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伶
1
我說我是個壞脾氣的女人,總能讓人家驚愕,說,怎么會呢,你這個樣子。我說,真的,如果這一天是待在家里,我會發(fā)作五次——這是先生認真統(tǒng)計過的,不久前向朋友們發(fā)布的一條新聞。
先生是我丈夫,稱他“先生”,只因年長我二十歲,確乎是我的恩師;如今又離我遠去,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再也聽不到他那些鏗鏘有力的聲討了。記得最后一次是在餐桌上,他對來家?guī)兔ΨN菜的畫家朋友說:“要辛苦你們了!咱不打擾她,這個人惹不起。”朋友的新任丈夫很認真,刨根問底,說:“為啥?”先生被問住了,笑著說:“不為啥,她說不高興就不高興?!迸笥芽次遥夜首餍呃?。先生舉杯一飲而盡,吐一口氣,緩緩道:“伴君如伴虎哇!不過,算不得壞人。此生有她,我很滿足、很滿足!……”
先生的臉紅紅的,紅到了眼圈。
其實,先生的脾氣不比我好,我是老虎,他就是豹子。一座山林里,戰(zhàn)爭必不可少,只因我們都能自覺選擇適合的方式回避或遺忘,得以長期和平共處。一年又一年下來,周圍的朋友免不了慨嘆,不容易,不容易。只有我和先生知道,我們倆,任由多少風浪,潮起潮落,原是分不開的。綠洲總是戀著冰山,先生一部中篇小說的名字,最終成為今生的約定。無論何時,先生永遠是我的先生,那個我尊敬、熱愛的人。
2
雪落黃昏,小寒將盡未盡,趁著這光景,沏一壺清茗,燃一爐沉香,靜等天黑。天黑,先生就該回來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個夜晚。
我們圍坐爐邊,喝茶,聊天,一些事情遠遠近近,紛至沓來。選擇在一個雪夜,與久別的人兒相聚,有些特別。夜的黑,雪的白,讓人仿佛走進黑白電影,亦真亦幻。你和他,片中的男女主角,作別于深冬的渡口。白浪孤舟,寒鴉飛雪,淡入,淡出。
你說:“真想變成雪啊,這樣就可以落在先生的肩上,你到哪兒,我到哪兒?!?/p>
他拂去你發(fā)梢上的雪,笑著說:“我快快去,快快回?!?/p>
真的,每次出差,他快快地就回來了。只是這一次,太久太久!久到雪落了又落,凝成冰,筑起透明的墻。墻這邊,你看見他迎著雪,疾步走來,日升月落,愈來愈近,愈來愈近……今夜,總該到了吧?你守在門邊,不敢離去,屏氣凝神,只等那一聲敲門!
為了迎接這個夜晚,不瞞你們說,之前我還慎重地設想過我們的重逢,是怎樣的場面。該是一種黑白基調吧?我喜歡這兩個充滿藝術氣質的經典色,對比強烈,簡約凝重。只是最后,當我拉開門,一臉肅穆,小心翼翼,去迎接那個久別的人時,時光剎那間飛回從前,一個五顏六色的俗世。
進門,他像往常那樣喘著粗氣,埋頭換鞋,連個正經眼神也沒給我。
我說:“你好!”
他說:“尿憋啦!”
像一柱風旋過。若不是地上印著帶雪的黑腳印,我真懷疑進來的是風,彌漫著曠野的咸腥。我竟然沒能看清他的面容,好奇怪!
片刻,他一手系褲扣,一手拎拖把出來。
“這天兒咋這么熱。”他嘟囔。
我說:“怎么會熱?沒看見自己一腳的雪嘛!我問你,這一夏一秋,你去了哪里,這么久不回家?”
他弓著腰,用拖把擦凈門邊的腳印,抬起頭。這回我看清了,是我久等的那個人!只是臉很白很瘦,下巴尖尖的,不怎么像過去的他了。但口氣是過去的口氣,他皺著眉,有些責怪地說:“你整天不出門,咋連冬夏都能搞顛倒呢,你也不想想我能去哪里!不是女主人安排老奴我在翠園耕作嘛,忘啦?!”
說罷,打開帶回來的塑料袋,好大一枝白月季,白得刺眼!
我說:“怎么是白的?”
他說:“你不是喜歡雪嗎?我就種了滿園子的白雪花,鄰居們見了都說稀罕?!?/p>
我忙從他手里接過花,覺得有點怪,聞了聞,竟有股子暖烘烘的太陽味兒。
我說:“吃飯沒?”
他說:“哪敢吃飯,采了花兒就急死忙活往回趕,怕花兒蔫了你嫌難看。你這個人事兒多!”
我有點感動,放下花兒,說:“我去給你煮餃子。”
他眼睛一亮,說:“就想吃你包的灌湯餃子。家里還有酒吧?”
我說:“有!上回你沒喝完的‘夢之藍’?!?/p>
他說:“好,就喝‘夢之藍’。我先去洗個澡。”
一炷香的工夫,熱騰騰的餃子上了桌,滿滿一大盤。我還備了幾樣小菜,兩瓣蒜,一碟油潑辣子,都是他愛的。那枝白月季,我換了只細瓷花瓶插上,點燃蠟燭,配以鮮果,氣氛一下就有了。
衛(wèi)生間的水聲小了下來,他該出來了,我想。我跑到鏡子前,照了照,描了眉,涂了口紅,粉色毛衣襯得人挺柔和,甚至有了一絲嬌媚——那個年輕時的我回來了,不再似平日困獸般的冷血。這番景致,想必他見了會驚呼,說:“嗯,像個賢妻!”這話即使?jié)M含譏諷,聽來也是受用的——我的所有不足與欠缺,能在他的表揚聲中凸顯并最終獲得諒解,是天大的好事!這樣,他得到了最適當的宣泄,我呢,也好繼續(xù)安安心心,知錯就改,改了又犯。
我等待的人總算出浴,慢慢騰騰,一搖一晃,過來。什么也沒看見。不,他看見了——他說著“這一回來,打擾你寫作,對不起了”,手伸向桌上的食物,順帶著拍了一下我的臉。檀香味兒帶著堅硬感。嫁他之前似乎說過,香皂里我頂喜歡上?!胺浠ㄅ啤碧聪阍?,于是多年里他一直用著這個老牌子。
我抓過那重重的手,雙手捧著,我想看看它,這一夏一秋在太陽下勞作的手,看看它的主人孤獨的眼眸。他卻抽了手,說:“餓了。”兩指去拈盤里的餃子。餃子入口,他“哎喲”一聲,瞪直了眼。這模樣再熟悉不過,幾乎每回吃餃子,他都被燙得齜牙咧嘴,但從不記取教訓。
我大笑。
他有些不好意思,跟著笑,笑得眉梢抖動。
我說:“咱們多久沒見了?”
他看我一眼,不以為然,說:“能有多久?六一兒童節(jié)我不是還給你買了個西瓜嘛,就前幾天,那天出奇地熱!忘啦?六月二日早上,咱們一起喝的老鴨湯,湯里還放了你種的小白菜,對不對?你看你,這個作家是越寫越糊涂,鬧不清春夏秋冬,時間更替!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要注意勞逸結合,你咋就不聽話呢!……”
他數落起我,像對一個不記事的小孩子,既惱又怨。
我說:“吃飯!”
