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小娟
我的毛丫今年十歲,到這個夏天,我在清徐城住了整整十年,我婆婆也在這兒住了十年。清徐城在哪兒?它背依呂梁山,懷抱東湖水,頭頂著陳醋罐子,臂挎著葡萄籃子,面朝著省城太原。自打濱河西路南延后,太原好比向外伸出了一條小舌,清徐城就成了那舌尖上的一顆甜蜜蜜的大金瓜。
這十年之中的前七年,我和老公一直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當老師,我們的工作十之八九兩頭見黑,忙得跟陀螺似的。城里的家對我們來說是只具形式而不具內(nèi)容的,我不相信晚上在城里睡一覺就能睡成城里人。
我婆婆就不一樣了。十年前,我正需要她幫我?guī)Ш⒆拥臅r候,她離開山村老家來到清徐城,在我家附近的煤運公司食堂找了份工作,同時住進了煤運公司的職工宿舍,美其名曰“方便照顧我們”。這些年,她從煤運公司跳到新紫金飯店,又從新紫金飯店跳到了縣城中學的食堂,直到三年前毛丫的嬸子生了小孩,她才回到了我小叔子在城西的住處,給人家?guī)Я撕⒆印?/p>
這十年的分分秒秒,我婆婆吸著清徐城的空氣,逛著清徐城的大街,說著清徐城的事情……她是把時間的格子抻開,把她自己的汗毛掀開,和這座城皮貼著皮、肉挨著肉廝守著過的。她知道西門坡菜市場幾點有廉價菜;知道商貿(mào)城誰家的衣裳質(zhì)量好;知道湖東二街配鑰匙的小攤在清徐路和書林巷中間的哪個位置;知道陳莊的神婆婆住幾棟幾號,還知道縣醫(yī)院星期幾有哪科的省級專家坐診……她穿著清徐城女人們流行的格子大衣,跳著最時髦的廣場舞,還聊著一圈清徐城的伙計;她爬過馬鳴山,上過無梁殿,游過寶源老醋坊,摘過葡峰山莊的葡萄,做得一手地道的清徐“沾片子”,還把一口濃重的山民話改成了不折不扣的“清普”。如今她說“進城”再不說“下城”,說“搟面杖”再不說“棒槌”,說“閨女”再不說“奴子”,說女孩子“卡喜”“喜人”再不說“拴者”,說“干事業(yè)”再不說“鬧社世”……她跟這座城仿佛血肉相連,長在了一起。
這十年間,家里的另一個人,我公公,一直還住在山里。清徐城西北東于鎮(zhèn)一帶的群山,雄壯巍峨,山上的村子星羅棋布,與西邊的交城、北邊的古交連成一片,自古就是呂梁山雄渾的一脈。我公公就住在那山間的一道褶皺里,那里有一爿廢棄的煤礦,北邊一排活動板房是過去的辦公室,西邊一排青磚瓦房是倉庫和灶房。他在那里做看門人,負責照看那兩排破屋子。因為煤礦已經(jīng)廢棄,所以沒有水電,只一年到頭給他供著兩車煤炭。山上村子那么多,這里卻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出山的路通向方山村,進山的路通向他自己的村子申家山村,抬頭望,一座村莊高踞于對面的山頂,那是當年日本鬼子都爬不上去的太平莊。
可以想象,我公公的生活簡單而原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兩頓飯,中間的時間他慢悠悠晃進山里,跟自家村里的幾個老頭老太太湊一桌麻將。礦上不缺頭燈,時不時地,他趁著進村順便帶幾個回去充充電,晚上需要時照個亮。房后不遠處的河溝里有水,他隔天去打一桶,下雨時,門前的兩口大甕蓄滿水,也夠他用好幾天。
春天,我公公在門前的空地里種上幾壟蔥,幾壟黃瓜,幾壟西紅柿,幾壟南瓜,幾壟土豆;夏天,他種上幾壟白菜,幾壟蘿卜。天旱時,他種的菜尚且夠他一個人吃,雨澇時,還能分我們一些。公公的存在感和成就感絕不在這幾壟菜上,而在屋子對面的山梁上。那里有一小塊葡萄田,是公公辛辛苦苦墾出來,挑水挑糞養(yǎng)出來的。他集結(jié)了從前他種過的所有葡萄品類,從修剪到采摘到埋枝,他不許任何人碰一下子。葡萄田上方罩著防鳥雀的網(wǎng),每一串葡萄上都包著牛皮紙袋。那些紅的、綠的、白的、紅的、黑的,長的、圓的、扁的葡萄就在公公一天天的仰望和期盼中鼓起來了。每年到了葡萄成熟的季節(jié),公公總是打電話催我們,趕緊回來剪葡萄!再不剪都讓“賊骨頭”們偷了去!常常是我婆婆和我老公回去之后,葡萄才剛剛泛白,酸得讓人直流眼淚,我公公已經(jīng)把它們剪下來放在了紙箱里。我婆婆罵他,種了一輩子葡萄,你不辨葡萄生熟,可惜了那上好的網(wǎng)子和牛皮袋!
我公公便一口吃下一整串葡萄,汁水流得滿下巴都是,酸得我都忍不住要齜牙,他卻一邊嚼一邊嘀咕:酸了?胡說,可甜了呀。額(我)看是清徐城的飯把你們的嘴喂刁了吧?
除了在種葡萄上花些錢,我公公幾乎是不需要錢的,即便想買一塊豆腐,想割半斤肉,附近也沒地方去買。我婆婆領(lǐng)著他的工資。她會隔三岔五托人給他捎去幾包煙,幾斤炒面,這才是他全部食糧的靈魂。
一年到頭,公公下山的次數(shù)是數(shù)得見的。過大年,過中秋,我們一家吃團圓飯,公公必定不會缺席;親戚們在清徐城“辦事宴”訂了酒席,公公也會下山湊個熱鬧。最隆重的,要數(shù)每年的正月初二,我老公的外婆召集一大家子人在城里他舅舅家聚餐,婆婆姊妹四個帶著她們的家眷熱熱鬧鬧擠滿一屋子,公公一定是四個連襟里嗓門最高、最歡樂的一個。我悄悄跟我老公說,你看爸,一定是在山里悶壞了,饞壞了,顧了吃顧不了說,顧了說顧不了吃,這會兒臉上再長出一張嘴就好了!老公說,你錯了,不能只看這一會兒,爸樂得住山里呢,你讓他下山他才不樂意呢。
那一頓飯,公公總是喝得爛醉,任憑婆婆在一旁咬牙切齒地罵,他不放筷不停杯,只管慢條斯理地吃,慢條斯理地說,一桌的人都吃完了,就看他一個人在那兒暢快吃,開懷喝。飯桌上的魚啊,肉啊,大家在年前就吃得不稀罕了,只有我公公的胃里一年到頭盡是清水白菜,寡得刮不出二兩油,他一上了桌,那些盤盤碟碟只怕都省得洗了。公公一邊吃,一邊得意著,額(我),申二子,在清徐城有兩座樓!申家山哪怪(個)老漢能跟額比?額兩怪兒吃(娶)的都是全村最貴的媳婦子,知道甚貴了?文化貴!教書先生,外(那)不是一般文化……公公自顧在那兒說,我們一家臉都紅到脖頸了。婆婆竊竊地罵,豬腦子不如,一輩子鬧不清一套樓和一座樓,再說,外樓房是你置的?你在清徐城住過幾天?倒有臉說了……我想起公公第一次來我家,下樓時,走到一層還低著腦袋徑直往地下室沖,是我上前一步把他攔回來,給他指了面前大敞的樓門。公公那時還沒住過樓房,他哪里知道什么地下室,他以為下完所有樓梯自然就是出口。
這一頓飯吃完,公公的年就算徹底畫上句號了,而清徐城的年才剛剛開始。這山根下的平川縣城,安寧富庶,古老傳統(tǒng),又在太原近郊,過年也自然過得有聲有色,隆重體面。且不說正月初五“送五窮”吃餃子、十五看花燈吃元宵,十六舉城上街看社火那才叫熱鬧。清徐城的社火遠近有名,背棍、鐵棍、高蹺、旱船、舞龍、秧歌應(yīng)有盡有,到晚上還有架火,龐大的煙花盛宴,把太原人都能吸引過來。但是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和公公無關(guān)。
