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
人與人的相遇需要機緣,人與歷史人物的相識也是如此。到過平和多次,第一次聽說明代監(jiān)察御史張寬是在這個春天。幾百年前的張寬是如何從一個偏遠的鄉(xiāng)野走進廟堂的?山一重,水一重,他短暫的一生,有過怎樣的榮光與抗爭?
一個上午,我們拜謁張寬墓。這是一個合葬墓,張寬與夫人王氏。合葬墓位于福建漳州平和小溪鎮(zhèn)。平和地處漳州西南部,花山溪蜿蜒而去,曲折過境,小溪鎮(zhèn)便在花山溪畔。土地肥沃,氣候宜人,即便在1518年王陽明奏請置縣前,平和只是作為地理存在時,這里也很適合人們聚居。對于張寬,這是葉落歸根處,也是生命開始與人生出發(fā)的地方。
張寬墓附近正在施工,我們只能遙遙而望。墓坐北朝南,呈“鳳”字形,三合土筑成,墓堆高兩米,彎弓形墓碑正中,浮著一輪清晰明朗之圓月,圓月兩邊各漂浮著云朵,舒展延伸而開。墓前一排塔松挺直蔥蘢,守護如初。村里老人說,墓地從未移動過位置,一直在那。春風微微,夏雨滂滂,秋蟲鳴唱,冬陽溫軟,近600年來,張寬與夫人寂寞相守,任歲月流淌,滄海桑田。張寬字周弘,號安節(jié)。我們從相關的記載、民間坊傳走近張寬這位歷史深處的人物。
據(jù)民國十七年(1928)所編的《張氏世譜》記載,張寬約生于永樂十五年,即1417年。
1417年,是個相對平靜的年份,在歷史長河里沒有掀起壯闊波瀾,史學家的目光也沒過多關注。那年,皇帝朱棣從南方調集能工巧匠,大興土木建宮城;總兵太監(jiān)鄭和第五次下西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似乎僅是一次常規(guī)的揚帆起航;離1449年的土木堡之變和漳州月港興起的1450年也還有許多時日,總之,那年張寬的出生只是家族里的一件喜事。
張氏是個大家族,人丁興旺。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遷徙而來,其先祖選擇了腳下這塊土地為安居之所,在這里開荒種田,建造房舍,鼓爐打鐵,在這里燃起第一縷炊煙,從此繁衍生息,到張寬,已是第六代。張寬去世一百多年后,張氏后人在1583年還建了一座延安樓,是平和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生土樓。據(jù)說,延安樓樓門獨特的牌坊式建筑是模仿當年朝廷為表彰張寬而立的牌坊。當然,這些都是后話。張寬為小溪龜頭城張氏開基一世祖鐵崖公之六世孫,五世祖張士啟之第四子。
說到名人,我們似乎喜歡從頭追溯,探究其之所以成為一條大河的源頭。對張寬,也不例外。中國傳統(tǒng)觀念里,子嗣綿延是幸福生活的期盼。張寬的誕生給家族帶來歡樂,張寬也不負眾望,從小就聰明好學。據(jù)說文采斐然,出口成章,可惜沒有詩作留傳下來。聰明的孩子靈動活潑,會不會是小時候爬上爬下的,把腿給摔了呢?人們口口相傳張寬腿腳是不靈便的,大家都愿意相信他腿傷與靈通山有關。
