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會明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整整一冬,都在等待一場雪。
我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像鄉(xiāng)下的父親,關(guān)心天氣勝過關(guān)心自己。
——題記
一
很多年了。
我一直生活在秦嶺南麓,一個叫野狐灣的小村子。當(dāng)然,野狐灣的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就像我,有時候會搬出體內(nèi)的另一個自己,在夜里把自己活成另外一個人。
那時候,夜色寂靜,明月高懸。我坐在一座老房子的庭院里。聽,河水從我的內(nèi)心淌過,輕輕地漫過了野狐灣、逯家渡、同谷縣和大秦嶺。我們都靜悄悄的,不說話,也不走動。只有天上那個玉盤,使勁地撒下月光,落在了高山、森林、草甸、河流和眾多的房子上。
那時的天氣總隨著時令的變換而改變,不提前,不拖延,該下雨時下雨,該落雪時落雪,涇渭分明毫不含糊。因此,我愈發(fā)覺得,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日日都是好天氣。
同時,我也隱隱約約覺得,很多年的夏天灑脫的雨不見了蹤跡,冬天殺菌滅毒的寒正被溫暖取代。沁涼的雨水,潔白的飛雪已漸漸成為追憶。
歲月如梭。高粱紅了,收了。草木枯了,榮了。
太陽的余暉照耀在秦嶺南麓。暮色中,同谷縣呈現(xiàn)寧靜祥和。逯家渡的庭院里,料峭的冬天剛剛過去,正月還沒離開。人們追趕春天的腳步聲,像鼓點一樣落在了野狐灣。
野狐灣山崖下,西漢水緩緩流淌著。崖上的老房子在近年起的新房子中間,顯得有些突兀,有些孤獨。
老房子靜靜坐在野狐灣的臂膀里,像一部卷帙浩繁的書卷,凝結(jié)著歷史的煙云,記載著歲月的滄桑。老房子的每一塊斑駁的墻皮、黝黑的椽子、裂開的縫隙,都承載著一次次烈陽的灸曬,風(fēng)雨霜雪的浸漬腐蝕。
這座土改給我家的老房子,是100歲,還是200歲、300歲,陪伴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見過燦爛的陽光,一定經(jīng)歷過凜冽的霜雪,也一定為很多人遮擋過風(fēng)雨。
現(xiàn)在它庇佑著我和我的兩個孩子。比我們早些被庇護的,是一字不識的父母和他們的孩子。再早些,是身高體壯的爺爺、矮小瘦弱的奶奶,拉扯長大的我的十個叔伯姑姑。更早些,應(yīng)該就是生活在傳說中的神仙了。
歲月在草木蔥郁、云卷云舒、清風(fēng)閑淡中荏苒。老房子在庇護了很多人后,就老了。
回頭,老房子中的故事已逝模糊。再回頭,頂天立地的父母,也老了。
在野狐灣,經(jīng)歷了春夏秋冬,也許我還將一如既往地繼續(xù)經(jīng)歷著。我希望自己的人間四季分明。正如冬天了,就要雪落大地。先是風(fēng)吹山嵐、樹林、山村、河流,再之后便是滿天飛雪。
一夜間,天邊的流云、起伏的群山、幽靜的碧水、遍地的草木和低矮的廬舍,像川劇變臉,都呈現(xiàn)出潔白無瑕的玉顏。
