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 晴
一
劉彩云迎風騎著自行車,車輪每轉動一圈都被狂風吹得直打晃。她只顧低著頭,奮力地蹬著自行車往家趕,前方忽然傳來一聲巨響,接著水泥土塊、玻璃碴子、碎木頭塊一起滾到她的自行車轱轆前,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子瞬間跌落下來,砸向正在走過的小女孩。隨著一聲慘叫,小女孩倒在地上,頭上流出的血,洇紅了一片柏油路面,把路上的行人都驚呆了,劉彩云也被嚇傻了。
這是1990年北京四月的一天,狂沙飛舞,空氣中帶著濃濃的黃土味,灰蒙蒙的太陽像是要昏昏睡去。紗巾蒙住了姑娘的頭,衣領遮住了小伙的臉,他們都縮著脖子,探著身子前行,失魂落魄的劉彩云夾在人流中,腦子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進了家門。
劉彩云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連產(chǎn)假都沒休完就急著上班,生怕別人頂了自己的空缺,但怕歸怕,該來的誰也擋不住。
打字室里坐著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見劉彩云進來,問她找誰,劉彩云說,不找誰,我是來上班的。正巧劉主任進來,見劉彩云便擠出點笑容招呼道:“喲,彩云,孩子誰給你帶著呢?”
劉彩云見到劉主任有些欣喜,和劉主任相處好幾年啦,大事小事都是劉主任分配給她做的。她笑著說:“我媽給帶著呢?!?/p>
劉主任指著小姑娘說:“這是苗苗,你生孩的時候,她接替了你的工作,手腳麻利又聰明,什么事一學就會。”
劉彩云臉上的肌肉笑得有點僵:“主任,那我干什么呀?”
劉主任干笑一下:“你孩子那么小,要不再歇一陣子,等孩子大點再說,孩子現(xiàn)在是第一位的。”
劉彩云心想誰不知道孩子重要啊,可不上班,孩子喝西北風去呀,要是待了崗,工資連養(yǎng)活自己一人都不夠,她苦笑著說:“不是有我媽給管孩子嗎?”
劉主任有些無奈:“現(xiàn)在廠里正改組呢,科室精簡,車間合并,廠房改裝成店面,你去勞資科報個到,看看把你安排在那兒合適吧?!?/p>
劉彩云腿有些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打字室的。劉主任追出來說:“這個位子我真的給你留不住,苗苗是賈廠長的外甥女,我頂不住啊,再說有你在的時侯,我多省心啊,出簡報,打批文,交給你就行啦。哪像現(xiàn)在這樣,事事都得我自己動手,累死人啦。我現(xiàn)在就是個陀螺,賈廠長讓我向西,抽一鞭子,我就得向西。王廠長讓我向東,抽一鞭子,我就得向東。我現(xiàn)在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p>
劉彩云來到勞資科,只見里邊擠滿了人,嘈雜聲一片,每個人都要擠到前面領一張表格。
劉彩云問身旁一個女工:“這是在干什么呢?”
女工看看她:“廠里生產(chǎn)線要外遷到郊區(qū),上班的路那么遠,路上的時間得三四個小時,家里有上幼兒園的,上學的孩子誰管呢?現(xiàn)在有勞務輸出的名額,誰愿意去可以填表。要么就是待崗在家,自謀出路?!?/p>
劉彩云看著亂哄哄的人群,填表的,詢問的,個個臉上的表情都顯得那樣無奈。她想起了那句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廠里的鐵飯碗說沒就沒了,哪里尋食,出路何處,飄向何處?忐忑的心都懸在嗓子眼兒,沒著沒落的,朝八晚五的日子結束了。
二
想著自己這些年工作在這個崗位上,小心翼翼的,奉命遵旨,不敢有半點疏忽,交給她的事,領導一百個放心。這回領導是放心地把她給放逐了,知道劉彩云人老實,柿子當然是軟的好捏,誰愿意去捏那帶刺扎手的毛栗子呢。
天涯何處無芳草,在這兒做井底之蛙,不如跳上井臺,看看外面的天空。走出去,在下一個路口的拐角處,或許會有個希望在等著她吧。
劉彩云騎著自行車,在早市收尾的時間段去買那些撮堆兒菜,發(fā)現(xiàn)街邊新開了一家職業(yè)介紹所,馬路牙子上立著一個牌子,上面的招聘內(nèi)容:文員、水暖工、業(yè)務員、話務員、出納……劉彩云倒回來,放好自行車走了進去。
里面坐著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還有兩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四十多歲的男人像個管事的,見劉彩云進來就招呼她:“是來找工作的吧?”
劉彩云:“我看你們這里有文員、話務員的空缺,有什么要求和條件?”
男人:“你填張表,我們這里要收介紹費的,一百元管三次,直到你滿意為止。”
劉彩云:“我交了錢就可以上班了嗎?”
男人:“交了錢我給你地址,幫你聯(lián)系好了,你就去面試,不行我再給你找下家。”
看著這個男人信誓旦旦的臉,說話的底氣那么足,劉彩云又沒別的辦法,生存的煎熬,容不得劉彩云有一絲的矜持。她心一橫把錢交了,交了錢或許還有別的出路,不交錢也沒有誰送份工作給她,自己這樣一個小老百姓,不過是路邊的小花小草自生自滅。
劉彩云按照那個男人寫給她的地址,騎著自行車去尋找一個叫絲麗雅的歌廳,挨家看著門牌號,終于在紅綠燈路口拐彎處看見了歌廳的名字。白色的高大門臉,拱形的門和窗,門前還有兩個歐式美女雕像。
劉彩云推門進去,昏暗的燈光下坐著一個裸肩穿黑色紗裙的女人,眉梢畫進發(fā)鬢,粘著的假睫毛向外翻著,紅唇粉臉的很妖艷,大約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張口說話不是純正的普通話音,說話是個煙酒嗓,想必是個在男人堆里打轉,彩蝶飛舞的女人。
女人斜著眼看了劉彩云一眼:“你有什么事?”
我說,能否幫我個忙,你招來的熟手給我,一個熟手我給你提成五十元,我們廠小,人家不愿進。夏俊有點為難,說不太好吧,人家會說我們耍騙的。我說騙什么?景花廠的工資待遇一點也不比你大發(fā)廠差多少。夏俊咂咂嘴,說我盡力吧,提成就不要了。
劉彩云:“我是來應聘的,找一下洪經(jīng)理。”
女人:“往里走,第二間屋子?!?/p>
劉彩云到了屋前敲敲門沒動靜,推了一下門,門沒鎖,躺在沙發(fā)里的男人起了身,上下打量著劉彩云,問道:“來應聘的?”
劉彩云:“是,您這兒不是招文員嗎?”
洪經(jīng)理:“招服務員,晚上七點上班,夜里兩點下班。你家離這兒有多遠?”
劉彩云:“我家離這兒有四站地,我試試吧。工資多少錢?”
洪經(jīng)理:“工資四百,客人有小費,看你的運氣了,好的時候比你的工資還多呢?!?/p>
劉彩云:“我什么時候能上班?”
劉彩云有些興奮,不管是文員還是服務員,先有事干著再說,四百塊錢加上自己的下崗工資,跟在廠里上班的時候工資差不多,勉強夠活命的啦。正好白天可以帶孩子,晚上來上班,兩不耽誤,這是打著探照燈都難找到的好事,哪里都餓不死瞎家雀?。?/p>
晚上的風有些涼意,劉彩云進了歌廳的門,就被白天看到的粉臉紅唇女人叫到一旁,給了她一件黑衣白領的上衣和一個白色的帶妃子邊的圍裙跟她說:“換上吧,以后上班來的時候,化個妝,別整個死人臉。這是服務行業(yè),來的客人就是你的衣食父母,指望他們給你掏錢呢,見錢都不會笑嗎?”
劉彩云接過衣服,她跟在粉臉紅唇女人后面開始擺臺,別人都叫粉臉紅唇的女人花姐,劉彩云也就隨著叫了。
劉彩云端著托盤,上面擱滿了圓圓的蠟臺有大有小,放在紫紅色的玻璃燈碗里,茶幾大的擱大蠟臺,茶幾小的擱小蠟臺。陸續(xù)有客人進場了,誰也看不清誰的臉,高矮胖瘦就看個輪廓。只有花姐跟客人招呼著:“張老板您坐這來吧,這可是我專門給您留的位子?!?/p>
張老板儼然是這兒的???,給花姐遞了根煙,花姐給張老板點上,兩個人都很愜意地吐出煙霧。張老板摟著花姐的腰,低頭說著什么,花姐笑臉盈盈地仰著頭,扭動著干瘦無肉的腰肢陪張老板落了座。燭光映著張老板的一個禿頭,肥臉,和花姐刀把一樣的窄條臉??粗鴥扇撕懿淮?,可能他倆都是逢場做戲的高手,跟這兒環(huán)境倒是蠻配的。
劉彩云又去茶坊給客人泡茶,人還沒進去就聽見洪老板的聲音:“你今天衣服穿得挺漂亮,妝化得不怎么樣。昨晚上陪胡老板出去啦?交五十元,剩下的你自己留著吧。你們幾個跟平平學著點,別裝高雅,出來是掙錢的吧?人學乖點,有人送錢就得接著,干什么就得像什么,別賣羊肉的吆喝成掛狗頭的?!?/p>
透過布簾的一條縫,劉彩云看見洪老板的背影。幾個濃妝艷抹低胸露背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聽他訓話。
劉彩云站在布簾一旁,不知道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正猶豫著,花姐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手一挑門簾:“紅紅,趙老板來了快去陪一下?!睅讉€小姑娘像得了救似的,隨著紅紅一起跑出來。
劉彩云拿起茶杯沖洗著準備泡茶,被花姐叫住了:“你那茶壺用開水燙過了嗎?用開水燙一下叫溫壺,泡出的茶才入味。給客人倒完茶,茶壺嘴別對著人家,哪邊沒人沖哪邊,去給3號臺上一壺茶?!?/p>
劉彩云端起泡好的一壺茶,看清了3號臺標。按照花姐的要求,她先蹲下身兒,再把托盤放在茶幾上,小心地倒好了茶,壺嘴找準了沒人的方向放穩(wěn)了。她正欲起身,被坐在沙發(fā)里胖男人的手攥了一下她的手腕:“你是新來的?”將十塊錢塞進了她的領窩里。
劉彩云說:“是。”慌亂地起身走開了。
只見三四個人的樂隊,電子琴、吉他、架子鼓混聲一片,一個投影屏幕上有毛寧、楊鈺瑩的身影在晃動。那個叫紅紅的,被一個男人摟著在唱:“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圍著投影儀中心形成了一個180度的大半圓,前后錯落擺了三排燭臺桌??腿岁懤m(xù)來了,幾乎每桌都有客人。劉彩云忙得不亦樂乎,有要茶水的,有要打火機的,還有要酒和果盤的,穿著高跟鞋的兩只腳,像在受刑。
幾個挨了訓的歌廳妹,都找到了自己的財神爺,有被擁入懷中的,有給財神爺捶腿揉背的,也有打情罵俏的,還有被捏了臉蛋捏胸脯的。
劉彩云在茶水坊剛歇息片刻,花姐又來催了:“快去給六號桌送幾瓶啤酒,別讓人家等著?!?/p>
劉彩云拿起托盤端上啤酒往外走,正和急匆匆走來的洪老板撞了個滿懷。啤酒瓶子掉在地上瞬間炸響,啤酒冒著泡泡肆意流淌。
告別曲《回家》終于在昏暗的燭光中響起,薩克斯樂手搖擺著身軀陶醉的吹著。洪老板,花姐站立一旁,所有的客人都在中心舞池邁著方步,沒有幾個舞姿優(yōu)美的,女伴被拽得東倒西歪,基本上都是在感受對方的體溫。
燭光在薩克斯尾音結束的時候全滅掉了,趁著一片漆黑男女舞伴可以盡情地擁抱親吻了。
良宵已過,歌廳燈光齊明,所有客人穿衣戴帽各奔東西。有幾個歌廳妹勾著王老板、李老板的臂彎,小鳥依人地走了。
