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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蟄

        2022-02-25 11:39:43李涌泓
        飛天 2022年9期

        李涌泓

        那天下午寒氣襲人,天空飄著雪花。

        鄉(xiāng)郵員給王新東送來一封掛號信。王新東急不可待拆開信封,看見一張公社附屬中學的《通知》:經(jīng)研究,同意推薦王新東同學在武都縣第一中學學習。

        王新東欣喜若狂,一溜煙跑回家,一進敞院子就高聲喊叫:“媽媽,我被推薦上了!”

        母親暖在土炕上,正在給妹妹縫過年的棉襖,看見兒子高興的樣子,停下手里的針線活,問啥事呀!

        王新東把《通知》取出來,呈在母親面前,激動地給母親念。母親不識字,看到高興異常的兒子,知道是咋回事了。

        王新東接著念了下《通知》:“開學時憑該《通知》和糧食管理部門提供的繳糧回執(zhí)在學校辦理入學和糧食手續(xù)?!?/p>

        母親問:“糧食手續(xù)咋回事情呀?”

        王新東解釋,上了高中就吃上國家補助的商品糧油了,每月三十斤糧、四兩清油,憑糧管所糧本子供應。但是,農村戶口的學生先要繳半年的糧食,一百八十斤。

        母親聽完兒子的話,臉上頓時陰云密布,低下頭,一聲未吭。

        天陰沉沉的,稀稀拉拉的雪花懶懶散散似下非下,寒風凜冽。

        吃完晚飯,天就黑了,母親點著煤油燈。廳房沒有安門,是敞著的,房子修起住舊了也沒有安上門,安門要好多錢,家里吃飯都有問題,也就沒有考慮過安門的事。風夾雜雪粒從敞門里灌進來,兒子打了個寒噤,黃豆粒一樣大小的燈芯瞬間被吹滅。母親把孩子們全領到睡房,關上門,再點著油燈。屋子亮了起來。

        睡房里還是冰窖一樣冷,母親讓女兒和小兒子暖在炕上,自己也暖了上去。大兒子王新東沒有暖炕,他坐在炕沿上等母親的吩咐,母親還是沒有說話。風吹著雪粒從椽眼里鉆進來,屋子里冷得利害。

        母親喘了口長氣,終于發(fā)話了:“新東,你也十五歲的人了,家里的情況你是清楚的。這書咱們念不起呀?”

        隴南山區(qū)本來人多地少,那兩年又連續(xù)干旱,加之王新東家只有父母兩個勞力,生產隊按勞分配的口糧吃不到半年。莊稼一收攏,王新東父親就和村上一些人去陜南打工逃荒去了。家里除了幾背篼洋芋,幾升苞谷面,再無別的。剩下的日子全要等政府的回銷糧、救濟款。

        母親停了會兒又說:“新東,算念了吧,回來幫家里干活,勞動掙工分。念個高中又能干啥?還得回來種莊稼。”

        王新東哭了。抽抽搭搭地很傷心……

        他索性轉過身,垂頭喪氣跑出屋子,把門狠狠地掩了一把,咣地磕得山響。

        公社附中畢業(yè)班四十幾個同學,縣上給了十多個上高中的名額,在公社的指導下,按生產大隊分配推薦,條件是學習成績占三成,家庭成分和政治表現(xiàn)占七成。紅光大隊的王新東、玉琴、順順三個畢業(yè)生只能推薦一名,王新東學習全班第一,張校長同村鄰居從小看著王新東長大,認為很有培養(yǎng)前途,他和老師們力主推薦王新東。

        母親知道自己兒子學習好,但家里這情況有啥辦法呢?眼下要繳一百八十斤糧食,糧從哪里來呢!

        母親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山村的冬夜寒風刺骨。王新東跑出院門,沿著大路躲到村邊農場草垛背后,放聲嚎啕……

        夜很深了,寒風裹著雪粒不停地呼嘯??迚蛄?,淚干了,王新東心里還在隱隱地疼。他縮成一團,頂著風雪一滑一拐地回到院子,鉆進廂房樓棚上的麥草里。母親聽到兒子的聲音,輕輕地叫:“這么冷,還睡草房?”王新東沒有吭聲……

        家里只有一盤炕,供父母和妹妹弟弟睡。王新東自從上初中后,就再不想跟父母們一起擠了。那年國家救濟了一床軍用被子,王新東帶上它在學校宿舍打著被筒睡,放假了他就抱上被子,在廂房樓棚的麥草里睡。這床被子和他形影不離,無論秋冬。

        第二天早晨,早飯熟了,王新東還沒起來。母親喊:“新東起來,咋辦呢咱得商量,總得有個主意!”

        灶臺就在廳房里,母親和小兒子、女兒快吃完了王新東才進屋,眼睛腫得通紅,頭發(fā)上還夾著麥草。他隨便洗了一下臉,自己舀了碗苞谷面拌湯吸溜吸溜地悶頭喝。

        母親問:“想好了嗎?”

        “想好了!”

        “咋辦呢?”

        王新東半天沒吭聲。他把拌湯喝完,放下碗,鄭重其事地說:“三條路:一是上學;二是當兵;三是在陜西或川壩條件好的地方做上門人。家里我不待了,窮怕了!”

        王新東的話像石頭一樣砸在母親的心窩子,使她喘不過氣來。母親突然覺得兒子長大了,同時感到那么疏遠,那么陌生。

        母親再沒喘出聲來……

        母親和兒子一樣,一夜未眠。誰不望子成龍,但眼下家里這情況,有啥辦法呢?

        吃完飯,母親去找村支書婆娘。村支書婆娘和她娘家同村親房又是平輩,母親叫她姐姐,從小一起長大,倆人無話不說,她想去討個主意。

        支書婆娘見她來了,連忙請進家里。

        “支書哥沒在家呀?”

        “陪公社劉主任到玉琴家吃飯去了?!?/p>

        “公社主任來著呢?”

        “來著呢?!?/p>

        母親把兒子推薦上學的事說了一遍。“姐姐,你看有啥辦法幫我一把?”

        支書婆娘想了半天才說:“新東的這個名額不容易,公社征求大隊意見,村上新東、玉琴、順順三個孩子你支書哥推薦的就是新東,你知道的,除了順順家富農成分,玉琴家的情況你清楚,人家還是貧農呢!新東不上,人家就等著呢!”

        “上是要上,眼下繳不起這么多糧呀!”

        “可以在公社要點回銷糧、救濟款頂繳,但你支書哥不好開口了。”

        “我直接去找一下公社劉主任要點回銷糧、救濟款合適不?”

        “算了。要是讓玉琴爸媽知道,睡著的人叫醒了,會壞事的!”