他蹙著眉,瞪著我,豎一根指頭,似乎批評得不過癮。
我趕忙斟酒,說:“喝酒,喝酒!以后,我聽你的話,還不行嗎?”
他眨巴眨巴眼,從我手里接過酒杯,笑了,說:“這個態(tài)度就對了。能聽得進去別人的意見,說明你這個人還有救?!?/p>
我說:“辛苦了,敬你一杯!祝你健健康康,快快樂樂……”
他說了聲“謝謝”,與我重重碰杯。但是,他沒喝,望著我,眼睛亮亮的。杯中的酒也亮亮的,在燈下閃著銀光,晃動。
我說:“喝!”
他點了下頭,一只手朝下摁摁,似乎準備發(fā)表一番有分量的重逢感言。
我等待著。
他卻不說話,依舊望著我,雙眉緊蹙,好像在思索。
從那深長的目光里,我忽就看到一個遙遠的地方!
因為遙遠,讓我始終認為,這是他半年多不能回家的理由。
因為遙遠,讓我堅信他終有一天會回來,只是晚一點而已,比如今夜。
我又怎能不知道,那個遙遠的地方,她叫“永遠”?!
3
離家那會兒,還是上一年杏黃時節(jié)。
吃過早餐,十點左右,他從車窗探出腦袋,隔著車庫沖我喊:“嗨!走啦,不打擾你寫東西。天熱,西瓜別忘了吃。”摁了聲喇叭,又補了一句,“想吃啥水果,打電話或發(fā)微信,我給你送過來。”
我說:“好?!?/p>
一夏過去,一秋過去。不見他送水果來。每年冬至,總忘不了買回餃子皮,喊我調餡包餃子,但冬至那一天,還是不見他來。
昨夜,我從夢中驚醒。新年的小寒,他總該回來一趟了——他一定給我發(fā)過微信的,讓我這個粗心女人不經意給刪掉了!我想。我還想,今天有雪,他會在雪夜趕回來吃餃子,離家久了的人,最想吃一口家里的飯食。
果然,一早落雪。
就等風雪夜歸人了。
是我糊涂嗎?你們千萬別說我糊涂,鬧不清冬夏之分,生死之別。我不糊涂!我只不過是一個活在夢中的女人而已。其實,人活在夢中,反倒清醒,能夠看到那個本真的自己,還有別人。而我們在白天,卻常常說些瘋話、傻話、糊涂話。我在我的夢中,我的黑夜,總是能夠驚喜地發(fā)現(xiàn),月光斜斜照進我的窗。窗下,一些細碎的花兒盛放,白的、粉的、紅的、紫的,像我的心事,迷亂而絢爛,寂寞又歡喜。我喜歡這樣一個角落,從不被打擾,有一縷月光和花香就好。
先生,就是我的那個角落,我的月光和花香。
所以,我喜歡黑夜。
我喜歡在黑夜思考,我喜歡在黑夜說話。
黑夜,平添信心和勇氣,讓我放松,不再害怕。我把心里的話,說給黑夜,等于說給了他,那個曾經守護著我的黑夜的人。我們無須看見對方。其實,黑夜,從來都不是讓人看的,而是供給人聽。黑夜的聲音,比白晝真實、遼闊。我的真實,這世上只要一個人聽見,就夠了!
寫下這些文字,講述一個與黑夜有關的故事,自然有紀念先生的意思,但主要還是想檢視一下自己的過往,那些逝去的白天和黑夜。要知道,白天光鮮的女人,她們在黑夜可能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即使事業(yè)多么令人羨慕,人生于女人,不過尋常日子,白天與黑夜。這尋常背后,又必然有著屬于自己的不尋常。那個三十年里站在幕后,于黑夜中聆聽著我的黑夜,在故事里分享著我的故事的人——我的先生,在我看來大概是今生的最不尋常吧。
4
認識先生,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
文學,讓我們相遇。
那是一個嶄新時代的開端,舉國上下鶯歌燕舞,各行各業(yè)蒸蒸日上。文學事業(yè)也迎來了姹紫嫣紅的春天。即使在偏遠農場校園一隅,走在路上你也能聽到人們在熱烈地談論著某部小說,復述著其中的故事,一陣欣喜,一陣憂愁。一個書中人的命運,牽動了無數人的悲歡,實不簡單。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可謂文學的中國,激情的中國,盡管有人稱那些小說為“傷痕文學”,但她卻成為百姓日常最真切的渴望與表達。那陣子,我正在高考復習的節(jié)骨眼上,厭倦了背書的我,便去借小說看。連隊有不少北京和上海來的“右派”,老革命們總說這些人思想反動,可我偏就喜歡他們,能拉會唱,還讀小說。他們也愿意跟我聊天,教我穿著打扮,還把小說借給我。從《安娜·卡列尼娜》《紅與黑》,到《林海雪原》《金光大道》,我統(tǒng)統(tǒng)讀。讀完,把感想寫進日記。
有一天,躺在木板床上,瞪著屋頂發(fā)呆,忽就被“頂棚”一張報紙吸引了去。報上講的是一個叫葉辛的上海知青和他的長篇小說《蹉跎歲月》。從木板床到屋頂有個兩三米,我竟然一字不落地讀完。一時間,又激動,又感動,想,我也應該弄它個什么歲月出來!像我這種怕說話的人,總得找個能說話的地方。趁父親在睡覺,我把他別在軍裝左胸口袋的“英雄牌”鋼筆偷了來。這支筆,是父親身份的象征,也是榮耀,證明著他是連隊少有的文化人之一。在我看來,只有這“英雄筆”配得上寫小說。夜深人靜,我坐在后窗下,望著人家屋子透出的一星光亮,心里涌出好多想法,就想痛痛快快傾吐一番!
從童年到少年,直至成年,我其實都處于悶葫蘆狀態(tài),少言寡語。倒不是我不想說話,是怕,怕說錯話。小時候,一起風,就會看到天盡頭升起濃重的塵霧,一條黑色長龍拔地而起,速速卷來;頃刻間,連隊上空就被紅紅白白的紙片籠罩,最后,像彩色的雨飄落,鋪滿人家屋頂。這些紙片是從最高首腦機關——團部刮來的。孩子們追隨著壯觀的“落雨”,總能得到新的消息:誰家的父母或親友又被揪出來了!所以,黑旋風一來,人們熱切又緊張地,迎接這個上天派來的信使。我呢,瞅著沒人,偷偷拾起一片紙,躲在某個角落看。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半個名字,沒錯,是他!我的模樣俊朗的父親竟然是潛伏在革命隊伍的國民黨特務,我的個天!想著身邊這顆定時炸彈不定何時引爆,炸死我們兄妹幾個,相當一段時間,我是懷著恐懼又保持高度警惕的。如此這般,我又怎敢在外面亂說話呢,萬一說錯了,帶來災禍,不是小事。母親就是一個生動例子。
母親打小在山東讀書,喜歡唱戲,算是個文藝青年吧。這個人劇團待過,還學過醫(yī),心高氣傲,好批評人。那些年我的出身革命家庭的母親,比我的“特務父親”吃的苦頭多得多。我總結了一下,就是因為她太愛說話,還嘴硬。而父親,話少,嘴軟,讓認罪認罪,一切聽組織安排。
我的不說話,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缺少聽眾。從小學到高中,班主任在鑒定書上給我的評語,似乎總少不了“嬌驕兩氣”“驕傲自滿”這樣的詞兒,希望我能“合群”。什么叫“合群”?我弄不大懂。有一天看見家里那只被黑土雞啄出群的白羽毛小洋雞,滴答著血,歪著半邊翅膀,一路逃竄,我猛醒,哈!這不是我嘛。
一個不合群、沒玩伴的孩子,也許只能跟自己玩兒了。真要感謝那些批評我不合群的老師,我用他們教會我的文字,開辟了一條通向文學的道路。那里,有著更大的世界,我可以是風,是云,是任意一種物質和形態(tài),漫游于天地,看看我一個人玩得有多開心吧!