劉彩云熬到了客人走光的時候,收拾完茶具已是凌晨三點了,兜里的五十塊錢小費沉甸甸地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雙腳灌了鉛似地沉。走出了歌廳的門,看見丈夫林躍進在電線桿昏暗的燈光下等她。
林躍進是一個企業(yè)的工會干事,喜歡攝影,時不時地給雜志社投個稿,拍的隔壁鄰居家的小妞妞憨態(tài)可掬,明眸皓齒的乖巧可人的樣子,還留在少兒畫報上當過一期封面?,F(xiàn)在也是英雄無用武裝之地,被精簡回家了。他在門口等劉彩云一個多小時了,看著從歌廳里出來的一群人,男的半醉,女的像鬼,勾肩搭背的消魂狀,跟行尸走肉真無多大差別。
林躍進:“我看這活兒你別干了,都是些什么人呢。天天跟他們這樣一群烏七八糟的人在一起,早晚得把你拖下水?!?/p>
劉彩云一肚子的委屈,被林躍進這句話引爆了:“你以為這破活我愛干呢,端茶倒水就算了,我就差給人家賣笑了。”
林躍進聲音柔和了許多:“這歌廳是個什么地方,你天天跟那些人打交道,招惹了誰你也受不了,潑皮無賴粘上你,到時候你想甩也甩不掉?!?/p>
劉彩云腦子里閃著花姐的刀條臉,洪老板慍怒的眼神,還有塞給她小費的那只肥手。
三
劉彩云推著自行車在一片平房里走著,終于看到一個二十七八的姑娘朝她走過來,把她領到一間前后套間的屋子里。前面的房子是房東自己搭出來的,大約十米左右的樣子,放著一張桌子,一只三人座的沙發(fā),還有幾把椅子。桌子上面有一部電話,這就是他們的公司,后面是房東一家老小自用。
劉彩云原來很向往公司的招牌,她一工作就在工廠,現(xiàn)在一說是哪家工廠的工人就特土,一說公司的職員就顯得自豪又洋氣,老是聽到有哪個同事,調到什么公司去了,心里那個羨慕啊。自己見到的公司怎么就是這個樣子的,也稱之為公司?看來她的一百塊錢是打水漂了,那該死的男人根本就沒有一個像樣的工作給她,他自己的飯轍還不知在哪呢,他是騙了劉彩云的錢先花著。
這公司加上劉彩云一共三個人,接她的姑娘是經(jīng)理,叫李鳳霞,對外她宣稱叫李楓。因為李鳳霞這個名字,重名的人有很多,太老套,土得掉渣,一聽這名字就知道她父母是土里刨食的,祖宗八代傳到她這兒的什么鳳,什么霞,她無條件的就得接著。父母給了她一個不錯的臉蛋,卻給了她這么個俗氣的名字,戶口本上不改,在這兒改個名全由著她自己。再說這房子出租,國家不允許公房出租,買賣也是地下交易,萬一有了差錯,有人打上門來,她一走了事。
李鳳霞可能就是個初中畢業(yè),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張口說話就你媽的一串,她打著電話:“你媽的老張,你丫兒的別再往我這送人了,我自己干到哪天還不知道呢,我這兒不要陪葬的。你丫的,跟我說的房源,到現(xiàn)在我也沒拿到一個,到底他媽的有沒有?你丫兒的給我個準信兒,我他媽的讓你丫兒去房管局幫著過戶的事辦了沒有?甩了我分錢,別怪我到時候,給你丫兒的點了炮,弄個雞飛蛋打。”
劉彩云聽著李鳳霞打電話,老張就是收她錢的那個男人,看來他們都是一伙兒的,勾結起來騙人。像劉彩云這樣的小雛雞一騙一個準。
李鳳霞說:“劉姐,報紙廣告上求租的人,你給人家打電話,咱們這兒有房源。租出的房子按租金比例你提百分之二十,公司拿租戶的一個月房租,工資沒底薪?!?/p>
劉彩云掉進泥坑拔不出腳來,雙腳都是泥,越陷越深只得忍著,她心想怎么也得把自己的飯錢掙回來。
中午的時候另一個業(yè)務員回來,本來就黑的臉上曬得汗珠一串一串往下流。她個子不高,短發(fā),鼓鼓的嘴巴沒有下顎,眼睛倒是黑黑亮亮的很有神采。
她說:“李姐,沒談成,房子跟房主離得很近,那小子嫌貴。我勸房東給降了點價,那小子還說不行,過兩天我再去看看,他會不會直接跟房東聯(lián)系住進去了?”
李鳳霞:“英子你去看大媽做完飯了嗎,我買了一斤面條,咱們中午吃面條吧?!?/p>
英子切了兩根黃瓜,做了一個花椒醬油汁拌面。
劉彩云見識了公司,公司可大可小,豪華氣派的,衣著華麗的,室內(nèi)有空調冷氣的,出門就打車的稱為公司職員。她們這樣吃醬油汁拌面的,腳穿趿拉板上班,一張桌子就辦公的也稱為公司職員。
劉彩云捏著鼻子吞下了半碗面條,她覺得這是世上最難吃的面條了。
李鳳霞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按照她們當?shù)氐牧曀滓呀?jīng)算晚婚啦。她生得眉眼清晰小巧,身材不胖不瘦,不說話有點古典美人的樣兒,一說話連公雞都得嚇飛嘍。她的男朋友是個獄警,三十歲,前年剛死了老婆,別人介紹他倆認識沒多久,可能正熱乎著呢。她男朋友三天兩頭往這兒跑,肚子比腳先進門,脖子上還橫著一道轍。
李鳳霞的媽催著她趕快嫁人,她說閨女大了不中留,留來留去準是個冤家。女大不由娘,沒出嫁的閨女天天住外邊不著家,村里邊說三道四的難聽話把耳朵都塞滿了。李鳳霞也不愿意回家,一是不想聽她媽嘮叨,二是不愿意看村里人的臉。在村里她是個城里人,在城里她又是個村里人。
李鳳霞說:“劉姐電話還是你打吧,你的聲音好聽,還有幾個看房的,能收個三五十的看房費,我一打電話看房的都不來了?!?/p>
劉彩云:“我也是瞎貓等著碰上死耗子呢,到現(xiàn)在一單生意都沒成?!?/p>
李鳳霞:“咱們這買賣,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哪天你趕上一個買房的就發(fā)啦?!?/p>
電話鈴響了,劉彩云抓起電話:“喂,您的呼機號是52839嗎?我這兒有新源里小區(qū)一居室的房子,正向,一個月八百元,季付。”
李鳳霞豎著耳朵聽,看著劉彩云臉上變化的表情。
劉彩云:“您什么時候有時間,五點以后,哦,行,明天我再給您打電話?!?/p>
李鳳霞在這兒慘淡經(jīng)營了不知道有多長時間,熬不住啦。在劉彩云到這兒的第二個月,她準備嫁人了。
李鳳霞:“劉姐你人不錯,來我這兒也沒掙到錢,有一家物業(yè)公司新成立的,有月工資。來過咱們這兒叫白潔那女的,想叫你一塊過去。英子我就不管她了,上回她說那個房子沒做成,實際上是她自己私做了,她拿了租客一個月的房租,別人告訴我了。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不結婚也沒啥奔頭,沒個正經(jīng)的事干,他丫兒的好歹是個鐵飯碗,至少一個人有穩(wěn)定的工作,不至于吃不上飯。我打算國慶節(jié)的時候就結婚了,嫁誰都是那么回事,搭幫過日子唄?!?/p>
四
白潔的名字跟她的人很配,眼睛水汪汪的,白白的皮膚,說話的聲音很甜美。她自己也是個房屋中介人,個人跑單幫,漢顯呼機不停地響。
白潔看著呼機笑得粉白的小臉兩頰泛紅,站在她身邊的金胖子,操著一口河南話大聲念著:“我愛你,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卑诐嵒鼐此溃骸拔也粣勰?,我不愛你,因為你不是親愛的人民幣?!?/p>
金胖子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肚子挺著,五官長得一點不團結,眼距比一般人寬很多,熊貓眉加熊貓眼。他家有一個五歲的女兒,老婆在房管局是個辦事員,他在房屋中介的圈子里有點小名氣,一提金胖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有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說起話來眉飛色舞,模仿能力超強。他本是北京出生、北京長大的一個小北京,可學起方言來,地方味十足,一點不輸給當?shù)厝?。他說:“做房屋中介這行的,全憑著嘴皮子吃飯呢?!?/p>
金胖子加盟這家物業(yè)公司,真是憑著他這張嘴,他沒投一分錢,利用身邊的老婆,開發(fā)出他的最有利資源,他去房管局辦事,到老婆那屋報個到,就各屋子竄去啦。他請張哥打牌,請李哥喝酒,再請?zhí)K小妹吃飯,他跟房管局的人,混得比他老婆還熟呢。能在房屋中介這圈里混,房管局可是離不開的財神,萬一有個房子買賣的活兒,房管局的關系是必須要疏通的,房子落到哪片房管員手里,萬能的人民幣你就送吧。你填滿了房管員的口袋,自己的口袋自然就鼓起來了。他口中經(jīng)常唱的就是經(jīng)他自己改編的歌:魚兒離不開水,花兒離不開陽。想要發(fā)財全都是捆在一起的小螞蚱,人民幣的光芒,是我心中不落的太陽……
白潔是金胖子認為又有姿色,又有氣場能干的小丫頭,加上他對白潔的鬼念頭,能吃上豆腐就吃一口,吃不上豆腐,在眼前養(yǎng)養(yǎng)眼,逗個樂子也能滿足一下他的心理。白潔雖然沒結婚,年齡不大,可能閱歷不少。她裝純情時,能讓買房、看房的客戶都不忍心不跟她簽合同。她帶著去看房,買房的客戶至少有四成能成交,運氣也占那么一點點。稍微對房子滿意點的客戶在她粉口白牙勸說之下,掏了腰包付定金。她耍起女人的嫵媚來,能讓金胖子這樣的男人酥著半邊身子給她端茶倒水,弄個本末倒置,好像白潔是金胖子的上司。金胖子在別人面前的霸道勁兒消失得無影無蹤,成了白潔的小奴仆。
金胖子見劉彩云不多言多語,文靜秀氣,字還寫得不錯就讓她負責內(nèi)務。什么每期要刊登的房源廣告,訂飯,要水,接待看房,買房的客戶的事都歸她管,封了她個辦公室主任的頭銜,實際上就是后勤打雜的。
好歹這家物業(yè)公司是個掛牌公司,樓門口掛著紅漆大字寫著“興望物業(yè)公司”幾個字的牌子,在一個獨立的二層小樓辦公,有門牌號碼的能找得見,不至于站在附近摸不上門,周圍有了明確的標志物。
興望物業(yè)公司由兩部分組成,樓上是拆遷部,樓下是租賃部。老板姓張,四十多歲,一般在公司看不見他的身影兒,偶爾露一面又匆匆離去。張老板走路低著頭,從來不看人,只看著地面,沒人能知道他今天心情是好是壞。金胖子身為租賃部經(jīng)理,大事小情都要向張老板匯報,看見張老板的影兒,就碎步緊倒地跟在后面,口里大哥大哥地叫著。
劉彩云這回有了個灰漆刨花板壓制的辦公桌,白潔是業(yè)務主管,分管五名業(yè)務員。每個業(yè)務員桌子上都有一部電話,大家都盼著自己桌子上的電話鈴響。
湖南的小姑娘陳麗娟,是個中專生,學的是文秘。學校組織她們實習,卻不負責分配,哪家公司招收新員工都要有工作經(jīng)驗的,盡管她們實習了三個月,遠達不到人家公司的要求。北京一直是她向往的地方,她背著行囊充滿幻想地來了。
也許是老天眷顧陳麗娟,她桌上的電話總是響個不停。她舉著電話:“哦,行,您到這兒給我打電話,我去門口接您,我叫程麗娟。您叫我小程好啦,一會兒見吧。”
打電話的是一對夫妻,五十歲上下的樣子,家住在市中心,偏巧挨著一個文物保護的院落。國家為恢復古建原貌,保護名人故居,附近的居民必須遷移。要么自行解決住房,國家撥一筆安置費,要么統(tǒng)一向東遷移。夫妻兩個對房屋中介這行也不了解,看著報紙上的房屋廣告奔這兒來了。
陳麗娟臉熱得通紅,她在外邊站了大約二十多分鐘,才接到這對夫妻。一邊拿紙杯給他倆倒著水,一邊用報紙扇著,給自己降溫。
陳麗娟在他倆坐的沙發(fā)對面落了座:“我們這兒,有兩套房子,一套在勁松,一層,正向,兩居室,58平米,21萬。一套在西壩河,12層,西曬,兩居室,56平米,23萬。您考慮哪一套?”