平和靈通山是一座有靈性的山,上有巨石擎天,下有深壑清澗,宜游歷宜靜心讀書,黃道周、徐霞客都曾踏過萬水千山為它而來,當然,張寬比他們早許多年去的。人們說張寬是想摸到懸掛的珠簾水幕而失足摔下,跌跛了腿腳。這么一說,我又有些相信,因為無論什么時候,靈通山是給人第一眼總是驚嘆到失語,會暈頭轉向,想在它懷里融化。山頂是整塊的大巖石,植物從石縫中掙扎而出,水從最頂處噴泄而下,到山腰碎成片片珠簾,隨山風飄舞,陽光下閃爍不定,充滿神奇和誘惑,契合心里的一些向往。我看到的景象就是那時張寬看到的吧。畢竟幾百年時間對于一座山微不足道。區(qū)別在于,張寬有勇氣去觸碰,我卻只敢遠遠地看著。珠簾化雨,為了感受清涼和玄妙,張寬盡力探出身伸出手,也許命運就在觸摸到的一瞬撞了一下他,腳底一滑,他向深處掉落。還好,雖傷了腿,命保住,否則,我們就損失了一位正直的御史了。
1444年,張寬中舉,位列甲子科第十四名,時年28歲。風華正茂,精力充沛,胸懷大志,這時的他想盡自己所能,為鄉(xiāng)里辦些事情。大丈夫雖志在天下,但造福桑梓,從身邊做起更為踏實。這有據(jù)可查,據(jù)道光版《平和縣志》,“張寬力學好義,領鄉(xiāng)薦后,嘗捐谷三百石作南山陂千余丈;又割地為圳萬余丈,以興水利,鄉(xiāng)人德之……”一是捐谷子,相當出資墾辟荒野,二是讓出自家地修水渠。君有高義,自然“鄉(xiāng)人德之”。
我找不到張寬何時受腿傷的記載,就相信靈通山那個傳說吧。但無論如何,我覺得可能不是嚴重到影響其踏上漫漫古道,進京趕考。只是,途中,一定是付出了比別人更多的艱辛。古路崎嶇,塵煙蔽日。前途迢迢,山高水長。一個深一腳淺一腳的身影不斷向北而行。景泰二年,即1451年,張寬進士及第。
村里老人說,張寬是平和第一個進士。老人家的依據(jù)是在清版《平和縣志》中列出的進士,張寬是第一位。想來也是有道理。
《平和縣志》還記載,為張寬立過一座進士坊、一座繡衣坊,為張寬之子張表立過橋梓聯(lián)芳坊,現(xiàn)均難覓蹤跡,它們只是縣志里的一個記錄。實物雖不在,但歷史的天空已留下他們的痕跡。從臺灣也傳來關于張寬的傳說。那是他中進士前的故事。
歷史記載大多扁平而生硬,而傳說補救了這一點,讓歷史人物眉目清晰,會說會笑,立體而豐滿。故事里張寬千辛萬苦到了南京貢院。還有一位學子叫李嶠。他們也算有緣千里來相會。一夜他們分別夢見神明相托,一位紅臉,一位黑臉,均留下神諭般的話,“我救你,你救我。”半夜貢院失火,火光四起,熱浪撲面。張寬與李嶠及時從夢中醒來奔逃,半途見到紅、黑兩位托夢神像?;艁y中,張寬不忘捧出紅臉的楊戩神像,李嶠捧出黑臉的玄壇元帥神像。后來二公各奉神像回歸故里供奉。張寬奉回的楊戩即五顯大帝,供奉在平和玉溪宮,與越國王公趙世杰同享人間香火。據(jù)說后來張李兩家還結成秦晉之好,張家的兒子娶了李家的女兒。
這個故事除神明托夢章節(jié)外,似乎有幾分真實性。一其來源為李嶠的臺灣后人。二是《明史》中亦有記載,明代前期,貢院確實不止一次發(fā)生過火災。也許張寬確遇上了一次有驚無險的小火災。傳說與故事,只要是說到人們的心坎上,就是真的了。
這是傳說里的張寬,歷史里的張寬又是什么樣的呢?中進士后,張寬任云南道監(jiān)察御史。監(jiān)察御史為都察院直接行使監(jiān)察權的骨干專職官吏,有事可單獨進奏天子的。明朝法律對御史人選有著嚴格的要求,可以想像,張寬確有其過人之處,跛腿的瑕疵沒有掩蓋他的能力及人品。
《平和縣志》完整收錄了明景泰七年(1456)皇帝朱祁鈺給張寬的“敕書”。那時,張寬為保定巡按御史。雖品級不高,但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主斷。想來這個位置也不是隨便給的。保定府澇災嚴重,百姓流離。張寬絕不“坐視民困”,開倉放糧,并設法勸當?shù)亍案粚嵵?,出備糧料賑濟”,遇豪橫霸道之徒,張寬也絕不手軟,依法捉拿審之。