山坳里,瓊枝玉樹中間閃現(xiàn)著烏瓦的房子。房子間飄蕩著的色澤單調(diào),素質(zhì)無瑕的炊煙,繚繞在山村。山野間,麥田把青翠和沖動藏匿了起來,只剩下滿世界的白。
我的靈魂在這潔白的世界尋找本真的自己。我奔跑在野外,我的靈魂迎著大雪,身后是一行腳印的孤寂。
我肆意地奔跑在大地,打雪仗、滑雪梯、堆雪人、采冰柱。我像熊孩子一樣歡呼在野外,就連到山里采豬草、撿拾柴火,也與小伙伴一路雀躍,歡呼,追逐。
我的世界落滿了大雪。我也不曾思考大雪從天而降的重要。
二
幾年前的一個冬天,天氣冷冽,蕭瑟。西北風(fēng)刮過同谷縣,吹涼了青石板的街巷。
當(dāng)時,遠赴重慶讀書的我,一畢業(yè)即失業(yè)。多年跳農(nóng)門吃皇糧的努力化為了泡影。父母在地里拼命刨食的期盼,也如肥皂泡一樣,啵的一聲,破裂了。
猛的,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沮喪。世界空空,仿佛天都要塌了。人生亦不知前路。
在各種債務(wù)的壓力下,我到處尋活干。最終,在一好心私營主的收留下,我混跡同谷縣,開始消減高壘的債臺。
閑暇時,與同學(xué)閑坐,諞傳,談?wù)摃r勢。
一日抬頭,看見日日仰望,卻不曾登臨的雞峰山,心中猛的生出了登高望遠的想法。遂約友數(shù)名,去攀爬。
我們沿著南山陡峭的道路一路行進,到雞峰山腰時,天空忽降飛雪。一下子,世界潔白,天地靜謐。
過松林竹海。走在積雪上,腳下不時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陣風(fēng)吹過來,從松樹翠竹上紛紛跌落的雪團,砸在我們身上。瞬間綻開,散落周圍。
回頭,一排孤寂的腳印深陷在潔白的雪地上,緊隨我們行進。我不禁心中一顫,想,“雪,會不會痛呢?”
對此,沒有人回答我。我也無法回答自己。滿目的皚皚白雪和陣陣松濤,不停地浸染著我的靈魂……經(jīng)過寺院,有三兩個和尚,在誦經(jīng),在修補,在掃雪。
在險阻斷崖處,千年的石雞,守望著腳下同谷縣的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那時,我們說到了各自的學(xué)校,謀生的地方,還有大家面臨畢業(yè)即失業(yè)的境況。
我第一次陷入了對人生的沉思和困惑。眼前的白叫我感動和流淚。之后,我便辭了工作,到基層服務(wù)三農(nóng)。
但那年的大雪,在之后的日子里總?cè)缙诙?。落在西漢水河畔,清洗著山嵐、草木、村寨和我體內(nèi)積攢的塵。
留下干凈的、空靈的、清白的肉身,留下如雪的靈魂,飄蕩人間。
三
清明種瓜點豆,谷雨雜糧播種,芒種蕎麥下地,霜降翻田蓄墑。
父親扶著時令,手握牛鞭,傳下的祖先的農(nóng)諺,我一直不敢忘,也不曾忘。而時令更像信守諾言的人,該下雨時下雨,該落雪時落雪,不曾有過偏差。
我也遵循著節(jié)氣,在秦嶺山脈逯家渡野狐灣安居,并耕耘四季。其分明的天氣,是我嬉戲、行走、奔跑和做夢的樂園。
現(xiàn)在,蝸居在同谷縣的南郊,我仍然像眾多的曾經(jīng)一樣。在冬天,靜候一場大雪從天而降,飄飄灑灑,肆意落在大地。
我也做好了迎接一場大雪的所有準備。