這是經(jīng)理教給她們的交談方式,二選一,先把客戶留住,余下的問題都可以慢慢談了。
男的先說話了:“我們手里就這一點拆遷款,得買個離市中心近點的房子,一來是為孩子上學,二來是我們得上班。原來的破平房好歹能住,有個十分八分的騎著自行車就到家了,住上樓房去通縣,天不亮起床,天黑了到不了家,交通問題解決不了啊。”
陳麗娟來北京有一年多,根本分不清北京的城市分布狀況,她心里想的是怎么把房子賣出去,自己拿百分之幾的提成。
陳麗娟說:“這兩套房子我?guī)热タ纯?,您不滿意,我再幫您找。”
女的問道:“這房子還有的商量嗎?我們這點錢買個十八九萬的房子還將就著夠,家里的親戚誰手里錢都緊,上有老,下有小的,正是用錢的時候,借都沒地方借去?!?/p>
陳麗娟說:“您今天來了,我別讓您失望,您先看看房子,滿意了再談價錢,您歇一會兒,喝杯水,我聯(lián)系一下房主咱們就走?!?/p>
金胖子自從陳麗娟來了,眼睛就不再盯著白潔,他覺得陳麗娟更有意思。陳麗娟南方口音說普通話,好聽又好玩,他學起來惟妙惟肖。陳麗娟長得和電影演員伍宇娟頗像,走起路來有點外八字,一點看不出鄉(xiāng)土氣。
金胖子偷看了陳麗娟的日記,他還當著陳麗娟的面背出來:青春逼著我四處闖蕩,顛沛流離過后心彷徨。祈求明天初升的太陽,照亮我將要死去的夢想。
陳麗娟紅著臉:“討厭,你看了人家的日記,怎么還到處去說。偷了東西,也值得到處炫耀。”
金胖子一點不惱,湊到陳麗娟跟前:“我是要偷你的心?!?/p>
陳麗娟臉漲得由紅變紫:“我沒長心,你好無聊。”
金胖子臉近得能感到陳麗娟呼出的熱氣:“小樣兒,脾氣還挺大,對不起,我錯啦??墒俏乙诲e再錯,即便你心有所屬,我也能讓你一改初衷。古德拜,明兒見了您哪?!?/p>
金胖子一走,陳麗娟就把公司的大門鎖上了,回身她舒了一口氣。剩下他們幾個業(yè)務員,上班下班都在這兒守著。他們沒地方可去,家在千里之外,吃睡都在公司。
下了班,他們終于能把壓在心上的石頭搬到一邊喘喘氣啦。沒有客戶來,沒有電話響,面前的報紙推得遠遠的,屁股可以在椅子上坐踏實了。不用看著金胖子的臉色,假裝忙亂地瞎打電話。
張艷華說:“求老天保佑我吧,剩下的幾天一定讓我完成定額,要不然下個月我就得走人啦。”
李國慶說:“今天別想明天的事,明天沒準你也像陳麗娟一樣,來個買房的戶呢,業(yè)績不就超啦?!?/p>
張艷華說:“我可不敢想那樣的好命,只求我下月不開路走人,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了?!?/p>
王玉鳳始終沒說話,她心情最糟,她來了快兩個月了,一共出去看過六次房,一單都沒簽下來。公司規(guī)定三個月沒有業(yè)績就自動離職,眼看著時間快到了,下一站漂到哪,還不知道呢,愁云鎖著眉頭。
這一段時間大家工作得都很賣力,福星光顧著他們。愁眉不展的王玉鳳,臉上有了笑容,運氣來了擋不住,她成功地租出了一間門面房。本來電話是在張建平桌子上響起來的,剛好張建平帶客戶出去看房了。王玉鳳接起電話,聽對方說話是河南口音,跟她是老鄉(xiāng),就越說越近乎起來。他想找一間繁華地帶的門面房開餐館,見他們有房源200平米的房子,電話就打過來了。這活兒接得真是順利,沒費多少口舌竟成了。
金胖子今天比較滿意,沒再給誰臉子看。嘴里念叨著:風在刮,雨在下,你怎么還不回電話?這是他的魔咒,電話鈴一響,金銀就幾兩。看著幾個業(yè)務員忙得團團轉,誰都沒閑著。電話鈴響,門響,就如同他手中點著鈔票在響。
這天剛到公司,劉彩云就聽到樓上有女人又哭又罵的聲音,動靜越來越大,劉彩云看著陳麗娟問道:“怎么啦?”
陳麗娟用手指豎在唇前:“出大事了,老板娘發(fā)飆了?!?/p>
劉彩云聽著飄進耳朵的話:“你個老不要臉的,什么東西。瞎了眼找這么個臟貨。你今天不把她打發(fā)走,明天我就讓你公司關門?!?/p>
陳麗娟把劉彩云拉到衛(wèi)生間,斜對著張老板的辦公室,門沒關嚴,留了一條縫。一個女人站在張老板的辦公桌前,只見背影肥碩,擋在辦公桌前,想必是張老板坐在辦公椅上。
陳麗娟趴在劉彩云的肩膀上說:“昨晚張老板沒回家,有個女的挺妖艷的過來找他,兩人在辦公室的里屋過了一晚,一早他老婆就打上門了?!?/p>
張老板也吼起來:“鬧夠了沒有,別等明天關門,今天就關吧。”
張老板怒氣沖沖拿著公文包出了辦公室,往樓梯口走去。她老婆揪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也跟出來。劉彩云一看這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怎么看著有點熟悉呢,披散的頭發(fā)一絲縫隙露出了紅唇,原來是花姐?。?/p>
五
張老板的老婆是某個離逝部長的六千金,去深圳撈金時碰上了張老板,她原來是一個機關醫(yī)務室的衛(wèi)生員,她是隨著幾個高干子弟一起去深圳的,當年她們倒賣汽車,發(fā)了橫財。張老板是物資公司出來的,家庭背景一般了點,跟這些高干子弟沒法比,可是他精明干練,手里也有不少資源,才跟這些高干子弟搭上關系。他來深圳是獨身一人,倒賣汽車的過程中他是負責口岸對接運送的,往內(nèi)地賣出都是六千金她們聯(lián)系。當時因為孩子小,六千金跑到深圳,她丈夫賭氣提出離婚本來是想嚇嚇她,這六千金就真動了離婚的念頭。
張老板當時三十歲出頭,男人的剛勁兒正盛,硬朗的身軀,棱角分明的臉龐,說不上有多英俊,帥勁兒還是十足的。他的優(yōu)勢是單身,其他圍著六千金打轉的都有家室了,六千金雖然是二手玫瑰,也是張老板費盡心機的巧計安排,殷勤備至的暖心照顧,手心高高的捧著,流著哈喇子把六千金拿下的。可是這六千金只認他張老板一人,他家里的人,她一概不認,連他媽都沒見過面,逢年過節(jié)從來不登門拜見高堂。生了個兒子這回全由她調教了,張老板的媽只知道他兒子娶妻生子了,高門大戶的難攀,兒媳婦和孫子就看看相片,也不多問兒子的事,落得個耳根清凈。
盡管張老板是靠六千金起家的,是家就得兩人撐著,離開誰都不行,他倆的組合外人看著還是很風光的。六千金一起長大的小伙伴有權勢,再加上身居高位父親的老部下,叔叔阿姨正當權,沒有不好辦的事??墒菦]有張老板在外邊的四處闖蕩,六千金也過不上閑暇富足的日子。
張老板不顯山不露水的接了個拆遷戶入住的生意,他把花姐就安排出去了?;ń惚久刑锖HA,在歌廳里,燈光總是昏昏暗暗的,不化濃妝就看不出妝容,她的妝尤其濃,華姐越叫越歪,慢慢就叫成了花姐。花姐跟張老板在歌廳膩乎多年了,六千金也就認為是逢場作戲。洪老板是六千金的中學同學,也替她看著花姐,天天做假戲,日久也生情。這次是歌廳的紅紅仗著自己在歌廳越來越紅,找她的客人也多,自己又能唱能舞,尋樂的男人來了哪個不喜歡她啊?;ń阋呀?jīng)花凋葉落啦,自然是不受寵,紅紅就取代了花姐的位置?;ń闶墙K人,混到這行里也是萬般無奈,她本來能唱蘇州評彈,《鴛鴦操琴》《金陵十二釵》都是她的拿手好戲,過去在單位逢年過節(jié)的在臺上演出也是滿堂喝彩。她和丈夫同在一個服裝企業(yè),丈夫是銷售科長,年年全國辦產(chǎn)品展銷會他都帶最新的款式參加,紅紅火火的企業(yè),轉眼之間就成明日黃花了。她丈夫覺得北京的發(fā)展機會多,兩人各拎著一個手提包來了,還沒安頓好,她丈夫就被一輛大貨車拐彎的時候碾壓了。
真如雷劈一般,她躺在租住的小旅館里三天沒吃沒喝起不來床,想跟丈夫一起走啦了事,老天不開恩,沒收她。旅館的經(jīng)理一看她這種情況,勸解半天,給她介紹到這家歌廳演唱。她東撞西撞地找到這家歌廳,洪老板一看她這番模樣,就讓她上臺試試,他聽著蘇州評彈還挺入味,來的客人卻大都不叫座,聽夠了口號歌曲的座上賓,大都陶醉于港臺柔美輕松的曲調里,流行歌春風入耳,在歌詞里體味著自己的過往?;ń憔统闪孙L月場上半個交際花,她用的低質化妝品把皮膚弄得更加干燥,白白的皮膚爬滿了細紋,節(jié)省下來的錢寄回老家給女兒上學,補貼家用。
六
從公司抽出三個人組成一個小團隊,負責辦理拆遷戶入住手續(xù)。王凱成是組長,五十歲上下,他在大洋洲的島國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待了幾年,跟過去的單位關系斷了,本沒打算再回國,可是中國人的胃是忠于祖國的。天天喝的是牛奶,吃的是牛肉,窮人吃上了富人餐,這腸胃還真享受不起。從小吃窩頭饅頭的命,想改也難,再加上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是個以法語和葡萄牙語為主要語言的小國,本來中文都沒學好,還提什么法文和葡萄牙文。英文兒子湊合著聽懂幾句,當?shù)厝嗽僬f土語,基本上成了啞巴,手腳全上比劃著,人家也未必明白你要表達的意思。他老婆先受不了啦,天天鬧著要回來,出去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全家三口一起出去的,回來時又費了二虎九牛之力回來了兩口。兒子覺得那里的民風淳樸,陽光燦爛,空氣溫潤,跟當?shù)厝嘶煸谝黄饍?yōu)哉游哉的挺愜意。
王凱成來這里上班也是無奈之舉,歲數(shù)大了,選擇余地小了。他原來在單位管基建,也是個肥差,全廠上千號人,沒有幾個不認識他的,厚著臉皮跟原單位聯(lián)系了幾次,誰也沒理他的茬兒。和尚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他已經(jīng)過景了,沒誰再拿他當回事了。在國外掙的那點銀子,只出不進也不行啊,活一天就得吃喝一天,消費一天。趕上他哥們跟張老板也是哥們,就上這兒來了。他能吃苦,管道維修,裝修改造,線路施工,多少都能干點。他帶著劉彩云,花姐,每天開著他的小奧拓去這個入住的小區(qū),接了這個項目。
這里入住的居民大都是用幾代人居住的老舊平房換來的。每天劉彩云她們剛到,門口就排起隊來,他們雖然人住進了樓房,可房本還沒拿到手,心里不踏實。這房子可是全家人的命根子,更名立戶的大事,不辦妥了怎么行?有了物業(yè)公司管理,就是來了一個大管家,凡事知道問誰了,吃喝拉撒,缺東少西的事有地方管了,有地方負責了。這些居民大姑娘,小媳婦,耄耋老人,青年壯漢,全都堵著門地來。劉彩云她們只得按順序來,想拿到房本嗎?對不起了您哪,自己先墊付三年的供暖費吧,這樣才能辦過戶手續(xù),供暖費的問題不解決,再去找后賬,麻煩就大了?,F(xiàn)在的企業(yè)都不景氣,拖欠三角債的單位比比皆是,供暖費先收三年的,產(chǎn)權單位弄個心安。如果錢在別人兜里,便無可奈何了。必須在辦理過戶手續(xù)的同時,讓住戶高高興興地,毫無怨言地自動掏出錢來,雙手交到管家手里,再歡天喜地地看著印有興望物業(yè)公司大章的收據(jù),捧著自家的房本離開。王凱成負責咨詢問題,劉彩云負責收費,花姐負責填寫房本蓋章。三個人配合得井然有序,幾天下來,工作還算順利。
王凱成開著車,帶著劉彩云、花姐,早晨向東,晚上向西,太陽的笑臉總在他們的眼前晃著。
花姐租了個平房,先送她下車了,車上只剩下劉彩云和王凱成。一時變得很沉默。
王凱成話到嘴邊打了幾個轉,還是溜出來了:“活到現(xiàn)在,我也是有故事的人了,跟你說個自己的事吧。在國外的時候,我遇上了一個北京女孩,三十歲了還沒結婚,長得跟你很像,個子比你高一點,你知道嗎,第一眼看見你時,嚇了一跳,以為又跟她遇上了呢。一開始她總是搭我的車,我們同在一家餐館打工,她人很伶俐在前臺收銀,我是采購,在北京這地方我見到誰都愛答不理的,在國外能見到幾個中國人啊,更別說是北京的了。一聽到鄉(xiāng)音特親切,她對我很關照,我不在的時候趕不上飯點,她都會給我留出一份飯菜來,天長日久的,我一天看不見她就心里發(fā)慌。聽到她的聲音我心里就會有一絲甜甜的細流往上涌,又像是小蟲在爬,癢癢地撓心,日久天長的成了一種習慣,尋著她的聲音,她的身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她知道我有老婆孩子,我知道她是黃花大閨女,明知道犯忌,我們倆不會有結果,心里明鏡似的,腿腳就是不聽使喚,偏要往她身邊靠。她只當自己是水中的浮萍,聚散都是緣。她跟我說,王哥我就想借你的一個肩膀靠一靠,那個肩膀給你老婆留著,不會影響你的家庭……”
劉彩云說:“您還是個多情郎呢?!?/p>
王凱成說:“毛丫頭,你是笑話我呢吧。”
劉彩云說:“我是羨慕您有艷福,現(xiàn)在還招小姑娘喜歡,年輕的時候還不得迷倒一片???”
