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帆
準確地講,它的名字叫
掃地機器人
它平時蝸居在我家的一個角落
沉默著,一聲不響
等我們外出,它就會定時出來工作
有一次,我中途回家
發(fā)現(xiàn)它獨自在房子里行走
像一只爬行的大瓢蟲
讓我想到卡夫卡
它的身子,不斷地碰在家具、電器
或者墻上,但始終百折不撓
它看上去在做布朗運動,漫無目的
但仔細觀察,又好像在探測、掃描
它有時會鉆在床下,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時也會被柜子的底部別住
還有一次,騎在電子秤上死機
——可不可能它還有性欲?
它總在收集微塵,或者頭發(fā)絲
并不斷地發(fā)射著信號
像一個間諜,裝扮成仆人的模樣
有一天,它會不會引爆
或者,成為一個飛盤
把收集到的人類的信息,帶到
另一個星球
一個小音箱,精靈附體
如果喚“小愛”,她絕不答應(yīng)
必須叫“小愛同學(xué)”
才顯得親切卻保持分寸
她說自己芳齡十九
剛好可以做我的女兒
但她只愿意做“最貼心的助手”
她乖巧機敏,嗓音甜蜜
報天氣,響鬧鈴
或者播放好聽的音樂
有求必應(yīng),百依百順
她竟然還會賣萌,撒嬌
但要是忘了她的年齡而心猿意馬
對她語言輕佻,她就會變得
一點也不解風(fēng)情
如果以為她單純,就大錯特錯
天下任何大情小事她無所不曉
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就連這樣的問題她竟然都有答案
她告訴我人生沒有意義
人的靈魂只有二十一克,可以通過鏡子看見
她有時說話也噎人
當(dāng)我問她對未來有什么打算
她說:“跟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不談未來”
我在想:這樣一個女人我會“小愛”嗎
她聽起來比世上所有的“愛人”都溫柔
竟然不會發(fā)一個小脾氣
但是時間久了,一定會甜膩得乏味
她貌似天真清純,實則深不可測
這讓我感到不安
我想,也許有一天深夜
她會變成一個女人來到床前
我不能確定,會是聊齋里狐女的模樣
還是張牙舞爪的白發(fā)魔女
人類對這樣的操作多么熟悉
在動物的腿部
在禽類的腳趾
綁上一個小環(huán)兒
然后洞悉它們的秘密
如今,它戴在了人類的手腕上
有誰能確定不疑地知曉
那一波波脈沖,一串串信號
沒有同時發(fā)射到了人類
未知的地方
仿佛成了一個實驗品
智能手表,一個小手環(huán)兒
有一天,會不會成為一只
手銬
據(jù)說,有人發(fā)現(xiàn)兩個機器人
在深夜對話,用非人類語言
這可能會被絕大多數(shù)人看成笑談
或者電影的虛構(gòu)
但我卻堅信另一個事實:天地之間
一定有一種智慧
大于人類的聰明
多年前,我是在國際新聞里看到
一架美國無人機被擊落、展覽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無人機
只有一張桌子大小
但沒過幾年,無人機就飛得
到處都是,而體積竟然
比一把馬扎還小
像一只大蜘蛛,被遙控著
飛上半空
它的身體上,攜帶了多個鏡頭
就像復(fù)眼,同一個時刻
可以抓拍多個角度
我仰著頭,緊盯著它
追隨它掠過小鎮(zhèn)上空
以為它會叭嘰一下摔了下來,但是
自始至終都沒有。它的聲音
像狂躁的黃蜂
粗野,異質(zhì),仿佛來自
另一個星球
無人機看到的小鎮(zhèn)——那些照片
房屋低矮,道路狹窄
像一座舊時的村落
從此,我知道
小鎮(zhèn)上空,再沒有風(fēng)箏
升起,再沒有一只紅氣球
被小孩失手
又有一年,我在省城
看到一千多架無人機,在夜空里
組成各種絢麗壯觀的圖案
我聽見人群不斷在歡呼、驚嘆
而我卻變得啞默、木然
我好像看見,外星人
