣,有時也會傷到萬物的身子,必須收一收。他想起很多作物,需要在天氣涼下來的時候,才好冷靜地成熟自己。就是那些在大夏天收割的麥子,它們一身的金黃,也不是包著一堆火。麥子也是趕著伏天到來之前,很早讓自己成熟了的。
沒有脫下坎肩的父親,是想讓風(fēng)貼著他的皮膚,把汗水吹干。
對于一個種地人,被伏天的太陽曬得身上的皮膚都起了層層,他在這時盼望的,就是最初轉(zhuǎn)了方向的一陣風(fēng)。父親的感覺是,它猛然吹在身上,讓那些帶著體溫的熱量,從每一根汗毛里剛剛鉆出來,還沒有在黑硬的皮膚上站穩(wěn)當?shù)臅r候,就被這陣風(fēng)吹走了。而集結(jié)在內(nèi)心的熱量,被外邊的涼風(fēng)感染了,也在瞬間起伏著,從身體里涌出。我對節(jié)氣的感動,也是這個時候獲得的??粗赣H站在溝頂,讓涼風(fēng)吹著的樣子,我看見站在遠處的山戀、站在地里的莊稼、站在村邊的樹木,站立的姿勢都不一樣了;我也看見走在地里的人群、走在路邊的牲口、走在門口的雞豬,走路的姿勢都不一樣了。
我抬頭看了天上,那些被陽光揉搓得起火的云朵,也像飽含了很多的水分。
節(jié)氣,就在父親站在溝頂上的那一刻,開始神秘地從萬物身上去著火。這個時候的萬物,能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就是一派安靜。就像天地,安靜地站著;就像牲口,安靜地吃草;就像作物,安靜地成熟。
就像父親,安靜地回到家里,才脫下那件坎肩。
一個夏天,父親都穿著這件坎肩,在村南的溝里割著柴禾。那是麥收之后,那片長得城墻一樣厚實的玉米地里,鋤完了最后一遍草;那片種在最好的地里的谷子,也用握慣了的漏鋤,扎了很多遍土;那片給自己在地頭種的旱煙,也打掐完了頂上的花朵。地里的莊稼,再不需要伺候的時候,父親就悄無聲息地,從大片的田地里退出來,一個人去了村南的溝里。
那天,看見父親提著鐮刀,就要出門的時候,站在門口的母親是這樣說的:忙了一個夏天,牲口都知道從套上卸下來,拴在槽上吃草歇晌??粗粫f話的牲口的樣子,也得在屋里歇幾天。你人不累,那一身撐住你的骨頭,它會累的。
父親的回答是這樣:溝里的柴禾長高了,等著我割呢。
確實,我們村子的大小溝里,那些長得半人高、從滿坡的羊群的嘴角有幸漏掉了的草,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瘋長,已經(jīng)成了可以割下來、背回去燒火的柴禾了。這些年年生長的柴禾,有可能都記下父親了。而伏天里的中午,或者下午,村子里的很多人,倒臥在槐樹、桐樹、椿樹的陰涼里,跟著太陽的影子,在樹下挪動自己身體,他們抬頭能看到的風(fēng)景,就是父親背著捆柴禾,從村口走進村子。一個夏天里,父親每天割的柴禾,在院子里曬干了,能堆兩個馬頭垛。任何時候,走進我家院子的人,聞到的都是干柴禾的清香味,都會說村里有這樣大的馬頭垛,除過場里的麥草垛,就是這兩個柴禾垛。
父親坐在柴禾垛下,一臉莊稼人過日子時才有的滿足感。
這么大的柴禾垛,會讓我們的冬天變得很暖和。而更多的柴禾,會被斷了柴禾的人,用糧食換了去。村上人去木杖溝打水庫,每天燒飯的柴禾,用完了村里的麥草垛,彥英派人從倉庫里拉來一口袋麥,趕車的人,就套了兩駕大馬車,把我家的兩個馬頭柴禾垛,裝得只剩下兩個垛底。
母親看著心疼。父親說,今年溝里的柴禾,就長上來了。