        王新東母親明白支書婆娘話的意思,玉琴和新東、順順同班同學,推薦新東上高中玉琴家里人肯定心里不愉快。玉琴家號稱有“三放”,即:放驢、放環(huán)、放電影。玉琴爺爺給生產隊養(yǎng)種驢,方圓十幾里放驢配種,一年要掙好多糧食和現(xiàn)金;玉琴父親是公社放影員;玉琴母親是公社計劃生育指導站計生員,天生一雙靈巧小手,據(jù)說放環(huán)的手藝很高。人長得小巧玲瓏,姿色出眾,是公社劉主任的相好……

        “姐姐,還有啥辦法沒?”

        “再沒辦法。你要抓緊,不然夜長夢多!”

        王新東母親回到家里,看到兒子王新東還在給豬喂食。走進睡房換了套干凈衣服,把三個孩子叫在一起安頓:“我要去你舅舅家,新東把妹妹弟弟經(jīng)管好?!毙鹤郁[著要跟媽媽去,母親說:“聽哥哥姐姐的話,我晚上就回來了!”

        王新東從母親愁眉苦臉和不知所措的神情中知道母親的為難和無奈……

        王新東舅舅在縣運輸公司開汽車,舅母在家喂養(yǎng)三個孩子,雖然不夠富裕,但“聽診器、方向盤、稅務干部營業(yè)員”,總要比其他人家好過點。母親是要在舅舅家尋求幫助去的。

        舅舅家有十多里山路,上山下河倒對山。一眼望得見,走要走半天。好在母親走路快,中午時分,就趕到舅舅家了。不巧,舅舅不在家,正碰上舅母娘家弟弟也來借糧食,剛好背了一口袋糧食往出走。舅母看到母親來了,似乎猝不及防、手忙腳亂的。

        舅母送走她弟弟,把母親讓進屋里。臉色沉沉的。母親見狀本不好意思開口,但處于無奈,還是說明了來意。舅母來了氣,說了一堆困難,“都來我們家借,我們家不是開糧店的!”人窮志短,一番話使得母親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母親走出娘家村子,真想大哭一場?;氐郊依?,已是晚飯時分。大兒子王新東煮了一鍋洋芋,三個孩子圍著鍋邊剝洋芋吃,小鍋里煮了半鍋沒油沒鹽的酸菜漿水涮著喝。六歲的小兒子撲進母親懷里哭著喊,媽媽,母親摟著小兒子,終于控制不住心酸的淚。

        雞叫頭遍,母親就穿好衣裳下炕了。

        走到院子,亮晃晃的,地上一片慘白,還以為天要亮了。抬頭看天,一樣亮晃晃的,白崖梁上半個月亮剛剛升起,稀稀拉拉的星星忽閃著惺忪的眼睛。天終于晴了。

        王新東母親烙了塊苞谷面饃,又拌了鍋苞谷面拌湯和大兒子吃,剩下的留給女兒和小兒子。

        今日逢集。王新東母親昨晚決定把家里養(yǎng)了一年豬賣了,然后在市場糴糧食繳糧,討口要飯兒子的學還是要上。

        母親給女兒昨夜就安頓好了,母親和哥哥要趕集去,妹妹領好弟弟在炕上暖不能出屋。炕頭上分了半塊苞谷面饃饃,面柜上盛了兩碗苞谷面拌湯,這是兩個孩子一天的伙食。地上放下尿尿的木盆,然后母親鎖了睡房門。孩子們早就習以為常,平時母親一天干活,經(jīng)常這樣把孩子鎖在屋里,大的帶小的。

        三更半夜,山村死一般的寂靜。

        月亮從白崖梁上升起來,山梁溝峁隱隱約約亮出了骨架,顯得蒼勁雄渾。

        一根細麻繩拴在豬腰上,王新東牽著繩子,拿根棍子在后面趕,母親背著干糧和豬食,在前面叫。開始時,豬怎么也趕不出圈,母子倆連抽帶推終于趕了出來,豬刺耳的叫聲驚得滿村的狗狂吠。直到趕出村子,豬才乖乖地跟著母親搖搖晃晃地走起來。

        集市離村子三十多里,從村里出來沿山路走到山腳下,是一條深深的溝。溝叫佛堂溝,歷史上是條茶馬古道,北頭連接隴南北部三縣與陜南接壤,南連陰平古道直通川渝。佛堂溝隨龍鳳山勢蜿蜒幾十里。有民謠:三十里的佛堂,一輩子不走不想,有二十四道梁的說法。

        母親之所以起得早,吆豬三年成慢漢,平常三個小時趕到市場,吆豬得走四五個小時。

        下過雪的山路,陰處的路面結了冰,母親“嘍嘍”叫著豬往干處走,豬任由自己的碎步搖搖擺擺地往前晃悠,不慎踩上冰滑倒溜出幾米,要不是王新東麻繩抓緊拽住,差一點從坎上掉了下去。母親嚇得驚叫。

        走到溝底,山高溝深,雖說有月光,但光線越來越暗,視線看不到幾米,更就找不見路。溝里本來沒有路,每年汛期,洪水沖得溝里亂石堆積,高低縱橫,唯有一條溪水蛇一樣順溝就勢斗折而去。但畢竟是一條關乎山前嶺后多少人口生計的大道,每天都會有人走,人們就跟著溪流在亂石窖里踩出一條道,走著走著就成了路。到了冬季,路才穩(wěn)定下來。

        豬走山路,路面平整似乎走得快一些,溝里全是砂礫,豬蹄踩在砂礫上,深一蹄淺一蹄的,不但走不動,還摩擦得豬蹄發(fā)燒發(fā)紅。走著走著,豬就臥下不動了,硬要棍子抽打著趕。

        佛堂溝真的太深了,走了兩個小時,才走到叫大崖頭的地方。顧名思義,大崖頭是十幾丈深的斷頭崖,溪水從崖上傾斜而下,形成三個臺階的瀑布,當?shù)厝朔Q“三撞臥龍崗”。到了冬天,瀑布結冰,“三撞臥龍崗”成為三層巨大的冰柱,蔚為壯觀。路從右邊的半山腰石崖上過去,路邊是懸崖峭壁。

        王新東回頭看了看“三撞臥龍崗”,暗淡的月光下白晃晃的巨人一樣好像在動,夏天里溪流撞擊的轟鳴聲如今變得低沉內斂,好像巨人肚子饑腸咕咕。

        母親提醒兒子不要東張西望,兒子立刻警覺起來。

        這里是佛堂溝最險的一段路,王新東的一個初中同學四月間在這崖上挖蘆蔥,镢頭磕在石頭上,彈下山崖當場摔死,場面慘不忍睹,同學的棺材就在這崖下架著。王新東一回想起,突然覺得頭發(fā)根子錚錚地響。

        母親似乎也覺著了什么,故意踏響腳步。王新東抽了一棍豬,豬刺耳地尖叫了一聲,他才清亮起來,出了一身冷汗。

        走下大崖頭,到了佛堂溝最狹窄的地方,月光照不到這里,溝里黑黑的,刮起呼呼的陰風,崖畔上干枯了的樹枝發(fā)出鬼一樣的哀號。這時,聽到隱隱約約有人在說話。王新東說:“媽,前面好像有人?!蹦赣H說:“冒了夜的人,不要睬?!弊咧咧?,聲音又聽不見了。不一會兒,山坡上傳來女人低沉的呻吟,令人毛骨悚然。

        又繞過一道梁,終于聽見半溝里一個村莊狗叫的聲音,王新東才一下清涼起來。

        走過這個村莊,溝面越來越寬。抬頭看見了半個月亮。王新東說:“媽,咱們歇歇吧,走了一半路程了,天還沒有亮呢!”