張寬僅在縣志中有記載嗎?我執(zhí)拗地認為《二十五史》中從1368年到1644年二百多年的《明史》中總會提及張寬。
果然,《明史》162卷里我們看到了“張寬”。他隱藏在一串人名和歷史事件中??此破降闹v述里一波多折,暗藏驚濤駭浪,時時左右命運起伏。事起為“未幾,亨西征還,適彗星見,十三道掌道御史張鵬、盛颙、周斌、費廣、張寬、王鑒、趙文博、彭烈、張奎、李人儀、邵銅、鄭冕、陶復及御史劉泰、魏翰、康驥將劾亨、吉祥諸違法事。”當時,張寬名列十三道掌道御史之一。那是天順初年,即1457年,離朱祁鈺給張寬的“敕書”才一年,僅一年政權更迭,換了皇帝英宗朱祁鎮(zhèn),張寬體恤百姓,為朝廷分憂的成績在朝廷那兒似乎一夜之間就煙消云散。
總兵石亨發(fā)動奪門之變,擁立朱祁鎮(zhèn)復辟而得以權傾朝野,他“冒功濫職”,還被百姓告“石亨奪其田”等。石亨西征歸來之時,慧星劃過。古人視慧星為災星?;坌堑某霈F(xiàn)契合了眾御史聯(lián)名彈劾石亨的時機。但事情泄漏,石亨及內監(jiān)曹吉祥等先下手,到皇帝那兒先告了御史們一狀。龍顏大怒,風云突變,先“悉召諸御史,擲彈章”,后“竟下瑄、鵬及諸御史于獄”。事情發(fā)展到“論瑄、鵬死,余遣戍”,石亨還不罷休,“亨等復譖諸言官”,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逆境中的御史“且讀且對,神態(tài)自若”,“帝詰之”,御史還據(jù)理力爭,可見他們并無屈服。怒氣未平的皇帝繼續(xù)殺殺,關關。然后,上天發(fā)怒了,“大風震雷,拔木發(fā)屋,須臾大雨雹。亨、吉祥家大木俱折,二人亦懼。”皇帝感到是“上天示警,宜恤刑獄”,事情才有了轉機,“戍瑄、鵬鐵嶺衛(wèi),余貶知縣”……《明史》用皮里春秋的寫法隱藏了皇帝的真實想法,借助上天給自己下了臺。
歷史浪潮跌宕中,每個人都有身不由己和困惑時,但張寬并無隨波逐流,打年輕起,他就不乏挑戰(zhàn)的勇氣。張寬擔起御史該有的責任,“蹇蹇匪躬”,不怕受牽掛,身陷漩渦,保持清醒,堅持站在他認為正義的一方?;潞8〕?,差點淹沒,從獄中出來的張寬被皇帝貶到廣東瓊州府定安縣。自然,無論官職大小,張寬一如既往,盡職盡責,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后因病逝于任上,那年天順六年(1462),張寬僅46歲。
黃昏的余暉飛快地掠過墓碑,夕陽還是那個夕陽,只是舊時炊煙不再。墓銘為“皇明賜進士監(jiān)察御史安節(jié)張公洎懿范孺人王氏墓”,我們對張寬夫人了解多少呢?族譜沒有詳細記載,僅錄“六世祖妣王氏太孺人,晉封恭人,與公合葬。生四子?!睕]有具體身份,沒有生卒年份,沒有名字。在夫君長年外出為官時挑起操持家庭養(yǎng)育兒女的沉重擔子,夫君去世后的寒窗獨立,通通沒有體現(xiàn),一個女人的一生就縮濃在幾個沒有感情色彩的短句里。對自己對歷史,張寬做到了問心無愧。對夫人,張寬是否曾經心中有愧,百年之后的合葬是否彌補一點王氏心愿?不得而知。
但我相信,就算時間再久遠,有的往事之光芒也不會被遮蔽。撥開回溯的通道,我們看到魂歸故里的御史張寬站在靈通山上,對我們微微而笑,安詳,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