不務正業(yè)的我,考大學落榜,是意料中的事。我卻并不沮喪,那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文章,似乎更令人鼓舞;而且,不久我就接到了參加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會的邀請函。于是,一個農場女孩來到一座她從未去過的城市,參加她從未參加過的文學盛會,見識那些她不曾見過的各地文化名流。
在這個筆會上,她見到了文學期刊的主編,也是筆會主辦方負責人。這個人穿一套藍灰色條紋西服,戴深邊眼鏡,額頭寬廣。他走路的樣子有些特別,是那種大踏步式的,身體略微前傾,迅疾而熱切;一開口,腦門的光亮連同聲音一道撲向你,渾厚的,溫暖的,昂揚的。那一日,會場、餐廳一直響著他洪亮的招呼聲,他同文友們握手、擁抱,大家老褚老褚地叫,他也張兄李兄地開著玩笑,看起來極隨和、極有人緣。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只記得后來的那次尷尬的合作。
會議期間,在某石油基地舉行聯(lián)歡會,先生找到我,說:“主持節(jié)目,你行不行?”素來膽小的我,那天也不知哪來的膽子,說:“行?!毕壬f:“來一段聽聽?!薄凹t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我剛剛開了個頭,先生就大手一揮:“不行不行!”見我一臉懵懂,他笑著說:“調整一下表情,二度微笑?!笔裁炊热?,微笑是酒嘛,還講度數?我心想。先生說:“上臺表演,有講究的。二度微笑,就是微露牙齒,親切、含蓄,不能像你這樣,傻乎乎的。”我說:“行!”先生看了我片刻,又笑了,那笑里應該是“你行個啥呀”??晌矣脠远ǖ难凵窀嬖V他,我就是行!你說這女孩兒是不是傻乎乎吧。
多年后先生提起這事兒還揶揄我:“居然還想考文工團?!?/p>
我紅了臉。我的傻氣,十九歲那年就讓他看在眼里。
先生很肯定地說:“你呀,干表演不行?!庇终f,“當個作家還行?!?/p>
5
先生的這種直覺可能來自大學藝術團的經驗,他曾為多部話劇做過導演,還是樂團骨干。而他的關于我適合當作家的感覺,自然因了多年前我?guī)У綍系哪莻€短篇小說《路,曲曲彎彎》。
一個頭頂高粱花子的黃毛丫頭,剛剛睜開認識生活的眼睛,腳下的路何至于曲曲彎彎呢。先生驚異于我特殊的生活體驗的同時,難免心生不解。于是,主編和作者之間有了一次對話。我告訴先生,我生活在葉爾羌河畔一個叫“48團”的地方,那里除了沙漠,就是胡楊;除了好人,就是壞人——那些一九四九年跟隨王震將軍解放新疆的解放軍,是好人;那些五六十年代從內地押解來疆的國民黨特務、惡霸地主,以及來自北京、上海的反革命右派,肯定不能歸為好人吧,不是好人,只能是壞人了。我的這個“論斷”引得先生呵呵笑,他點燃一支煙,緩緩吸了一口,瞪著我說:“這么簡單?小姑娘,我告訴你,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好人也會有缺點,壞人呢也有不為人知的長處。人性是復雜的!文學是人學,一個好的作家從來都是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能夠揭示人性之本真?!?/p>
我這是第一次聽人說,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那么,我父親呢?那時候,父親是籠罩在我頭上的巨大陰云,因為他那段新中國成立前在國民黨青年干部學校學習的經歷,害得我始終入不了團。我不得不承認,萌生寫作之念,多少因為這個人帶給我的無處訴說的苦痛。
我向先生講述了我的父親,特別是他身為“不清白之人”,幾十年來矢志不移,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決心。先生聽后長長嘆息,說:“你父親看似軟弱,其實是一個有著堅定信仰的人,你應該寫出來,這會是一篇感人的小說?!?/p>
后來我真就寫成了小說,有幸得到著名作家、原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陳建功的點評。遠在京城的陳老師能關注到新疆的文學新人,多半因為先生所辦的刊物的開放態(tài)度和影響力。這是我寫父親的唯一一篇小說,它的意義似乎還不在于小說本身,而在于通過這次寫作,改變了我對父親的看法,也改變了自己——那個曾經少言的小姑娘突然變得愛說話了,并且平生頭一次,崇拜上一個人。
若干年后,父親病重,先生夜夜在醫(yī)院守護。他說:“要沒有你父親,我這輩子就不會娶到你。讓我盡一點心吧?!庇终f,“你長得像你父親?!蔽耶敿戳鏖_了眼淚。先生是在替我這個女兒盡孝,因為,他知道我欠父親一份應有的尊重和愛。
說起來,當初父親是不贊同我的婚姻的,主要是母親有看法。母親說:“那個人小我個三四歲,怎么稱呼啊?!笔窍壬恼\摯首先爭取到父親的支持。那年初夏先生到成都出差,想到我父親多年未回故鄉(xiāng),特意買了賴湯圓和竹葉青茶寄給他;秋季,先生趁下基層考察工作之機,繞道我家,上門拜訪,送上新產的大米。據說那天正趕上沙塵暴,路是土路,先生一早出發(fā),天將黑才到達,一身塵土兩腳泥,以至母親很不樂意讓這樣一個客人進門!……這初次會面顯然不那么愉快,但父親的立場自此動搖,不再與母親保持一致。他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稱先生為“同志”,說褚同志人不錯。父親還給我寄了六百元錢。我捧著信,笑了,又哭了。
母親始終不看好我的婚姻,話很多。而父親每每護著先生,倒是擔心我,吃不得半點苦,嬌氣又挑剔,說別過個一年把人家老褚同志給閃了;父親寫信都不忘提醒我表現(xiàn)好點,學學做飯。那幾年,我真的讓父親操心了。不僅是他,也讓周圍許許多多的人操心。之前,為讓先生懸崖勒馬,親友們輪番上陣,苦口婆心;之后,望山悲秋,比較一致的說法是:二人長不了。
關于婚姻的長短,說實話,這個問題我根本沒想過。我知道我確不是個能將就的人,且脾氣壞,毛病多;但我也清楚,我身上也還有一個難得的優(yōu)點——執(zhí)著,一旦對某種事物產生興趣,我會始終保持熱情和專注。做一件事,做到底;愛一個人,也一定是愛到底的——人不負我,決不負人。許多年的沉默,帶來的最大好處是,讓沉默的人積蓄了力量,獲得生命的厚度與韌性;并且格外地珍惜所有的得到。對于先生,愛與感恩,兼而有之。盡管先生希望我奮不顧身的選擇,只是因為愛情。
時隔多年,當我們沿著時光的舊河道,回望過去,不難發(fā)現(xiàn),來路雖漫長,卻是每一處彎道,藏著玄機。一個人與文學,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在哪里相遇、結緣,樹木、石頭和溪流,比你清楚,它們見證了一切,它們讓世間古老的風景,為你留下年輕的記憶。就像一株苦水邊的無名草,當流浪的風經過,她被吹開,綻放出一生最甜美的微笑。風知道,風為媒。而我生命中遇見那場愛——在我最美的年華,最美的時刻,也是注定,只等那春風綿綿,楊柳拂面;只等那細雨纖纖,溫柔滿懷。
沒有理由,就是理由。別無選擇,就是選擇。暴風驟雨,激流險灘,一切的一切,不過浪花拍岸的吶喊與助威,只為那紅塵深處,千年一渡,只為那萬里跋涉,與君同行!
