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詩經(jīng)(安徽)
1
那一年,國民黨開始大肆屠殺中共黨員和革命群眾,共產(chǎn)黨不得不轉(zhuǎn)為地下活動。到了秋天,春谷縣的人民忍無可忍,自發(fā)組織的農(nóng)民自衛(wèi)軍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下發(fā)動了起義,攻下了春谷縣城。
然而,冬天來了,國民黨又打了回來。這一次,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的是反動派中大名鼎鼎的胡屠夫。這個軍閥出身的家伙,殺人不眨眼。在胡屠夫的瘋狂鎮(zhèn)壓下,農(nóng)民起義失敗了。胡屠夫帶著軍隊入城的那天,兇狠地宣布,要殺光春谷縣所有的共產(chǎn)黨員,一個也不留。隨后,搜捕隊四處搜查共產(chǎn)黨,整個春谷縣城都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布莊的掌柜老周清楚,春谷縣是待不下去了,他必須逃出城外。這次起義,老周一直在幕后,知道他身份的人并不多。更沒人知道,他手里有一份春谷縣的共產(chǎn)黨員名單和聯(lián)絡(luò)地址,這份名單如果落在了敵人的手里,后果不堪設(shè)想。
老周也想過將名單燒毀,可是起義軍被打散,只有這獨一份的名單,才能再次聯(lián)絡(luò)到有志之士,重新組織革命。所以,哪怕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將這份名單送到幾十里外的盤龍山。在那兒,有黨支部,還有剛剛成立的中國工農(nóng)革命軍。
老周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趁天黑前離開。突然,店里的小伙計樹生氣喘吁吁地飛奔而來。老周沉下臉:“什么事慌慌張張的?”
樹生焦急地說道:“周叔,快跑,搜捕隊來了。”老周冷冷地哼了一聲:“搜捕隊來了有什么可怕的?大人的事你少管,去干活?!睒渖貌蝗菀讓獯瓌颍柿丝谕倌f:“不對,是店里常來的那個唐胡子帶著搜捕隊來的。”
老周心中一凜,唐胡子叛變了!唐胡子平時常來老周這兒交換情報,他若叛變,自己的身份必然會暴露。這一切,樹生可能早已經(jīng)覺察。院子外已經(jīng)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壞了,這下是逃無可逃了。就在老周思忖間,樹生急急地拿起一段布頭,用力地絞在窗欞上。木質(zhì)的窗欞受力之后,“啪”一聲斷裂了。
“周叔,快從這兒走?!睒渖钢呀?jīng)洞開的窗口。時間容不得老周再有半分猶豫,只能從窗口逃出了布店。隨后,樹生也鉆出了窗戶。“跟我來,這兒我比你熟?!崩现芨鴺渖杆俅┨眠^巷,將搜查隊甩在了身后。
身份已經(jīng)暴露,老周再想從城門出去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樹生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說:“我知道怎么出城。不過周叔你得告訴我,你真的是共產(chǎn)黨嗎?”老周皺了皺眉頭:“你問這個干什么?”樹生仰起了頭:“我只幫助共產(chǎn)黨,因為只有他們才能幫我們窮人翻身?!崩现芸粗鴺渖嬲\的眼神,加上他剛才的表現(xiàn),默默地點了點頭。
樹生情不自禁地咧著嘴笑了:“周叔,我也要和你一道出城,加入共產(chǎn)黨鬧革命?!崩现軣o奈地嘆了口氣,要不是世道如此黑暗,樹生這樣的孩子又怎么會想要鬧革命?
樹生指著一條小巷說道:“穿過這條小巷,再想辦法爬過一丈高的墻頭,我們就可以出城了。我沒家的時候,就住在這里。”
樹生挺命苦的,小的時候父親就被抓了壯丁,再也沒能回來。母親在他十歲時也因病去世。沒有父母的樹生成了流浪兒。去年布店里招伙計,老周收留了剛滿十七歲的他,才算是安穩(wěn)了下來。
兩人剛剛走入小巷,突然身后有人大喊了一聲:“站住!”老周回過頭,發(fā)現(xiàn)又一支搜查隊正向他們逼近。樹生聽見喊聲,立即向小巷深處跑去。老周緊隨其后。遠遠地,聽見有槍聲在身后響起。
很快,兩人來到了城墻下。一丈多高的城墻,想要過去談何容易。搜查隊的腳步聲已經(jīng)隱約傳來,這一次,恐怕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時間根本容不得人細想,老周從兜里掏出那張黃皮紙的名單塞進了樹生的手中:“樹生,想加入共產(chǎn)黨,就看你這次的表現(xiàn)了。逃出城去,把這份名單送到盤龍山,交給一個叫張鐮刀的人。有了它,革命才有勝利的希望。聽明白了嗎?”