        母親說:“歇不得。豬只要歇下就不走了!路長怕慢漢,還是慢慢走?!?/p>

        一直走到九眼水了,山頭上才出現(xiàn)魚肚白,天亮了起來。趕集的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從溝里出來,看到王新東母子倆無不驚愕:“還有這么早的人!”

        豬實在走不動了,嘴里直吐白沫。母親看了看豬蹄子,已磨出了血。豬索性倒在地上,肚皮呼哧呼哧扇得厲害。

        一個趕集路過的老年人看到母子倆和躺在地上的豬,驚訝地提醒:“好大的膽呀!豬再趕不得了,再趕就累死了?!?/p>

        九眼水實際上是溝門了,離市場還有幾里路。歇了好一會兒,母親終于想出了主意,佛堂溝口有拖拉機拉石頭軋下的車轍,路面比較平整,母親說:“新東,你去羅家寨找親房家你姑姑,把他們的人力車借一下,這豬只有車子拉了。”

        羅家寨離這兒不遠,王新東按著母親的主意去找親房家姑姑。

        王新東從姑姑家借來人力車時,母親已經(jīng)接了九眼泉的水和好食喂豬吃。

        九眼水有九眼泉水,冬暖夏涼,三九嚴寒水冒熱氣。吃了食的豬似乎緩過了勁有了幾分精神,但豬蹄子磨得紅腫,前蹄已經(jīng)磨破,豬吃飽后又哼哼地臥了下去。

        母親把豬趕起來,王新東把人力車箱后擋板打開,車子推到豬跟前,再把車輪子用石頭堰住,母子倆連推帶搡,豬似乎很通人性,乖乖地配合母子臥進了車廂。

        溝里出來,不一會兒就上了公路,幾里路程,一陣工夫就到集市上。

        說來也巧,王新東母子剛停下車子,就有個中年男子跟過來。幾番討價還價,九十五元成交了。賣完豬,母子倆拉著車子又到糧食市場去,糴了一百八十斤苞谷。裝上人力車,往城關糧管所走去。

        沒想到糧管所排了好長的隊,有繳糧的,有打回銷糧的,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王新東母子排好隊,邊吃干糧邊等。

        這時,一輛鐵牛拖拉機轟隆轟隆開進糧管所大院,司機旁邊的坐位上坐著公社劉主任。劉主任穿著軍大衣,戴著火車頭棉帽子和口罩,戴一副墨鏡,樣子很威武。冬天路干塵土飛揚,劉主任渾身一層厚厚的土,出土文物一樣。劉主任從車頭跳下來,后面幾個人連忙跟過去幫著抖土。車里跟著下來幾個人,玉琴母親也在里面。玉琴母親也穿著軍大衣,頭上裹著紅帕子格外顯眼,跟著劉主任一起走進所長房子。

        不一會兒,所長開門帶著玉琴母親走到排隊辦手續(xù)的會計辦公室。

        時間不長會計送所長和玉琴母親笑著出來。劉主任也說著笑著走出來,所長送他們又坐上了拖拉機,鐵牛轟隆隆吼叫著開出院子。

        “媽,玉琴母親干啥來了?”

        “說不上呀?”母子倆一臉狐疑。

        終于挨到會計窗口,王新東把公社附中《通知》遞進去說:“我是王新東,辦繳糧手續(xù)。”

        等了片刻,會計把《通知》扔了出來:“王新東不能辦了。”

        母子倆以為聽錯了:“你說啥?”

        “王新東不能辦了!”

        如晴天霹靂,母子倆傻眼了。

        “為什么呀?這是正式《通知》。”

        “你的名額取消了?!?/p>

        “為什么取消了?”

        “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你就憑《通知》給我辦!”

        “你的《通知》已經(jīng)作廢!”

        “誰說的作廢?”

        “你們公社有作廢的《通知》?!?/p>

        正鬧得不可開交,糧管所長走了過來:“小伙子,吵什么吵?”

        王新東母子轉過身走到所長跟前:“我們憑《通知》繳糧辦手續(xù),怎么說作廢了?”

        “問你們公社主任去!與我們有什么關系?剛才沒有看到?人家的手續(xù)都辦走了?!?/p>

        王新東母親聽到這話,想到剛剛公社主任和玉琴母親來糧管所出出進進的情景,她記起了支書婆娘說過“夜長夢多”的話,仿佛啥都明白了。

        母親霜打了一樣軟軟地癱在車桿上。王新東懸著淚水說:“媽,我不服,我找公社劉主任去!”

        王新東母子從糧管所出來,糧食寄放到羅寨親房姑姑家,徑直往公社走去。

        從羅寨往公社翻山越嶺要走十幾里山路。王新東母子不知道饑餓和疲倦,黃昏時分,趕到了公社。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公社的干部職工在院子里端個碗吃著聊著。

        王新東母子一眼看見了穿黃大衣的劉主任,母子倆徑直走到劉主任面前:“劉主任,我是紅光大隊王新東的母親,推薦王新東上高中,我們去糧管所繳糧辦手續(xù),糧管所的人說名額作廢了,到底咋回事情呀?”

        劉主任猝不及防,母子倆的突然出現(xiàn)有些驚訝。他皺起眉頭,回想了一下說:“哦!這事,王新東家庭關系中歷史不清?!?/p>

        “怎么歷史不清?”

        “王新東爺爺有頂‘帽子’?!?/p>

        “我們是下中農,他爺爺和我們沒有一起生活過,并且過世幾年了。”

        “這個我們了解,但畢竟是直系親屬?!?/p>

        “我六歲時爺爺就過世了,我連印象都沒有。我是共青團員,歷史是清白的?!?/p>

        “說明你入團政審都有問題,歷史不清怎么加入的團組織?”

        武裝部長走到母子面前,氣勢洶洶地喊道:“壞分子的后代,無理取鬧我就把你們抓起來!”

        母親一下怒火中燒,瘋了一樣撲向武裝部長:“你把我抓起來,我不想活了!”

        武裝部長舉起手,似乎有打的架勢,王新東忽地撲過去抓住武裝部長的手,和他撕扯起來。

        公社院子里圍了好多看熱鬧的人……

        這時,公社附中張校長急急忙忙走了進來,一看是王新東母子,麻利過來拉開了他倆。喊道:“新東,不要胡來!”