6
因為發(fā)表了幾篇小說,不久我這個高中畢業(yè)生幸運地被借調到師機關,幫忙搞黨史資料征集工作。那是一段簡單快樂的日子,推開窗,槐花飄香,小街上維吾爾族商販的叫賣、驢子的蹄聲、騾馬的嘶鳴,此起彼伏,涌蕩著古城特有的腔調和煙火氣息。在這里,水果的顏色,代表著季節(jié)。四月桑白,五月櫻紫,六月杏黃,七月桃粉,八月棗青,一眨眼,就到了石榴紅的九月。這中間,除了下農場寫過一些散文,其他時間主要是給領導抄稿子,印文件,端茶倒水。
有一天,突然接到先生電話,說地區(qū)報社招考記者,你想不想試試。又說,你一個年輕娃娃坐機關沒啥好,記者這個職業(yè)能讓你接觸到社會的方方面面,積累素材,很多作家之前都做過新聞工作。先生的一番話,讓我決定去試一試。謝天謝地,三百多人應考,初試復試,我名列第二,有幸成為十多名錄取者之一。
初入報社,幾乎每個新人都懷一腔激情,認為自己是苗子。我當然不能示弱。機會終于來了。地區(qū)水利處某專家因為在昆侖山建起大型水電站,解決了周邊幾個縣荒漠地帶發(fā)展農業(yè)的難題,貢獻突出,被樹為全國水利戰(zhàn)線先進典型。很顯然,這是個重點選題,記者部主任把采寫任務交給了我。我很振奮,立即赴昆侖山采訪。正是炎夏,翻山越嶺,一路顛簸,我隨那位專家來到海拔三千六百多公尺的高原。咬緊牙關,強忍不適,該看的無一處遺漏,該問的也全問了,筆記記得密密麻麻。我覺得自己工作挺賣力。回來,整理資料和素材,卻難住了,無從下筆;哪些材料用,哪些不用,體現(xiàn)一個怎樣的主題,毫無頭緒。一連幾天,我在辦公室加班熬夜,累得實在不行,跑出去偷偷買回一條“大重九牌”香煙,吸上了。但,還是累。這個累,不是寫得累,是想得累,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那些碎片似的大小事件,有機聯(lián)結起來,表現(xiàn)一位英模人物的高大形象!
不用說,我這頭一篇就搞砸了!據說我們那位甘肅籍老總編看了稿子,直搖頭,對記者部主任說,這個小女娃娃弄個花花草草的散文還湊合,寫個通訊不是那么回事兒嘛。我們主任是個愛穿旗袍的老姑娘,一走路細腰上全是風景,偏偏嘴巴不招人喜歡。她對老總編說,是哩是哩,這搞文學的,真不見得能干新聞呢,瞅瞅這小女娃娃,就是個花瓶!稿子打回來,讓我重寫。重寫?怎么個重寫法,這稿子是缺了胳膊還是少了腦袋,沒有人告訴我。我去找先生。先生剛剛調到報社任職。他看了一遍稿子,說:“老記者寫的稿子都會被退回去重寫呢,很正常?!苯又赋觯耗銓懙氖撬麑<遥@里面涉及到水利知識,你必須作交代。最重要的是,這位專家克服了哪些困難,是如何在高原建起第一座水站電的,這個要寫具體。還有,特別要注意從小事和細節(jié)入手,反映英模人物的內心,這就跟寫小說一樣,要表現(xiàn)人物性格、特點和精神氣質……足足談了一個鐘頭,最后,先生安慰我說:“搞文學的,學新聞上路很快。你沒問題,我相信你!”
啊,我相信你!這話說得多好,瞬間喚回了我的自信。我回到辦公室立即返工,熬了一宿。第二天,捧著稿子送審。女主任扭過細腰,說這么快就完啦?別又不能用噢!我低頭不語,臉發(fā)燒。兩天后,頭版頭題,整版登出了這篇人物通訊,標題是美編設計的,加了編者按。我一陣興奮,捧著報紙細讀,發(fā)現(xiàn)稿子改了很多地方。不久我就聽人說,我重寫的稿子甘肅老總編看了還是不滿意,說咋辦哩,上面催著發(fā)稿,愁死人!女主任笑著說,我就說那是個不中用的花瓶嘛。先生接過稿子,說由他來修改吧。
多年后,我問先生可有此事,先生笑著點頭。我說:“你為什么要幫我?”他糾正說:“我是幫單位。報社招來的這批小青年都沒干過新聞,作為分管業(yè)務的領導,我有傳幫帶的責任,能不管嗎?至于你,我也是覺得還是塊材料,別因為完不成任務,影響了上學,總得管吧?”
先生用了兩個“管”,表明他的擔當態(tài)度,公事公辦。
那時候,新記者每個月都定有工作量,發(fā)稿按分值計算。工作之外,報社讓我們報考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錄取者一律由單位付學費。北京的名師們頻頻來疆授課,治學嚴謹,不敢馬虎。上課期間我們只需完成一半工作量。但即便如此,也常有人完不成任務。報社不得不作出新規(guī):連續(xù)三個月完不成任務,學費自付。而我,差不多落入完不成任務的行列。
我是多么窩囊!豈止窩囊,是弱智,是無能。實質上,我的整個青春都處于一種暗無天日的狀態(tài),關于事業(yè)、情感,甚至穿著打扮。不停地,被指摘和質疑。我那篇初女作《路,曲曲彎彎》,就像一句讖語,真就將我引上一條彎曲小路,讓我置身于無邊無際的黑夜!我在暗夜里哭泣,咽下淚水,也將屈辱吞下;我在山崖上喘息,拭凈傷口,也將疼痛撫平,只因為有一個人,跟我說“我相信你”。這話,成為我一生的支撐與堅守,我必須做一個最好的自己!
其實,在我成長的道路上,先生是批評我最多的那個人,即使是一些小事也不肯放過。還記得初進報社時,我開會遲到,先生用一種很重的口氣說:“咋這么個自由散漫的人!”第二次遲到,先生已是火冒三丈了,說:“響鑼不用重錘敲,一個年輕娃娃就這么不可救藥,沒人愿意再管你!”
先生又用一個“管”!