我至今不忘這些事情,就是想讓自己記住,先前在大地上生活著的那些人,他們的日子,過得有多瑣碎,有多具體,也有多高尚。他們對土地,一生用力氣索要的,就是一把糧食、一把柴禾。偶爾,他們會從遍地的草木中,采一些他們能認識的中草藥,曬干后掛在家里的墻上。他們的想法是,平時能聞到這些藥味,對身體會有好處。
他們是一群把自己完全交給土地的人。
這一天,父親穿著他的坎肩,背著他的柴禾,從村口走回來的時候,很多人看見,我家院子里新起的兩個馬頭柴禾垛,就差這一捆柴禾蓋上去了。
父親的伏天,就這樣結(jié)束:等他脫下被汗水浸得鐵一樣硬的坎肩,等母親用棒槌砸著洗過坎肩,等父親穿上漿洗過的坎肩,他會去到谷地里,看著谷子一天天地成熟。
他的身后,一定站著那匹栗色的馬。
這個時候,秋色會一片接著一片,為馬坊降臨。
拆了馬坊戲樓的那幾年,戲班子不僅沒有倒塌,反而更紅火了。
說來也蹊蹺,戲樓闊綽地蹲坐在那里時,一年也就是過年和忙罷,唱上幾臺鄉(xiāng)戲。其余的時間,都是鄉(xiāng)間的麻雀,成群地飛進飛出,在那些比莊稼地里的顏色豐富得多的雕梁畫棟上,想把自己麻灰色的樣子和聲音,也煉成彩色的。
那是因為樣板戲,下到鄉(xiāng)間來了。為了深入人心,要讓它帶上本土的樣子。
馬坊的幾個大村子,就把解散了的戲班子里的人,又組織起來,拉在三駕馬車上,去了縣城監(jiān)軍鎮(zhèn),看劇團里那些演才子佳人的名角穆秀萍、露露和銀子,轉(zhuǎn)換了角色后新排演的秦腔樣板戲《紅燈記》。走時都有交代,每個人盯著自己要演的角色,把一招一式都學(xué)下來。暫時排不了全本的《紅燈記》,就把“痛說革命家史”那一場學(xué)回來。我們村去的演員有旦旦、秋歌和狗牛,還有能唱戲、也能導(dǎo)戲的大學(xué)和歲狗。拉板胡的牛兒、拉二胡的禿子、打板的瓢娃,都人強馬壯地跟了去。鄰村我能記得的有天仁、再娃和小會。
那時候的馬坊人,坐在村頭拉閑話,說的都是秦腔戲。在我們村的堡子,經(jīng)常有人端著飯碗,圪蹴在糞堆上,聽黑邁兒坐在家門口,唱《周仁回府》,唱《轅門斬子》,唱《鍘美案》。父親說,西安城里最有名的演員任哲中,就是縣城跟前的人。他早年當麥客時,沿著西蘭路割麥,一路上聽到的,都是任哲中的事。說在西安的回民街上,任哲中吃羊肉泡饃,從不掏錢。很多泡饃館的爐頭,都知道他的口味。在西蘭路上坐車,就是坐到蘭州,只要他唱上幾折秦腔戲,在沿路的食堂里,司機和乘客都搶著管飯。
也有人說,他戲唱得風(fēng)流,人也風(fēng)流,要不都到北京給毛主席唱戲去了。
這是民間的編排。說他人也風(fēng)流,不一定是真實的事,但沒有一點惡意。
就有人說他看過銀子的戲。村里人問啥感覺,他說三天不想吃飯。有人上去踢了他一腳,說你這懶漢還想吃飯,糧食是天?下的,你也接不到嘴里。
引得一陣哄堂大笑。
從縣上回來的演員,就開始了排練。我們村的大學(xué)和歲狗,給旦旦說了李奶奶的戲,給秋歌說了李鐵梅的戲,給狗牛說了李玉和的戲。給不識字的狗牛說的這場戲最難。當時,大學(xué)叫上狗牛,去了碾子坡的墳地里,說你不要膽怯,就當是給死人唱戲呢。這里墳場也大,有莊稼遮擋著,能放開嗓子,也能展開手腳。跟著大學(xué)在墳地里轉(zhuǎn)了幾圈,開了竅的狗牛,一下子記住了戲文。
