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康妮
院墻邊上立著一條木頭凳子,不用想,定是哪位小和尚違反寺規(guī)翻墻出去了。老禪師不動聲色,移步墻邊,將凳子移開,把自己當(dāng)?shù)首佣紫?。半個時辰不到,呼吸和腳步的響動就由遠(yuǎn)而近急急趕來。小和尚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蹬上了老禪師的背。翻過圍墻,雙足落地,小和尚一時間猛地驚覺,自己方才踏上的哪是什么凳子,竟是師父!小和尚低下頭,心驚肉跳了半晌,卻遲遲未等來師父的厲聲訓(xùn)斥。清朗的月輝下,師父的聲音溫和平靜:“夜深天涼,快去添件衣裳?!?/p>
這是多年前的晚上,我從母親那里聽來的,睡前我纏著她給我講故事,母親就開始繪聲繪色地講,把我領(lǐng)到另一個空間的夜晚去盡情神游了一番。這寧靜的寺院、睿智的老禪師、有驚無險的小和尚令我流連忘返。但時候不早了,我該乖乖睡覺了。母親要終止這場夜游,要把我拉回現(xiàn)實空間了,每到這時,她就會對故事進(jìn)行一個簡單總結(jié)。那次,母親是這么總結(jié)的:“老禪師是有智慧的好禪師,小和尚是有福氣的小和尚。”
“犯了錯沒被罵,確實挺有福氣?!蔽姨稍诖采线@樣想。母親為我掖好被角,回房睡覺去了。此時,月光在我的藍(lán)花被子上徐徐舒展開來,我回味著剛才的故事,不多時也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這個夜晚在我的記憶里鮮活了很多很多年,像一片分外鮮亮的樹葉,在我心靈的枝丫間生動搖曳。
這些年,母親伴我成長,期間,我犯的錯不計其數(shù)。我有寫日記的習(xí)慣,于是哪天犯了錯,母親就要我把今天的過錯寫到日記里去。起初,我并不樂意,后來竟也逐漸習(xí)慣,甚至樂于在書寫的過程中進(jìn)行“此時的自己”與“犯錯時的自己”真誠而坦白的對桌交流。是的,在寫的時候,那個“犯錯時的自己”仿佛就坐在我面前。她是我,此時又不完全是我,我們像一對知心好友,彼此訴說,互相理解又互相勉勵?,F(xiàn)在看來,母親用心良苦,她讓我在一個清朗月夜般安適自在的環(huán)境里完成了一次次自我的觀照與省察。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從“犯錯”到“改錯”,并非從0到1畫出一條平直線段那樣簡單。母親用鉛筆圈出的“省”,正是抵達(dá)1的關(guān)鍵密碼。繞開了關(guān)鍵的“省”,便難以到達(dá)真正意義的“1”。倘若犯了錯沒經(jīng)過“省”,就算在1的山頭插上昭之于眾的小旗子,也是無用的、不牢靠的——時間與誘惑往往會讓錯誤再度上演,對那些沒有真正完成精神更新的人來說。母親深諳其中奧秘,于是她十分看重我犯錯后的內(nèi)省。回憶我犯錯后她常說的話,此刻能讓我想起的也不過兩句,一句是“這事今天該在日記里好好寫寫了”,另一句則是“餓了吧,先洗手吃飯”?,F(xiàn)在想想,后一句與那位老禪師的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后來,我做了教育工作者,才在日復(fù)一日的實踐中,品出了“悲天憫人”四個字的含義。
母親是個細(xì)水長流的人,她悠悠的步子里沒有催促二字,她清澈的眸子寫滿了對孩子的信任?!拔壹已绢^是個聰明的孩子,她知道?!贝_實,夜里擰亮臺燈寫日記,筆端流出的文字有時竟令我感到驚奇。原來,對錯誤的認(rèn)知,我的內(nèi)心深處比我想象中要知道得更多、更深刻。
那位叮囑著“夜深天涼,快去添件衣裳”的智慧禪師是溫柔的,我智慧的母親也是溫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