婆婆生得粗壯,她和我老公兩個人駕起大醉酩酊的公公,一邊跟大家打著哈哈說煤礦不能誤工,怕老板發(fā)現(xiàn)扣工資之類的話,一邊下樓把他扶到車里,只在我和毛丫遛個彎走回家的工夫,我老公就把他爸送回礦上了。
礦上的日子沒有年,沒有節(jié),有的只是春夏秋冬,風霜雨雪,有的只是申家山村忽而會少一個的在栓翹老漢家門口大石頭上排排坐曬太陽的老人。這些年,村里唯一的熱鬧就是辦喪事,除了自家村的,還有山下的城里人在這里置了墓地的。這幾個老人差不多只有在見鬼的時候才能順帶見到些活人。
我公公他們是把日子熬熟了,過透了。日升日落,周而復始,他們像山上的老棗樹一樣巋然不動。歲月和生命在他們眼前一望即穿,天涯盡頭就是四面山上數(shù)不清的圓圓的墳包,他們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樣熟悉它們,這邊到那邊,一步之遙,他們說笑著,站起來,拍拍土,就過去了。
2019 年臘月,年根下的清徐城,過年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濃。各大街搭起了紅彤彤的彩門樓,路旁的樹上掛起了彩燈,數(shù)不清的燈帶閃起來了,眼看著,紅紅火火的大年要來了。就在這個當口,一種叫“新冠”的病毒來勢洶洶殺向人類,這注定是個歷史性的時刻,人類漫長的抗疫歷史由此拉開序幕。一夜之間,關(guān)于“新冠”的各種信息鋪天蓋地而來,席卷了整座清徐城。沒有一個人可以置身事外,沒有一個人不會談“疫”色變。所有的人像得到了統(tǒng)一號令,齊刷刷主動禁了足。為了抗疫,這個年只能潦草些過。而這些,住在大山褶皺里的我公公,全不知道。
大年三十下午,我公公還像往年一樣,早早就打電話催我老公去接他下城到我小叔子家,跟我婆婆團聚,跟我們一起過年。按往年的習慣,這一趟下山,公公要在城里住兩夜,除夕晚上住一夜,初一晚上再住一夜,初二一早直接去舅老爺家參加一年一度的家庭大聚會。大年初一,我們在飯桌上聊來聊去就是“新冠”,說這病毒有多可怕。公公只管埋頭吃他的菜,不搭理我們?!靶鹿凇笔莻€什么鬼,他不感興趣,也懶得去問個明白。
老公說,按目前的形勢,咱家明天的聚會最好取消,響應(yīng)國家的號召,人人都要行動啊。飯要緊,還是命要緊,是不是?
本以為公公沒在聽我們說話,誰知我老公剛說完這一句就見他突然擱下筷子,跟他兒子急了眼。我第一次見公公擺起父親的架勢來訓斥兒子,他那一對大而凸的眼睛里眼白碩大且布滿紅血絲,看起來簡直觸目驚心——就像一對受苦受累的老牛的眼睛,倔強而委屈。誰家過年不吃飯?一年到頭鬧社世,過年見面叨歇叨歇(聊聊天)就能得了病?你們不想去就不要去,額一怪人去吧。
他肚子里攢了一年的話,只等著明天跟連襟們一吐為快。他怎么舍得不去聚餐。見我老公攥著手機還要爭辯,他一把將它奪過來,拍到桌子上,然后一聲令下,不要說咧,吃飯!
我老公挨了訓,只好灰頭土臉耷拉了腦袋接著吃飯,我知道他心里是不服氣的,他吞了聲是因為他認為這些事跟他老爸磨破嘴也說不明白,他不想白費力氣。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大年初二一早,大家庭群里有了消息:外婆不請客了,因為“新冠”。我老公看了一眼,急忙翻身下了床,說,不能睡了,爸肯定發(fā)火了。
不多一會兒,我婆婆來了電話。電話里她哭哭啼啼,連聲告狀。原來,她和小叔兩口子也看到了群里的信息,他們幾個聊了幾句“新冠”,我公公以為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他發(fā)了大火,抓起棉襖就要走,他們攔都攔不住。我公公說,一年到頭不見面,額就不相信因為這事就不讓吃頓飯,人到死的時候都得死,王八活千年也免不了去見閻王爺,天塌下來人也得吃飯!怕死就都不要活咧……
我老公掛了電話徑直去拿外套。我問他這是上哪兒去?他說我把爸送回去。
我婆婆矯情,我老公處理事情簡單粗暴,小叔兩口子向來不吭聲。對我公公,他們看似態(tài)度不同,我卻看到了他們藏在心里的兩個一模一樣的冷漠字眼:不親。
那個年,我公公只過了一半就被送回了礦上。我老公過去接他,家里其他人就都順水推舟,誰也沒再挽留。這個犟老頭只好梗著脖子氣呼呼地回去了,我猜他一定會說,一年365 天,少一頓額餓不死!你們以為額稀罕這怪清徐城?額才不稀罕!
我還知道,公公回到村里一定不會這么說,他會告訴他的幾個老伙計:還是清徐城好,地暖熱得和夏天一樣,額穿怪背心都直冒汗!下面城里瘟疫鬧得厲害,不讓坐大桌子吃飯咧。
他的那幾個老伙計沒住過有地暖的屋,也沒下城過過年,更不知道“新冠”,無論他說什么,他們都信。
我一直都覺得我公公很可憐。有幾次我跟老公商量,你看爸都七十了,是不是該辭了工作回家養(yǎng)老?咱們養(yǎng)他也養(yǎng)得起。我老公說,爸辭不辭工,得爸和媽定奪。我再要說什么,老公便瞪大了眼——那雙來自他們申家?guī)浊昵霸炀偷囊浑p眼睛,讓人欲言而非止不可。
我公公愿不愿意辭工我拿不準,但我猜想婆婆準是一萬個不同意,對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我婆婆是個嗜錢如命的女人,她愛錢愛到六親不認的地步,十年前我就領(lǐng)教過了。
那年夏天,我休完產(chǎn)假,正做秋季開學上班的準備。婆婆那時已經(jīng)在煤運公司上班,因為公司離我家很近,每天下午她會抽兩個小時過來看看毛丫。婆婆的愛干凈頗有些過分,抱孩子時小心翼翼,生怕弄臟一點點。她常跟我說,別看我生過兩個孩子,我沒洗過一塊尿布。我問她,誰洗呀?她得意地笑笑說,都是你們爸洗的。
我只知道公公大婆婆十三歲,卻萬萬想不到這十三歲的夾層里存放著如此天高地厚的寵溺。我有些嫉妒她。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又淡淡地說,我兒子在我身邊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現(xiàn)在可憐了,洗衣拖地樣樣得干。她一邊打著響舌逗著毛丫,一邊笑瞇瞇地沖孩子再來一句,清徐城的女人就是地位高,就是地位高。
這話聽起來酸酸的,她把做家務(wù)跟城里鄉(xiāng)下扯在一起實在沒道理。更何況她連一塊尿布都沒洗過,地位不是更高嗎?可我還是忍著,我想秋天開學我要上班,到時還得她幫我?guī)Ш⒆?,我得哄她開心,讓她安安心心含飴弄孫。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長著呢,婆媳之間總有磕磕碰碰,針尖和麥芒總得有一頭打彎。
我一向自認為很會“察言觀色”。婆婆每天下午來看毛丫時,穿得整整齊齊,拎著小包,像個坐辦公室的妖嬈女人,小區(qū)院里帶孩子的大娘沒一個是她這樣的。我估摸她不一定舍得辭掉那份工作,回家來帶孩子。不過這樣的念頭常常是一閃即過,我使勁告訴自己,不可能,她可是毛丫的親奶奶,這清徐城哪家奶奶不給帶孫子?