譬如一入冬,我就檢修好水管,儲備好足夠多的柴火,把棉衣搬到太陽下面,暴曬暖和,殺菌祛霉。就連高山上的麥田,我也已經(jīng)趁著周末趕回鄉(xiāng)下,幫父親拉著碌碡滾壓了一遍,只等麥苗分蘗、壯根,或者一場霜凍的侵襲。
現(xiàn)在,時令已經(jīng)極限逼近雨水,漫長的冬天馬上就要過去了,但我等候的雪,還沒有來。
雞峰山上的松林草木,同谷縣的青磚烏瓦、青石板街巷迎接的飛雪,還在很遠的地方,而春天已早我回到了故鄉(xiāng)。
春暖花開,萬物復(fù)蘇,固然令人欣喜。但對這個即將過去的冬天來說,大雪的缺席足以讓很多人遺憾和失落。
整整一冬,我都對一場雪的到來充滿期盼。它更像是疲憊的旅人對水和食物的渴望。它來的那么自然,那么急切,似乎是我全身的細胞所發(fā)出的期盼,也好像是冥冥之中靈魂發(fā)出的呼喚。而且愈演愈烈,更加急切。
雪落大地。
這個念頭猛地冒出來,就像是突然而至的一隊尖兵,迅速奪營拔寨,攻城掠地,瞬息占據(jù)我的腦殼。
這種渴望,已經(jīng)超越了我對其它事物的期盼。譬如對美食,對遠方,對一場計劃已久的旅途的向往。
假如,你說我的渴望僅僅是對雪的素凈、沁涼和美的祈求。
那么,就來一場雨吧。
讓灑脫不羈的雨,落在這個早春的額頭,讓沉寂一冬的大地,開始慢慢蘇醒。只要那遠處、近處的根莖萌動,悄然露出嫩黃的草芽;只要那一向高大雄壯的山嵐,也隱隱約約藏匿到雨霧里……這樣,也是好的。
春天了,你的耳朵里,開始回蕩起春雨窸窸窣窣,彌漫世界的聲響。
仿佛小時候,迎著沁涼的雨水,赤足奔跑在野外的泥濘小路上,臉龐和發(fā)梢都掛著雨水的微甜。奔跑、追逐、嬉笑……鞋子掉了,就提在手上,赤足雀躍,踩著泥水一路歡呼。
那時的山梁上長著蔥郁的草木,地里長著茂盛的莊稼,邊邊角角的地方生長沉甸甸的高粱,田坎上是嫁接的水蜜桃。那時的泥土和河水中,也沒有鋒利的玻璃、鐵絲和鋼釘,只有不時閃現(xiàn)的礫石,摩擦著我們的赤足。
但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
這些年,我拼盡全身力氣,死命逃離父輩賴以生存的土地。我用半生翻越一座山,從野狐灣移居到了同谷縣。我從出生的鄉(xiāng)下到縣城,移動了80華里的路途。
現(xiàn)在,我似乎已習(xí)慣了快餐、紊亂的晝夜和宅在家不出門的生活。我已很少回到野狐灣。就連難得一見的飛雪天氣,我也很少再到野外,去爬山,去觀水,去看萬里雪飄的遼闊和無垠的河山。
夜里,抱著手機,我也不再點燃溫暖的油燈,讀書,聽雨,點燃夜的黑。于是,我就漸漸忘卻了殷實的土地和四季分明的天氣。
四
乙亥年的冬天,西北風(fēng)一如既往的吹過了同谷縣,但整整一冬的天氣都不冷不熱,不流露一絲喜怒哀樂。
沒有雪。也沒有雨。仿佛人,沒有了情感。
我在電腦上、手機上,數(shù)十次敲下雪落大地的文字。然后,我又數(shù)十次在惶恐中按下了刪除鍵。
很長的時間,我都深陷這種反復(fù)里,沉浸在懷念雪落大地中。