        張校長攔著王新東母親,苦苦勸導。

        這會兒,有人給劉主任悄悄說:“這女人好像是運輸公司張師傅的妹妹!”

        劉主任“哦”了一聲,轉身走了。

        武裝部長見勢也悄悄溜了。

        按村里的輩分,王新東父母叫張校長哥。張校長勸新東母子趕緊離開這里,到他家里去,新東母親委屈地哭:“哥,我們家里的情況你知道的,怎么會是這樣的呢?”張校長說:“快走,到我家里再說。”

        附中就在公社旁邊。到了張校長家里,張校長泡茶倒水,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張校長也非常氣憤,公社連夜調整了推薦方案,取消了王新東,調換上玉琴,理由就是新東爺爺?shù)哪屈c事。并且劉主任安排秘書開了回銷糧、救濟款親自坐拖拉機送玉琴母親去糧管所很快辦理了糧食手續(xù)。

        “哥,他爺爺?shù)氖虑槟阋磺宥???/p>

        “我當然一清二楚的。新東奶奶生新東小姑姑時,得月間病去世了。新東爺爺續(xù)了后房還帶來個兒子,從此新東父親就被分家另起鍋灶了。新東爺爺會木匠,還會陰陽先生,誰家也離不開,生活過得滋潤一些。村主任借了新東爺爺十元錢,兩年了未還,新東爺爺遇見問了一下,村主任反目不承認了。新東爺爺一氣之下罵他是黑多腦蟲,可殺不可救。這下得罪了村主任,村主任懷恨在心,尋機報復,正好公社給大隊分配了一頂壞分子帽子的名額,新東爺爺該倒霉了,不出半月,就編織了一頂壞分子帽子,從此接受貧下中農監(jiān)督改造?!?/p>

        新東爺爺哭笑不得,人上人下稱,我是壞分子,不要和我來往。誰家請修房蓋屋做家具不去了,誰家死了人請他安埋一下,一概拒絕。弄得村里人只有在外村去請陰陽木匠。最有諷刺意味的是,村主任老婆突然病故中伏,急需做棺并要安埋,這下村主任急了,大熱天的,搞不好亡人會臭在家里。趕忙托人給新東爺爺做工作,并悄悄承諾給記十天的全勞工分。新東爺爺是條漢子呀,氣得笑了,這家伙真是個黑多腦蟲呀,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還在以權謀私,我才不吃你的那一套。不過,不和小人一般見識,亡人盼土如盼金,這棺材我做。新東爺爺做了棺材,并安埋了亡者,弄得村主任磕頭作揖無地自容。這事都傳為佳話。新東爺爺過世后,繼母領著兒子也走了,本來他爺爺?shù)倪@個事情也就結束了,誰想到人家這會兒又拿這個說事。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呀。

        新東母親淚流滿面?!吧稌r候是個頭呀,讓我們活不活了!”

        張校長也很愧疚,無奈地拍著王新東的肩膀說:“已成這樣,想開些吧,天無絕人之路!”

        張校長留他們母子住下。新東母親說家里兩個孩子都撂了一天了,心急如焚,立馬就走。

        張校長追出門,把一把手電遞給王新東。

        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即便是大晴天,太陽白呱呱地一點也不暖和。

        王新東裹著被子窩在廂房樓棚草堆里三天沒出門,心里一陣一陣地疼……公社劉主任、玉琴母親、武裝部長的面孔魔鬼一樣在他眼前晃悠,揮之不去。他恨透了這些人。

        他更想不通的還是玉琴。玉琴比他小半歲,從小學到初中,青梅竹馬,七年來臉都沒有紅過。然而,關鍵時刻,怎么就轉眼無情、卑鄙可恥呢?新東不可思議,心在隱隱作痛。

        看見兒子恍恍惚惚絕望的樣子,母親慌了。這天吃早飯時母親勸兒子:“新東,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一棵草帶一顆露水。黃花才起蒂蒂兒,路還長得很呢,你怕啥呢。走一步看一步嘛,天無絕人之路?!?/p>

        “我想不通!”

        “想不通咋辦呢。人還要活呀!”

        王新東只顧吃飯,妹妹、弟弟叫哥哥都不理,甚至吼他們。

        “新東,不能這樣。黑騰騰的一莊人呢,不念書就不活了?你這樣會憋出病的!”

        王新東還是想不通。他心里琢磨著,如何報復玉琴。

        村莊旁松樹林邊的石崖底下清粼粼的泉水冬暖夏涼,供全村人飲用。那天早上,王新東去泉里擔水,老遠望見玉琴也擔了一擔水迎面走來,新東一下怒氣沖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放下水桶,手里握著扁擔,他要截住玉琴。玉琴快到跟前時,身后去擔水的親房二媽喊新東;“新東,不擔水去放下水桶干嘛?”擔水的人來來往往,玉琴瞅了一眼新東,匆匆而過。新東氣得嘴臉烏青,直喘粗氣。

        這天天氣好,吃完早飯,順順、春旺找王新東一起上山放馬拾柴火去。新東、順順、春旺、玉琴是玩得最好的小學同學。上初中時,春旺因母親有病輟學了,但每到寒暑假,他們幾個經(jīng)常在一起拾柴放牧,幾乎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順順父親給生產隊養(yǎng)了一匹棗紅馬,膘肥馬壯的。順順讓新東騎上馬,他和春旺拽著馬尾巴,直奔仰坪梁。仰坪梁是一片平坦遼闊的高山草甸。是村里放牧最好的地方。

        好久沒有到過這里,一上梁,山面豁然開朗,新東心情一下敞亮多了。春旺建議時間長了沒有騎馬放風了,今天高興高興。順順同意了。

        春旺說著抓住馬鬃,奮力一躍,騎上馬背??诶锖傲艘宦暋皣N兒駕!”腳后跟踢了一下馬肚子,韁繩一勒,馬便嗖地奔跑起來。

        春旺一圈回來,直呼爽極了。馬韁繩交給新東,新東有點猶豫不決,順順抓住馬籠頭,春旺扶著新東的腰,喊了聲上,把新東穩(wěn)穩(wěn)扶在馬背上。然后,春旺在馬屁股上用力一拳,吼了聲走!,馬一個奔子竄了出去。馬放開了奔子,人在馬背上就越加平穩(wěn)了。這時的王新東感覺就像在大海上駕駛著一艘船,一起一伏,踏浪前行,只聽見耳邊的風呼呼地響。

        沿著春旺跑過的路線繞了一圈,他慢慢地折了回來。春旺、順順拍手叫好。新東這時有了笑容。

        王新東跳下馬,順順接過韁繩,在馬背上抹了幾把,然后上了馬。順順身子更加輕盈,或許是馬認主人吧,飛奔起來速度更快更穩(wěn),馬蹄嘚嘚噠噠很有節(jié)奏。

        三個人輪了一遍。順順心疼起他的棗紅馬了。說馬累了,都出汗了。

        這時,玉琴和幾個村上姑娘也吆著牛羊背著背篼走了過來。原來她們早在一旁觀賞他們賽馬了。

        王新東見了玉琴突然臉色驟變,捏緊了拳頭。順順眼尖,察覺到了這些,悄悄抓住新東的胳膊捏了捏,示意不要這樣。

        玉琴看到王新東,難堪地低下了頭,顯得非常尷尬。只有春旺嬉皮笑臉地要玉琴也騎騎馬放個風,玉琴支支吾吾地,邊說邊走開了。

        冬陽白刮刮地照在草地上。棗紅馬打了幾個響鼻,悠閑地吃起草來。春旺跟著玉琴們拾柴去了。新東和順順躺在草坪上。新東有恨沒得出,還在垂頭喪氣。

        “你這樣恨玉琴?”