因為心里惴惴的,又不會花言巧語收買她,我只能給她買鞋、買衣服,給她最實惠的東西,還經(jīng)常在她耳邊吹著風:等我上班了,你喜歡什么跟我說,我給你買。
日子一天天過去,進了八月份,我開始嘗試給孩子斷奶,我必須在開學前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妥當。我如坐針氈,婆婆卻只字不提。于是我央老公去問。老公說,當然給帶。你媽在外地,她不帶誰帶?我說,那你問問。老公說,那還用問,放一百個心。
我再催,我老公便說,我媽常說你沉不住氣,你還真是。到了八月二十三號那天下午,婆婆照例來看毛丫。趁她抱著毛丫轉(zhuǎn)到陽臺上,我又給我老公使了個眼色。他支支吾吾,還是那句話,不用問。他的眼神和聲音都很沒底氣,我明白了,他不是不想問,而是不敢問。這么多年,我太了解他了。他每遇到不敢面對的事,就直接選擇逃避。他繞過去,等著我去碰壁。關(guān)鍵時候他總是萬般珍惜他那一點可憐的面子。有什么辦法,只能是我,鼓起勇氣問她。
婆婆的回答雖不出意料,但仍讓我大跌眼鏡,好像我的孩子跟她沒半毛錢關(guān)系。她說,誰說我要幫你們帶孩子了?我從來沒說過呀!
我的心涼了個透。再看看我老公,他一言不發(fā),好像這件事也跟他沒半毛錢關(guān)系。孩子是我生的,難道帶她長大就該是我一個人的事?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之前有同事給婆婆“開工資”的事,我便忍住眼眶里不停打轉(zhuǎn)的眼淚,退一步再作試探。
婆婆好像早有準備似的,我的話剛出口,她就接上了:我這當媽的,怎么能掙兒子的錢?給別人去掙吧。
別人我怎么放心?毛丫身體弱,再說我們兩個一整天不在,把家留給外人怎么放心……說這些話時我已經(jīng)帶了哭腔,我怎么都想不到我婆婆這般冷血。
老公過來拉我,說,算了,我們雇個阿姨吧。
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開學,我們?nèi)ツ睦锕桶⒁??我沖我老公吼,你看,我猜對了吧,你媽就是不給咱帶孩子!
婆婆只準她矯情,見不得我矯情,看我哭了,她越發(fā)刻薄起來,她說,這樣吧,誰生的誰管,你生的你管,我生的我管。我家二小子還沒媳婦,我要掙錢給他買房子。
你就是跟我們不親!我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話說了出來,反正撕破臉了,我也不在乎了。我說,你太自私,一家人不親還算什么一家人!
誰知,婆婆的話來得更絕,你跟我們哪是一家人,媳婦是買的,誰親誰?
這是我第一次也必定是最后一次跟我婆婆正面交鋒。這次斗爭慘烈至極,且以我的滿盤皆輸而告終,之后我甘拜下風,發(fā)誓再不和她爭執(zhí)。我的慘敗最終博得了我媽的同情,我媽聽到我在電話里哭,急急忙忙趕了回來,她和我爸經(jīng)營了十多年的生意就此宣告結(jié)束。
這之后,我跟我婆婆少有來往,我們各忙各的,就像她說的,誰生的誰管。我們都為自己生的孩子拼命工作,使勁攢錢。很多時候,我們似乎處于一種彼此遺忘的狀態(tài),不過節(jié),無大事,我們誰都想不起誰。
我公公呢,不愧是夫妻同心,他的旗幟完全倒在我婆婆那邊,知道我和我婆婆結(jié)了怨,他還怨懟我:不就是沒給你料娃娃(看孩子)?誰料不一樣?娘娘(奶奶)應(yīng)該料孫子,婆婆(外婆)就不應(yīng)該料外孫?
有一年夏天,公公爬樹摘果子,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尾椎著地受了傷。我老公接到電話后,火速回到山里把他送到了醫(yī)院。還好傷得不重,拍了片子,簡單處理了一下,大夫說回家臥床一段時間就好了。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個時候得有個人回去伺候他。
辦了出院手續(xù),婆婆安排我老公把我公公送回礦上,順帶跟他說:你就別回來了,留在礦上伺候你爸。我們都上班,只有你過暑假,正好。盡管我公公一再擺手說,都去上班都去上班,不要耽誤了掙錢。額是豬皮狗骨頭,不用你們管也能好,我老公還是謹遵我婆婆的命令,把我公公送回去之后就留在了礦上。其實那段時間,我正要去參加一個兩星期的培訓,老公還有照顧毛丫的任務(wù)。他給我來了電話,說他不一定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毛丫,還得麻煩我媽帶。
三年前,縣教育局實施跨校競聘政策,我和老公前后調(diào)回了清徐城?;爻呛笥H戚們的紅事白事、孩子們的生日滿月什么的,只要請了我們,我們就盡可能去捧捧場,也順便帶著毛丫去搓一頓。毛丫跟我公公一樣,對吃這件事情有獨鐘。當然,這跟我平時的伙食質(zhì)量有一定關(guān)系。這樣一來,我們見到我公公和婆婆的機會多了。我婆婆總是早早在女賓席上給我和毛丫占好位置,我們娘倆還未落座,她就開始給一桌的客人介紹這是她的孫女,這是她的兒媳。等到上菜后,她又不停地給毛丫夾菜,我們都不愿拂她的面子,只管低了頭安靜吃飯。
有一次,正吃著,忽聽到一個阿姨說,你也快吃啊,別光顧給她們夾菜,自己給餓下。當時我的心就像被鞭子狠抽了一下,一塊牛肉在嘴里正嚼得帶勁,忽然就沒了味道。我抬起頭,果然看見對面的一個方便面爆炸頭阿姨正乜斜著眼瞪著我,她那鄙夷的神情之下是一張橫肉堆疊的臉,每一道深深的肉溝里仿佛都長著一壟一壟粗壯無比的黑字金剛:這是人民教師?文化人?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這樣不懂得孝敬老人!