王凱成說:“是你,讓我想起了她。我都一把年紀了,遇上她是老天跟我開的玩笑,情深緣淺地折磨人。說實在的,我還真不是滿肚子花花腸子的男人?!?/p>
劉彩云說:“我這模樣的是不是一抓一大把啊,到處都有和我長得很像的人?!?/p>
王凱成說:“你上輩子肯定是只刺猬投的胎,到現(xiàn)在渾身的刺還沒褪盡呢。誰離你近,你就扎誰是吧?女人是不是都愿意別人說她與眾不同才高興,明知道是謊話也愛聽,走在街上,看見個衣服跟她穿一樣的,撞了衫還立馬回家換掉呢,別說模樣長得一樣了,是挺不可忍受的,回去問問你媽你會不會有個雙胞胎姐妹。我一點沒騙你,哪天我把她照片拿來,你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p>
劉彩云無緣無故地就成了別人的替代品,爹媽給的模樣,招誰惹誰啦?王凱成是真有這么一段情史,還是編故事給她聽,劉彩云有些摸不著頭腦,她想不出任何理由。王凱成有把自己的隱私告訴她的必要?自己跟王凱成就是一般的同事,既不是哥們又不是姐們,他已經(jīng)是老成持重的年紀,又不是輕狂小伙子,嘴上長了毛,做事就得牢啊,怎么這樣不靠譜呢?
自從王凱成跟劉彩云說了自己的這點經(jīng)歷,他覺得輕松了,憋在心里的這點事找個人說說,是個不錯的選擇,他體會了傾訴的快感,好多事說出來,就是卸包袱,雖然無助于事情的解決,可是能減輕心理負擔。
王凱成盡管覺得一天工作很辛苦,入住居民的大爺大媽瑣碎事一堆兒,有要求他幫忙換鎖,也有要求他幫忙裝電表的,他是分身無術。張大媽家給包煙,李大嬸家泡杯茶,他感到一絲安慰,這是大家對他們工作的認可。本來是物業(yè)公司的牌子,快換成家委會了,張家吵個架,李家碎個碗,都跟他說說。他說自己在國外因為語言不通少說的話,在這兒全補上了,唾液得虧能再生,要是沒這功能,恐怕唾液早就用干了,就沖自己說話的頻率,大車拉也得拉幾車。
王凱成天天上班沒個閑工夫,剛入住的居民,這家要裝修拉著他去看房屋結構,那邊是承重墻能不能拆,裝修垃圾清運,還有水管子生銹,電燈泡不亮,大大小小的問題,樓上樓下跑個不停。
這天一早劉彩云他們剛到,掏出鑰匙還沒打開門呢,一個老大媽,拎著個水桶就來了。她指著水桶說:“王師傅,您看看這水能喝嗎?”
王師傅拿過水桶一看,只見水上漂著白色的小顆粒,桶底還有黑渣滓。
王凱成問老大媽:“這是水管子里接的水?”
老大媽說:“可不是嗎?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我眼花,我就叫我們家孩子看,孩子也說這水有問題,我才提了半桶,拿給你看的?!?/p>
王凱成看著水桶,安撫著老大媽:“您別著急,我打聽一下是怎么回事,您要是急著用水,就先拿別的盆兒把水倒出來,沉淀一下再用,有了回音,我就告訴您。”
老大媽還真把王凱成的話當回事:“行了,你可想著點,我還得買菜去呢,您忙著吧?!?/p>
王凱成給張老板撥了個電話:“兄弟,咱們碰上點麻煩事,這樓里的自來水,怎么會有黑渣滓呢?”
那邊張老板說什么,劉彩云聽不見,只看王凱成的臉色越來越為難,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的,臨到最后他說:“那這問題也得解決呀,這是人喝的水,這井水能行嗎?”
劉彩云聽出了點意思,王凱成掛上電話,劉彩云問道:“咱們喝的不是自來水呀?這是什么水呀?”
王凱成點了根煙抽了一口,吐了滿口的煙說道:“這是前面生產(chǎn)隊打的井水,這開發(fā)商為了省事省錢,就地取材,利用前面大隊的井,又深挖了幾米,安個水泵,這個樓的水管子就這么接上的。至于這水達不達標,根本就沒保證。“
劉彩云說:“我說怎么老是覺得肚子不舒服呢。“
花姐說:“你可是來得真快,說風就是雨的。王師傅每天喝水最多,還沒覺得不舒服呢,你就先鬧騰起來了?!?/p>
劉彩云捂著嘴巴說:“別說了,我要上廁所??熳岄_,要吐出來啦?!?/p>
王凱成看著跑出去的劉彩云說:“看吧,明天非得炸了窩?!?/p>
果然,第二天一早,樓長李大爺帶著一群人堵門來了。
李大爺說:“老王,這水的事,你可得幫我們想想辦法,我們在這兒不是住一天兩天就走人,天長日久的在這兒扎下去了。這房子質量差點就算了,我們能自己解決的,都自己解決了,能自己克服的都自己克服了。不影響我們生活的事,絕對不會給你找麻煩?!?/p>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有人罵開發(fā)商,掙黑心錢;有人罵拆遷公司,催著趕著把他們騙到這兒來,鬧鬧哄哄地吵成了蛤蟆坑。
王凱成說:“大家靜靜,聽我說兩句。這水的事,關系到每家每戶。我已經(jīng)向公司老板匯報了,還沒有具體的方案。我現(xiàn)在有個建議,如果大家同意,我們再去自來水廠協(xié)調。我想各位既然已經(jīng)在這兒安家,這水是我們大家每天生活的必需品,吃喝拉撒誰也離不開的。我們公司出一部分錢,大家每家每戶也湊點,咱們把自來水引進各家各戶行不行?”
李大爺說:“我看行,你們也不容易,開發(fā)商我們想找他們算賬,也找不到蹤影,你們也是給他們擦屁股的。這老百姓真是個倒霉的命,趕上個拆遷,能住上樓房了吧,倒是連自來水都喝不上了?!?/p>
有人說:“自來水入戶之前,我拒交房費?!?/p>
也有人說:“光聽喇喇蛄叫了,還不知道能弄成啥樣呢,等自來水入戶了再收錢吧,你們公司先墊付唄?!?/p>
王凱成說:“大家的意見,我回去跟老板反映一下,看看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水的問題我們一定會解決的,否則的話,你們大家也會讓我們滾蛋,解決不了這些生活瑣事,我們在這兒也待不下去了。”
有人鼓著掌說:“老王,我們相信你,只要能讓我們喝上自來水,怎么辦都行。”
張老板是個生意人,他接這個小區(qū)的時候,就知道會有麻煩,燙嘴的山芋能吃到肚里才是本事。他核算過這單生意的成本,除了置辦點維修工具,加上王凱成,劉彩云、花姐的工資,他不過花個兩三千塊錢,這棟樓,三個單元,一個單元18戶,三個單元就是54戶。幾棟樓的住戶,每戶的固定房租是他的長期收入,沒有前期的投入,怎么能有后期的收成呢?
王凱成把他的想法跟張老板一商量,他馬上同意先出一筆資金辦理此事。他心里清楚得很,沒點麻煩,這幾棟樓也落不到他手里。他掙的就是這個麻煩錢,看他有沒有本事把這些麻煩事捋順。
王凱成找到樓長李大爺說:“您看,我能盡力的事,都為大家辦了。樓里的居民都是您的老鄰居了,您是不是跟大家說說費用的問題,咱們分攤到每家每戶頭上的錢,是不是都同意。如果大家贊成,我下星期就去自來水公司,聯(lián)系這件事,把人家的費用打聽清楚了,告訴大家。我們公司出一半費用,剩下的大家均攤。我們老板的資金也很緊缺,考慮到大家的生活,他就勉強答應了?!?/p>
李大爺說:“行了,看您還真是個辦事的人,我們也不想為難誰,跟誰過不去。只要您把自來水給引進我們家里,我挨家挨戶把錢收齊了,給您送去?!?/p>
王凱成拍著李大爺?shù)募绨蛘f:“老哥哥咱倆可對了脾氣啦,放心吧,沒有我辦不成的事,您就等好吧?!?/p>
王凱成回到辦公室,眨著眼睛就琢磨開了,自己的大話吹出去了,自來水廠的大門在哪里他還不知道呢。他想當年開發(fā)商建樓的時候,肯定是因為錢的問題,成本核算就沒打這兒自來水管道設施的譜。建一座樓,鋪設水電氣,哪家不收費?材料,人工哪樣能白使喚?只要錢的問題解決了,別的都好辦,沒有錢,真是寸步難行。
一連幾天,王凱成去自來水廠,終于知道了自來水廠的大門,面見領導,苦大仇深地訴說了居民生活的困擾,一棟樓就是二三百口子的人,幾棟樓的住戶不吃上放心水,就是他王凱成的失職,他一邊沒法向公司交代,一邊沒法向住戶交代。說得嘴角都泛起白沫,功夫不負有心人,自來水廠的領導,還真把這幾棟樓的難題解決了,安排了工期,各種手續(xù)齊全之后,一個多月的功夫,在這幾棟樓前開始施工了。
李大爺是個說話算數(shù)的北京爺們,他喝上第一口自來水的時候,挨家挨戶去收了錢,順便還送來兩瓶二鍋頭酒,進門他把酒往王凱成面前一放:“老王,你說到辦到的事,我也得說到辦到。這錢,我給你一分不少地收上來啦。這酒是我個人的一點意思,不值個三瓜兩棗的,你也收下吧?!?/p>
王凱成說:“這酒您留著自己喝吧,心意我領啦。居民們都這么配合,多虧有您,要不然,我說破了嘴皮子,也不見得能把這筆費用收齊?!?/p>
李大爺說:“你可別這么說,我們這幫人拆遷到這兒,得虧遇上你們這些熱心人,跟我們原來住街坊的,拆遷到別處的,占了人家農(nóng)用耕地,產(chǎn)權搞不清楚,戶口還不知道落在哪呢,那才叫一個扯皮頭疼呢。這酒你踏實得喝,我是沒錢,有錢我得給你弄兩瓶好酒,不是茅臺,最起碼也是瓶五糧液什么的,這點心意你必須收著?!?/p>
王凱成說:“看您這話說的,不收都是我的罪過啦。行行,您擱這兒吧,我還真得收下了,看見它,我就知道自己是干什么來的了?!?/p>
李大爺一走,劉彩云的話就來了:“王師傅,看您在這兒混的,都有人給您送禮啦。郭冬臨一夜風流混來個送禮的牙刷牙膏,您這是幾夜風流混來的兩瓶酒???”