這個“管”,讓我覺得自己可憐又可惡。是啊,我咋就不能有點長進,成為一個好“娃娃”呢?我當即認錯,一把鼻涕,一把淚。先生拂袖離去,說:“我平生最恨不守時不守信的人!”
守時和守信,成為先生一輩子的習慣,當然也成為我的習慣。就說守時,即使若干年后赴約會,我都不會像一些姑娘那樣有意遲到個幾分鐘,以示尊貴。我通常要早去十分鐘;高興了,還會提前一天。先生曾笑話我,咋能把這么重要的日子記錯,不是約在明天嗎?我說,想早點見你唄。
7
為了推翻那位女上司的“花瓶論”,最重要的,是為了先生那句“我相信你”,我開始了一場自我革命。
對于一個寫小說的人,要去掌握新聞稿的寫法,并不難。當然要寫好也是需要用心的。從某種程度上說,新聞稿的價值常常由事件決定,由“新”決定。記者要有新聞敏感和責任心,做到眼勤、腿勤、手勤。我把那些獲獎好新聞拿來研究學習,同時開始留心各類新聞線索。只要覺得新鮮有價值,立刻跑去采訪,風雨無阻。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沙漠到高原,當我跑了一遍后,信手拈來,就是新聞。我那篇紀錄五代維吾爾族達瓦孜藝人傳奇人生的長篇通訊,就是這么跑出來的,為報社掙回一個省新聞獎二等獎,讓我們領導很有面子。兩三年下來,毫不夸張地說,我一下就躍入業(yè)務骨干的行列,除了采與編,就連攝影也學會了,每次采訪都是背著相機自己拍攝,回來自己沖洗照片。要說攝影技術,也是得益于先生,他是個不錯的攝影家,在《中國畫報》發(fā)過不少作品。那時候每每進行攝影培訓,他就來給大家授課。末了,女通訊員們紛紛請他拍照,說他能把人拍好看。
都說文學青年不安分,我得承認,是這樣。剛剛在新聞上干出點名堂,我便重操舊業(yè),又寫上了小說。這也難怪調到另一家報社后,人家說我“不務正業(yè),沒有事業(yè)心”。我再次跌至谷底。
至今我都忘不了那次談話。
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吧,在我從五百多名競爭者中勝出,以第二名的成績考入省報不久,單位副老總就約我談話。那天我穿了件帶珠光的紫色茄克,馬尾辮扎得高高的,系黑色蝴蝶結;還描了眉,涂了口紅。副老總打量著我,銀邊眼鏡閃閃爍爍。這是個表情深奧的上海人,臉很白。他操著帶鼻音的吳儂軟語,亮出談話主題:社里決定,讓你去跑記者。
“有人說呀,你只會寫小說,那個消息呀,不會寫的!”副老總說。
我當時做文藝副刊編輯,極少外出采訪,他們確實沒看過我寫的消息。
“還有呀,”副老總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柔和:“說你穿著打扮跟人家不一樣的!咱們的精神是什么?艱苦奮斗呀,你這么年輕,要把心思放在事業(yè)上呀,好不好?……”
我點點頭,表示虛心接受批評,服從組織安排。
細想,這事有緣由。那一陣兒我剛在全國文學大刊發(fā)表一部中篇小說,單位資料室訂的有刊物,好幾個同事見了我都問,作者是你吧,我說,是。又問,小說里那個愛上攝影家的女記者,是不是你?……關于我的小說、我的婚戀,在新單位成為新焦點、新熱點。說我不務正業(yè)寫小說;說我不會寫消息能力弱,等等,由此而生。
有一次,我在編稿時,把一個老記者的評論刪去一段,此人看了清樣后跑來質問:“你一個小編輯,有啥資格動我的文章?!”劈頭蓋臉,好一通發(fā)泄。一群人,看看他又看看我,無人勸。在報社這種知識分子成堆、特別講究“首席”與“資深”的地方,誰會同情一個連消息都不會寫的人呢。
實質上,許多年里我早已習慣了在某種勢利與偏見中保持隱忍和沉默,也可以說,我行我素,孤芳自賞吧。每周的評報會上,望著那些同我一樣年輕的“喉舌”,口吐金玉,振振有詞,我常常自慚形穢。這世上怎么所有人都比我能,敢說話,會說話,而我總是那副膽小慎微的架勢,總是那個最沒有話語權的人?又想,這世上其實大多數人都是些沒有地方可以去說話的人,永遠只是聽眾。我畢竟還有支筆呢,寫,等于是說;寫,又肯定不能取代說。要知道,沉默的人,其實不是真的不想說話,而是需要有個環(huán)境,說給那個能聽得懂他(她)的話的人!
這個人是先生。
從我嫁給他那天起,他便開始接受我的一個個黑夜——我的黑夜的訴說,我的黑夜的歡笑與哭泣。白天,我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夜晚,我們團聚,促膝談心。白天經歷的事情,總要在夜晚回放,像電影那樣,一幕幕閃現(xiàn)。初調烏魯木齊的那個冬天,租住城郊的民房常常斷電,我們就在黑暗中繼續(xù)著各種話題。爐火一閃一閃,茶炊裊裊,暖意綿綿。先生有時候困得不行,突然睡去,發(fā)出響亮的鼾聲。我上前將他捅醒說:“不許睡!”先生迷瞪著眼說:“還沒講完,這都幾點了?其實,你的口才很好,你們單位咋就沒發(fā)現(xiàn)呢?!蔽艺f:“不許諷刺人家!你知道我沒有說話的地方,不說給你,說給誰?”先生同情地看著我,說:“好!好!我聽。我聽,還不行嗎?”可是不一會兒,他又瞇起眼。我生氣了,停下來,不再說話。先生意識到了,睜開眼。我不高興地說:“你能不能認真聽?!”他立刻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說:“這樣行嗎?你看我要不要再去換套西裝,打上領帶,聽你講話?……”
我哈哈大笑,白天的不快,煙消云散。
先生慨嘆:“聽你講個話,比聽上級首長作報告要求還多。”
我笑得更燦爛。
先生說:“只要你高興,我每天晚上給你當聽眾?!?/p>
這個聽眾,一下當了三十年。
8
有一天,先生向我推薦美國著名人際關系學大師卡耐基的著作。
他說:“你讀了《人性的弱點》,就會知道人類原本就是不完美的。欺弱凌強,幾乎是天性,從一個國家,到一個民族,再到我們每個人,皆如此。所以,當你遭到批評的時候,與其怨恨批評你的人,不如去武裝自己,讓自身變得強大起來。改變不了環(huán)境,就改變自己?!?/p>
先生又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p>
先生所言極是。
去證明自己是會寫消息的,這對于我早不是個事兒,而要證明自己是生活的強者并不容易。好在報社這種地方,就跟舞臺一樣,明晃晃的,四周都是觀眾,你行還是不行,很快見分曉。這里壓根兒就不是個讓人謙虛和謙讓的地方,特別適合青年人成長。此時非彼時,再有難度的采訪,只要派了活兒,我準給你漂漂亮亮完成。有那么一陣子,幾乎每周的星期刊頭版頭題都登著我的專稿,涉及社會方方面面熱點、難點問題,吸引了相當一批讀者。下去采訪,常常聽到有人說,看過我哪篇文章,什么內容。年底,報社推送作品參加省級和全國新聞獎評選,我也總能弄個獎回來?!笆研侣劰ぷ髡摺边@一記者們夢想的桂冠,沒多久就戴到了我頭上。從初級職稱到中級再到高級,我兩次破格晉升。
那是個暮春,楊柳風輕拂,杏花雨悄落。黨委宣傳部通知我,你被評上省勞模了,作為宣傳文化系統(tǒng)唯一一個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那天得上臺領獎。我這樣的人,能當勞動模范?哈!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兒。放下電話,我就流開了眼淚。
第二天,我穿著紫色滾邊的黑金絲絨旗袍裙,胸佩紅花、斜背綬帶登場;頭發(fā)是高高綰起的,劉海燙過,還戴了一對小小的水晶耳釘——這樣的儀式感,我覺得無論如何都是需要的。來會上采訪的,有一位是我們報社的老攝影家,他沖我笑著豎豎拇指,按動快門,一陣“咔嚓”。第二天,報紙刊出大幅照片,主席臺一排領獎者中,我那身裝束格外顯眼。女同事拿著報紙跑來祝賀,說:“瞧瞧吧,還有這么妖冶的女勞模!臉上沒一點點勞動人民的滄桑感喲?!蔽倚χf:“慚愧之至!”
