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鷹

成都杜甫草堂今天的熱鬧、繁華、精美都在想象之中，這個時代的我們最擅長的就是將古人還原回自己臆想的狀態(tài)。但是豪華如王府，游客多如蟻聚的杜甫草堂還是讓我有恍如隔世之感。尤其在主廳的“詩史堂”，眾人摩肩接踵，擁擠著與正中的杜甫塑像合影留念，還不忘握一握他清瘦的雙手，以期沾點才氣。但是今天的豪華熱鬧，無法改變這位詩圣生前的苦難與憂思——國家危亡的悲愴、報國無門的失落、顛沛流離的艱辛、寄人籬下的局促……苦難給了他一支如刀似劍的詩筆，憂憤令一篇篇千古名句如浩蕩江水滾滾而來，尤其是他的代表作《三吏》《三別》所發(fā)出的生活最底層的吶喊和抗?fàn)帲瑹o不讓他的詩具有永恒的魅力和感人至深的力量。詩歌養(yǎng)育了一顆充沛高貴的心靈。詩歌，成就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貧窮最悲慘也是最偉大的詩人。

然而，被稱為錦城的成都究竟有什么魅力，讓這位寫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憂憤詩人，也有“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的溫情與細(xì)膩？是什么讓人們可以忽略他的生地與死地，卻無法忽略這座詩人短暫客居的城市？在成都的三年九個月里，又是什么讓他的創(chuàng)作如井噴態(tài)勢，寫成二百四十九首詩歌？那座被江風(fēng)吹翻屋頂而成就了千古絕句的茅屋那條浸潤著詩意與溫情的給人無限遐思的浣花溪……無一不牢牢地吸引我，吸引著我走進(jìn)成都，走近杜甫草堂。

公元758年冬，從華州司功參軍任上棄官流浪的杜甫，攜家?guī)Э趤淼匠啥迹柙⒂阡交ㄏ?。第二年春，在友人的資助下，在浣花溪上游選了一塊地，蓋起了幾間茅屋，這便是最初的杜甫草堂。杜甫在這里住了三年零九個月，寫成二百四十九首詩歌。他死后，草堂數(shù)度易主終成廢墟。直到一百多年后，晚唐詩人韋莊找到草堂遺址，蓋了一間茅屋，這是后人紀(jì)念杜甫的第一座建筑。接下來的歷朝歷代，杜甫草堂被大費財力，不厭其煩地重建、修喜擴建，僅明一朝，就修葺擴建七次，曾經(jīng)簡陋逼仄的草堂成為一片規(guī)模宏大的草堂建筑群曲水園囿，繁花似錦，成為成都的一大勝景。

在這座溫潤美麗的錦官城，杜甫雖然也寫下深切悲痛的傳世巨作——《茅廬為秋風(fēng)所破歌》，但他一改曾經(jīng)的憤世嫉俗和苦難陰郁，變得罕見的溫情和細(xì)膩起來。詩是美的別稱，詩歌對美有著天然的敏感。當(dāng)繁花綠樹的錦官城替代了寒冷蕭瑟的北方城郭，當(dāng)蜀中大地的歌舞升平替代了茫茫中原的戰(zhàn)火硝煙，當(dāng)“錦城絲管日紛紛”的富庶替代了“手腳凍皴皮肉死”的饑饉，詩人的心境變得越來越閑適溫情起來：草堂蓋好了，他欣喜萬分，提筆寫道：“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友人遠(yuǎn)去，他依依不舍：“遠(yuǎn)送從此別，青山空復(fù)情”。即使暫別成都，他放不下的依然是草堂的一草一木：“尚念四小松，蔓草易纏；霜骨不堪長，永為鄰里憐”……成都，是詩人灰暗一生中最溫暖的顏色，潺潺的浣花溪水洗卻了詩人長途奔波的仆仆風(fēng)塵，天府之國用熱情的懷抱安撫著詩人孤獨失落的心靈，他開始欣賞起“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的旖旎；捕捉到“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的春意；陶醉于“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的絕色美景。這些充滿詩情畫意的詩歌不失為一代大家留給世人的藝術(shù)瑰寶，千百年來，依然清脆脆地回蕩在天地蒼穹之間?？梢哉f，是成都撫慰了苦難孤清的杜甫，是杜甫成就了芬芳詩意的成都。

吟誦著這些充滿溫情的詩歌，不禁思緒萬千。雖然說，一曲攝人心魄的廣陵散，一聲“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的蒼生吶喊，一部充滿血淚的千古巨著《紅樓夢》……訴說著“國家不幸詩人幸”，“文章憎命達(dá)”的文學(xué)宿命。但是，我們又是多么希望詩人能活得安寧富足更有尊嚴(yán)一些，讓文學(xué)增添更多的暖色與溫情。雖然后人對杜甫的推崇與愛戴數(shù)不勝數(shù)，但是無法改變他生前的多災(zāi)多難。從溫潤安寧的成都走出之后，杜甫又走向新的苦難與窮困，最終居然在大熱天吃腐牛肉中毒而死，這樣的結(jié)局如何不令人噓唏不已？

走出熱鬧非凡的杜甫草堂，天色向晚，夕陽將赭紅的院墻和粼粼細(xì)瓦鍍上艷麗的色彩。不遠(yuǎn)處，浣花溪靜靜映入眼簾——草綠苔青，水藻漂游，三五釣者，幾樹紫荊，溫潤而詩意蔥蘢。我仿佛看到一個清瘦熟悉的身影，正江畔獨步尋花，忘情于夕陽西下落霞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