        “你說呢?”

        “其實,問題沒在玉琴身上?!?/p>

        “那在誰身上?”

        “父母身上?!?/p>

        “不一樣嗎?”

        “有區(qū)別?!?/p>

        “啥區(qū)別?”

        “你看剛才玉琴見你的表情,很糾結的?!?/p>

        “人家成高中生了,心里甭提多高興了?!?/p>

        “但是,看得出,她也有難言之隱,不好意思。”

        “哼,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還不好意思?”

        順順沒有接話。躺了會兒接著說:“認命吧新東,還能怎樣?”

        “我想不通!”

        ……

        兩個少年高一句低一句地聊著。直到太陽到了中天,才起身拾柴火去。

        那年月,不光缺吃少穿,就連燒柴都是問題。地上的草根都挖完了。新東、順順、玉琴幾個同學,每年寒暑假,主要任務就是拾柴火放馬牛?;纳揭皫X,是他們的樂園,幾個少年唱歌、摔跤、騎馬放風,苦中有樂。這幾日,王新東和順順、春旺天天一起拾柴放馬,只有玉琴躲躲閃閃地。

        這一天,他們改道去官道嶺。這兒是鄰鄉(xiāng)的地方,路遠些,但柴火好。他們中午帶了干糧。太陽照展時,拾的柴火就夠背了。順順家的棗紅馬,肚子吃得圓圓的,拉了一泡馬糞后,在一塊草坪上臥了下來曬太陽。他們取出干糧,坐在草坪上邊曬太陽邊吃。

        這時候,對面山上有女人唱山歌。春旺的破鑼嗓子不好聽但最愛和女人對著唱山歌。

        高高山上一樹槐,

        一對斑鳩飛進來。

        叫聲小哥你來看,

        好像你和我兩該(個)。

        春旺一下激動起來,鼓勵新東和順順對唱。新東、順順沒有興趣,春旺的破鑼嗓子直接上了。

        姑娘十七八著呢,

        牡丹正開花著呢。

        三天不吃都不餓,

        只要連你一搭坐。

        對面馬上回了過來:

        把你越照越遠了,

        眼淚花兒懸滿了。

        三天不吃都挨哩,

        只要撲進你懷哩。

        ……

        春旺高興壞了。順順說行了春旺,人家要是真撲進你懷里,你尿都嚇淌了!王新東吃驚,春旺你哪里學的這么多野山歌。春旺說還有更野的呢,能唱著女人自愿把褲子脫了。順順說你吹吧,小心叫人家把你臉摳爛。春旺二勁來了,不信我來個試試看。

        棉花地里兔兒窩,

        賢妹你把褲子脫。

        對面果然對了過來:

        我的褲子我脫哩,

        來個人了咋說哩。

        來個人了我給說,

        只要你把褲子脫。

        ……

        山歌很野,富有挑逗性。新東和順順擔心會不會人家過來揍他。

        果不然,又是玉琴和幾個姑娘背著柴火走了過來。這幾天玉琴和這群姑娘總是跟他們若即若離地。這歌是不是玉琴唱的呢?他們全傻眼了,王新東這下也不知所措。

        “春旺,吃了豹子膽了,我們來了,你看想脫誰的褲子哩?”

        春旺一看來者不善,趕緊求饒:“老同學,饒了饒了,有眼無珠,沒聽出來是你。”

        玉琴撲哧一笑,使了個眼色,五六個姑娘放下背篼一轟而上,一下把春旺按倒。雙手扭在后背用繩子綁住,再解開春旺的褲帶,把頭強行塞進褲襠里,這是山里人的傳統(tǒng)游戲叫“老漢看瓜”,野性十足。春旺豬一樣吼叫,叫喊著求饒,但最終還是束手就擒了。

        順順、玉琴和姑娘們看著春旺狼狽不堪的樣子,氣都笑斷了,笑得在草地上打滾。王新東沒有笑,呆呆地看著,心事重重。

        春旺的頭還套在褲襠里,哭著喊:“新東、順順快救我呀,我的脖子快斷了。”

        等順順把春旺的頭從褲襠里拽出來,春旺的臉憋得通紅。最丟人的是,小弟弟叫人家全看見了。春旺羞得無地自容,氣著要報復,但玉琴等一幫姑娘早沒影了。

        王新東更加義憤填膺,他覺得玉琴似乎滿不在乎,好像一切都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的。

        轉眼過了春節(jié)。順順那天來王新東家,說玉琴農歷二月初四去縣一中報名。王新東尚未平靜的心又開始翻江倒海。王新東還是想不通,他給順順說,我要和她單獨見見。王新東寫了一張紙條,托順順交給玉琴。

        玉琴:

        你就要去縣一中上學了。同學七年,有些話我想和你說說,明天晚上在松樹林雙杈樹下見見。

        王新東

        二月初二

        順順把紙條交給玉琴。玉琴看后猶豫了片刻,沒有拒絕。

        那年農歷二月初三,正是驚蟄節(jié)氣。那天,天氣晴朗,天空響了幾聲驚雷。

        王新東吃過早飯,窩在廂房的草棚里還在想晚上如何和玉琴見面的事情。又是那個鄉(xiāng)郵員來到新東家大門口喊王新東。新東慵慵懶懶地走出去,鄉(xiāng)郵員給了他一封普通信封,寄信人地址是公社附屬中學。王新東拆開一看,是張校長給他寄來的。信上說,今年秋季將恢復高考、中考,公社附中辦復習班,通知王新東同學前來參加復習,準備中考。

        王新東目瞪口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信從頭到尾看了三遍,確信無疑了,才急急忙忙念給母親聽。

        母親問兒子:“中考啥意思?”

        王新東解釋,就是初中生考中專,師范呀、農校呀、林校呀等等的。

        王新東母親聽明白了,仰天長嘆:“老天爺開眼了!”