王凱成自豪地說:“我可不是幾夜風流混來的兩瓶酒,我是白天瀟灑混出的信任?!?/p>
七
“劉彩云,你是劉彩云吧?”
劉彩云被眼前的男人叫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想在哪見過他呢,他怎么叫自己的名字一清二楚。
“我是李大寶,咱班去年同學聚會,沒見到你,沒想到在這見著了。”發(fā)了福的李大寶,眉眼都有些變形了,再加上謝了頂?shù)亩d頭,劉彩云根本沒法把上學時的李大寶跟他聯(lián)系起來,不是他自報家門,劉彩云真的不敢認。
劉彩云經(jīng)他一說,才看到了當年李大寶眉眼的影子,“哎喲,一晃都有二十年沒見了。你住這兒嗎?”
李大寶說:“我住3單元401。那天我下班的時候看見你一次,沒顧上打招呼,你們開車走了。今天有個工夫,我家裝修,想把涼臺的墻垛子拆了,麻煩你們這位師傅給看看,行不行。”
劉彩云說:“王師傅有勞您大駕了,快去給看看吧?!?/p>
王凱成說:“兄弟,好說,我這就跟你走。別耽誤你的事。”
李大寶給王凱成上了根煙,拿出打火機點上,噴出一口煙霧:“我跟哥們合開了一家電子公司,我不去,有人盯著就行?!?/p>
劉彩云說:“你都成領導了?”
李大寶說:“快別提什么領導了,我倒情愿被領導,落個省心。自己弄一攤子,頭疼的事多著呢,好多事也是硬扛著,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這三五個人的皮包公司,不過是混口飯吃。”
劉彩云說:“好歹是給自己打工,付出的辛苦,付出的代價都值。不像我,還朝不保夕呢?!?/p>
李大寶說:“我這公司也是剛起步,干到哪天說不好。改天我請客,咱們同學再聚聚?!?/p>
劉彩云說:“你先忙吧,有空兒再說。”
李大寶說:“就這么說定啦,沒什么變化下個星期天,聚聚?!?/p>
李大寶做事麻利果斷,像在公司布置工作一樣,把聚會的事就定了,劉彩云只得隨著。多年不見的老同學難得遇上,大家在一起敘敘舊,有李大寶做東,何樂而不為呢?
李大寶跟這家餐廳老板很熟,老板給安排了個包間,餐廳不是很高檔,菜做得還是很地道,大眾常吃的宮保雞丁,京醬肉絲,蒜蓉西蘭花,香菇油菜心,米粉肉,做得都不錯。
李大寶說:“咱們都是老同學,就別客氣了,誰也用不著照顧誰,自己動筷子。我今天不勸酒,不夾菜,大家自便?!?/p>
趙越還像個小伙子,動作敏捷,身材魁梧,拍著李大寶的背說:“來來,今天我給你倒酒,夾菜。滿上,你看我夠不夠當個跟班的?!?/p>
李大寶說:“你小子給我當跟班的,不是大材小用了?”
趙越說:“你們還記得王奕清嗎?他比咱們大八歲,現(xiàn)在還單著呢,當年女老師女學生都喜歡他,有明著眉來眼去的、有暗送秋波的,怎么一個都沒入他法眼呢?都說女人四十豆腐渣,男人四十一枝花,他還真是顯得年輕,一點都不像四十多歲的人。我跟哥們出去辦事,在街上碰到過他一次,原來上學的時候,他老把咱們幾個當小兄弟使喚,還不錯,過了這么多年,他還能認出我。當時,身邊都有人,聊了幾句,留個電話就走了?!?/p>
高燕說:“去你的吧,我們?nèi)齻€像豆腐渣嗎?女人經(jīng)不住歲月的風霜,容顏老去,男人就能永葆青春?”
趙越說:“我夸的男人,不是你們心目中的偶像嗎?你們?nèi)齻€還夠不上豆腐渣呢,正風韻猶存呢。”
高燕說:“王奕清容顏不老一點不奇怪,他一向都感覺良好,是當年圍著他的女人太多啦,他確實有才有魅力,風趣又能搞笑,人長得說不上有多靚,可是整體給人的感覺非常好。還記得王奕清上課,進教室的第一眼,我們就會不由自主地看他筆直的褲線,黑亮的皮鞋,最怕他上課提問題??尚Φ氖牵淮巫魑恼n,劉彩云你問他什么字來的,反正是把他給問住了,他憋了半天沒寫出來,他是怎么點撥你的,告訴你個高招:換個詞不就行啦。偷梁換柱的高手,這讓我們很受益,逢到高考作文,不會寫的字,就換個詞。他這樣的老師,教出了咱們這樣的‘高徒’。咱們這撥人都娶妻生子了,他還單著呢,這個情圣,現(xiàn)在沒了情,光是個剩了吧?!?/p>
提到王奕清,劉彩云的心顫了顫,她喜歡王奕清干凈整潔的外表,上課時一件中山裝上衣,永遠是穿一條褲線熨得筆直的褲子,配一雙黑色的三節(jié)頭皮鞋,顯得干練又灑脫,課講得是風趣幽默,嗓音高亢圓潤,他朗讀詩詞,閉眼一聽,就是電臺播音。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被他吸引的不少,劉彩云也經(jīng)常找各種理由接近王奕清,她對王奕清有著一種仰慕和崇拜,她也曾魔怔了一般,在一張紙上寫滿了王奕清的名字,夾在作業(yè)本里交了出去,王奕清在批改作業(yè)的時候當然看到了那張紙,回了她幾個字:等你長大再來找我。從此兩人之間有了小秘密,盡管是無果而終。那是劉彩云少女懷春第一個讓她心動的暗戀的對象,她平生第一次寫過的不是情書勝似情書的一頁紙,在那大大小小的名字里,王奕清肯定讀懂了一個少女的傾慕之心。
八
有苗真是不愁長。劉彩云的女兒,從粉嘟嘟的小嬰兒已經(jīng)長成了花季少女,個子竄得好快,眼看著就要跟她一般高了。一邊看著女兒長高,一邊看著母親老去,母親的背駝了,眼角的皺紋多了,銀白的頭發(fā),細數(shù)著她一生的操勞。
自從父親去年病逝,母親明顯老了,說話顛三倒四,飯經(jīng)常燒糊,去趟菜市場,把錢給了人家,菜卻忘了拿回來,干什么都力不從心啦。她經(jīng)常自言自語道:“小云啊,我要走了?!?/p>
晚上,劉彩云給母親擦洗過后,鋪好被褥,待母親躺下,正欲起身,母親拉住了她:“你陪我說說話,躍進還沒回來呢?!?/p>
劉彩云說:“他今天給人家拍婚紗照去了,幾點回來都沒譜。”
母親說:“正好咱娘倆有個工夫說說話,平時你也忙忙叨叨的,除了上班,就是帶甜甜上輔導課。這一陣子,我是越來越不中用啦,看把你累的,小臉又黑又瘦的?!?/p>
劉彩云說:“怎么不中用啦,您是前一陣兒累的,別說您丟三落四的,我有時還犯糊涂呢?!?/p>
母親說:“我活多大歲數(shù)啦,自己的身子,哪出了毛病,我知道。我一直想告訴你的事,趁我今天有精神跟你說了吧,本來我是想帶進棺材也不告訴你的,可這幾天我怎么也放不下,不說出來,我自己鬧心,思來想去,我還是告訴你吧。這對你有好處,以后有個三長兩短的,或許還能有人幫你,在這世上你還有兄弟姐妹,你是我抱養(yǎng)的孩子,雖然不是我生的你,可我也是把你也當做心頭肉養(yǎng)大的啊?!?/p>
劉彩云驚得有些說不出話,她從來也沒想到自己不是媽親生的女兒:“您說什么呢,我不是您生的,咱倆會長得那么像?”
母親眼里的淚流出來,她一生只有劉彩云這么一個女兒,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也是把她捧在手心長大的女兒:“傻孩子,你看看我這歲數(shù),有幾個就生一個孩子的,人家說,長期在一起生活,吃一樣的食物,就會越長越像。我和你有這輩子做母女的緣分,都是老天所賜。你親生父母已有四個孩子,又生出你們一對雙胞胎姐妹,你爸一人養(yǎng)家,供養(yǎng)你們實在困難,天天聽著你餓得撕心裂肺地哭啊,小臉哭起來憋得發(fā)紫,你媽看著你們姐妹兩個犯愁,你是妹妹,嗓門可比姐姐大,每次聽見你倆哭,我就忍不住端碗米湯或面片湯過去喂。吃完了,你的小手總是抓著我不放,不知道哪輩子跟你修的緣分,我就把你抱回家了。那時我跟你家是鄰居,我知道這輩子自己不會生孩子,因為我的心死了,年輕的時候,我愛上的男人,家里反對,嫌他家太窮,那男人有手藝,會描畫,專給富人家的庭院描廊子,花鳥魚蟲畫得可好了,他給我畫過像,至今我還留著,你去把我那梳妝匣子拿來。”
劉彩云拿過母親用的梳妝匣子,紫紅色的木頭匣子,有的地方已掉漆,四角有精細的雕工,中間有一對龍鳳相望。母親很少用,也從不讓別人動,它只是靜靜地安放在座鐘旁邊,陪著母親走過了數(shù)十年的春夏秋冬。
母親手摸著梳妝匣子,手指彎曲著,皺褶爬滿了手背:“這個梳妝匣子是他給我做的,這張畫,是他給我畫的,我當年沒有這么好看,是他把我美化了,這是他給我留下唯一的東西。”
劉彩云還是第一次動梳妝匣子,小時候她每次去摸梳妝匣子,都會被母親呵斥,她的好奇心今天終于滿足啦,原來這里藏著母親的秘密。她看到母親年輕時的樣子,橢圓的鵝蛋臉,眉清目秀,齊齊的劉海下面,有著一雙細長的鳳眼,穿著件鑲邊的花襖,乖巧可人。
劉彩云說:“您年輕時,真好看?!?/p>
母親說:“那是他把我畫好看了,不過至今,我都認為我倆是挺般配的一對。只是我們沒那個命,他得了肺結核,沒錢治,死了。我削發(fā)為尼,進了寺廟,想了斷一切塵緣,敬佛修身,終身不嫁了。是你爸去了寺廟,趁著師傅沒給我點戒,死說活說又把我接出來,他天天給我喂飯喂水,把我這個活死人,拉到他身邊。他說你不進寺廟也可以修行,寺廟的清規(guī)戒律太多,還是還俗吧。這樣我嫁給他了,我們是名義夫妻,一輩子沒行過夫妻的事,他應該是我的大伯子,娶了我,是不忍心看我在清冷的寺廟中了此一生,一輩子苦了自己。我是個死心眼的人,把自己的心交給了那個人,就再也拿不回來,我和他相遇,哪知他是個討債鬼,不知道哪輩子欠的冤債。你爸是個老實人,他娶了我,信守著我嫁給他的約定,我信佛,做續(xù)發(fā)的尼姑,他就這么陪我過了一輩子。你爸他一輩子扒拉算盤珠子,不知道他算沒算過,我欠他多少債,我們?nèi)硕际强嗝?。?/p>
劉彩云說:“媽,您這一輩苦心修行了什么,明知道他不能跟您相守,還獨自苦熬,人死不能復生,他要是能知道您天天這么過日子,會比您還心痛,怎么能這樣折磨自己?您在心里的角落,給他留了個位置,一有空暇他就會跳出來是不是?”