我設(shè)想過很多次我不是人民教師,以我在講臺上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自信和口才,我不相信我不能罵她們個天翻地覆慨而慷。可我偏偏就是人民教師,我只能恨恨咬了牙繼續(xù)吃飯。只聽我婆婆說,我就喜歡看她們吃,她們吃飽了,我一口不吃都覺得飽!她那過分的狎昵之下掩藏著過分的妖氣,真情和假意在她臉上竟然如出一轍。人們都說婆婆生得好看,在我看來,她的長相,不過是“一白遮三丑”,錛兒嘍頭、眍眉凹眼,怎么看怎么刻薄。我知道我這樣想是不道德的,我對她心懷恨意,這恨意像滴在我心頭的一滴墨跡,天長地久地,透心地,黑。
還有一次,在包間里。宴席差不多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我婆婆掏出了一張100 元的紅票子,硬要塞給毛丫。毛丫不要,兩個人推來推去,引起了一桌人的注意。毫無疑問,我又是最尷尬的一個。我說,不年不節(jié)的,給錢作啥?我婆婆說,一家人還管什么年呀節(jié)的,平時照顧不上毛丫,給孩子個零花錢。就在這時,我公公進來了,他那兩只大眼微微一睜,里面的內(nèi)容便能抖落一地,還沒等他開口,我就叫毛丫趕緊收錢,趕緊道謝,這事圓滿收場。緊接著老阿姨們的議論此起彼伏,婆婆的美名又揚了一桌。于是,我婆婆看著大家笑,我公公看著我婆婆笑,他們兩個笑得都像花兒一樣。
柏拉圖說,男女原來是個雌雄同體的圓球,有雙頭,四手,四腳,自給自足,自得其樂,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一怒之下,就把男女一分為二。如果真是這樣,我公公和我婆婆在被宙斯一分為二的時候,我公公一定把他那顆心整個地留給了我婆婆,從此她的快樂,便也是他的快樂。
經(jīng)過了這些事,我心里怎么能不明白,真情也好,假意也罷,我婆婆對我有了示好的意思。這示好,不是沒來由的。我小叔子結(jié)婚時,我婆婆來跟我們借錢,她說不管借了多少,將來拿你爸的工資還你們。那年我們剛剛把房貸尾款一次性付完,手里分文沒有。我老公出去借了一萬元給了我婆婆,我附帶加了一句話,錢不多,不用還了。我當時想我公公年齡大了,他那可憐的幾百塊工資都不夠他養(yǎng)老,要是讓他還我們錢,真就成了不孝子了。
在我心里,這件事無疑又給我們的婆媳關(guān)系雪上加了霜。她明知我們不忍心跟老人要錢,還假惺惺地說什么“借”;她也知道我們結(jié)婚時一貧如洗,山一樣的房貸壓得我們很多年都喘不過氣來;再者,她不是說過誰生的誰管嗎?就算是氣話,在媳婦這里,也跟用刀子割過我一樣疼。
后來,讓人想不到的是,好事接二連三地來了。山村搬遷,高速路占地,政府給了老兩口不少錢,我們這一小家三口是城鎮(zhèn)戶口,補貼款沒我們的份兒,我們也從來沒跟婆婆提過錢的事。自那時起,婆婆對我的態(tài)度明顯好轉(zhuǎn)了。
但是,哪怕她的熱情燒得像鍋開水沸,像滾油冒泡,我總覺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裝出來的。真正的親情是不自覺的流露,需要這樣刻意嗎?所以我對她始終淡淡的,我有意制造這樣的距離,既是出于自我保護,也是下定決心的冷漠和疏遠。我得承認,骨子里,我是個記仇的人,我這么做一半出于良知,一半出于我人民教師的身份,或者二者根本無法分開論,“發(fā)乎情止乎禮”已經(jīng)是我能表現(xiàn)出的最大限度的友好了。
我不再在我老公面前提讓我公公辭工下山的事。我發(fā)現(xiàn)他們一家有一種隱秘的默契,這份默契只屬于他們幾個有血親的人,那是如法炮制的同一種物質(zhì)散發(fā)出的味道,他們彼此心心相印,心照不宣。現(xiàn)在錢已不是問題,我公公想過怎樣的生活可以有多種選擇,若是我這個當兒媳的再來指手畫腳,他們必定懷疑我的動機。
我老公的一個遠房嬸子愛問我公公何時下山之類的問題。同樣是在舉目皆是人的飯店里,趁我婆婆不在近旁的時候。她家兩口子是鎮(zhèn)里的退休干事,一個女兒也有穩(wěn)定工作,他們一家一直都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她說話時總帶著些小市民的酸不溜秋和幸災樂禍,嘖嘖嘖、哎呦呦之類的詞掛在嘴上叮當亂響。
“你公公那日子過得真是苦呦,七十多歲的人了,受的那份罪,嘖嘖嘖,換了我們,一天都過不下去呦……”
“一天兩頓飯,饑一頓飽一頓的,當心得胃病呦……”
“國家給了幾十萬,怎么都該讓老人享享福了不是,你婆婆有些造孽呦……”
不光我婆婆造孽,我們也罪孽深重呢,我明白她的意思。
一晃到了2021 年的春節(jié)。日子對接得如此天衣無縫,逝去的365 天仿佛是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公公已經(jīng)不指望參加大年初二的家庭聚餐,去年中秋他就是吃完中飯回去的,那時一家人一邊看電視一邊聊著天,我公公站起來說,飯是吃痛快了,清徐城不鬧紅火也沒甚意思。走吧,還是把額送回去吧。他棉襖里藏著兩小捆甜根草(甘草),那是他從山上刨的,走時特意掏出來,還把衣兜翻了個底朝天,說,這是好東西,城里有人花大價錢問額買,額都沒賣。臨出門,他又自語了一句,毛鬼神“新冠”害殺人咧!快死到哪噶(哪兒)發(fā)財去吧!
這個春節(jié),一樣的時間,一樣的位置,一家人又坐在一起吃飯。電視是屬于兩個孩子的,里面播著小豬佩奇的動畫片,我婆婆和她的兩個兒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清徐城的新鮮事兒?,F(xiàn)在,這一桌人,除了我公公,其他人都可以算是城里人了。我公公照例插不上話,只管安安靜靜吃。婆婆自詡有清徐城五星級飯店大廚的廚藝,她的餐桌上,不光有清徐城家家會做的燒肉丸子排骨蛋卷兒,棗花大饃饃,每年還能冒出幾個叫不出名字的時髦菜來。據(jù)說那都是太原高級飯店里的新菜,婆婆現(xiàn)在人在清徐,眼光和口味都升級為太原標準了。她時不時就去太原逛,去太原比回村里勤快得多。朋友圈里的小視頻盡是食品街呀,服裝城呀,跟半個太原人似的。
至于他們山里人年俗里的貴氣飯在過年這一天也一樣不缺,二十九的莜面,三十日的糕,豬肉山藥粉條豆腐大雜燴一大盆端上來,吃得你恨不得多生出幾個胃來。對我公公來說,一年的飯放在一天吃,重點不在吃,在回味。另外,細想一下,這頓飯簡直意義非凡,那是以他為根的整個家庭的形廓,也是他眼里的整個清徐城的形廓。接下去的一年,他可以無數(shù)次地在他的幾個老伙計面前提起這頓飯,那么這一頓飯,豈不就是一座城?
我公公吃得很認真,兩個兒子都開車不能喝酒,他一個人自斟自飲,看起來沒有寂寞,盡是享受。我們圍著茶幾吃飯,他坐在我正對面,在他不時仰脖喝酒的瞬間,我猛然間發(fā)現(xiàn)了他眼睛的異樣。
他的右眼灰蒙蒙一片,像水泥的灰,厚厚的一層,極具遮蓋性。這讓我想起了一種病:白內(nèi)障。我奶奶曾經(jīng)得過白內(nèi)障,我至今記得那病眼的樣子。我還記得,白內(nèi)障的致盲率很高,我奶奶最后的兩年雙目失明。看這情形,我估計,我公公的這只眼很有可能已經(jīng)看不見了。
這樣大的事他竟瞞著我們!不,我婆婆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恨意又來了,一定是我婆婆,她嫌棄老頭嫌棄到了這個地步。
前段時間,我聽我老公說,我婆婆想租間房子另住,理由是我小叔家的孩子可以上幼兒園了,他家房子也不寬敞,她沒必要跟他們擠了。
關(guān)鍵是有錢了,我心想,人家不是說有錢就任性嘛。然后我裝作很無心地問了一句,要租了房,爸是不是也要下山來?。?/p>
我爸不來,我老公說,他才不愿意下山。
現(xiàn)在,我決定捅一捅這個馬蜂窩子。我從來不信我公公不愿下山之類的話,我覺得都是我婆婆在一手遮天,自作主張。于是我盯著我公公一陣仔細端詳,隨后一驚,說,哎呀,爸,你那只眼不對,疼了吧?