        天還沒有全黑,月牙兒就掛在白崖梁頂上。山區(qū)的春夜還有幾分寒意。

        王新東走出院子,感覺涼颼颼的,他在走往松樹林的路上徘徊。

        他知道,玉琴這會兒肯定到了。然而,自己去不去呢?被人頂替的屈辱,公社劉主任、武裝部長的猙獰面目、玉琴母親陪著公社劉主任糧管所里出出進進的得意神情,這些天玉琴滿不在乎好像理所當然的樣子……他恨透了這些人。今晚見了玉琴又說些啥呢?會不會控制不了自己,向她怒吼……

        然而,張校長的這份來信,家里已經(jīng)確定他復習中考,再去見她還有沒有必要?

        王新東走來走去,猶豫不決。最終還是返回了家。

        日月如梭。時間到了1982 年9 月,四年師范學習畢業(yè)的王新東被分配到龍鳳鄉(xiāng)附屬中學任教。

        開學典禮那天,王新東穿了件半新的白襯衣和藍褲子,一雙洗得干干凈凈的白色彈力運動鞋,白襯衣里面隱隱約約看見印有師范5 號字樣的背心,小平頭,高個子,當年的懵懂少年,已成為英俊瀟灑,青春靚麗的帥哥。

        全校師生站在操場上聽張校長對王新東老師的介紹:“王新東老師是我?;謴椭锌己蟮谝粋€考上師范的學生,又是恢復中考第一屆師范生分配我校的老師。王新東老師學成回報家鄉(xiāng),為家鄉(xiāng)教育事業(yè)貢獻青春和才華,精神難能可貴!”操場上想起了熱烈掌聲。王新東站在張校長旁邊,向全體師生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表態(tài)說:“感謝張校長,感謝各位老師多年來對我的教育和培養(yǎng)。我一定不負眾望,為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做出自己的努力!還望張校長、各位老師一如既往指導我、幫助我?!庇质且魂嚐崃业恼坡暋?/p>

        鄉(xiāng)附屬中學原有初一、二兩個年級,現(xiàn)在增設初中三年級,老師大部分是原來推薦上學的中專生和個別高中畢業(yè)的民辦教師,師資力量薄弱,且初中三年級主要課程沒人勝任。教育振興,大勢所趨,張校長深感壓力巨大,幾經(jīng)去縣教育局匯報并指名道姓要求把本鄉(xiāng)師范應屆畢業(yè)生王新東分回龍鳳附中。

        初來乍到,張校長把王新東請到家里吃個晚飯,以示作為老師、校長、同村長輩對他的歡迎。吃飯期間張校長說玉琴去年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被鄉(xiāng)上招為民辦教師,也在龍鳳附中任教。

        “代什么課?”

        “初一數(shù)學。”

        “能行嗎?”

        “再沒人代呀。你知道師資的情況。尤其數(shù)學,今年初三的數(shù)學就等你著呢。另外,你要兼數(shù)學教研組長,對其他數(shù)學老師的教學情況給予指導?!?/p>

        “代數(shù)學我沒有問題,指導其他老師不合適吧?!?/p>

        “合適的。這是學校規(guī)定教研組長的職責。再給你加上初三的體育。”

        “好吧,我努力。做得不好,你隨時批評?!?/p>

        王新東的到來,一下打破了這所偏遠山區(qū)中學長期以來的沉悶。

        王新東從小喜歡打籃球。開學幾天后,王新東就組織了一場籃球賽,有老師學生參加,張校長當裁判。那天,觀看的老師學生大開眼界,掌聲不絕,連張校長都贊不絕口,四年不見,沒想到王新東長得這么高,籃球進步這么快,特別是三步跨籃行云流水,無阻無擋。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張校長當即確定,由王新東牽頭組織附中校隊,把學校氣氛先活躍起來。

        打完籃球散場時,王新東發(fā)現(xiàn)觀眾中有個女的好像是玉琴,只是出脫得高挑挑的,如花似玉幾乎認不出來了。

        山區(qū)附中條件簡陋,老師們的宿舍是一排土木結構的瓦房,單身漢兩人一間。王新東暫時住一間,有新的老師調來再安排。剛剛走出校門走上工作崗位的王新東還是激動不已。他非常清楚,張校長要他回來對他寄予了厚望,他只有以任勞任怨努力工作來報答。

        夜幕降臨,王新東點著煤油燈,宿舍里亮了起來。他打開教材,鋪開教案,他要充分備好第一課乃至今后的每一課,絕不辜負張校長,不辜負父母,不辜負這所給他插上飛翔翅膀的母校。

        第一堂課講得得心應手,學生的狀態(tài)不錯,他盡力采用啟發(fā)式教學,師生互動,效果很好。第二堂課,沒想到,張校長和教導主任在教室聽課,他有些緊張了,不過畢竟是自己的老師,越講越放松,最后完全放開,圓滿收場。張校長肯定地說:“不錯,再接再厲?!苯虒е魅螡M意地和他握了握手。

        講好課是教師的立身之本。王新東一炮打響,贏得了學校領導和同學們的信任。王新東更加充滿信心。

        校隊組織起來后,每天的課外活動基本上以籃球為主,學校氣氛活躍起來了。鄉(xiāng)政府、衛(wèi)生院、供銷社等機關單位喜歡籃球的職工也被吸引了好幾個參加進來。

        玉琴經(jīng)常來看籃球比賽,但是,見到王新東還是很不自然,只是點頭笑笑,轉身就走。王新東覺著也不是滋味,只有禮節(jié)性招呼一聲。

        開學已經(jīng)幾周,按照規(guī)定時間王新東主持教研組活動。數(shù)學教研組三個老師,教初二的劉老師是自己過去的數(shù)學老師,課上得死板但很認真。教初一數(shù)學的是玉琴,在新東的印象中,玉琴初中時數(shù)學學得一般,不過,高中畢業(yè),還不知道是什么情況。

        教研組活動就在王新東宿舍兼辦公室,一張床,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另外一張小課桌上放著一個煤油爐子,一塊小案板和碟勺碗筷,雖然簡陋但干干凈凈。這天玉琴穿了件粉紅色襯衣,頭發(fā)盤在腦后扎了個馬尾刷,額頭越顯寬敞,面容更加白凈,當年的毛頭姑娘已出落成窈窕淑女。到了王新東房子,她羞澀地點了點頭。

        房子沒有多余的凳子,劉老師和玉琴只有坐在床邊。

        三個人分別交流了一下課程進展情況,然后交換看了看教案。王新東翻看玉琴教案的時候,玉琴不時緊張地瞄著新東。王新東理解玉琴,因而他沒有作任何點評。最后定了兩條:抽時間互相聽聽課;隨時交流教案。參加完教研活動,看得出,玉琴壓力很大。

        附屬中學關乎全鄉(xiāng)十幾個村子的住校學生,周末學生基本上都要回家取伙食,星期天下午返校。這天吃完晚飯,不上晚自習,學校和鄉(xiāng)機關的籃球愛好者們又打了一場。窮鄉(xiāng)僻壤,再沒有文化娛樂活動,鄉(xiāng)政府機關單位職工和所在地村子的愛好者都來觀看,歡呼雀躍。王新東的三步跨籃令人大飽眼福,每每掌聲雷動。那天,新東發(fā)現(xiàn),玉琴和她母親也在現(xiàn)場?;@球運動已成為鄉(xiāng)上機關單位互動的橋梁和紐帶。

        散場后,王新東擦洗完畢,剛換了衣服,玉琴提了個新的熱水壺敲門進來。王新東有些驚訝。

        玉琴把熱水壺放在桌上,鎮(zhèn)定地說:“我發(fā)現(xiàn)你還缺一樣東西?!?/p>

        王新東臉一紅:“還沒有來得及買?!?/p>

        “這個你用?!?/p>

        “這怎么行?要不我把錢給你!”