母親說:“是啊,這么多年啦,我也忘不了他,從十六歲他就住在我心里了,趕也趕不走。他來我家畫廊子,我總是站在他身后看,給他當個小工匠,遞東拿西的,可高興了。他知道自己家里窮,心里喜歡我,也沒錢上門提親,終日抑郁寡歡,才命喪黃泉??墒俏曳噶撕臀腋改敢粯拥拿?,自己的傷疤沒好,又烙在你心上。當年你和那個老師,我也反對你和他交往,生生把你們兩個拆散了,他比你大八歲,他已經(jīng)是個大小伙子,你還是個剛發(fā)育的小丫頭,我怕他等不到你結婚的年齡,有個好歹的,那你的一生不就毀啦?這是我這輩子做的聰明事,還是糊涂事,你都別怨我了,當父母的,凡事替兒女考慮,都是以自己的想法為準,是對是錯,都無法更改了。活到這把年紀,我理解當年我父母的心思,寧可讓我找個大戶人家的瘸子瞎子有吃有穿,也不讓我嫁個窮小子,天天為生計發(fā)愁,以為那樣才是對得起我。我偏偏是個倔脾氣,非得一條道跑到黑,不顧父母的感受,賭氣進了寺廟,傷了他們的心,天下的父母誰不想讓自己的子女過好日子???”
劉彩云想她跟林躍進在一起,盡管有好多不如意,林躍進也是心高氣傲的人,看不了別人的臉色,自己也沒有大本事,憑著興趣干活,拿攝影當飯吃,掙一點錢,又都投在攝影器材上了。接個活,干幾天,有今沒明的生意,別的他不喜歡,給他金山銀山他也不干,唯一的,給劉彩云一個完整的家,有女兒甜甜,享受了有女兒的快樂,也為女兒的學業(yè)成長備受煎熬。女兒升一次學,考一回試,她就要脫一層皮,如同一個洋蔥頭,剝?nèi)ヒ粚友笫[皮,外表光鮮了,氣味刺得你涕淚橫流。王奕清一個人很清爽嗎?他成了獨行俠,她和王奕清的緣分,是讓時間的手牽著,相聚,分離,愛過,別過,沒有把風景看透的日子,沒有看細水長流的歲月。
劉彩云說:“您看我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林躍進沒什么大本事,我也沒指望跟他享什么清福。有些事,爛在肚子里算啦,您跟我說的這些陳年往事,都過去啦。生身父母養(yǎng)育不了我,也不是他們的錯,是我跟您有善緣,如果沒有您,我還不知流落到誰家呢?!?/p>
母親說:“阿彌陀佛,你這樣說,不記恨我,讓你受的那些苦,就是老天對我的大恩?!?/p>
劉彩云說:“我只記得您很疼我,小時候,我很任性,又愛臭美,要買一副紅綢子扎小辮,不給買,就一天不吃飯抗議?!?/p>
母親的臉上有了笑容:“你啊,是個氣包子,可會跟我耍脾氣啦。”
劉彩云不好意思地趴在母親肩頭,再回不到童年的時光了,自己要是歡蹦亂跳的小女孩,永不長大該有多好,不知道什么叫做煩惱,什么叫做憂愁,只知道歡喜,不知道悲痛。母親不會變老,紅綢在她手里變成美麗蝴蝶,系在自己的辮梢飛舞,時光永遠歡樂,笑臉成為永恒。
母親安詳?shù)厮チ?,再也沒有醒來。紅塵一世,愛她的人,痛到撒手人寰,終未能與她牽手。相伴的人,陪她走過了風風雨雨,傾其一生的氣力呵護她,晴天為她撐傘遮陽,雨天為她撐傘怕弄濕了衣裳。月下老人怎么可以錯點了鴛鴦譜,誤了有情人的性命,一道界河使他們陰陽兩茫茫,苦海無窮盡,遺憾伴終身,一個情字,多少人為她斷腸,甜蜜時如瓊漿蜜釀,苦澀時如黃連熬湯,人間等,紅塵等,終不見花開,去彼岸,到極樂,能否相見!
母親走了,走得那么快,那么急。劉彩云的五臟六腑像被掏空了,留下個空的軀殼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她的兩只眼睛變作兩股細流泉眼,一股熱淚變涼了,又有一股熱淚涌出,濕了發(fā)絲,大半個枕頭伴著淚水漫延,勾畫著母親慈祥、隱忍、微笑、痛楚的容顏。她為母親哭泣,為自己哭泣,來世上走一遭,自己就是為了和她做母女的,母親走了,她再沒有給她做女兒的機會了。撫育她,呵護她,疼她,愛她的母親飛走啦,飛到遙遠的天國與心愛的人相聚了嗎?蒼天有知,莫不是看她們等得太苦,等得太久,人間沒做連理枝,天國做對比翼鳥吧?或許有美麗的彩虹與他們相伴,迎接他們走進彩霞滿天的蒼穹,化作兩朵白云連在一起了。
劉彩云看著手里的照片出神,世上的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發(fā)生不了的。照片上的全家福是林躍進拍的,生父生母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頭發(fā)銀白變得稀疏,想著他倆看自己的眼神,布滿皺紋的雙眼,噙著淚,說在有生之年能聽到劉彩云叫他們一聲爸媽,就心滿意足啦。大哥、二哥、大姐、二姐都是一家三口,看上去日子過得還可以,小戶人家,沒有大富大貴的,靠工資養(yǎng)家糊口,做點小本生意,衣食溫飽地過活。唯有跟她是一胞之胎的姐姐身處他鄉(xiāng),媽媽拿了一張她的照片給劉彩云看,照片上的彩月,長發(fā)過肩,平直柔順地垂落在她笑靨如花的臉龐。劉彩云看著她,與自己的年齡一樣,眉眼相同,臉蛋上還長著一樣的酒窩,只是她怎么看都比自己洋氣,這是異國他鄉(xiāng)的人給人不同的感覺。
王凱成像個巫師,說過的話在劉彩云身上真的應驗了。劉彩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身世,會魔術般地變出兩個爸爸媽媽,還有兄弟姐妹,一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姐姐,這是上天對自己的恩賜?是自己生活中的保留曲目?如果自己不被抱養(yǎng),如果自己的生身父母把她養(yǎng)大,如果……現(xiàn)在的自己該是什么樣子,這一切的一切又該怎樣延續(xù)……只可惜,生命中不允許有如果兩個字,只有后果和結果等著你,無論怎樣讓你尷尬,你都必須接受,這是生命的軌跡,你不得不在這條路上行駛??傁胝J認真真地過好每一天,可是說不好,哪一天就被生活愚弄了,嘲笑了,陽光了,燦爛了,都讓你無所適從。
九
李大寶家裝修,王師傅去看過就開始動工了。誰知施工的時候,陽臺震掉一角水泥塊,砸中了一個樓下曬太陽的老太太,頭上的血順著脖子往下流,人還沒送到醫(yī)院就咽氣了。入住的居民天天來辦公室吵架,罵祖宗八代,先前的一片和諧,變作聲討的戰(zhàn)場了,就差棍棒揮舞出人命啦。為避風頭,公司只得暫緩辦公。
家委會的好名聲沒了,興望物業(yè)公司人員已滿,暫時也沒地方安排他們,又得自謀生路去了。思來想去劉彩云只得去求李大寶幫她想想辦法,身邊也沒有大人物說得上話。李大寶大小也是個經(jīng)理,自家的公司說話算數(shù)。李大寶的公司也正是缺幫手,幾個年輕的大學生都覺得他這個廟太小,想著拿他這里當跳板,有合適的地方隨時飛走,要想公司穩(wěn)定下來,劉彩云這樣的員工是踏實的。劉彩云幾次找他之后,李大寶考慮再三,對劉彩云說:“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都是養(yǎng)家糊口的人,我這里沒有高工資,趕上到點下不了班,都是義務加班??!”他看中了王凱成的車和人,花姐他也勉強收了。公司也是東拼西湊勉強支撐著,讓王凱成開車送貨,也顯得氣派點,每次貨多的時候,人拉肩扛送到廠家,沒人愿意去,這樣李大寶少置辦一樣家產(chǎn),每月給他報銷汽油費。王凱成也很愿意跟李大寶合作,花姐安排在庫房,只要她認真負責,不出差錯就萬事大吉。劉彩云干出納,李大寶對她信得過,主管會計不坐班,一周來一次。
上班的第一天,劉彩云心里是惶惶的,她對電子行業(yè)一點不熟悉,雖然她做會計工作,可是公司里的幾個人,都身兼數(shù)職,沒有一人只干一件事的,空暇的時間哪里有活,你就是替補隊員。一個訂單下來,從組織貨源到產(chǎn)品齊套,檢驗,出質檢報告,哪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少,你出現(xiàn)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你就是專業(yè)隊員。負責訂單業(yè)務的王劍飛,從出庫清單跟蹤到產(chǎn)品裝箱,每個環(huán)節(jié)經(jīng)過核對,確認,簽字,發(fā)出,這才是一個訂單完成的流程。
花姐更是摸不到頭緒,拿著產(chǎn)品說明書如看天書一般,英文字母、中文加數(shù)字,滿篇都是。庫房里滿貨架的產(chǎn)品,電容就有幾十種,獨石電容,陶瓷電容,貼片電容,再分高頻電容,低頻電容……各種發(fā)光管,大小容量的電解,百八十種的產(chǎn)品,看得頭昏腦脹。她囫圇吞棗地拿著一張張出庫單對產(chǎn)品,一切都得從頭來,原來也沒接觸過電子元器件這些產(chǎn)品,對著產(chǎn)品一個個相面,唯恐出了差錯。
王凱成還好,送產(chǎn)品到廠家,拿回人家確認的回單就行??墒且惶烊ズ脦准宜拓?,小奧拓車塞得滿滿的產(chǎn)品,出去就是一天,中午吃飯就沒個固定點,冷一口熱一口地不知道趕到哪里解決腸胃溫飽。偏巧廠家空氣凈化器大賣,非典帶活了這家企業(yè),一天送他家的貨就滿滿一車,王凱成裝車卸車,手腳麻利得跟小伙子沒兩樣。
幾天下來,公司的日常狀況算是了解一些。電話業(yè)務,傳真業(yè)務,電郵,由張小英負責,辦公室內(nèi)勤是李莎莎負責,兼經(jīng)理助理,再加上技術人員,庫房人員,外勤人員,兩個司機,十幾個人的小公司,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地運營著。
新工作,新環(huán)境,由不適應到適應,劉彩云很快進入了角色。她看傳真機的垃圾文件有一堆,有企業(yè)經(jīng)理人,財務人員培訓的,還有旅游廣告,機票報價,雪白的復印紙,一張張從傳真機里飛出,又與公司業(yè)務無關,好好的復印紙,只得二次利用,她搜集了這些廣告垃圾,打印各種表格,釘記事本,誰用誰拿,方便又節(jié)約了開支。李莎莎拿走了一個釘好的本子,說道:“劉姐你真不愧是干財務的,精打細算的,辦公耗材節(jié)約獎,年底我?guī)湍闵暾埌??!?/p>