也許是《詩經(jīng)·小雅》的雨雪瀌瀌,也許是馬致遠的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蛘呤橇谠氠灪?,杜甫賞盡西嶺千秋雪。甚至是蘇軾的火冷燈稀霜露,王維的雪盡馬蹄輕,岑參的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我都希望能等到劉長卿,在風(fēng)雪夜里敲響漏風(fēng)的柴門。
光景在如水的日子里,悄然而至,又悄然離去。仿佛日夜兼程的河流。
同谷縣有兩條河流,一條從東繞城叫東河,一條從南繞城叫南河。它們像飛天舒展的兩條絲帶,忽窄,忽寬,計量著浸潤同谷縣的雨露。
這個冬天,那兩條河流日益消瘦,一冬也沒有結(jié)冰。
在離小城稍遠處的河谷,兩邊山地的菜蔬依然青蔥,就連南山上的松林,沒有積雪的壓頂,也使著性子生長,支起挺拔的身姿。
小城的街道上,流浪狗東奔西跑,滿大街溜達。街邊糧油店堆滿了外來的面粉。野狐灣的,辛苦一年也不如趕赴遠方打工一兩月收益的我的兄弟,還沒有回來。
時令還沒進入臘月。
一個星期天晚上,大概九點鐘吧。感冒早睡的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說工作近十年的同事,加班途中突發(fā)腦溢血,正在醫(yī)院搶救。
我急忙起床趕赴醫(yī)院。他在病床上,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昏迷。旁邊圍著他的同學(xué)、朋友、鄰居和同事們??粗晟俚乃稍诓〈采?,不吭不響,大家都默不出聲。氣氛悲戚。
忽想起,年初去世的同窗好友,英年早逝,留下兩個孩子,一個正上幼兒園,一個剛剛一歲。還有單位大院里去世的不認識的某君,也是年紀輕輕,白血病發(fā)現(xiàn)即晚期,留下年邁的父母和幼小的孩子。
心里便戚戚不可釋。
忽想起,草木生長的鄉(xiāng)下,天氣也干旱的厲害。菜園子的土地已荒蕪很久,山泉水也干枯了。污水肆虐在河谷。
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茫然。
電視里,美麗播音員播報著兩極冰川融化的消息,畫面閃現(xiàn)著瘦骨嶙峋的北極熊和沾滿垃圾的企鵝。他們孤獨寂寞的樣子,像極了我們。
五
時令進入臘月,二十九日,單位還沒有放假。
一想到好幾個年頭,年三十才匆匆趕回家,在野狐灣的鞭炮聲中,倉促的草草陪父母過年。氣氛寂寥。今年,便索性開溜。
出同谷縣,過南橋不遠,就到了岔路口。一條沿南河向下,通向杜甫草堂和峽谷逼仄的飛龍峽。一條爬南山,經(jīng)白崖溜、蔥郁松林和高聳的雞峰山,通向逯家渡野狐灣。
我無暇想象千年前,朔風(fēng)吹涼的同谷縣,在天寒日暮中,跟隨狙公攀爬大雪封堵的鳳凰山,撿拾橡子充饑的杜甫,是否渴望一個風(fēng)不刺骨、雪不滑人的好天氣。我也無暇考證,當(dāng)年那些蔥蘢的橡樹林,現(xiàn)在都到哪去了。
登上南山,同谷縣便越來越小。南山的松林中長滿了灌木、冬花、雜草等,穿林的公路少有的沒有霜凍。
翻過雞峰山,經(jīng)過逯家渡,到了野狐灣。剛進門,一杯開水還沒下肚,母親忽說后院的大娘沒了。突然,我一驚。不過,一瞬我又釋然了。
誰沒個生死呢?
但,再一霎,我的內(nèi)心又充滿了凄愴。坐在老房子里,我猛地發(fā)現(xiàn),一向平靜堅強的母親,此時的聲音透著重重的悲戚。
是的,母親也已經(jīng)老了!