大學(xué)高興地說,這是村上最老的墳地。我們不是給死人唱戲,是給先人唱戲呢。唱得累了,他們就坐在墳頭上,回憶著每個土堆下,埋得很久的那個人。
大學(xué)家里是地主成分。沒想到后來被村上批斗時,說他在墳地里排樣板戲,是借尸還魂。當眾揭發(fā)的狗牛,說給死人唱戲那句話,就是大學(xué)站在墳地里,一板一眼說給他的,他當時學(xué)樣板戲心切,就沒往下多想。就有人坐在批斗會場里,小聲說演李玉和的狗牛,在戲里是個英雄,在生活里卻是個叛徒。
戲排好了,兩個村演了一場對臺戲。
戲樓拆了,就在留下的土臺子上演。父親也去看戲了,這是幾年來,他第一次在這個土臺子下,能坐著看一場戲。往年里,他因和山成家的莊基問題,被村上批斗后,就經(jīng)常站在這里陪斗?,F(xiàn)在平反了,他能得到的一絲安慰,就是不再受那些屈辱了。戲開演后,鄰村扮演鐵梅的女子一出場,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女子叫再娃,長得細高挑,眉眼很俊秀,是我二姐的鄰家。每次去了,見了他的再娃,按照村上的輩分,都叫著外爺。現(xiàn)在坐在臺下看她唱戲,就有了滿心的親切。耿家村扮演鐵梅的是秋歌,在村上當售貨員,一村人花上幾毛錢,省著用的煤油、火柴、鹽,都從她的代銷點里購買。
直到太陽升到頭頂,沒有了影子,戲才演完了。有人說鄰村的戲好,演員年輕、扮相俊秀。有人說我們村的戲好,演員齊整、唱功贏人。父親卻說,沒想到黑娃和硄子,養(yǎng)了兩個會唱戲的女子。她們扮演的鐵梅好,是馬坊出的兩個真鐵梅。
再娃是黑娃的女子,秋歌是硄子的女子。
很多年里,我都記著這兩個扮演鉄梅的女子。
秋歌住在北胡同。瘸腿的父親硄子,把大女兒絨線嫁出去后,就想著給小女兒招上門女婿。秋歌唱了樣板戲,扮演了鐵梅,眼睛高了,想找個公家人。馬坊這地方,沒有幾個公家人,有的多都成了娶妻生子的老男人。心性很高的秋歌就等,等到了一個叫張策、在公社畜牧站工作的人。結(jié)婚后,張策回來時,經(jīng)常騎著畜牧站的大洋馬,人個子不高,洋馬個子高,就有了一些威風(fēng)。我們?nèi)ゴ灞钡牡乩?,看見硄子家門口拴著那匹大洋馬,就知道張策回來了。不幸的是,生下大兒子不久,張策得了肝病,一個人走了。
我在村上的時候,秋歌是婦女主任。又找了一個叫民民的男人,生了幾個孩子。民民也是個瘸子,喂著村上的牲口。有人見了叫姐夫,有人見了叫姑父,叫后就開玩笑,說秋歌那么好看,你也不收拾自己。
我離開村子后,聽說民民和秋歌離婚了。民民沒回老家,帶著他的兒子和女子,住在村上。
等到硄子去世后,離開村子的秋歌,在東原上找了人家。
那個叫再娃的鐵梅,后來嫁到了我們村。男人是山成的兒子兵營,在縣水電局開解放牌大卡車,這在當時,是很讓人羨慕的。村上人贊嘆說,這個鐵梅有福了。確實,剛過門的那幾年,再娃穿得好,也吃得好,村上的媳婦和女子,沒事了都找她說話,人也就越發(fā)好看了。
那個時候,我們兩家把過去的事,基本上都淡忘了。
再娃也像當女子時一樣熱情,見了我父親依然叫外爺。
有一年回村,二姐來了,父親提起再娃。她是二姐婆家遠房的侄女,說她的日子過得并不好。村里人看見的,都是表面的光亮,她的內(nèi)心,也有像點著很久卻撥不亮的燈捻子驅(qū)散不了的黑夜。父親說他在孫家門前看莊稼,再娃在地里挖草,看見他叫了一聲外爺,就有了哭腔。一個下午,訴說了好多事,都是她這些年經(jīng)過的不愉快。父親說再娃是個賢惠女人,也是個要強女人,心里很晴朗,見不得天陰。那個時候,兵營在縣委大院里,給縣長們開小車,回家的機會很少。分了家的再娃,一個人帶著孩子,被日常生活拖得,很有些憔悴了。