我是真的覺得受之有愧。當然,還有感動與興奮,欣慰與心酸。在頭一天的勞模招待會上,首長們輪番敬酒,我痛飲之下,竟醉在桌上!嚇壞了一群人。首長親切地問:“這位小同志咋啦?”我說:“沒咋,就是想哭了……”首長笑著拍拍我,說:“哭吧,哭吧,幸福的淚水!”
那天回到家,一見先生,眼淚又不聽話地流出來。先生上來擁抱我,笑著說:“不容易哇!‘花瓶’終于被改造成了勞動模范。”他掏出手帕給我拭淚。我接過手帕,哭得更傷心。
這方格手帕我用過無數回,藍的、灰的、粉的,還有淡綠的、淺黃的,從它們的主人接收我那天起,它們就隨時準備著迎接我一場又一場的哭泣。常常眼淚鼻涕浸透整條手帕,先生接過去,洗了;待干后疊成四方形,散發(fā)著幽幽檀香。這氣味飄過來,讓你不能不流淚??!就在參加表彰會的前一天晚上,發(fā)現(xiàn)旗袍上的按扣松動,去找針線,翻遍抽屜尋不到一根針!猛然想起,這些年你何曾碰過那玩意兒?先生的褲扣掉了,好像也是自個兒解決的。這個家,煮飯、買菜、洗衣,一切瑣碎,似乎從來都不該由一個小女人操心,她只管在單位混出臉面混個舒心就好。對于她,他唯一的希望是:做你喜歡的事,和你喜歡的自己。圍繞這一主題,工作上他為她出謀劃策,鼓勵她不斷提高,去寫一批有分量、有新意的稿件;遇到麻煩和問題,他替她冷靜分析,作出判斷,勸她少走彎路。他是個寬善的人、敞亮的人、樂觀的人,幾乎所有接觸過他的人都說,老褚厚道。他笑著對我說:“關鍵是厚道人也得碰上個厚道人才好啊?!?/p>
此話意味深長,我當然知道他有所指。是啊,這些年我如此不厚道地把那么多憂憤發(fā)泄給這個厚道人,他全盤接下,且要陪著我的任性和霸道,去經歷、磨煉、忍受,風里雨里,摸爬滾打,一路呵護,又怎能不累?曾問過,后悔吧?他實話實說:“你這個人悟性有,韌性也有,就是沒有虛心;而且脾氣急,個性強,不大容易接受別人的意見。就連我的話你也聽煩了,動不動跟我吵。不瞞你說,我下過一百回決心,再不說你一句,也再不會管你!”
“但是你做不到。”我說。
他望著我,半張著嘴,似乎并不服氣,但又不得不承認,他是真的做不到。之所以還得繼續(xù)“管”著我,當然還是因為我確不屬不可救藥之人,我是有自省意識的;還有,先生大概不知道,他的那個“管”,對我來說有多要緊——我今生的最怕,就是怕不被他“管”。所以,使完性子,事后我通常會給他發(fā)條短信致歉,表示我愿意接受批評,認真悔過——態(tài)度之誠懇、言語之溫婉,也是相當感人的。先生也只好大人不計小人過,再見我,臉上有了松動,口氣卻還是嚴厲,說:“嗯,知錯就好,說明你這個人還有希望,還能進步?!狈路鹗窃谠徱粋€犯了錯的部下。
過半個時辰,待我磨好咖啡,煮了送至案前,他這才拉過我的手,重重捏兩下,笑著說:“昨天還是暴君,今日卻是小鳥依人,紅袖添香?!?/p>
說起來,先生是個很好處的人,他隨和幽默,樂于助人,生活中處處體現(xiàn)一種兄長式的大度;在我這里更是發(fā)揚到極致,幾乎事事依我,到了遷就的地步。有文友曾說:誰要跟老褚鬧矛盾,不用問,一準兒是那個人有問題!所以,與先生對立,心里免不了發(fā)虛。
與先生的分歧,多半集中在對人和事的看法上。用他的話說,存在“代溝”。我得承認,有問題的是我。我這個有問題的人,不斷碰上這樣那樣的問題,總得找個人先解決情緒問題吧,先生便成了“受氣包”。我的一股腦兒的傾瀉,情緒之激烈、言辭之尖銳,是必然的。這時候,我希望先生愛屋及烏,站在我這一邊,至少態(tài)度上。但是,先生就是先生,絕不輕易附合;倒是經常告誡我,凡事多點理解和包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對任何人,不可要求太嚴;做任何事,不必期望過高,做好你自己。
這一點,過去我不大能接受。在我看來,耕耘就是為了收獲。先生反問,如果一無所獲呢?我說,不能夠這樣!先生說,生活中這樣的事情太多。人生一場,都有可能完全是個失敗,難道不活了?清代書畫家鄭板橋寫下“難得糊涂”四個字,流傳至今,可謂處世警言,那是人生大智慧啊。先生要我認請社會現(xiàn)實,別遇到點挫折就牢騷滿腹,或消極悲觀,或激憤難平。還說,對作家而言,每一筆苦難都是財富,敢于正視生活,從容應對,才是智者。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體會了這番苦心,他是怕我總受傷,總流淚,總不成長。如今,當我必須獨自面對一切時,方明白那時日春光一現(xiàn),秋水流盡,不會再有。曾經的夜,明月千里,清音繚繞,茶香彌散,皆因先生,先生的寬容與愛。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記憶,怎么會是年年歲歲的夜和春夏秋冬的月?是風的清芬,雪的飄落?無聲無息。仿佛那許多年里的我的沉默,只為一人訴說!
