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建石

20 世紀80 年代初有首家喻戶曉的少兒歌曲《春天在哪里》，而今回味這熟悉的旋律，我常常會問：風景在哪里？

風景在哪里對現(xiàn)代人幾乎不是問題，起碼那么多由國家認定的A 級旅游景區(qū)是明明白白、一目了然的。前些年那句流行語“詩與遠方”現(xiàn)在依然很熱很潮，許多人還是喜歡說“風景在遠方”。

風景在遠方嗎？遠方特別是未至的遠方有風景，那是肯定的。所謂風景，即自然風景和人文風景。人們看的，無外乎這兩種風景。王勃言“儼驂 于上路，訪風景于崇阿”，奔月、飛天、空中樓閣、御風而行一直是先人的美好想象，有的夢想如今已變?yōu)楝F(xiàn)實。躡巉巖、穿重泉、行崎嶇，途中可能會見到引人入勝的琪花瑤草、古柏蒼松、突兀怒峰、崆峒怪石、老猿叫月、野鶴唳云。但我總覺得，忽略家門口的日常和神奇，不太可取。

遠處的風景可以欣賞，但日常生活才是更真切的人生，它就在近處、就在身邊。歷盡世事才會明白，積極向上的進取心、五彩斑斕的夢想固然重要，但眼前擁有的看似平常的身邊生活，才更值得珍視。家門口就有好風景，乘公交，可以直接賞街景；小河淌水是小夜曲，“聽取蛙聲一片”里有詩。詩就在身邊，向往的“遠方”說不定身邊就有，只是被遠視眼和浮躁心忽略了。我們小時候不以為奇、抬頭便見的日月星辰，平平淡淡充盈耳鼻的鳥語花香，甚至還有許許多多那時候未加珍視的東西，現(xiàn)在想起來又是無法復原、令人無限向往的了。有人說，回不去的是曾經(jīng)，留不住的是風景。正因為留不住，就更不該錯過。

世間處處有風景，風卷流云、細雨瑞雪，大自然每一瞬間所呈現(xiàn)的畫面都是獨特的，甚至是純潔、唯美、神圣的。即使平躺著也未必沒有風景，何況沒有風景其實也是風景。幸福常常隱藏在平常事物中，一片廢墟中說不定也有你期待的冷暖。不是說垃圾是放錯了地方的寶貝嗎？東南西北、天地萬物，不管遇到什么都可能成為風景，各有各的風景?！胺N豆南山下”的人不一定能夠發(fā)現(xiàn)平淡自然的“草盛豆苗稀”中有詩意，“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者可能只感覺到田園勞作之累，無法想象自己會成為詩人眼里鄉(xiāng)村美景的閃光點?！凹t杏枝頭春意鬧”，視覺挪移為聽覺進而有了美好展望，想象的翅膀讓顏色和香氣都有了奇妙、熱鬧的聲音。風月無邊，移步換景。遠離塵囂，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源生活其實也多清歡，“手把青秧插滿田”時，“低頭便見水中天”，懂得“低頭”，不用遠望便能看到水中倒映出來的一片美麗藍天和朵朵白云，進而還能心情舒暢地悟到“退步原來是向前”。這時的“低頭”，又何嘗不是人生的處世智慧？“布袋和尚”的“布袋”簡直就是個參透大自在、充滿“妙計”的“錦囊”，難怪有人說旅行未必出遠門、未必去遠方。喝茶入口也是出發(fā)、旅行，那是跟隨茶湯一起完成暖胃、暖心的心路旅程。

鬼斧神工的自然造化之境也是難得的風景，它們形狀不同、風格各異。風馳電掣、電閃雷鳴的迅猛，山崩海嘯、烈火紛飛的震撼，峻嶺崇山、驚濤駭浪的威儀，芳綠萋萎、萬紫千紅的風姿，孟浪與矜持間、坦露與含蓄間、豪邁與憂愁間、激昂與低沉間，流水婉約與白云飄逸間、陣陣蟬鳴與田田荷花間，不僅給予生命在時空中的環(huán)境和背景，而且還給予人們各種美不勝收甚至動人心魄的風景，能夠讓你忘卻塵世間的一切。自然多好！山是不扭捏不造作的山，水是原生態(tài)清澈的水，風光一無人為的修飾。自然美美在自然，美在輕盈、和諧、幽靜，美在原始天真、渾然天成。在沒有任何人文故事的情境中，自然風景能夠讓你憑直覺感受造物主的偉大，而文化浸淫后則又平添神圣。婦孺皆知的“獨釣寒江雪”，那雪野的江景，多好的寒江獨釣圖！那“鳥飛絕”“人蹤滅”時的“孤舟”“獨釣”，再由“千山”的遠景、“萬徑”的近景突出“寒江”的特寫，將作者被貶永州時那陰冷寂寞的生活氛圍和孤高傲世的品格，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