這是我從父親嘴里,唯一聽過的一次有關(guān)再娃的事。
兵營退休后,回到了村上。
歲月滄桑。村上的很多人和事,在我的記憶里都沒有了下文。這兩個扮演鐵梅的人,是我小時候,在馬坊看過的最會唱戲的人。幾十年里,對她們的記憶,還停頓在拆了戲樓的馬坊留下的那個土臺子上。她們在我心里,還是那個舉著紅燈的鐵梅。
父親去世時,在縣劇團當過團長的穆秀萍,和我都在縣文化館工作。她帶著她的學(xué)生,在埋葬父親的前夜,唱了多半夜秦腔,為一個農(nóng)民的下世送行。我家的院子里,村上那些唱過戲的人,像大學(xué)、黑邁兒、牛兒、歲狗、瓢娃、禿子、狗牛,都圍著穆秀萍坐著,聽她站在父親的靈前,給全村子的人唱戲。
大學(xué)還自己打板,唱了一折《周仁回府》。
在這樣的場面,女人都會站在人背后,看著,不說一句話。
我想扮演過鐵梅的秋歌、再娃,一定也在人群里。
聽到傷心的戲文,她們也會偷偷抹上一把淚水。
涼風(fēng)吹過樹枝,白露生在葉上,很多躲伏在樹上的寒蟬,在空曠的村子里,叫出了一片比打鐵聲還要刺耳的蟬鳴。那些剛從溽熱里掙扎出來的萬物,又被凄切的噪音包圍得無路可逃了。
這個時候,一聲叫喚,能驚動整個村子的牲口,也在寒蟬的聲音里,失去了叫喚的沖動。它們一身疲憊又不耐煩地,用蹄子刨著被寒蟬的聲音叫得從夏天的浮躁里寂靜不下來的泥土。
只有天空,在這樣的叫聲里,變得高遠起來。
從早晨開始,這些爬得滿樹都是的寒蟬,就把我們從立秋后剛開始的鄉(xiāng)夢里,追逐了出來。我們睜開閉了一夜的眼睛,最先感知的不是景物,而是聲音。因為我家的窗口上,有院子里那棵槐樹的枝,斜伸了過來。那些蟬鳴,就像從槐樹小圓的葉子上,稠綠地往下墜落。而在快要墜落到地面的時候,又一聲倒吸一口涼氣一樣的長叫,讓聲音又升到了樹梢上。
長在地里的秋莊稼,在抬高天空的時候,卻把所有走在莊稼身邊的人,又往低里壓下了一截。我后來看過很多畫家,畫著走出玉米地里的莊稼人,都是頭大、腰粗、腿短的樣子,就是扛在肩膀的鋤頭,也是又笨又重。我想這些畫家,一定是被大自然欺騙了的。他們是在很遠處,看到了一個被土地、莊稼和天空虛化得失真的人影。他們應(yīng)該走上去,在距離能聽得見他們呼吸的地方,再觀察他們的形體和神色。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身體的比例,也是玉米的比例。他們肩上的農(nóng)具,就像一件精致的手工藝品。他們在土地上,才像一位很寫實、又超現(xiàn)實的繪畫大師。在他們手里,就是這一片原始的黃土,被一輩接著一輩,整飭成素描的、國畫的、油畫的、版畫的經(jīng)典之作,被一年中的二十四個節(jié)氣,按時收藏起來。
我們用胃口,收藏著更精華的東西。