不是疼,是看不見咧,唉。我公公嘆了口氣,很平靜地說。他一仰脖,一口酒下肚,說,咱這草木之人,自生自滅就是咧。
這么一說,吃飯的人都停了筷,幾雙眼睛都看到了我公公臉上。
我老公說,爸,你真是皮,眼睛看不見了都不吭聲,下禮拜天我?guī)闳タ纯础?/p>
我公公說,不用看咧,由他吧。額知道你們都忙。
我說,得看,要是白內(nèi)障,得做手術(shù)。
一向不開口的小叔這時發(fā)話了,他低低地來了一句:肯定不是白內(nèi)障。
我老公也說,應(yīng)該不是白內(nèi)障。
婆婆在廚房煮餃子,飯桌上暫時無話。
我想起這一年有兩次在別人家的喜宴上見到我公公,他一直戴著墨鏡,我以為老頭怕風吹了眼,或者為了看起來跟我婆婆更般配而刻意扮年輕,我怎么都沒想到他的眼睛出了這么大的問題。
我說,是不是白內(nèi)障得查了才能知道,對吧?說完,我掃了一下其他幾個人,他們把頭埋得很低,吃得很香似的。這是怎樣薄情的一家人啊。我不由唏噓。
他們不說話,我公公又嘆了口氣,說,不打緊,不是啥白內(nèi)障,不用查。老了,有一只眼睛就夠用了,沒啥打緊看的。
白內(nèi)障一只能傳染倆。我說,要是兩只眼睛都看不見了,怎么活?
那額就碰死算咧!我公公別過頭,望向別處,凄惶到了極點。
——我看你就是想去醫(yī)院!是我婆婆的聲音。她人還在廚房,在油煙機、煤氣灶的混和奏鳴中,她的嗓門尖銳鋒利,像一柄劍刺了過來。
我竟然有些幽幽的得意??粗鴲喝松鷼?,怎么能不爽快。
我公公耷拉了腦袋,他已經(jīng)做好了挨罵的準備。他們幾個都知道,我婆婆要隆重登場了。果然,她端了餃子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說,有啥病要去檢查?“老”也是病,誰能治得了“老”?人老了,眼睛不好使了很正常,去什么醫(yī)院!你閑著沒事干有工夫上醫(yī)院,別人可沒工夫陪你……
我婆婆雷霆萬鈞的氣勢不像是在訓丈夫,倒像是在訓兒子。過去村里人笑話女人當家時常說,這家公雞抱窩,母雞打鳴,不是正經(jīng)人家。如此看,這話有幾分道理。
我又沒要去醫(yī)院。我公公頭都不敢抬,只低低埋怨了一句。他的兩個兒子,只當這件事與自己毫不相干,嘴巴里都塞了餃子,一言不發(fā)。
太可恨了,簡直是專制。我放下筷子,對我公公說,他們不帶你去看病,我?guī)闳ァ?/p>
你上你的班,我給他買兩支眼藥水就好了!我婆婆知道我剛才的話有些打他們幾個的臉,她才不會讓我?guī)Чメt(yī)院呢。
吃完飯,我公公一刻都沒停留就讓我老公把他送回了礦上。我老公說,他跟他爸說了,得空帶他去醫(yī)院瞧眼睛。他還說,今天飯桌上我的那些話一定惹他媽生氣了。其實有好幾次老頭打電話要眼藥水,我婆婆都是命令我老公用他的醫(yī)保卡買的。我婆婆早就知道我公公的眼睛出問題了。
我對我老公說,我沒見過你媽這樣的“冷血動物”。我的話不客氣,我覺得對待像我婆婆這樣的人,我沒必要給她尊重。
沒想到我老公火了,任何時候,他都是站在他媽那邊的,他很少沖我吼,可只要一觸碰到他媽,簡直比剜他的心、割他的肉都疼。他說,以后你管好你自己就行,我家的事你少管!
我知道如果兩個人說話變成互相開炮,最好當下都趕緊閉嘴。我又想起了柏拉圖的話:男女原來是個雌雄同體的圓球,有雙頭,四手,四腳,自給自足,自得其樂,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一怒之下,就把男女一分為二。今生今世,人海茫茫,我們在這世間找到的另一半有多少可能是原裝?恐怕微乎其微。當我們抱成一個圓球為生存滾動的時候,方鑿圓枘,齟齬常有,受個傷還不是家常便飯?
事實是,越是不讓我管他們家的雞零狗碎,我越是可憐我公公。這其中原本沒什么邏輯,有時我會捫心自問,如果摒除所有我對我婆婆的恨意,我還會這樣同情我公公嗎?哪怕我的情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純粹的善意,那百分之一的惡俗也讓我不敢給自己貼上善的標簽。問題是那百分之一的惡俗,在我老公眼里就變成了百分之九十九。最毒不過婦人心,都是男人嘴里說出來的話。
春節(jié)分別之后,我公公回了山里,我們各自都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軌道上。給我公公看病的事就像石沉大海,誰都沒再提過。
我婆婆竟然這樣對公公,她把老頭兒那么多的好都忘了。很多年前,是我和老公都還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我婆婆還在煤運公司食堂工作的時候。那是一個晚上,我們剛剛躺下,老公接到了他爸從山里打來的電話。他剛喊了聲爸,就聽到那頭破口大罵,你怪龜兒子,不孝子,你媽生病,就在你家樓底下的診所里輸液,你都不去瞅一眼,白養(yǎng)你了,你怪白眼狼!鍋社(家里)的錢都讓你上學瞎花了,你不曉得心疼老人!