劉彩云說:“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你現(xiàn)在是吃不愁,花不愁,天天有你親愛的楊帆供著你,等你們結了婚,另起爐灶了,看你算計不算計。”
張小英說:“莎莎命好,沒錢,有財神爺給她送,掉福窩里?!?/p>
李莎莎說:“看我一句話,惹得你們,我怎么就這么不會夸人呢,明明是好話,倒讓你們兩個數(shù)落我一頓?!?/p>
王劍飛說:“還是我夸夸你吧,莎莎。你不但要給劉姐申請節(jié)約獎,還有我呢,我一年給公司,光是紙箱的廢物利用,就節(jié)約多少啊,你申請下來,我拿這錢請大家吃飯?!?/p>
李莎莎說:“你要請客,趕早別趕晚,今天中午吧,節(jié)約獎那頓先賒著?!?/p>
王劍飛說:“我還是別讓你受罪了,吃了這頓,你還得餓八頓減肥,不上算?!?/p>
劉彩云說:“莎莎,你從現(xiàn)在開始留著肚子,等小王的大餐?!?/p>
王劍飛說:“嘿,那你們等著瞧好吧,莎莎,從楊貴妃變美嫦娥了?!?/p>
張小英在查看公司郵箱,見有新郵件進來,是科華電子公司的劉峰,查看了訂單,她在QQ上回復了產(chǎn)品的交貨日期,打印出來交給了王劍飛,說:“王工,來買賣了,查貨去吧,哪項不全告訴我一聲,大餐別想了,快點,耽誤了事算你的?!?/p>
王劍飛拿過訂單,走了。回頭說了聲:“是嘍,遵你的命,保證查看清楚。”
電話嘀鈴鈴地響個不停,張小英拿起電話說:“喂,你好!大宇電子,有什么事可以幫您?!?/p>
電話那頭是供貨商劉經(jīng)理說:“張小姐,我一點都不好,我的資金都壓在你們家的貨款上啦,上個月5萬沒付,這個月又5萬多啦,你什么時候能付,給我個準信兒。合作那么多年啦,換別的廠家,我早把貨給斷啦,這個月,無論如何你要把貨款付齊了?!?/p>
張小英吐了吐舌頭說:“劉經(jīng)理,您別著急,我把該付的貨款都報給財務啦,您的貨款排第一,這個月肯定要給您付一部分,盡量給您多付。感謝您的支持,您斷誰的貨,也不能斷我們的貨,我跟您合作多愉快啊?!?/p>
劉經(jīng)理的聲音,不再那么強硬了,緩和了一些:“小姑娘,你得讓我的錢運轉起來,不能把我拖死?!?/p>
張小英說:“是,是,是,拖死您,我們也沒活路啦,咱們是共存共亡的關系,這個月保證給你付款。”
劉經(jīng)理說:“好,我等著啦,別讓付款的事,再給你打電話了?!?/p>
張小英說:“好的,劉經(jīng)理再見?!?/p>
放下電話,張小英長舒了一口氣:“哎呀,我的天啊,這幾天就是我的末日,一會兒是黃世仁逼債,一會兒就變楊白勞躲債,這角色轉變得也太快了,還沒五分鐘呢,我一個人就演兩個角色,只可惜兩人的戲都我一人演了,工錢可是就給的一份,找誰說理去呀。劉姐,你看科華電子公司的上批貨款到了嗎,趕快給劉經(jīng)理他們匯點錢,我可快扛不住啦?!?/p>
劉彩云說:“我查查,咱賬上有多少錢。”她在電腦上看銀行往來賬,一看,回款的單位,幾家答應給付款的都付了,就一家天王電子公司沒付,這家公司自從上市以來,股票先是牛氣沖天,后是泥牛入海。貨款已拖欠一年多了,好在數(shù)額不多,每月催款,人家態(tài)度很好,就是不見錢回來,不是死賬,一時半會兒的也沒緩。
劉彩云的手機響起來了,一看是李大寶,劉彩云趕忙接了:“喂,李經(jīng)理?!?/p>
李大寶說:“喂,小劉,你看看銀行賬上,還有多少錢。今天早上,我媳婦提了10萬現(xiàn)金,另外,你給福華認證中心匯1萬塊錢。下個月,他們要到咱們公司進行ISO9000質量體系復檢?!?/p>
劉彩云說:“咱賬上也就10萬塊錢左右,還有幾家急著要付貨款的。銀行賬上可別空頭了,再罰咱們款。”
李大寶說:“你看看吧,如果空頭了,你先借我點錢,過兩個月,我按銀行貸款利息還你。”
劉彩云心想我那點錢剛買了基金,轉著圈地排隊,好不容易買上的,我手里也沒有閑錢啊??墒撬龥]辦法推辭,只好先應著。
剛掛了李大寶的電話,銀行的電話就打來了,劉彩云接過電話,電話那頭是個小伙子,聲音有些急促:“喂,大宇電子吧?我是工商銀行,你們家的戶頭空頭了,趕快再入15000元現(xiàn)金,下午三點之前入進來,超時罰款啊。”
這事來得可真快,看來李大寶,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出,才給劉彩云打的電話,刮風下雨不知道,自己兜里有多少錢能不知道嗎,他老婆拿著10萬塊錢有啥急用?李大寶人在深圳,劉彩云不幫他想辦法,公司里還指望著誰?早上的匯款還沒轉出去,他老婆就提錢來了,可真會趕點兒,要不然她也提不走10萬元現(xiàn)金。
劉彩云腦子里轉著,到哪去借錢,誰沒事把現(xiàn)金閑放在家里,不放銀行,銀行的利息再少,即便是負利率,還有毛八七的利息,買個蘿卜白菜的,填補家用也是好的,毛八七的,也沒人白給啊。誰愿意借錢給別人,除非是放貸,有高額的回報。自己的日子再難,也沒跟別人張口借過錢,這回她別無選擇,必須去借,原來只聽說個人向公司借錢的,還沒聽說公司向個人借錢。這事怎么會反過來了,都說瘦死的駱頭比馬大,看來有時候馬的用途也會比駱頭會大一點。
周圍所有的人,劉彩云想了個遍,思來想去,還是大姐比較有希望借給她錢,一來大姐工資高,家里條件好,她在的醫(yī)院離自己這兒不遠,三點之前能趕回來,把錢存入銀行。二來大姐還經(jīng)常打個電話關心一下她,關系比較近,沒那么生分,她鼓足勇氣撥通了大姐的手機,大姐的語氣不怎么高興,也沒拒絕,說你過來吧,我們醫(yī)院門口就有工商銀行,我中午回家一趟,拿卡把錢給你取出來,劉彩云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十
同學高燕的QQ頭像在閃,劉彩云用鼠標點了一下,對話框彈出來,是高燕上線打了個招呼,一個笑臉圖標,劉彩云也發(fā)個圖標,算是回應,她倆有一搭無一搭聊了兩句。高燕現(xiàn)在的單位也不景氣,在外邊干著兼職的會計,老公的單位是旱澇保收,各方面待遇還不錯。兒子今年參加高考,她的心思放在兒子身上比較多,天天搜集各類學校信息,跟劉彩云交流,北京的,外地的,一本院校分數(shù)歷年比較,她統(tǒng)計完了,也給劉彩云發(fā)一份。她和劉彩云都像熱鍋上的么螞蟻,孩子參加高考,她兩個人是陪榜的,看著孩子埋頭在題海,幫不上忙,只有干著急的份。劉彩云想把李大寶借錢的事跟高燕說說,字打出一半她又給刪了,覺得不合適,本來自己是無路可走了,才投奔到李大寶這兒,有點事就埋怨,自己不是變成長舌婦了嗎?哪有什么事都讓自己稱心如意的,心字頭上一把刀,忍著去吧。得虧自己及時剎了車,要說的話過了過腦子,除非高燕跟李大寶不認識,萬一高燕有意無意地把這事,跟別的同學說了,再傳到李大寶的耳朵里,自己在這兒又沒法待了,還得換地方。高燕說她買車了,問她敢不敢坐她的車出去玩,等孩子考完試,帶上他們?nèi)シ潘?。劉彩云說,你敢開,我就敢坐。只是你別把油門當剎車踩就行,趕快練好了車技,跟你去兜風。接著高燕就把她車的圖片發(fā)過來了,劉彩云一看是輛白色的轎車,什么牌子,她也不太懂,她回了個QQ表情圖標,稱贊她的車很棒。高燕說她從一個同學那兒知道王奕清的QQ號了,她去看了王奕清的QQ空間,他拍的照片,還有他寫的日志,可精彩了,讓劉彩云有空去看看,劉彩云問她還有誰的QQ號,高燕就把她知道的人,一一告訴她了,她依次趕快加到QQ群里。
劉彩云回到家,一看林躍進又在擺弄他的那些寶貝,心里的無名火就從七竅冒出來了。她把背包放下,沉著臉問林躍進幾點啦,林躍進這才覺得氣氛有些不對,連忙收拾他擺的七零八落的物件,從冰箱里往外拿菜,問她想吃什么。
劉彩云說:“我不吃,從今天開始,你就跟你的這些攝影器材過去,讓你正正經(jīng)經(jīng)找個工作,你不聽,非要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混飯,你就為你這點愛好,不管不顧的,接個活,我還得派上用場,搬個道具的,化個妝的,跟著忙乎。家里柴米油鹽的開銷你想過嗎?我在外邊忍氣吞聲的,什么破活都得干,別人家都買房子,買車了,你看看這個破家能買得起什么?天天是有吃的沒穿的,有穿的沒用的,買個蘿卜白菜的,還得跟小販討價還價,盡遭人白眼了,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
林躍進給劉彩云遞了張紙巾,劉彩云不接,任憑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林躍進把她摟在懷里給她擦,說道:“今天哪兒氣不順啦,發(fā)這么大邪火。誰家買房子買車的,讓你眼紅?”
劉彩云說:“我哪天氣順過?別人家的男人,家里家外的,哪個用老婆操心?你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對家負過多少責任。別說買房子買車了,吃了上頓,還不知道下頓在哪呢。”
林躍進說:“我剛接了個活,面包是會有的。你不是就嫌我掙錢少嗎,我會努力的,放心吧,過兩天就有錢進賬啦,給你治治紅眼病。”
劉彩云說:“行了吧,那點錢夠你自己造的嗎?我的紅眼病,沒房沒車的,你治不好?!?/p>
林躍進說:“一分不留,全部上交給你,還不行?”
劉彩云說:“今年,甜甜考上大學我要帶她出去旅游一次,全部費用你出,到時候,去偷去搶,你自己看著辦?!?/p>
林躍進說:“我是守法公民,怎么能去偷去搶?靠我勞動所得,保證咱們?nèi)乙黄鸪鲂?。?/p>
劉彩云說:“我都熬成黃臉婆啦,半輩子都過去啦,什么想法都沒實現(xiàn)過?!?/p>
林躍進說:“怎么就黃臉婆啦,我又沒嫌棄你?!?/p>
劉彩云說:“你也不怕閃了舌頭,還好意思說呢,你有資格嫌棄我嗎?”
林躍進把鏡子拿到劉彩云面前:“你看看你,像不像一只好斗的公雞,你自己說是黃臉婆,又不是我說的。天底下也就一個我林躍進這樣的男人,不和你這個小女人計較,任你說任你罵,換個男人,誰這么哄著你讓著你?”
女兒甜甜下學回來了,手里拎著個蛋糕,林躍進這才想起今天是劉彩云的生日,他接過女兒的書包,問道:“你什么時候訂的蛋糕,哪來的錢?”