因此,我在馬坊的時候,一個暑期里,都愛跟在父親身后,看他怎樣作務(wù)莊稼。我那時也說不清,長大以后要干什么,但要離開土地的欲望,并不是那么強烈,甚至對農(nóng)業(yè),還有一種美好的眷戀。真的,一個男孩子的崇拜意識,都是從父親身上開始的。盡管父親被村上批斗時,讓我過早地承受了一些不該有的屈辱。但只要回到田野上,看見父親把每一種莊稼伺候得那么好,就有了一些日子里的踏實。事實上,在我沒有從農(nóng)村走出的那些年,只要風(fēng)調(diào)雨順,沒有大的天災(zāi),地里的收成都不錯,圈在糧倉里的糧食,就像神的安慰,降臨在每一天里。那時候,我跟著父親,學(xué)會了犁地、鋤草和割麥,搖耬也學(xué)了七成熟。只是在地頭,搖著裝有麥種、帶有三個女人小腳一樣的耬鏵,被一匹馬駕著的木耬,才覺出種地的人,像把自己提在自己的手上,小心翼翼地播種在泥土里。
地里的莊稼長高了,就有后山里的狼,潛伏回村上,白天臥在玉米地里,晚上進到后墻不嚴實的人家,叼走一些雞和豬崽。我們獨自去田野時,也因這些狼的出現(xiàn),以及它們制造出的一些血腥,而受到了限制。那段日子,我們不會下到南溝,更不會去到村西的洞子溝,就跟了大人,在他們身后轉(zhuǎn)悠著,一個上午,挖著半籠野菜,拾著半籠蟬鳴。
直至天真的涼下來,再回到學(xué)校里去。
很多早晨,我是跟著父親,來到南嶺上的那塊蕎麥地里。一路上,我發(fā)現(xiàn)這些蟬們,多數(shù)還在露水里面,帶著沉重的翅膀,緩慢地活動身子。只有當陽光曬干翅膀上的最后一滴露水,才開始煽動翅膀,發(fā)出摩擦的聲音。直到陽光越強烈、它們的翅膀被曬得失去水分的時候,摩擦出的聲音,才能把一個村子,在正午里叫得,像跌進了蟬鳴的深淵里。
父親會用鋤頭,把多余的蕎麥鋤掉。我在后邊,像和著蟬鳴,一起撿拾進草籠里。蕎麥的身姿、蕎麥的嫩色、蕎麥的嫵媚……它是我在田野上,發(fā)現(xiàn)的最像女人的莊稼。它的葉子,是那種水色的嫩綠,你抓上一把,就像抓著一把水,隨時會從手心里溜掉;它的根莖,是那種暗淡的水紅,你伸手觸摸,那些像要斷了的根莖,會化成一手胭脂;等到后來,它會開粉白的花朵,它會結(jié)黑紅的顆粒,它在田野上,會被收割成蕎麥卷,很像鄉(xiāng)村女人們的頭上,挽起的一卷頭發(fā)。
我也因此,寫了《三色蕎麥》,像給這種稀缺的莊稼,立一塊文字的碑石。
今天在馬坊,能見到的蕎麥,少之又少了。
父親說,蕎麥的嫩秧子,喂牲口最好。他會把更多鋤掉的蕎麥,用背籠裝了,背到南壕的飼養(yǎng)室里去,換幾個工分。聞到蕎麥的味兒,那匹栗色的馬,發(fā)出“咴咴”的低叫聲。父親抓了一把,喂進它的口里,一股綠水,從它咬著的鐵嚼上,帶著金屬的聲音,流在了槽頭。
我的籠里的蕎麥,背回家中后,母親用開水焯了,倒幾滴熱油,調(diào)上辣子、鹽、醋,那種香味,沒有鄉(xiāng)村生活履歷的人,絕對享受不到。
其實,長在鄉(xiāng)村里的很多綠色的東西,包括莊稼的葉子和秧子,都是最好的蔬菜。只是父親以上的人,他們在饑荒年月里,吃得太多了,在胃里留下很苦的記憶。因此,父親活著的時候,只要有糧食吃,很少去吃一口野菜。而看見他給村里的牲口,割著最干凈的青草,我想在他的意識里,麥子是人的糧食,青草是牲口的糧食。人在時令里,適當嘗嘗鮮就夠了,不要過多地搶了像苜蓿、豌豆、蕎麥這些牲口的糧食,而讓它們?nèi)コ愿牲S的麥草。
等到有一天,寒蟬的聲音低了下去,直至消失的時候,父親告訴我:
蟬,開始蛻殼了。
是的,它們在叫完最后一聲時,帶著殼里的生命,以另一種形式,回到了泥土里。它們也在我家的槐樹上,年年留下了,一些完美的生命的殼。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