我公公向來愛把這句話掛嘴上:鍋社的錢都讓大兒上學瞎花了。這也是我老公對家里常感愧疚的原因。我在旁邊聽著,老公聽完訓,咔噠一聲,那邊電話就斷了,把他那句“我這就去看我媽”齊齊卡在了這頭。
隔一天是周六,我們?nèi)ッ哼\公司宿舍看了我婆婆。去之前,我老公很隆重地采買了一番:牛奶,水果,餅干……很多花花綠綠的補品禮盒,像要很正式地去看一個遠親。老公還特別強調(diào)我也要去。他說我要是去了,他媽的病能好一半。好像她的病是我害的。
我們在煤運公司宿舍里見到了躺在床上的婆婆。她的宿舍里堆滿了禮品,想來是親戚朋友們送的。老公慚愧得不行,一個勁兒說,媽,你生病怎么不告我們一聲?婆婆弱弱地說,不是大病,能不麻煩就不麻煩你們,你們工作也忙,哪有時間……拎吃的干嗎?快拿回去讓毛丫吃。
這……豈敢?豈能?我按下她的手,說,我們平時沒空照顧你,這些留著給你補身體。她也就不再推辭,照單全收了。
我認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婆婆策劃的。一定是她打電話跟公公抱怨我們,公公才站出來為她出氣的。
我沒見過有這種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早在剛進這個家門的時候,我聽說了一件事。我公公和我婆婆是“換親”。他們兩個同村,我婆婆和她哥哥,我公公和他妹子,他們兩家一個姑娘換一個媳婦,同時解決了兩家兒子的婚事。據(jù)說,我婆婆家的兩個年齡、長相都有優(yōu)勢,為公平起見,我公公家加了四百塊錢,兩家才結(jié)了這“拉鋸親”。
四五十年前,在呂梁山上的農(nóng)村,“換親”是一個很常見的現(xiàn)象,如果兩戶窮人家都沒錢給兒子娶媳婦,那他們就把各自的閨女拿出來交換,嫁到對方家,這樣皆大歡喜。兩個家庭親上加親是好事,不過一家不和兩家散的情況也時有發(fā)生。
我婆婆用她的青春美貌換了她哥哥的闔家幸福。我公公呢,用他的忍辱負重換了他妹子的當家做主。道理似乎講得很通,可事實是,他們兩個用力成全的那一對夫妻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陰陽兩隔,我老公他舅舅死于車禍,他姑姑也改嫁另過了。如今的我公公和我婆婆,他們早已從“換親”的十字架上走了下來,誰都不必背負任何道義上的責任,誰對誰,拿出來的都是真心本心。誰對誰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的。最是心甘情愿沒有道理可講啊。
我婆婆搬了新家,一個月之后我才知道。四月里的一個星期天,電話打到了我的手機上,我婆婆喊我們過去吃飯。我轉(zhuǎn)頭問我老公,太陽從西邊上來了,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好好的倒想起請我們吃飯來了?我老公白了我一眼,他的意思是我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惡毒褻瀆了他媽媽百分之百的好意,這兒媳婦真是喂不熟。
去年,我們小區(qū)門口的育青路修了一整年,現(xiàn)在東西一線貫通。我家和我小叔家正好在這條路的兩頭,開起車來,最多10 分鐘的路程。我婆婆租的房子在育青路的中段,也就是我們兩家的中間位置。這條路連接起了三四個小區(qū),還有幾個殘缺不全的村子。去我婆婆家轉(zhuǎn)彎的地方,路中間有個大圍欄,圍欄內(nèi)有一棵掛滿紅布條的大槐樹。看到這棵樹我想到了這近旁被夷為馬路的村莊,以我的經(jīng)驗,一棵老槐往往是一個村莊的地標,一個村莊,會承載多少人的回憶。這棵老槐之下一定也有過排排坐曬太陽的老人。想到這兒,我公公的影子又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老公輕車熟路就找到了我婆婆的新家。不就是搬個家嗎?用得著這么神神秘秘瞞著我嗎?他們把我想象得如此惡毒,我在這個家的角色無異于取經(jīng)人西天路上遇到的女妖或者長期潛藏在他們家庭內(nèi)部的一個特務(wù),他們竟這樣防著我。
我恨不得退回去,我看看身旁歡蹦亂跳的毛丫,心里一酸。我又想起了柏拉圖的男女半球論,或許我這一半已經(jīng)跟我老公那另一半長在了一起,要想分開得付出血的代價。
婆婆的新家在一個新小區(qū)里,兩居室,從里到外新得晃眼。我婆婆是時髦人,客廳墻上掛著“花開富貴”的十字繡,臥室門上的半截珠簾刷拉作響。衛(wèi)生間在一進門的左手邊,門頭上掛著一個碩大的長方形黑色萬年歷。這萬年歷是婆婆最心愛的物件,十年前,我們搬新家時,老公向我婆婆要過這件東西,她說,那是她“優(yōu)秀工作者”的獎勵,誰也不給?,F(xiàn)在看這個嶄新而古老的萬年歷,紅色的電碼數(shù)字強勁地一閃一閃,恍惚間像不小心穿越回了更久遠的過去,滄桑而漫漶。
我們將新買的床上四件套擱在門邊,婆婆又說干啥破費之類的話,順手把東西拎回了臥室。
茶幾和餐桌合二為一,已經(jīng)擺了一桌的菜。因為不是過節(jié),婆婆特意做了清徐城最家常也是最貴的飯——玉谷葉沾片子,那薄薄的玉谷葉在稀軟的雜糧面里一拖而過,煮熟了,平展展成輻射狀碼在碟子里,乍一看像幾尾幾近透明的小魚。我們來婆婆家吃飯,就是這樣有儀式感。毛丫咽了咽口水,被我拖去各個房間參觀了。
這個房子雖不屬于婆婆,但她的錢夠租它一輩子用。婆婆不買房的原因就是想過得松快點,要是把錢都壓給了房子,日子肯定緊巴。這家里每一間屋子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像她那股精干勁兒。她的蜜蜂牌縫紉機原來放在村里的,不知何時竟四平八穩(wěn)站到臥室一角了。衣柜里都是婆婆的衣服,梳妝臺上擱著的,都是婆婆的發(fā)卡和首飾。這屋里每一件大的、小的物件,都像一個個活的臟器,自里至外散發(fā)著婆婆的氣息。她活了將近六十歲,終于有了屬于她一個人的王國。主臥里紫紅的床單、紫紅的窗簾,曾經(jīng)是她建議我買的顏色,我照直說了不喜歡。而今在這個家里,一切的一切,都由她做主。
我從來不知道婆婆有這么多鞋。她的次臥里擱著個布衣柜,我拉開一看,里面整整齊齊摞著不下二十雙鞋。過去在我小叔家,小小的鞋架上擱著三個大人的鞋,想必這些鞋子過去都是藏在地下室的。
這才是真正當家做主的日子。
不多一會兒,聽到敲門聲,我小叔一家和我公公也到了。我公公戴著墨鏡,一進門就嚷,再不接額,額就走到清徐城了。我婆婆接話道,耽誤你吃飯了?你干啥都不著急,就是吃飯著急!我公公換了鞋,像個挨了批評的孩子一般無聲無息坐到沙發(fā)上,等著開飯。
我想問我公公一句,你的眼睛怎么樣了??墒俏也荒軉?。我知道一句百分百好意的話只要經(jīng)過一下我的嘴巴和舌頭,它就變成百分百的惡意了。想在這個家生存,必須做個冷眼的人。他們諱疾忌醫(yī),你就跟著裝聾作啞,否則人家萬箭齊發(fā),你只有死路一條。
我不得不說,這一家人真是默契得不一般。一頓飯吃了將近兩個小時,關(guān)于我公公眼睛的事,誰都只字未提。那只灰得讓人絕望的眼睛頹敗凄涼,散發(fā)著尖利的死亡氣息,我越是不想看,它越扎我的眼。眼對眼的關(guān)照,帶著同種器官的神經(jīng)反射,那只眼對世界封了門,我卻莫名地闖了進去,蛛網(wǎng)塵埃,白骨廢墟只在倏忽間一閃,之后就是廣袤無邊的黑暗,深不見底的黑暗,永生永世的黑暗。
這些人竟可以就著這新鮮的死亡吃吃喝喝,談笑風生。他們聊著工作,聊著物價,聊著汽車,聊著他們共同認識的某某某,聊著他們火熱的生活。他們越是聊得輕松,我越覺得這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充滿血腥,讓人作嘔。這幾個人簡直就是茹毛飲血的野獸。
吃完飯,我老公照例要送我公公回去。我說我和毛丫也想出去兜兜風,就一道上了車。汽車在馬路上疾馳,高樓林立,車馬喧闐的清徐城匆匆向后退去,坐在副駕駛上的公公定定地盯著窗外,他唯一的眼睛與這座城廝磨來去,我無法想象他心底涌起的巨大的悲哀,像這樣匆忙的照面不知還能打幾回……