母親與父親相伴鄉(xiāng)下。記憶里,野狐灣的編戶不過20,人丁亦不過80。地形上大概可分為前后兩排,一低一高兩層,呈一字型,坐落在西漢水北岸。前面靠近公路,房子多為近年建的新房。村里多數(shù)人都住在靠近公路的地方。
我家和大娘家,臨近居住在靠后高處一排,一住就是一輩子鄰居。小時候,我經(jīng)常端著碗,前院跑后院,后院溜前院的瘋跑。
現(xiàn)在,大娘的孩子已經(jīng)獨立,孫子也在外拼搏事業(yè)。我不善言辭的父母,平時與大娘作伴,說話。大娘也亦為我的父母作伴。
鄉(xiāng)下習(xí)俗,人過世三天出殯。按日子大娘的靈柩在大年初一就要出殯,這會讓人看做是子孫不孝。最后,經(jīng)陰陽先生推算,終于定下了初三出殯的日子。
之后,是守靈。忽然,誰提及天氣不好,感冒長時間也不愈。便有人搶著說感冒算啥,也不看今年的新冠狀病毒肺炎,已經(jīng)蔓延了。
我一陣恍惚,不知所措。
年前感冒,引起的支氣管炎已漸病愈,但對訊息的警覺喪失使我沮喪不己,讓我深陷在對自己的懷疑中。
屋外,西漢水在黑漆漆的河谷靜悄悄的流淌,多少年也不曾改變。屋內(nèi),有人打牌,有人看電話,有人低聲說著什么……擺放煨罐罐茶的炭火,也不甘寂寞,發(fā)出滋滋滋的聲音。
有人起身,虔誠地作揖,點燃香火,插到靈柩前的香爐里。再作揖,爬下磕頭,燒紙錢,祭酒,再磕頭起身作揖。以此表達對已故老人的懷念。
香火繚繞,彌漫屋子。
如水的光陰,不斷地滾動著向前的車輪,它是要通向哪里呢?最終是一座孤寂的墳?zāi)?,還是枯榮輪回的草木、高聳的大山、奔涌的長河,或者是遼闊的大地,浩瀚的星空?
六歲入學(xué)堂,十六歲離家,一個人在同谷縣,洗衣做飯、整理書包,自己照顧自己。之后奔赴重慶求學(xué),之后打工。再之后,在逯家渡一座破落的小院里服務(wù)三農(nóng),再之后便終于在那里工作了。那里是小鎮(zhèn)獸醫(yī)站。
學(xué)計算機的我,不知所措,拼盡半生,最終落腳奔波在同谷縣的街頭。這其中的不易,總讓我想起爺爺一生的顛沛流離。
少時,爺爺跟隨他的祖父,從湖北到四川,從廣元到天水。大了,便離開為天水火柴廠伐木的祖爺爺,一個人背著背簍奔波在秦嶺南麓,做貨郎。之后便工作輾轉(zhuǎn)同谷縣各鄉(xiāng)鎮(zhèn),最后埋在逯家渡的時光和泥土里。
記得一四七逯家渡逢集,退休的爺爺帶領(lǐng)全家拉著架子車,在逯家渡的街頭擺攤,出售一些針頭線腦,香燭裱紙等鄉(xiāng)間常用物品。
那時候,我會纏著爺爺討2角錢,吃一碗小鎮(zhèn)上有名的王家涼粉?;蛘哔I幾顆糖果,在孩子羨慕的眼光中分給他們一顆。
那時的天是藍的,水是清的,山上長著茂盛的樹林。夏天,我會隨爺爺在河灘開荒種地,種西瓜、香瓜和西紅柿、青菜等果蔬。冬天跟爺爺上山砍柴。
那時候,除了白雪皚皚的冬天,在草長鶯飛,夏蟲嘶鳴,金秋飄香中,最輕松莫過于放牛了。一邊放牛一邊玩耍,或捧著小人書津津有味的看,而忘了跑入莊稼地的老黃牛。。
檀香彌漫靈柩,不斷繚繞升高。