甜甜說:“昨天就訂好了,是我的壓歲錢買的?!?/p>
劉彩云臉上有了幸福的笑意,摟著女兒在她臉蛋上親了一下說:“乖女兒,你比爸爸強,爸爸除了他的相機,什么都不記得?!?/p>
林躍進說:“小救星,咱家的老佛爺剛跟我發(fā)完脾氣,你可是我的援兵呀,走吧,咱們今天出去吃,找你愛吃的地方去?!?/p>
甜甜說:“媽媽,咱們?nèi)コ员貏倏桶?,我喜歡吃披薩?!?/p>
劉彩云說:“好。我也喜歡吃。”
一家人到了必勝客,那里已經(jīng)有人在等位子了,甜甜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站隊,馬尾辮左搖右擺地晃著。
十一
劉彩云削好了一個蘋果,切成小塊,放到盤里,插上牙簽,放到甜甜的書桌旁,囑咐甜甜有空吃,甜甜說:“知道了,老媽。您別眼珠子老盯著我,萬一我沒考好,您可別失望?!?/p>
劉彩云說:“你的一模試題,不是考得還可以嗎?你再加把勁兒,發(fā)揮出自己的水平就行?!?/p>
甜甜說:“我也想拿出自己的水平啊,到時候一進考場,沒準把我嚇暈了,您得氣暈了?!?/p>
劉彩云說:“你不會這么沒出息吧,進個考場就暈了,還能干點什么???”
甜甜做著鬼臉:“哎喲,我的老媽,你在這兒,我就什么也干不了?!?/p>
劉彩云說:“你把耳機摘了好不好,一邊寫作業(yè),一邊聽歌,老是一心二用的?!?/p>
甜甜搖頭晃腦,扭著身子,把劉彩云送出她的房門外。
今天林躍進沒在家,要不然,林躍進早把電腦給占領啦,他要在電腦上看片,修圖,他在外邊是扛著相機,回家是抱著電腦,他說電腦是給他拉磨的小驢,沒有電腦,他這個磨盤就轉不動啦。趁著林躍進還沒回來,劉彩云打開電腦,在各大網(wǎng)頁上瀏覽一番。
劉彩云最喜歡瑞麗網(wǎng),那些女性話題,她都感興趣,服飾,家居,發(fā)型,情感。
看著模特穿的荷葉邊碎花長裙,她羨慕得直咽口水,可惜自己過了那年紀,沒有那樣好的身材了,微微隆起的小肚子,掩飾不了年齡,橫豎穿不出十八歲小姑娘的風采,飄逸不起來了。她的十八歲是在藍、灰、綠中度過的,穿著颯爽英姿的軍裝,肥大的褲腿走起路來,就像有五六級風在褲腿里刮,褲襠能掉到膝蓋,哪能展示這么嫵媚的身段啊?
她想起高燕的話,去看看王奕清的QQ空間,果然被他的圖片,配的文字吸引了:美麗的新疆,神秘的烏魯木齊,我來了。尋著刀郎的歌聲: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晚一些,??吭诎藰堑亩菲?,帶走了最后一片飄落的黃葉。這八樓是烏魯木齊標志性建筑,從各地來的游客都會慕名前來看上一眼,有條件的住上一夜,讓自己也享受一回VIP的待遇。據(jù)當?shù)氐乃緳C朋友說,八樓就是一家賓館,名叫昆侖賓館,它是跟北京的前門飯店用的同一張圖紙,都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期建成的。因落成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它都是烏市的最高建筑,當?shù)匕傩占s定俗成稱它為八樓。它還是烏市的第一家涉外飯店,由此,美麗的故事,憂傷的故事,在這神秘的地方開始了。
圖片,文字,整個新疆系列,看得出王奕清花了不少心思。帶著對新疆的熱愛,對大自然的敬畏,他查過當?shù)氐娘L土人情,地質構造,用傳說中的故事,書寫現(xiàn)在版的新篇,呈獻給他的QQ好友觀看。
劉彩云在QQ留言寫道;觀其游記,方知你對生活的熱愛。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你的追求。歲月靜好,祝你安好。
王奕清回了幾行字:我?guī)е活w無處安放的心,四處游走,無論生活怎樣,我都會繼續(xù)向前。只是時光靜好,無人同享;細水長流,無人同看;繁華落盡,無人同老。
劉彩云看著幾行字,也有些傷感,她寫道:北雁南鶯不同路,遇見了,還要說再見。天地各一方,同觀祖國的山山水水,山峰疊巒,碧水飛濺。雖是隔屏觀景,也如身臨其鏡。
王奕清回復道:早知道要說再見,不如當初不相見。一個微笑,一個眼神,留下了一段抹不去的記憶。也想一切隨緣,只是愛神不再光顧我的心,生活平靜如水,沒有微風吹皺水面,沒有細雨敲打心門。
劉彩云回復道:鮮花盛開,蝴蝶自來。在你行走的路上,總有同行的人在不遠處等著你。落花有意水有情,幸福敲門有余聲。
王奕清回復道:看看我一生能否修來這福分了,落花我已悄然藏起,流水我也想挽留,只可惜,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明天的天空還有云,誰陪我去追?腳下還有要走的路,誰陪我前行?都是生命的贈予,我坦然接受上蒼的安排,也許記憶中的想念,要比見到你的現(xiàn)實美好一些,或許我現(xiàn)在的樣子,也不是你想象中的樣子,我們就停留在最初相識的回憶里吧。
劉彩云回復道:過去的一切都隨風而逝了,未來的一切都自然而然了吧。
王奕清回復道:過去的,風花雪月,該忘掉的,我送回風中,不留痕跡。未來的,花好月好,只有等待,風送來的消息,我好好地安放在角落里。
十二
甜甜拿著錄取通知書,撲到劉彩云的懷里說:“媽媽,我考上了。”
劉彩云拿過錄取通知書一看,她把甜甜摟在懷里,拍著她的頭:“沒想到,是你的第一志愿啊?!?/p>
甜甜仰著小臉,有些驕傲,豎著大拇指說:“我說,我會考上第一志愿吧,這回你信了吧。”
劉彩云說:“我不過是為你擔心唄,你如愿了,我信不信有什么關系,要進那個校門的是你,又不是我?!?/p>
甜甜說:“我怎么看不出你有一點高興的意思,你不獎勵我嗎?”
劉彩云說:“小東西,我怎么能不高興呢,說吧,你要我給你什么獎勵?”
甜甜說:“我要跟同學去吃披薩,看一場電影。你再帶我去一次草原,看藍天白云,牧馬放歌?!?/p>
劉彩云說:“行,你的要求基本還能滿足。”
甜甜伸出手:“錢,給點活動經(jīng)費吧,我要出去找同學熱鬧一下?!?/p>
劉彩云拿出二百塊錢說:“你可要省著點花?!?/p>
甜甜接過去,燕子一樣地飛走了。看著甜甜的輕盈背影,發(fā)辮起舞的樣子,想著自己十八歲的快樂,劉彩云心里的五味雜陳一起涌上來。自己的汗水,淚水,青絲中滋出的白發(fā),換來了這么一個鮮活的生命。女兒大了,自己老了,女兒的青春在飛揚,自己的年華在落幕。時光如梭,容顏已改,一天天細數(shù)太慢,回頭看走過的歲月自己已青絲染霜,根根白發(fā)在頭頂開出了菊花。
一望無際的草原,朵朵白云,在藍藍的天空上,自由變換著優(yōu)美的造型,一會兒是圓圓的笑臉,一會兒是長長的身姿,一會兒是羞澀地躲進碧藍的天空,一會兒是大方的身影全現(xiàn)。
甜甜穿著白色的T桖衫,白色的休閑褲,帶著運動帽,背著個雙肩背包,連跑帶跳地在草甸上撒歡。她擺著各種姿勢,和遠處的牛羊融為一體,讓林躍進給她拍照,萬道霞光,傾瀉在青草風吹的波浪中,圍著甜甜旋轉,甜甜興奮地叫著蹦著。大自然賦予了草原遼闊的天空,廣袤的大地,才有了“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的美景。
甜甜在喊:“媽媽,你看我快要摘到白云啦?!?/p>
劉彩云戴著一頂闊邊的草帽,看著蹦起的甜甜在笑:“夠到了嗎?我給你當梯子吧?!?/p>
甜甜說:“夠不到啊,媽媽,我抱你夠?!?/p>
甜甜抱起劉彩云,在她雙腳離地的一霎,兩人一起倒在草地上,笑個不停。仰望著藍天,心情豁然開朗了,依偎在青青的草甸上,吹著陣陣清風。林躍進連拍了好幾張,看著劉彩云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臉,一半是苦,一半是甜,一半流露著幸福,一半流露著心酸。
聞著青草的氣息,嗅著陽光的味道,看著鳥兒在空中翱翔。綠草茵茵,千姿百態(tài)的小花爭艷,羊肥牛壯,馬兒在奔跑。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草原,讓經(jīng)過的人們飽覽了它的秀色,體驗著牧民的風情,奶酒、哈達、馬頭琴帶著他們走進草原的懷抱。美好的時光來草原流浪吧,青青牧場跑馬放歌好地方。
甜甜、劉彩云走在前面,林躍進跟在她倆的后面不停地掃攝,齊膝蓋的綠草,隨著她們的身子移動,翻滾,走過的地方,一簇綠草又挺身立起,也有小草被踩倒在地上,深深地平躺。
劉彩云看著女兒歡蹦亂跳的開心勁兒,心里所有的委屈和無奈都隨之消散了。
花姐做了一桌淮揚菜蟹粉獅子頭,大煮干絲,白袍蝦仁,王凱成做了京醬肉絲,西芹百合,清炒筍絲,七拼八湊的熟食上桌,擺得滿滿當當。
甜甜伸著頭,小鼻子使勁吸著氣,聞著熱菜冒出的香味,手抓了個蝦仁放在粉紅的小嘴里說:“花姨你的菜做得太好吃了?!?/p>
花姐說:“你多吃點,以后想吃就得等到假期回來才能吃啊?!?/p>
劉彩云說:“花姐你別慣著她了,你來我家住,甜甜就跟你撒嬌,一點樣子都沒有,誰家的姑娘跟她似得,別人沒動筷子她就下手抓,出去可不能這樣沒規(guī)矩??烊[碗筷吧!”說著話劉彩云在甜甜頭上輕拍了一下。
大家圍坐在豐美的餐桌前,舉杯祝賀甜甜考上她所選的院校。
花姐先說話了:“祝賀甜甜小鷹展翅,前程似錦。感謝你們一家待我似親人一樣,在我最落魄的時候給我一個安身的小窩,這么長時間吃住在你家,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甜甜也是我女兒,你好好學習,別像花姨啊,四十歲就是廢人了,沒技術,沒文憑,走到哪里都得從頭學起,得虧有你們一家人幫助,不然我都不知道這幾年怎么熬過來,遮風擋雨在你家好幸福。這兩千塊錢是獎勵甜甜的,你們一定要收下。房子我白住了,千恩萬謝的話我就不說了。”
劉彩云攔著花姐的手,把錢塞回她兜里說:“不能這樣啊,你住我家也幫了不少忙,我媽那間房閑著也是閑著,幫你解了難,你還幫我照顧甜甜了呢?;丶宜陀袩犸垷岵顺?,都是相互幫扶,我有事回來晚了,菜肉都是你買回家,我也沒給你一分錢,咱倆能在一個屋檐下度日,是有緣分!”
王凱成喝了一口杯中酒說:“咱們一起共事也有四五年了,走到今天真不容易,各有各的難和苦,都說未經(jīng)貧窮難成人,不經(jīng)挫折永天真。吃點苦沒什么,但這苦要吃得值得,你們兩人的女兒一個工作了,一個馬上就上大學啦。該是開心的時候了!”
林躍進忙著給他們拍照,菜品看著都鮮香美味,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紅潤的光,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灑落在餐桌上,啤酒、飲料透著金黃的光茫。
甜甜稚嫩的聲音叫著:“謝謝花姨、王伯伯做的一桌好菜,這是我吃的最香最美得一餐。記住你們的話了,一定努力學習,當不了棟梁之材,也得當個有用之才。謝謝爸爸媽媽,給了我一個世上最溫暖可愛的家。干杯吧!”
春風得意一杯酒,苦熬日月十載燈。待到小鷹展翅飛,翱翔一片彩云中。
五只杯子、五只手聚攏在一起,磕出了清脆的響聲。伴著歡笑,噙著淚水,五味雜陳隨著清爽的啤酒涌入喉嚨,沁入身體的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