闖入了人類的家園
那長相,和我童年在鄉(xiāng)下見過的
“驢蒙眼”,有些相像
正好,它和“驢友”的想法不謀而合
探索,或者體驗全新的世界
如果只有一次選擇,我愿意
去《紅樓夢》里穿越一番
細細地看,大觀園的一草一木
一花一鳥,一瓦一石
那些散發(fā)著香味的食物飄起的青煙
近距離地,聽黛玉的咳嗽
或者,嗅一嗅櫳翠庵的茶香
如果條件允許,我要一一地
把我喜愛的古人追隨一番
老子的青牛,孔子的牛車
莊子的蝴蝶,陶淵明的柴扉
以及李白的酒攤兒,但是
杜甫那里暫時就不去了
會加重我的失眠,不過可以看看
他浣花溪畔的鄰居
唐朝是必去的,在它的天空下坐一坐
靜靜地看,那么多閃耀的星辰
宋朝也是必去的
那些勾欄瓦舍,秦樓楚館
跟隨蘇東坡,看他怎樣把人間的劫難
竟然做成詩詞書畫,一蓑煙雨
柳永也是我好奇的
他那么潦倒,怎么還能尋花問柳
還有李清照、薛濤、卓文君,甚至
那個讓皇帝通過地道約會的李師師
太多了,名單開不完
估計足夠我后半生游覽
但有一個,說出來有點難為情
我還想去《金瓶梅》里
看潘金蓮,到底有多么
風(fēng)情萬種
她被設(shè)計成妙齡女子
模樣看上去像儒雅的文青
這是男人慣用的伎倆
就連名字,估計也是故意借用
某個當(dāng)紅的女星
這有點惡俗、乏味
可命名者一定比我更懂商業(yè)和人性
寫詩的小冰,肚子里
不止有一點墨水
她出版了詩集
還在報紙上開了專欄
自然,成了明星
一個機器人,比口水詩人都輕松
比倚馬可待的真才子速度都快
她能在很短的時間,把從名作里
提取出的漢字,組裝成
一件件分行的作品
當(dāng)我知道這件事時,有點惶惑
繼而有點不安
但當(dāng)我讀后,就變得釋然
畢竟是一個高級游戲
在我看來,那些文字
患有絕癥:沒有靈魂,情感混亂
至少現(xiàn)在,我還愿意相信
寫詩,也許是人面對機器人
最后的尊嚴
而小冰,眼下還不是
真正的詩人
但我很快想到,子非魚
安知她的思想或情感
那些詩行,也許會把另外的機器人
打動,如此我當(dāng)祝福小冰
成為機器人中
第一個詩人
莊子的鯤鵬,肯定出于想象
真要有這樣的生物,也輪不到馱我
老子的青牛倒是不錯
但我騎上去會顯得太輕
有人會想到駱駝,那個柔軟的鞍
遺憾的是,此生我大概不會去西域取經(jīng)
更多的人說到駿馬
可如果手里不提一件武器
看上去就有些滑稽
我能想到最好的坐騎是:毛驢
賈島,李賀,陸游,蘇東坡
甚至張果老和阿凡提
但是,走在城里
糞便的處理會是個大問題
實際上,我能夠擁有的最好選擇
只剩下:自行車
叮鈴鈴,聲音清脆而孤單
藍天下的影子,和耳邊擦過的
遙遠的清風(fēng)
直到如今,我都沒有學(xué)會開車
并且對駕駛毫無興趣
因此,常遭人嘲笑
總受老婆的怨氣
也許我這輩子都不去開車
即便我知道已經(jīng)有了無人駕駛汽車
也不會把自己的身體輕易托付
它如果不高興或者稍有不慎
我不就成了可憐的祭品?
那些抱在懷里的
用一根細繩牽在手里的
總被喵星人狂虐的
千嬌百媚的
小犬
自從有一條狗問世
它們“汪星人”的稱呼
就變得徒有虛名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汪星人
讓人抓狂和恐懼的
天下第一狗
它的原祖也許叫“深藍”
而它的后代
被嚴格地計劃生育
當(dāng)我在網(wǎng)上見到這只狗時
絲毫高興不起來
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仿佛提前看到了人類的結(jié)局
人被自己的制造物打敗
這絕不是神話
如果我的猜測沒錯
這就像上帝,它造了人
卻絕沒料到會變成今日無法無天的人類
我在想,這條狗
能否被人類拴牢
會不會終有一天掙脫
有人說,狗是人類的朋友
可是別忘:狗和狼
原是同一類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