9
只可惜,話說了一半,聽眾走了。
我獨守黑夜。
原以為,夜是山是海,是世上所有的重;卻發(fā)現(xiàn),夜是風,風的指尖,輕輕翻動時光的舊書頁。
我開始夜讀。我開始聽黑夜訴說。那些從前忽略的內容,聽不懂的話,風中雪片似地飄來,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溫暖和融化。
還記得那些嚴寒而陰郁的日子,我們駕車駛向密林深處的雪野。先生說:“想必你是喜歡的?!笔?,這世上絢麗無數,卻比不得雪啊。山水靠看,雪只須聽。聽雪,更入心。初春的午后,擇一處緩坡,立于風中,閉上眼,屏住呼吸,你會聽見雪飄雪落。她們淺笑、嘆息,長長的、緩緩的,像一束束的光滑落,散于你的發(fā),你的唇,你的手心。那涼,刺骨之寒,令你禁不住戰(zhàn)栗!睜開眼,去看,早已成水滴,戚戚然,瑩瑩然。雪,這上天的無言之淚,誰說不是女人的心事呢?
漫天的白,一地的亂,純粹到一覽無余。
自然界大概沒有比雪深諳“天壤之別”之含義。
開,即是敗,飄,即是落,轉瞬間。縱使消亡,終是不悔啊。小小的雪花,似乎并不在意人間迎接她的是一千次一萬次的踐踏,是污泥濁水,遍體瘡痍,盛開,飄落,義無反顧,用沉默證明強大,以寂寞表達歡喜。世上還有什么比得過雪的堅忍、勇敢和無畏?人類對雪的執(zhí)念,定然是因了那不可企及的渴望——一個永無抵達之日的夢想。面對雪,看似厲害的我們其實是怯懦的、自卑的。雪,化為春泥,滋養(yǎng)萬物,我們連一顆人心也未必能溫暖。雪,積水成河,滌蕩污穢,我們一身的垢濁沒洗去絲毫,依舊貪婪。人,怎么敢與雪比呢??囱宋蛄耸裁词钦嬲募儩嵑蛷姶?;聽雪,懂得了生命的意義原是為了爭取靈魂的暢然與自由……
先生陪我踏雪,原是希望我能由此獲得靈感和力量,順帶著他也給我拍些藝術寫真,以備將來出書用;或者擴成大幅美照,懸掛于室。我的種種喜好,他皆放心上。其時,我從新聞戰(zhàn)線調至文聯(lián),當專業(yè)作家。都說寫作是腦力活,其實也是體力活,重體力。這雙重勞累,讓我沒多久就患上頸椎病,時不時陷入焦慮。先生為我這個音樂發(fā)燒友買來最好的音響,還時常操琴,彈些曲子,幫我解憂。踏雪,是另一種形式的減壓。
我說過,我是一個不善于在人前說話的人,可偏偏又有著強烈的訴說愿望。記者手里有支筆,從某種程度上緩解了“說話”的需求,卻無法讓我表達自己的內心。所幸家里有個厚道聽眾,不想聽我嘮叨的時候,也得裝作愛聽的樣子,可敬得令人感動,常常覺得挺對不住他的。所以,僅在黑夜訴說,是不夠的,我還得把白天的時間利用起來。總之,我得找個能痛痛快快說話的地方。這個能夠大說特說、敞開來說的職業(yè),就是作家了。
老實說,在新聞這條道上走多遠,都無法忘記我那最初印在戈壁灘上的文學夢?!奥罚瑥潖澢?,是我的小說,我的宿命,我無法不回到原點。駝鈴從黃沙搖過,羊兒憂郁的眼神,是我的眼神;胡楊綠了又黃,生于平凡,死于壯美,暗合了我那一腔兵團情結。兵團,是養(yǎng)育我們的母親,她的忍辱負重和奉獻犧牲,若不是做記者,恐怕很難體會到。每每下去采訪,看到那些鍋腰駝背、雙手粗糙的婦女,再看看一行行筆直的白楊,守護著蔥綠的田園,孩子們在春天的麥田里追趕著風箏,禁不住熱淚涌流。它們用最濃烈的色彩,以粗獷豪放和簡約,勾勒了兵團和兵團勞動婦女的某種關系。細究,是有故事的。
采訪歸來,種種見聞和感受不吐不快。我的聽眾當然還是先生。我滔滔不絕,從黃昏說到天黑,說到午夜……先生聽得很認真,時不時還要插些話,發(fā)表意見。這樣,講述最后就成了一場討論,熱烈得不同凡響。先生告訴我,這些故事都是小說和影視劇創(chuàng)作的素材,不可浪費!
對于兵團,先生是懷有特殊感情的。一九四九年他隨繼父從西安來到新疆,曾就讀于農六師子女學校。在五家渠,先生度過了難忘的童年。從一盒“百雀羚牌”擦臉油到一雙軍用棉線襪,皆留下芬芳溫暖的記憶——這,就是兵團和兵團最初的供給制,慷慨地賜予他這個國民黨起義兵的繼子以愛和光明。先生深懷感恩,并為自己是“兵團的孩子”感到自豪。
我們后來聯(lián)手創(chuàng)作《月上昆侖》《化劍》等兵團題材電視劇,實屬必然。與其說是創(chuàng)作之聯(lián)合,不如說是一種撞擊與共鳴帶來的情感之融匯。關于兵團,我們有說不完的話,道不盡的情。關于兵團,我們總能觸碰出激情的火花,思想的閃電,喚起創(chuàng)作的沖動。
我喜歡先生那份癡迷與投入。一談創(chuàng)作,兩眼放光,剖析人物性格與情節(jié)的準確到位,句句在理,絲絲入扣;我欣賞先生駕馭重大題材的宏觀把控能力,思維縝密,又不失靈活。在新疆法制報社任過職,又有多年藝術院校影視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的教學經驗,讓先生的創(chuàng)作實踐多了應有的理性審視和判斷,少了盲目與浮躁。先生的那些學院派風格和藝術范兒,從某種程度上彌補了我太過感性、拘泥于現(xiàn)實與細小的不足,開拓了一個全新的視野和思路,讓我踏上詩意與靈性召喚的藝術遠途。
10
當然,創(chuàng)作中也有意見分歧的時候。常常為一個細節(jié),甚至一句臺詞,爭執(zhí)不下。在藝術的追求上,我們彼此的嚴肅認真,不可理喻的固執(zhí)與倔犟,讓我們針尖對麥芒。這時候,先生不再是溫和的先生,完全一副尊師的模樣,以嚴厲的口氣、犀利的語言,剖析、評判和反駁。我自然不示弱,激烈程度遠遠超過他。我們一次次談崩;回過頭,又一次次和解。和解必定是在溝通的基礎上,是在認識上了一個臺階的層面上。這時,我們歡呼雀躍,慶祝勝利。其實,只是轉換個思路和角度,一切又順理成章。這新思路、新思想,拯救了劇情,同時也拯救了我們倆。為思想干杯,握手言和,繼續(xù)合作。這時會發(fā)現(xiàn),我們彼此都得到提升,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做人。對于對方,我們比平日更多了些理解、尊重,還有欣賞。
就我們之間的合作,先生后來作過一番“反思”,他說:“原以為,夫妻間不必客氣,創(chuàng)作中存在什么問題,直截了當,有啥說啥。后來發(fā)現(xiàn),行不通。一談缺點,你就蹦,好不服氣。我算看出來了,搞創(chuàng)作,但凡是提意見,即使是兩口子,也得像跟外人合作那樣,客客氣氣,講究個談話藝術,先談優(yōu)點和長處,再談希望和不足……”