樹生點了點頭,又立即搖了搖頭:“周叔,要逃我們一起逃?!?/p>
搜捕隊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了。
老周蹲下了身子,命令樹生站上他的肩膀,去爬城墻。樹生還在猶豫,老周雙眼通紅,嘶啞著聲音說道:“快,沒時間了。你年輕,跑得快。記住,無論如何,名單千萬不能落在敵人手里。”
樹生也清楚形勢的嚴峻,一咬牙,站上了老周的肩膀。只可惜,他的手離墻頭還有一尺之遙。
一聲槍響,老周全身一震。緊急中,老周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雙手猛地向上托舉。借著這股力量,樹生縱身一躍,抓住了墻頭。此時,老周已經(jīng)癱在墻角,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嘴角,竟還掛著一抹微笑。
樹生顧不上悲痛,用力翻上墻頭,轉(zhuǎn)身向墻外跳去。又是一聲槍響,樹生感覺腿上一軟,從城墻上直接跌落下去。幸好墻下有一個土堆,他才沒有再次受傷。溫?zé)岬难獜拿扪澙餄B出,瞬間又變得冰冷。
墻內(nèi),傳來搜捕隊兇狠的叫囂:“快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2
樹生咬緊牙關(guān),拖著受傷的腿,跌跌撞撞向城外逃去。他明白,這樣走在大路上,仍然很危險,便順著小路向深山跑去。終于,在天黑前,他跑進了樹林,來到了半山腰。樹生默默地告訴自己,這時候依然不能有一點松懈,沿途的血跡,也許會把搜捕隊引到山上來。只有翻過山嶺,才能真正擺脫他們的追擊。
太陽慢慢地隱落在山后,氣溫也降了下來。腿上的疼痛逐漸加劇。樹生跌坐在地,再也無法行走。血,仍然在流,冰涼刺骨。樹生感覺到異常的寒冷,好不容易才逃到了山上,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
突然間,一側(cè)的草叢間發(fā)出一陣動靜,著實嚇了樹生一跳。凝神細聽,他才發(fā)現(xiàn)不是人的聲音,好像一只豬在哼哼。樹生小心地向聲音那邊挪去,看到草叢下是一個陷阱。陷阱之中躺著一只奄奄一息的野豬,陷阱底部鋒利的竹簽已經(jīng)刺穿了野豬的身體。
看到野豬,樹生突然靈機一動。如果自己一直守在這里,等待獵人的出現(xiàn),或許,獵人可以幫助自己渡過這個難關(guān)。
天色盡黑,樹生又冷又餓,可依然沒有等到獵人的蹤影??礃幼?,今晚獵人是不會再來了。樹生受了槍傷,還在流血,就算沒有追捕隊,今晚也可能會凍死在山上。不,我不能死,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哪怕還有一絲希望,也要把名單送出去。樹生不停地鼓勵著自己。
樹生忍著全身的顫抖,先將掩蓋陷阱的枯草全部扔進陷阱里。然后,又小心地避開那些鋒利的竹刺,慢慢滑入了陷阱之中。陷阱里沒有風(fēng),再蓋上枯草,似乎暖和了一些??吭谏杏杏鄿氐囊柏i身上,樹生慘然一笑。如果獵人一直不來,他將無法再爬出陷阱,和野豬一同死在這里。
或許,臨死前的最后的任務(wù),就是銷毀那張名單。而春谷縣的共產(chǎn)黨員們,將從此失散。春谷縣的革命就徹底的失敗了。不,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慢慢地,樹生疲憊地昏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樹生慢慢地睜開眼睛,環(huán)視周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間樸素卻干凈的泥屋里。身下是一塊門板,身蓋著棉被。樹生想起身,腿上卻傳來一陣陣劇痛,全身虛軟無力。
正在這時,一個穿著花棉襖的姑娘,端著一碗小米粥走了進來。姑娘梳著長辮,身上的花棉襖已經(jīng)舊得敗了色,但仍然干凈整潔。姑娘看到樹生正看著自己,驚喜地說道:“呀,你醒了?!?/p>
喝完了小米粥,樹生的精神才稍有好轉(zhuǎn)。姑娘告訴樹生,她叫喜梅,今年十九歲了,一直和打獵的爺爺住在山上。今天早上,是爺爺在陷阱里發(fā)現(xiàn)了樹生,把他扛了回來。這會兒,爺爺又去扛那只已經(jīng)死去的野豬了。爺爺告訴喜梅,這孩子能活下來,全是靠枯草的覆蓋和野豬的體溫。樹生也明白了,自己還在山上,還沒有真正到達安全地帶。
“樹生,你怎么會在陷阱里面呢?”喜梅已經(jīng)知道了樹生的名字,笑嘻嘻地問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讓樹生犯了難。他心想,身份暴露了會有危險不說,說不定還會連累救他的喜梅和她的爺爺。
樹生愣了愣神,虛弱地說道:“我本想抄近路回家,一不小心就掉到陷阱里的。這不,腿都摔傷了?!毕裁仿犕陿渖幕卮?,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了。
老獵人把受傷的樹生扛回來的時候,就檢查過他的傷勢。樹生的傷明明是槍傷,但他卻說是跌入陷阱受傷的。樹生的回答,讓喜梅覺得這人很不老實,甚至想以掉入陷阱受傷來訛人。
“你從山下來的時候,看到路口的布告了嗎?”喜梅審視地看著樹生問道。樹生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布告上說,要是抓到一個共產(chǎn)黨,活的獎十塊大洋,死的獎五塊?!毕裁芬贿呎f著,一邊拿起空碗準(zhǔn)備離開。
明白了,這分明是敲山震虎。樹生一眼瞥見桌上有一把鋒利的柴刀。他猛然拼盡力氣坐起,將柴刀拿到了手上。喜梅被樹生發(fā)出的動靜嚇得一聲尖叫:“你想要干什么?”