我終于忍不住問了我公公一句,你想不想來清徐城?他呵呵一笑說,不想。住樓房不自由,他掰著指頭一項一項給我數(shù),不能吃煙,一進門就得換鞋,天天黑夜得洗腳,真?zhèn)€麻煩。你看那些樓房越蓋越高,把人都吊在半空中,心都吊著打擺一樣。
你這回信我了吧?我老公得意地接了話,爸呀,就喜歡在山里待著,我爸屬虎,老虎離不開山林。
爸,你胡說,我也屬虎,我怎么就不喜歡住在山里呀?你盡騙人!毛丫聽了她爸的言論,第一時間提出駁斥。我們?nèi)齻€都給毛丫逗笑了。毛丫和她爺爺同屬虎,倆人相差六十歲。
汽車出了城,路過一大片工業(yè)園,徑直向那一帶亙古不變、巍峨雄渾的大山開去。
進了山,一路無人無車。春意正濃的時節(jié),漫山遍野的新綠橫沖直撞,撞開了人眼睛深處的一只眼,又一只眼,多少只眼都看不過來的綠,看得人想哭。清徐城的春天不是不美,公園,路邊一樹一樹的迎春花、“看桃花”開得如火如荼,綠色反而成了點綴。那樣的春天多少有些刻意、人為、小家子氣,不像這山里,這里的春天是隨意的,磅礴的,是大自然的。
一路上,不時看到林間田埂有松鼠、野兔肆意蹦串,惹得毛丫一聲接一聲地尖叫。對這些動物來說,沒人的地方就是天堂。
公公對毛丫說,你待見山里吧,有時間就回來,上山跑一跑,別老在你們外(那)籠子里窩著。
看到溝里那一排廢棄的移動板房,車停了。路邊靠山的一側(cè)有個小小的神龕,里面供著過去煤老板請的山神。路在高處,板房和瓦房在溝里,一條小路在山坡上像根繩子一樣直直垂下去,就是公公的窩。下了車,公公徑直去了神龕邊。
原來他是去取了一根木棍,筆直光滑的一根棍子,像孫悟空的金箍棒。毛丫悄悄跟我說,媽媽,能不能向爺爺把這根棍子要過來,我想玩。我說,不能,爺爺眼睛不好使,得靠它探路。
公公拄著木棍在前面走著,我老公想過去拉著他,公公卻甩開了他的手,什么都沒說,只專心致志地往下走,到了屋門口,他又把木棍立在了門邊。
門口的空地上綠油油的一片,是公公種的韭菜。因為天旱,韭菜長得很吃力。公公說,本來想過些天剪了給你們送過去,今天正好來了,就剪了吧。我確定,他自己還一棵都沒吃過。
公公去屋里取剪刀,毛丫也跟著進去了。我聽到里面爺孫倆歡快的聲音,進去一瞧,里面有大大小小幾十個葫蘆。這樣的葫蘆我公公每年都種,孫子們不稀罕了他還種。
那一刻,我終于在我老公眼里看到了愧意,平時逢年過節(jié),他接送他爸,一般都止步于路邊,有時車都不下,若不是毛丫嚷著要下去玩,他都不知道他爸的眼睛差到了這個地步。
回家的路上,我對我老公說,咱給爸治治眼睛吧。
我老公說,只能咱自作主張了。你知道,媽不贊成咱花錢給爸看病。
為什么?我問。
因為她有錢。
她不舍得花還不讓咱花?是怕人笑話?
不是。是她心里過意不去。
好一個過意不去。比眼睛要緊,比命還要緊的過意不去。
算了,我不跟你說了。老公說。我知道我那一句又觸碰到了他媽,他生氣了。只是除了生氣,他的話語里還有很多的沮喪和傷感。他又無奈地說了一句,你不是我媽生的,你永遠不會理解她。
柏拉圖說,男女原來是個雌雄同體的圓球,有雙頭,四手,四腳,自給自足,自得其樂,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一怒之下,就把男女一分為二。
公公和婆婆,他們也曾合二為一。在四十年漫長的光陰里,他們不是越抱越緊,而是慢慢放開,各自習慣了殘缺。
那天回到家,我和老公聊了很久。我們結(jié)婚十年,他是第一次主動給我講他家里的事。他說十年前,他不敢提他的家,一提就忍不住落淚,他是個男人,有淚還是不要輕彈得好。況且他是山里人,我是平川人,平川人都以為山里人是披發(fā)左衽的異類,這么多年,這種眼神他看得多了。他和我不是同類,平川人如何能理解山里人。
他以為拎出來會爆炸的毒氣包,十年后,它居然癟了。這也是他同意給我公公看病的原因。時間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它會一點一點瓦解你的仇恨,卻絲毫不會稀釋你們血濃于水的親情。
我老公說,你知道我爸都說過什么話嗎?
上初中,我去鎮(zhèn)里住校,要扛很重的行李,我爸說,你自己去吧,額沒空送你。結(jié)果,我媽扛起了被褥,我們走了二十里的山路去學校報了到。
考上師范,我爸說,太貴,額沒錢供你。再說,念書有甚用?就知道瞎花錢。結(jié)果,我媽到處找親戚朋友借來錢,我才上了學。
工作后,聽說娶個媳婦得花大幾萬,我爸又說,你“嫁”了吧,看看誰家沒兒,你去給人家做招女婿吧。山里人有古話“長子不出門”,我爸就這么沒志氣。結(jié)果,我媽給逼出去打工了。
要是沒有我媽,我們兄弟倆現(xiàn)在過的什么日子,簡直不敢想。人常說“男人是摟柴的耙耙,女人是捆柴的腰腰”,在我們家,我媽,一個山里下來的女人,既做耙耙,也做腰腰,多不容易。你說我爸可恨不可恨。我曾經(jīng)發(fā)誓永遠不原諒我爸,他不配做我們的父親。
其實我公公并不是山里人通常說的那種“懶漢”。村里我們家的西屋里,有那么多柳條簍子,木板框子,都是當年種地時我公公自己做的。公公種地是一把好手,壞就壞在了不會“與時俱進”,二十年前,山上連續(xù)開了幾家煤礦,經(jīng)濟洪流席卷了整個呂梁山,好多村里人都棄了地去打工,明知煤礦上的工資是種地的幾倍,只有我公公說啥都不愿離開,非要將種地進行到底。
他們家的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窮下去的。
我婆婆看到兩個兒子風似的嗖嗖長,就想將來他們到了要媳婦的時候怎么辦??晌夜珔s瞪大眼睛吼,兒孫自有兒孫福,額就這點點本事!將來兩怪兒自家鬧自家的活路去!額管不了!
公公曾經(jīng)發(fā)過誓,他這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山里。后來我婆婆進一步成全了他,給他找了礦上看大門的活兒,把他釘在那兒,一釘就是十年。
我們計劃五一休假時帶公公去看眼睛。我老公說先不告訴公公,否則他會出賣我們,通報給我婆婆。
春天的光景,太陽追著月亮跑,一層綠追著一層綠趕趟兒,日子過得比我們的心還急。公公來電話說再不來拿香椿,芽兒就都長成老葉子了,五一就在眼前。
婆婆搬了新家后,一邊幫我小叔家接送孩子上幼兒園,一邊找了個飯店里記鐘點包餃子的工作。某一天晚上,夜空晴朗,月色皎潔,我們帶毛丫去廣場玩。晚風輕拂,這依山傍湖的清徐城仿佛沐浴在金湯玉露之中,讓人不由想起了“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詩句。燈火璀璨的夜色中,東湖水寧靜溫柔,倒映著高高的水塔,湖光塔影一片金碧輝煌。廣場臨湖而建,明亮喧騰。愛靜的人三三兩兩繞湖而行,晚風夜話,浪漫清新。毛丫愛熱鬧,直奔廣場去了。廣場上有歡快的廣場舞,有小孩子愛玩的卡通小車,東南一角還有一群票友在吹拉彈唱。毛丫坐著小車玩了個盡興,又去票友群里看熱鬧。只見那不大的圈子里,一個身段婀娜的女人正捏了蘭花指挪著小碎步走場,那聲音清亮婉轉(zhuǎn)而似曾相識。
我不由向前走了一步。沒錯,場子中央的女人正是我婆婆。過去聽我老公說,婆婆結(jié)婚前在村里的秧歌班子里待過,還走村串戶出去演出過。想當年,在東于鎮(zhèn)的三道梁幾十個村子里,婆婆這樣身姿妖嬈,嗓音甜潤,一定是紅遍那一方山區(qū)的。
婆婆來了清徐城,真是“如魚得水”啊。我不由感嘆,她會跳廣場舞,會唱晉劇,清徐城到處都有她的舞臺。我找了個好位置站定,想好好欣賞一番,卻被我老公使勁拉著走開了。
就在那天夜里,婆婆打電話說她肚子痛得厲害,要我老公過去一趟。那時正好凌晨兩點,我們都給嚇出了一身冷汗。婆婆一個人住,萬一出了什么事,身邊連個照應(yīng)的人都沒有。
匆忙帶她去了醫(yī)院急診。檢查結(jié)果是膽結(jié)石,需要馬上進行取膽手術(shù)。我婆婆一聽手術(shù),怕得哭了。我老公一再說沒事,婆婆還是哭,我想她的腦海里一定都是電視里看過的手術(shù)刀剪在人腔子里披荊斬棘的血腥畫面,她害怕發(fā)生意外,電視里不是也常有讓演員死在手術(shù)臺上的情節(jié)嗎?