在這原本熱鬧喜慶的新年,我呆坐在野狐灣,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忽想起乙亥年,去世的同窗好友年齡不足40歲,36歲的同事突發(fā)疾病,我的心中便越發(fā)不是滋味。
大年初二突然緊張的氣氛,讓我的心又猝然收緊。路上,宣傳新冠狀病毒的防治的車輛來來往往,喇叭里放著不拜年、不聚會、待家里、勤洗手的倡議。森林防護也開始宣傳野生動物保護法。
整個西漢水兩岸,突然鳥雀驚飛,人心惶惶。
六
從乙亥年立冬算起,已經(jīng)過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六個時令。就連庚子年的立春也過了,馬上就到二十四節(jié)氣的雨水。
又是一個輪回。
春光明媚,綠茵梔黃,令人為之神往和翹首以待??蛇@個即將過去的冬天,經(jīng)過五個節(jié)氣的更替,同谷縣的天空,硬是沒落下一片潔白無瑕的雪花。
都說瑞雪兆豐年。
大雪從天而降,在人們口口相傳里,就是葳蕤生長的莊稼和一堆堆糧食。就是直入心肺的良藥??舍t(yī)治皸裂的土地,干涸的河道,可凈化空氣,滋養(yǎng)萬物。
在野狐灣,孩子們也會認為分明的四季是神靈和大自然的饋贈,是萬物得以復(fù)蘇,一次一次輪回,生生不息的接替。
亦如有了春的萌動,才有夏的絢麗;有了夏的熱情,才有秋的果實;有了秋的收獲,才有冬的藏儲,而冬藏,恰恰是春息萌動的力量源泉。
原來,春要有春的生息,夏要有夏的熱情,秋要有秋的子實,冬要有冬的休養(yǎng)。
這個冬天,在同谷縣,沒有雪花的肆意,便有了人心頭上少有的缺憾。
人與人,相遇也不再問一句“吃飯了沒”,總異口同聲的說“今年這天氣”,末了也會托著長長的聲調(diào),來一聲“唉……”。那一聲唉里透著深深的無可奈何。
初冬得的感冒,都快立春了,還在咳嗽。有痰,流涕。藥吃著胃也不好了,點滴也打了多次。反反復(fù)復(fù),不得徹底病愈。而庭院里,向陽的迎春,挑著幾枚花朵,在干癟的枝頭迎風(fēng)而立。略微讓人萌生一絲溫暖。
而遙遠的華中,遙遠的武漢,遙遠的肺炎突然而至,仙人球的冠狀病毒瞬息之間就傳遍大江南北,蔓延滋生在國土疆域。
大疫如霜。勝霜。
一夜就讓剛剛回暖的氣場,降至冰點。
人傳人。
它尖尖的刺,扎進我們的神經(jīng),讓憂懼無限放大。一夜之間,口罩告急,消毒水告急,雙黃蓮告急,網(wǎng)傳雙黃蓮蓉月餅也告急了。
謹慎如斯,亦如非典搶購板藍根。健忘的我們是忘卻了大嚼大咽野生動物的淋漓爽快,是獵奇,還是炫富炫權(quán)。
遍地的狼煙,亦是如此的難熬。
凜冽。如有刺骨寒風(fēng)。
七
在野狐灣的泥土里,我走過了春的清新、夏的火熱、秋的豐碩和冬的鍛體鑄魂。在同谷縣的江湖,我常弄亂自己的生活,不知所措。
但我知道,一個好的人,應(yīng)該直直率率;一個好的天氣,應(yīng)該四季分明。譬如到了冬天,大雪就應(yīng)該從天而降,紛紛揚揚,肆意飄灑,落滿廣袤無垠的大地。
我不知道,一年年飛雪落在四野,又消融的過程,算不算一種輪回?