“如果你現(xiàn)在去領(lǐng)賞,恐怕你只能拿到五塊大洋了?!睒渖f完,將柴刀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屋里的空氣仿佛突然凝固了下來,喜梅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么說,你承認你是共產(chǎn)黨了?”
樹生虛弱地搖了搖頭,這次,他沒有說謊。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堅定,如果喜梅真要把自己交出去,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先毀掉那張名單,再去死,反正不能落入搜捕隊的手里。
“既然你說你不是共產(chǎn)黨,那緊張什么?”喜梅追問道。正在樹生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時,屋外傳來一陣蒼老的咳嗽聲。
“喜梅,那后生醒了沒有?”隨著問話,一個老獵人走進了屋。老獵人看到了樹生手里的刀,皺起了眉,厲聲責(zé)問喜梅:“這是怎么回事?”
喜梅嘟著嘴,不服氣地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老人狠狠地瞪了一眼喜梅,向樹生和顏悅色地說道:“這丫頭,被我從小慣壞了。你好好歇著養(yǎng)傷吧。”
聽著老獵人真摯的話語,樹生這才放松下來。因為失血過多,加上一夜的風(fēng)寒,他剛躺下來,就又昏迷了過去。
睡夢中,樹生拖著一條殘腿,在不停地奔跑。面目模糊的胡屠夫獰笑著追上來,將樹生死死地踩在了腳下。樹生想要掙扎,卻渾身使不上力氣。樹生心里焦急地想著,如果被捕,一定要先銷毀了名單才行。驚嚇中,他猛地睜開了雙眼。
此刻,在這間低矮的茅屋里,一盞油燈的豆火在跳躍。燈光下,樹生已經(jīng)被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像一只粽子。
3
樹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壞了,被算計了。他有些后悔被老獵人迷惑,如若不然,剛才拼死一搏,就算被殺,也有機會先銷毀了名單。只是現(xiàn)在,被綁的他再也沒有反抗的余地,只能眼睜睜地成為別人砧板上的魚肉了。
透過墻邊的小窗,可以看見屋外已經(jīng)盡黑。樹生后悔不迭。自己死了倒沒什么,懷里的名單如果泄露,恐怕會牽連太多的人。
油燈的火光在微微地跳躍。樹生猶豫了片刻,終于做出了最后的決定,成敗只能在此一舉了。想到這里,樹生咬緊了牙關(guān),躬起了身子,猛地用力,被捆綁的身體撞向了油燈。樹生重重地跌落在地,油燈也掉落在樹生的身上。燈油沾上了棉衣,燈芯立即燃起火勢。樹生在火光中痛苦地扭動著身體。周叔,對不起,我無法完成任務(wù)了。
一盆冰涼的水澆在了樹生的身上,老獵人一臉怒容:“你就這么不相信我們?”樹生扭過頭去,不再說話,心里卻為自己的失敗更加痛苦。
“你別忘了,是我把你扛回來的。如果我想拿你領(lǐng)賞,只怕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大牢里了。我不問你的身份,是因為我相信自己的判斷。”老獵人沉聲說道:“我為什么綁你?因為下午我看到,下山的路都已經(jīng)被封死了,搜捕隊已經(jīng)準(zhǔn)備搜山了。這兒,也不安全?!?/p>
“那你把我放了,我不連累你們?!?樹生不敢再輕易相信老獵人的話,憤憤不平地說道。老獵人無奈地搖了搖頭:“我現(xiàn)在放了你,你恐怕走不出一里地,還得死。你一直在發(fā)燒,腿上的傷口已經(jīng)化膿了,我必須現(xiàn)在就帶你下山找郎中?!?/p>
老獵人叫來喜梅,讓她幫忙將捆好的樹生又綁在了自己的背上,嘆了口氣說道:“唉,我老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爬得動了?!?/p>