我始終沒有上前去安慰她。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我和婆婆之間的隔膜,遠不是本能的血緣的生疏,而是經(jīng)過利益沖撞后彼此間有意的避讓,尤其在這個時候,我不確定她會相信我百分之百的真誠和善意。
手術(shù)進行得很順利。黎明時分,婆婆出了手術(shù)室,我小叔也接來了我公公。婆婆疼得說不了話,一直閉著眼。她這一頭輸著液,那一頭的尿管不停地向一個扁塑料袋子里導尿。護士說了一句,家屬看著液體,也看著尿!我公公像得了圣旨一般,搬個凳子乖乖坐在床邊,眼睛一上一下地跳,看了輸液瓶,又看尿袋子,忙得要亂了。我想象四十年前婆婆生了我老公的時候,大約就是這個樣子,她像個女王一樣坐在炕上,一會兒喊,快來,兒子尿了!一會兒又喊,快來,兒子拉了!公公就跑來跑去地忙,洗完尿布,他又問婆婆,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做。
辦理好住院后,公公一個勁兒催我們回去睡覺,說有他陪著我婆婆就行。婆婆閉著眼,也微微點了點頭。
就這樣公公開始伺候婆婆了。暖壺里總有開水,床頭總有削好的蘋果。公公的手,像冬日里的半截老棗樹枝子,骨節(jié)粗大,黝黑堅硬,一層皸裂干枯的皮掛在上面,和山石一樣裸露著那土造的基因。他這兩只手抖索著剝橘子皮,橘子瓣都給他撕爛了。婆婆在一旁抱怨,你呀,笨了一輩子,啥也干不了!公公呵呵笑著,嘴里念叨著,笨人有笨福,申家山數(shù)額最有福,清徐城鬧了兩座樓……
五一假期結(jié)束,婆婆出院,我們把公公也一道送回了她的住處,因為醫(yī)生說病人還需要臥床一個星期,公公主動請纓說他可以接著照顧婆婆。
我跟我老公說,老兩口這樣住一陣子,說不準他們就誰也離不開誰了。我老公說,大人們的事由他們定,咱不要管。
晚上,我們一家出去散步,順便去看婆婆。門口的育青路還在修,路燈還沒裝。夜間來往的車輛不算多。我們沿著育青路一直向西走,遠遠望到了那棵鐵欄桿圍著的大槐樹。夜,如斯的黑。大槐樹巨大的陰影在夜色中愈顯濃重,它是一尊以樹的姿態(tài)矗立不倒的神,是神,人總是心生敬畏的。在這樣漆黑的夜里,好多像我們一樣散步的人看到大槐樹就都轉(zhuǎn)身返回了。我們還繼續(xù)走著,等著繞過大槐樹,從一個窄窄的路口下去,就是婆婆住的小區(qū)。
走近了,我看到一顆火星忽明忽滅在那黑影里閃。像是一個人,靠著那鐵欄桿抽煙。大槐樹兩旁是車行主干路,時不時有汽車開著雪亮的大燈風一般嗖地駛過。我們在人行路上,隔著綠籬看過去,那人悠閑地抽著煙,像坐在自家門口的大石頭上。
我怎么覺得,那個人是我公公?我眼前完全是一團黑影,可我按自己的意念勾勒出了一個人形。那不是我公公還會是誰?在這寬展的馬路上,在那密集的樓群里,他像一頭野鹿,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他嗅到了家的味道,他能聽到它的召喚。
接著,我聽到我老公沖著那明滅不定的火光很篤定地喊了聲,爸!
那團黑影緩緩向我們移過來。他走得很慢,走近了,我們聽到了木棍一磕一磕馬路的有節(jié)奏的鈍響。他那一只灰掉的眼睛已經(jīng)交給了黑暗,另一只,還在使勁尋找光明。
我老公火冒三丈,說我公公簡直老糊涂了,不知道馬路上車來車往,還故意往路中央站。我公公呵呵笑著,算是裝傻,也算是賠罪。
我公公說,額出來吃根煙,你媽不讓額在樓房里吃。住樓房跟住牢房一樣,不自由。
一路往婆婆家走,公公又說,算上今兒,額來了清徐城十八天咧,也不知道咱村那幾個老不死的咋樣了。你發(fā)旺大爺?shù)梦赴┝?,額走前幾天查出來的,人瘦得脫形了,長不了啦。
知青老兩口回來了。冬天一過,兩口子就不愿在太原住了,還是山里清靜,人老了,跟年輕人不一樣,耳根子待見安靜。
對了,你知青伯伯養(yǎng)起蜜蜂來了,過幾天回去跟他討一罐蜜,他和額的交情,沒說的。這幾年額手把手教他剪葡萄,剪桃樹,誰也曉得個好歹。這幾天的蜜,山上的雜花蜜,不是一般的甜……
我不知道,公公這些話是說給我們聽的,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一家人聊天時他插不上嘴,其實他也有一肚子的話,一肚子只適合他一個人說的話。
說來說去,我聽懂了,公公是想家了。
清徐城不好嗎?我問他。
公公說,好,咋不好咧?想吃煙買煙,想吃肉買肉,過來過去坐汽車,享受得霸氣了。額這輩子,在村里活過,在清徐城里也算活過咧。額,貧下中農(nóng)出身,培養(yǎng)出了個教書先生,這社世鬧得不賴吧?
不賴不賴。我在后面應(yīng)和著。公公一高興,就是喝醉酒的架勢,沒有人夸他,他自己把自己夸得云里霧里的。
下了公路,要走不長的一截土路。這一段,村里有城,城里有村,因為修建樓房,古舊的石子路受了傷,連接著工地上廢棄的灰塊鋪的一段臨時路,磕磕絆絆,實在不好走。我緊緊拉住毛丫的手,很小心地往前走。老公也上前去扶我公公,他還是甩開了他,只聽那根木棍磕著石子,一步一步,穩(wěn)健而有力。
快到家門口時,我老公說,爸,過幾天我們帶你去看看眼睛吧。
我公公呵呵一笑,說,你媽也說,額要是瞎了眼就成一家人的累贅了。其實額早就把步數(shù)都量好了,拄上棍棍,上茅房往西十四步,打水下溝往北二十六步,回村里兩千四百多步。額死不了,瞎了拐了額照樣活。你們關(guān)鍵要照顧好你媽,她是咱家的功臣。
婆婆手術(shù)后一個月,我們帶公公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我老公說中了,婆婆不要我們的錢,非要她自己掏?;氐酱謇锏墓?,又像從前一樣,走路大步流星,瓜果種了滿園。只是有一點,時不時地,你得把他接下清徐城,讓他美美地吃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