你看那蕭瑟中孕育的希望,你看那大地上生生不息的延續(xù)。
春芽萌發(fā)間,菌族葳蕤,蜉蝣拱動;夏草蔥蘢中,蟲鳴嘶嘶,樂曲悠揚;那天空上,白云聚了,散了。白云下,來了去了的雁群,掠過了炊煙裊裊,日暮蒼山的山村。
然后,是一場接著一場的大雪,從天而降。
然后,是萬物萌動,新芽探頭。
然后,是一片一片的青圃,綠了園子。
這該多好?。?/p>
四季分明,如一茬茬莊稼,收了,種了。種了,收了……往昔不逝,生生不息。
在我曾經(jīng)死命逃離的野狐灣,一進入冬天,鄉(xiāng)親們就把鋤頭、镢頭上的泥土收拾干凈,掛在漆黑的柏木椽子上。把準備做農(nóng)具把桿的木棍,放在余溫滾燙的灰燼中焙烤,彎好了弧度,壓在碌碡和大石下定型。屋里的爐膛,剛剛投入了松木。屋檐下摞滿了劈好的木柴,院邊的柿子樹上結(jié)滿了柿子。
遠處的田野上,冬小麥躲在厚雪被下呼呼大睡。在視線之外的地方,兔子蹦跳著,不時啃食田邊地頭的麥苗。紅彤彤的太陽,在高高的高空,懶洋洋地看著腳下的眾生。
逯家渡村小里,復(fù)式班的孩子們,自覺的朗誦著課文。一年級和三年級的學(xué)生,她們都讀到了雪,她們的童音里透著青澀的。而紙糊的木窗欞上,風(fēng)帶著一絲余溫,從破了的地方穿過來,轉(zhuǎn)一圈,又走了。風(fēng)吹窟窿的聲音呼呼的響。
我的兒伴小壯,使勁吸涕著鼻涕,用凍裂的手小心翼翼的撫平了作業(yè)本。他沒有察覺到風(fēng)。所有的人都沒有察覺,就連黑板上的粉筆字,也沒有察覺到風(fēng)的到來。
似乎只有田野上的高粱,感到了風(fēng)的拜訪。它索索的抖抖身子,雪花就落了下來。落在干草上,田埂上,或者更遠的地方。那時候的樹林里,有雪敲大地的索索聲。
村邊的菜園子,誰扒開厚厚的白雪,撿著幾顆窖藏在地里的白菜蘿卜,拔上一把蒜苗回家了。剩下一地的凌亂和飄香山村的炊煙,看護著孤獨而怡然自得的這皚皚白雪。
這,便是很多年前的雪了。干凈。決絕。
使著小性子,到處飛舞。它們把白的純,白的凈,鋪滿了這溫馨的世界。而野狐灣的西漢水河有冰,一層一層,很厚實。
這些年,我看到過很多的雪,也不止一次的,讀到很多古賢文人眼中的雪。有大漠的、江湖的、山野的、庭院的,它們是豪情的、小資的、欣喜的,也是蕭瑟的、孤寂的……叫人為之神往,隨著它們一起悲喜。
但我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如此渴望一場大雪的到來,像饑餓的旅人渴望食物,像盛夏的天氣渴望冷飲,像許久未見的友人的思念,像孤獨的靜謐……現(xiàn)在,這個冬天已經(jīng)走遠,但我依然沒有等到我渴望的雪。
春節(jié)后,我又離開了孤獨的野狐灣,離開了漸老的雙親,在同谷縣按部就班的生活。我吸進干旱的空氣,摻入肺部的污漬后再呼出來。我日日翻閱來自荊楚的、祖國的、地球村的消息。我獨自在自己的體內(nèi),等待春暖花開,草長鶯飛。
這些年,我用自己半生的時光翻越了雞峰山,從鄉(xiāng)下野狐灣遷居同谷城。我告別了蔥郁的山野和滔滔西漢水河,告別了行走山巔看云起云落的遼闊和寂寞的靜謐。遂以為,這樣我就會告別平庸、落后,邁入精彩絕倫的人生。
但很多年了,我再沒有了那年的沖動和決絕,也沒有了飄散野狐灣的大雪的干脆和灑脫。
在這個冬天,天氣不冷也不熱。西伯利亞吹來的風(fēng),刮過了你凜冽的蕭瑟的街頭。一夜冒出的新冠病毒,肆虐國土,到處一片狼煙。
夜里,我想象靜悄悄的河水,流過了逯家渡,流過了野狐灣,流過了靜悄悄的夢鄉(xiāng)。靜悄悄一片。我渴望的大雪從天而降,呼呼的,在空中打著旋飛舞,似席如被,與呼嘯過山村的風(fēng),一起掠過南山冬眠的萬物,落在我的夢鄉(xiāng)……落在不分彼此的森林、湖泊、河流、山地、丘陵,和眾多的草木上。
蒼茫中,雪落四野,大地空空。到處都是清新,干凈,洗心浸肺的沁涼。我的同谷縣,透出了微微的雪的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