        “王新東,怎么那么見外呀!”

        王新東支支吾吾地應付著。

        兩個人都覺得不自然,玉琴說:“你忙吧,我走了。需要幫忙,給我說一聲?!?/p>

        “沒啥。玉琴,你沒有在學校住嗎?”

        “學校房子緊張,我擠在教務室辦公,住計生站,跟我母親湊合。”

        玉琴走后,王新東總覺得不合適。

        按照學校的要求和教研組的計劃,王新東分別聽了劉老師和玉琴的數(shù)學課。劉老師還是王新東上學時的講法,變化不大。玉琴的課,或許是由于太緊張,上得不夠理想。玉琴走上講臺,學生起立時看見了王新東,臉就刷地紅了,接下來的課別別扭扭,問題出在講有理數(shù)加減乘除混合運算例題,括號前面是負號,括號內沒有變號,結果成為負數(shù),有學生舉手指出癥結才糾正過來。玉琴臉紅得像雞血,說話都語無倫次。王新東聽完課還是沒有點評,鼓勵玉琴不要緊張,教態(tài)再大方點,但是他看到了玉琴復雜的眼神。

        聽完課,考慮到玉琴和他的微妙關系以及女孩子的面子,王新東沒有與她當面交談。他以書信的方式和風細雨般給予了鼓勵并指出教案和課堂存在的問題,他建議一定要吃透教材,寫好教案,組織好課堂等等。寫好后,他往里面夾了五元錢。那天下課順便交給了玉琴。

        中秋節(jié)學校放假,王新東主動要求值班看校。

        晚飯后,鄉(xiāng)機關單位和所在地村子的籃球愛好者們不約而同來到操場,又打了一場籃球賽。機關單位的人看籃球賽已成為一種習慣。那天村子里有兩位現(xiàn)役軍人回家探親也加入進來,籃球打得不錯,場上氣氛一下熱烈起來。王新東三步跨籃成為對方防守重點,三二聯(lián)防密不透風。王新東及時調整戰(zhàn)術,遠投近攻并用,三秒線外吊球連連得手,對方陣腳稍有混亂,三步跨籃趁虛而入。這時對方采取兩人夾擊的辦法防守。就在王新東又一次跨籃跳起,舉手投擲的瞬間,對方后衛(wèi)同時跳起意欲蓋帽,膝蓋撞在新東大腿上,兩人同時倒在地上。

        對方后衛(wèi)爬起來去拖王新東,王新東起不來了。觀看球賽的人們圍過去,只見王新東臉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滾,臉上表情痛苦。正好玉琴也看球賽,趕忙跑過去一看陣勢,說趕緊送鄉(xiāng)衛(wèi)生院吧。球友們扶起新東,大個子后衛(wèi)背上他去了衛(wèi)生院。

        衛(wèi)生院就在學校旁邊,趙院長把王新東扶進急診室,平躺在床上,拍拍打打,捏捏揣揣,一番望聞問切后說:“沒有傷骨,大腿后部肌肉拉傷?!闭f著,招呼助手打來一盆涼水,找來一條新毛巾,冷敷。

        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條件簡陋,也沒有什么太多的規(guī)范要求,說是急診室,也就是一張桌子一張床。鄉(xiāng)上就那么幾個單位那么幾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球友們都和趙院長認識,見無大礙,都擠了進來。玉琴和趙院長更熟,見狀也跟了進來。趙院長一邊換冷敷的毛巾,一邊和大家開玩笑,夸王老師籃球打得好,把機關單位帶動起來了,他也是王老師的鐵桿觀眾。氣氛一下放松了。

        冷敷了好一會兒后,疼痛明顯緩解。趙院長安排把王老師背回去后,繼續(xù)冷敷。冷敷三天后,就開始熱敷,熱敷到腫脹消下去就好了。另外,趙院長開了些跌打損傷的藥,有敷的,有喝的。

        幾個球友把王新東背回宿舍,坐在床邊簡單擦洗了一下,接著冷敷。直到深夜了,照料著吃了藥片,又敷上藥水,才散。玉琴一直跟上忙乎著。臨走時,玉琴要來學校大門鑰匙,說,明天中秋假日,我協(xié)助王老師值班。

        第二天早上,王新東剛起床,玉琴就請上趙院長來學校了。趙院長檢查了一遍新東的傷勢,并扶新東下床走了幾步,認為沒有大礙,緩幾天就好了。然后,讓玉琴打來涼水,又親自冷敷。

        玉琴帶來了早晨鮮炸的油餅,端來一大缸子稀飯。打開煤油爐子燒了壺開水,把房子打理了一遍,待趙院長冷敷完,再敷上藥后,才和趙院長一起離開。

        中午時分,玉琴端來一盆面片。王新東口里支支吾吾,手忙腳亂。新東一緊張,玉琴也很不自然,說:“你慢慢吃,我還有事。”說完轉身離開。

        王新東受寵若驚,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怎么是好。

        傍晚,王新東自己分時段冷敷結束,再喝了藥,敷了藥水,一個人蹣蹣姍姍走出房子。

        一輪圓月懸掛在深邃的天空,靜靜的校園沉靜在清輝里。月光透過操場邊一排榆樹的縫隙漏進來,地上像是灑落一層碎銀,閃閃爍爍。

        這時,校門哐當一響,玉琴走了進來。

        王新東驚詫地說:“玉琴,你還沒有休息?”

        “睡不著呀!你能走嗎,再不敢傷著了!”

        “能行,慢慢恢復吧!”

        “多危險,幸虧沒有傷著骨頭?!?/p>

        “沒事,體育運動,難免碰碰撞撞。謝謝你了玉琴,給你添麻煩了!”

        “有什么麻煩呀,你就愛見外!”

        王新東無言以對。

        “這些天,我一直睡不好覺。自從那天你聽完課,我就再沒好好睡過?!?/p>

        “哦。那有什么。你只是太緊張了,鍛煉鍛煉就好了!”

        “我都沒有信心干了!”