楊萬里在《下橫山灘頭望金華山》中寫道：“山思江情不負伊，雨姿晴態(tài)總成奇?！甭眯械哪康钠鋵嵅恢辉诮K點景區(qū)，最美的風景也許在路上，讓心情記錄旅行的內(nèi)心意義，享受的是整個過程。雖然前方的美景才是我們的目的地，但“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沉舟側(cè)畔”也有“千帆過”，千千萬的道路提供了形形色色、五彩繽紛的旅途，如果心心念念的只是終點，那么本該好好欣賞的一路風光就很可能被錯過。我們以前只知道過節(jié)，還沒有多少旅游的概念。當然，出門玩也是有過的，那是單位組織的活動，有時候須是先進個人什么的才能參加。這時候賞心悅目的浪漫旅游往往成了起早帶晚趕路的旅行，“上車睡覺，下車撒尿，景點拍照”，匆匆忙忙把幾處風景一鍋燴掉，眼睛幸福沒幸福不知道，反正腿是苦了、腳是累了。《東坡志林》里的《記游松風亭》，說蘇軾寓居惠州時，有一次登山累了，看松風亭尚遠，于是轉(zhuǎn)念一想：“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于是感覺“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無論何處，一步有一步的風景，一路有一路的風光。我們的許多旅行都是從一個熟悉甚至待膩了的環(huán)境，奔波加上顛簸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去看風景。陌生的地方，總是新鮮的、新奇的。有時候到了“遠方”后發(fā)現(xiàn)，也不過如此，于是積累多時的憧憬往往很快成了失望，還經(jīng)常為集體出行所累。當我們沉浸在風景中時，無意中可能也會成為別人眼中的風景。就像卞之琳《斷章》所言：“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笔堑?，世界永遠不設(shè)旁觀者的席位，我們一樣是風景。你看風景時，風景其實也在看你，我們也是別人的風景。是不是可以說，不煞風景就是風景？自得其樂、樂在其中，就像莊子與惠子對話的末尾，莊子所說：“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大江大海有波濤洶涌，池塘小河有水平如鏡。征行遠足天涯，飽覽名山大川；細探身邊風景，欣賞各色風物。仰起頭，浩瀚蒼穹就是最美的風景；俯下身，在大地上就能遇見最美的風景。所謂“一窗美景王維畫，四壁青山杜甫詩”。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植物花朵，都呈現(xiàn)出色彩之美。四季青、月季花、日日紅，這些名字就告訴我們不必刻意尋找春天，花兒有時候就在眼前，只是我們熟視無睹、缺乏發(fā)現(xiàn)而已。博爾赫斯曾說：“花開給自己看，卻讓許多眼睛找到了風景。”云卷云舒，春去春來，花開花落，潮起潮平……只要入目，只要善于思考，只要有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這些不都是風景？不都可以入“詩”？自然風景雖是與人類的美學感知相對應(yīng)的不變的自然畫面，是帶著原生態(tài)甚至原始浪漫色彩的圖景，但因為有了觀者眼睛加上內(nèi)心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解讀，便能使你愉悅、開闊，也可讓你受到啟迪。天地悠悠漫無邊際，生活從來不缺風景，關(guān)鍵是要有欣賞的心。每日至少見兩三次的“盤中餐”，看似尋常無奇，卻實實在在地滋養(yǎng)我們的臟腑、融入我們生命的每一天，也是一種風景。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風景是人們情感的附會。心花怒放，就容易感覺什么都好看。宋人早就有“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的論斷，風景無性無情，造化無善無惡。王陽明說心外無物，人們的主觀性讓無論以什么形式存在的風景自然融入心靈，風景才有了豐滿情感，才容易呈現(xiàn)出光怪陸離的風采。是人類的心靈，給了風景以飛翔的翅膀。人生充滿了忙碌與奔波，從小到大一路都是風景，不論走到哪里處處都有美麗的風景。人的心情總會伴隨風景而變，入心便是美景。而觀景則不同，即便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也得繼續(xù)向前。說“眼前有景道不得”時，這“道不得”其實已經(jīng)“道”了。我們就是在奔走的途中選擇著自己的風景，給人生尋求一片廣闊的天空；在追求的途中捕捉自己的風光，給生活尋找一處溫馨的環(huán)境。

好風景還得有好的觀景位置，同樣的風物，在春夏秋冬不同的季節(jié)，在白天夜間、晴雨陰天不同的時候，在不同人的眼中，會有不同的風釆呈現(xiàn)，需要站在不同的角度去感受。同是長江，幾度遭貶的蘇軾鐵板銅琶高歌“大江東去”，而李煜則多愁怨嘆“一江春水向東流”；同是落花，龔自珍看作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無私愛心奉獻，而在林黛玉眼中則是“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的無助、凄楚、哀憐；同是明月，張九齡吟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后，觸發(fā)了思親的無限情愫，而張若虛發(fā)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后，引出的是深邃的哲理思考。平面有景，立體更是景。景色不光要看平視的色彩斑斕，還要看仰視的巍峨雄偉，更要登高遠望和俯視的廣闊無垠，所謂“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現(xiàn)在早已不只是上樓、登頂，航天登月、入地探測已是捷報頻傳，三維之后又有四維甚至五維之說。

詩和遠方并不神秘，也未必要登高望遠。山水有清音，樂在行走中。趁還能走盡量走，可以遠行，也可以近游。近處的風景也不要都想著留待最后走不動的時候去觀賞。天有不測風云，誰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出現(xiàn)變數(shù)不能走了呢？澄懷觀道，靜照忘求。交通便利、交流頻繁的當下，“遠游”已成常態(tài)。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堅定不移地以信仰的無窮力量，不失時機地領(lǐng)悟人生的一路風景。既追逐詩與遠方，更保留、回味兒時的月光，珍惜、發(fā)掘腳下的每一寸土地，珍視、發(fā)現(xiàn)身邊的每一片風景。同時也不要忘記境由心生、物隨心轉(zhuǎn)，心之所向、境之所在，最美的風景其實在心里，而且生活中能夠同行的人比風景更重要，何況很多時候同行的人本身其實就是最美之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