先生能有這個覺醒,我自是高興,但反過來說,我還真沒虛弱到聽不得別人任何意見的地步。在我看來,創(chuàng)作上油鹽不進的人是愚蠢的。只是,我希望提意見的人能夠有的放矢,而不是云里霧里瞎扯。在文藝圈,尤其影視圈,這樣的人很多,似乎個個是專家,敢想敢說,卻不接地氣。
先生當然不是這樣的。就作品的不足,先生告訴我,他能逐條列出,也是慎之又慎,既有論點又有論據的。先生說的是實情,每次跟我談意見,他都會事先作筆記,稿子中常常留下些圈圈點點和一串串潦草的大字;之后,他把意見歸類,優(yōu)點和缺點,一目了然。先生后來這種“對外”的慣用方法,得到我的認可。他的扎實和嚴謹,他的專業(yè)眼光與實戰(zhàn)經驗,讓我尤為佩服。這時候的先生,顯得格外可親可敬。
說實話,要不是當年他編劇的第一部電影登上院線,在全國放映火爆,我大概不會涉足影視。做編劇,還真是跟先生學的。他在藝術學院給編導班的學生上完課,回到家順帶著再給我上上課。課聽得多了,我就想實踐一把。先生評價說:“給學生教了十年影視文學,發(fā)現(xiàn)你上路最快?!蔽倚φf:“這樣的學生能有幾個?”先生接過話頭,說:“還知道你是學生?哈!我看你現(xiàn)在足以做我的老師啦?!?/p>
我依舊是傻乎乎的笑。我當然聽得出他話中有話,一個影視文學教授,平日里頗受學生歡迎,又常常作為文化名家被請到外面當評委,電視上與女主持人作影視賞析節(jié)目,談吐風趣,表現(xiàn)不俗,回到家卻要面對我的不恭不敬,很傷自尊,人家怎么會沒意見呢。
“孔子曰:‘君子不遷怒,不貳過’,你這個人愛‘遷怒’,在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更甚。表面看,是性子急,實質上是涵養(yǎng)差,得改!”這是先生的多次忠告。
我沒法不承認,我不是個賢妻,甚至有時不大像個女人,缺乏應有的溫柔和家庭涵養(yǎng)。心里卻不由地哀嘆,我等職場女人落到這一步,也是無奈哇。
原以為,作家是可以隨心表達的,到頭來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有些話,這輩子都得埋在心底;還有些話,得找場合,尋時機,看人臉色說,聽人招呼說。做人難,難之根本,在說話。話說不好,毀一生??梢屇汩]嘴,更難。我大概就是這樣的人。最終,那些想說的話,那些擱在心底壓也壓不住的愁怨,圍著日月星辰轉了一大圈,又歸到了一個黑夜,一個人這里。
先生,這輩子注定要給我當聽眾,做配角。誰叫他遇上我呢,一個太愛說話的人,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一個永遠活在夢中的人,一個沒寫出半分成果,卻把自己快整成了狂躁型抑郁癥的人!
奇怪的是,先生似乎樂意用他寶貴的余生,陪伴我那無盡的黑夜。他說:“你總是找我說話,說明我這個聽眾的重要。你要跟我無話可說,我會感到悲哀?!?/p>
是啊,能夠聆聽本人真情告白的,這世上還有誰呢,他該是天下最幸運的那個聽眾!
11
話說到這兒,累了。我要去喝一杯,看看天黑沒。
天黑,先生就該回來啦。
從靠北的窗望出去,對面的樓,暗了一片。園子里,亮一盞燈了。那燈對著我,一長兩短,忽明忽暗,就像愛扯是非的村婦的眼,鬼祟又放肆。嗨!你是笑話我傻,想跟我說“別做夢了,你等的人不會回來”,是吧?從古至今都說人生如夢,說得真好,人生就是一場夢!只是那些總是一頭睡到天亮,從不曾失眠,卻糊里糊涂混日子的無夢人,從未有機會領略夢的美妙,所以,又豈能懂得我們夢中人的夢?
在我們夢中人的夢里,有個講究:只要你念著一個人,一直一直地念下去,這個人定然不會辜負——再遠,遲早他是要回來同你見面的。所以,你們別跟我說,先生早就不在了!一個人活著,還是死了,夢中人說了算。我說了算。說真的,只有在夢里,我才明白什么人活著,什么人早就死了。先生是一直在的。沒錯!一直在,老天爺也這么跟我說——
老天爺說,你呀,不必難過。先生只是喜歡白天出去轉轉,夜深人靜總回來的——怕驚擾了夢中的你,他悄沒聲息,候在窗外,借月亮和星星的眼睛,每夜每夜地瞅著你;借樹葉和風的耳朵,每夜每夜地聽你嘮叨。你們,黑夜連著黑夜,呼吸銜著呼吸……你干嗎還要悲傷?你干嗎不停地哭泣?想一想吧,每一個黑夜,先生都站成草坪上的燈,照亮你的窗;變成漠野的風,送來一片云,他是在告訴你,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一天不落地聽你說話呢。而且,借風的嘴,他還批評你了——
他說:“你看你,總喊累!總說不寫了,去做個家庭主婦。我告訴你,你一天也做不了,你不是那種柴米油鹽型的!沒了文學,你會更加抑郁。所以,悠著點,慢慢寫。還是那句話,只問耕耘,不問收獲!……”
仁慈智慧的老天爺呀,謝謝你!你這么來解讀生與死這對人類的重大主題,好有趣。我信你的話!先生不過是白日外出轉轉,夜深人靜總回來的,在我入夢后;在我入夢后,以另一種形式聆聽我的黑夜。我想跟你說啊,老天爺,那個訴說了三十年的女人,其實還有一些話沒有對先生說,或說得不夠詳細和徹底,她好想接著對他說下去!卸下所有的包袱和偽裝,袒露全部的真實,哪怕是無法饒恕的罪過!她渴望真誠,渴望在愛人那里獲得心靈的救贖,感受無盡的自由與喜悅!告訴我,還有這個機會嗎?!
時鐘“當當”敲響??蛷d的鐘,指向零點。
窗外,徹底地黑了。我的夜,終于進入黑夜。
雪,還在落。孤燈照著園子一片白,沒有一個腳印。是時候了,我得去打開那盞橘色的燈,給夜歸的人留一點光亮;再去溫一壺老酒,解他旅途疲乏;我還要燃一枝玉檀,讓夜攜遠香入夢……還有什么要準備的嗎?對了,我得趕緊把冰箱里的餃子取出來,等他進門,煮一鍋他喜歡的韭菜豬肉餡餃子。哈!你們看,我的黑夜比白天隆重熱烈吧?
其實,對于相當一部分人,黑夜才是他們的人生。就像我,在夜的舞臺,是雪,每一份孤獨都是狂歡,每一次飄落都是重生。漫長的寫作生涯,我學會了與夜交流,我們相憐相惜,我們相擁相融。黑夜是我,我是黑夜。我為夜歌與舞,夜予我詩與月。再多的憂傷都不憂傷,再多的寂寞都不寂寞。只因為有一束光牽引和溫暖。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夜再長,路途再遙遠,那光穿越千山,沖破黑暗,也會奔我而來;我還相信,我等待的,終能等待得來!
快去換上你最美的衣裳吧,迎接光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