        “沒那么嚴重,教學需要一個提高的過程!”

        “你覺得我是教學的料嗎?”

        “怎么不是,只要努力,沒有干不了的事情?!?/p>

        玉琴還是那個直脾氣,說話咄咄逼人。

        他們走到榆樹下面水泥做的乒乓球臺跟前,玉琴坐在了乒乓球臺子上。王新東在玉琴旁邊一瘸一拐,走來走去的很不自在。

        “新東,你能不能坐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王新東不好意思地坐了下來,他感覺到玉琴今晚情緒激動。

        “新東,你還在記恨我是不?”

        “沒有呀,都過去的事了。”

        “不要騙我,你沒有過去,還在耿耿于懷?!?/p>

        “不會的玉琴,我們現(xiàn)在一起共事,這不挺好嗎?”

        “你好我不好!”

        這話弄的王新東又沒法接茬了。

        月光如水。校園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玉琴猶豫了一會兒,在自己兜里摸出一張紙條,遞給新東?!澳憧纯催@個?!?/p>

        王新東很是震驚,四年多了,還保存得這么完好。

        “你為啥那晚失約?”

        王新東沉思一會兒說:“那一段時間,我情緒非常糟糕,我怕控制不了自己?!?/p>

        “你準備揍我嗎?”

        王新東喘了一口長氣,沒有吱聲。

        “我倒期望叫你揍一頓!”

        王新東陷入沉思。

        “你知道那晚我等到幾點嗎?驚蟄的夜有多冷呀,十一點了我才回去,那晚我發(fā)高燒,燒到三十九度……”

        “我到一中報到后,對讀書沒有一點興趣。人們都說我頂替了你,說得多難聽呀!叫人脊背后指指戳戳的滋味能好受嗎,我好像成了陰險小人,我背不起這個沉重的包袱,幾次絕意退學,我父母守著我做工作,我爺爺進城甚至陪讀。他們給我的解釋是,你爺爺歷史不清,你的政審過不去。新東,我是受蒙蔽的,我啥都不清楚?!?/p>

        “直到聽說你去附中復習準備中考了,我才稍微好受了些?!?/p>

        “中考結束后,我一直關注著你的成績,聽說榜示了,我趕緊跑到縣教育局大門上去看榜,看到王新東三個字,當時,我就激動得哭了,感謝蒼天!你知道嗎,你的情況好了,我的包袱就輕一些。”

        玉琴控制不住自己,哽咽起來。

        “你上師范了,我才開始安心學習。但是,寒暑假我都不愿回家,我怕見你,那年寒假我?guī)状慰吹侥阌谢顒兞宋业募軇荩吹贸瞿銓ξ矣卸嗪?。只要記起,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哭。?/p>

        王新東瞅著深秋的夜空里那輪圓月,心里五味雜陳。

        “新東,我知道你還在恨著我。但你不知道我這幾年是怎么過來的。有些事情我原本都不想給你說,但不說,你可能會永遠蒙在鼓里記恨我一輩子?!?/p>

        王新東平心靜氣地聽著。

        “公社劉主任讓我上高中是有意圖的,他下村到我們家第一次看見我,心里就有了歪主意,對我家非常關心。我上高三時,一次星期天請我到他們家里吃飯,我見到了他家那個比我大好幾歲的兒子,個子不大,傻兮兮地,好像頭腦都不清整,在縣農具廠當工人。過后沒幾天,我母親給我說劉主任要娶我給他兒子當媳婦,我這才恍然大悟……”

        王新東聽得聚精會神,眼睛盯著玉琴,一眨也不眨。

        “你知道我的脾氣,我一下大發(fā)雷霆,堅決反對。覺得有種叫人算計了的羞恥?!?/p>

        “我的父母頭腦簡單呀,以為劉主任已調進城在農業(yè)局當副局長,兒子在農具廠當工人,家庭條件很好。只要我愿意,將來我就有城市戶口,可以安排工作,就是城里人了……”

        “我斗爭到現(xiàn)在,都到了背叛家庭的程度了,劉主任還在給我父母施壓,我父母還不死心。”

        王新東突然站了起來:“你的父母怎么這么糊涂,為什么要活在別人的牢籠之中,劉主任是個什么東西,就是一匹披著羊皮的狼!”

        王新東有些激動,接著說:“玉琴,這次你的民辦教師還是他們弄的嗎?”

        “不是,我已經(jīng)和他們斷絕來往。新來的鄉(xiāng)上領導重視教育,在全鄉(xiāng)高、初中生中公開招考了一批民辦教師,我正趕上,成績還行吧,留在了附中?!?/p>

        “這就對了玉琴!路,要自己走,你父母的那一套要不得!”

        “新東,我知道你恨我,瞧不起我。但我也不容易呀,這四年的日子我比你痛苦你知道嗎?”玉琴說著,淚流滿面。

        好一陣子,玉琴從兜里摸出五元錢,扔給了新東。她傷心地說:“新東,再怎么樣,我們還是同學吧?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吧?你都是師范的高材生,咱們學校的頂梁柱了,你怎么就不寬宏大量點呢?你參加工作,我說不出來的高興,給你買個熱水壺祝賀一下,你怎么就這么見外呢?你真想和我一刀兩斷嗎?”

        王新東瞅著玉琴,不知怎樣是好。

        玉琴越哭越傷心,滿腹酸楚似乎哭不夠、道不完。

        王新東心里的冰山好像崩塌了,胸腔空蕩蕩的像空曠的山谷。

        微風徐來,榆樹葉沙沙作響,地上碎銀一樣閃閃爍爍的光點忽明忽暗,中秋的夜越發(fā)神秘。

        哭夠了,玉琴緩緩地抬起頭。

        “玉琴,委屈你了!”王新東終于發(fā)出深深的感嘆。

        玉琴擦干眼淚,歇了會兒說:“你那天突然來聽我的課,我一下子有些懵了。課講了個一塌糊涂,我丟盡了人。下來后我一片迷茫,像是走在無邊無際的沙漠里,看不見盡頭。你給我寫的信我看了幾遍,要不是你的鼓勵,我真的一點信心都沒有了。你指出的教學上的問題我很欽佩,這是我從教以來第一次得到這樣專業(yè)的指導,我感激不盡,正在改正?!?/p>

        “另外,我有個想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p>

        “什么想法?”

        “我邊學邊教,從初一跟到初三畢業(yè),想把初中數(shù)學弄通。同時,擠時間復習其他課程,萬一有民辦教師轉正或什么機會。”

        王新東肯定地說:“玉琴,這個想法非常好,我首先支持。有什么困難我?guī)椭?。只要你行大道,走正路,相信前程一定光明?!?/p>

        這時,抑郁困惑了幾年的山村女子,再也忍受不了心靈的煎熬,一頭撲進王新東懷里。

        圓圓的月亮升到中天,像慈祥的母親,笑吟吟地照著靜謐的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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