夜靜山空,凜冽的風(fēng)掠過枯枝,發(fā)出尖利的呼嘯。老獵人背著樹生來到了一處懸崖絕壁。喜梅遞上準(zhǔn)備好的繩索。老獵人接過繩索,熟練地打了一個結(jié),一頭綁定在一棵粗壯的樹上,另一頭扔下了懸崖。隨后,老獵人交代喜梅,等一會要收好繩索,明天再下山到李郎中家會合,順便打探一下周邊的消息。
喜梅一臉擔(dān)憂地點了點頭。老獵人這才緩慢地轉(zhuǎn)身,拉著繩索,背負著樹生開始小心地從懸崖上向下爬去。樹生的耳朵里,呼呼地灌著夜風(fēng),同時還有老獵人粗重的喘息。
這樣的絕壁,如果失手,只能是粉身碎骨。老獵人老了,在絕壁上的幾處凸起處,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那一刻,樹生只恨自己是個廢人,要不然也不會拖累一個老人。有幾次,樹生想要說話,卻被老獵人粗暴地打斷:“住嘴。有什么話,到了山下再說?!?/p>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老獵人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成功了!老獵人背著樹生平安的到達了地面。老獵人回頭抖動著繩索,喜梅接到信號,繩索一點一點地消失在懸崖之上。
走了十幾里的山路,山間的村落悄無聲息。老獵人輕輕地敲響了村后的一家木門。門打開,掌燈的老人是李郎中。李郎中查看了樹生的傷勢后,深深地看了老獵人一眼。老獵人掏出幾塊銀元放在了桌上。
李郎中將銀元扔回了老獵人的手中:“這是錢的問題嗎?他腿上受的是槍傷!而且不是獵槍?!崩汐C人沉默了良久:“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但我不能見死不救。”
李郎中猶疑地說道:“我不是不醫(yī),只是……”老獵人嚯然起身:“就算他是共產(chǎn)黨,你醫(yī)還是不醫(yī)?”李郎中并沒有被激怒,反而笑了:“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如果他是共產(chǎn)黨,你敢救,我就敢醫(yī)。要不然,好人都給你做了!”說罷,兩個老人相視而笑。
樹生將這一切都聽得真真切切,此時他對老獵人再沒有任何懷疑。于是主動告訴他們,自己和老周一道逃出來的經(jīng)過。只不過,樹生沒說身上還有一份共產(chǎn)黨員的名單,只含糊地說,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送到盤龍山,因為那兒有共產(chǎn)黨的支部,和剛剛成立的中國工農(nóng)革命軍。
李郎中又點亮了兩盞燈,仔細檢查了樹生的傷口。李郎中的眉頭越鎖越緊。傷口已經(jīng)化膿,徹夜的寒冷加上環(huán)境的糟糕,傷口邊的肉基本已經(jīng)壞死,難怪樹生會一直發(fā)燒無力……最后,李郎中長長地嘆了口氣:“要命不要腿,要腿不要命。這條腿,是保不住了?!?/p>
樹生的臉色煞白,沒有了腿,還怎么和敵人戰(zhàn)斗?那自己以后就是個廢人了,還不如去死。李郎中無聲地轉(zhuǎn)身取過一大碗白酒,放在樹生的面前,讓他自己做最后的決定。而且更為可怕的是,手術(shù)不能再拖延,馬上就要進行,但家中沒有麻藥,只有這一碗烈酒。
樹生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不,我不能死,我如果死了,那懷里的名單該怎么辦?”想到這里,樹生將一大碗白酒一飲而盡,又將一截木棍死死地咬在了嘴里,喘著粗氣向李郎中點了點頭……
4
三天后,樹生又一次醒來,左腿只剩下一只空空的褲管。不,連褲管也沒有了,只剩下半截大腿。樹生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只是礙于喜梅在一邊,沒有流下來。
這幾天來,都是喜梅在日夜地照料著樹生。想到喜梅爺孫倆對自己的幫助,樹生內(nèi)心里充滿了感激,只是他不太會表達,只能虛弱地問道:“你爺爺呢,他回山上去了嗎?”
樹生的話剛問完,喜梅的淚突然洶涌而出,泣不成聲。樹生徹底的懵了,難道說老獵人遭到了不測?
樹生沒有猜錯。李郎中進屋后,告訴了樹生,老獵人被胡屠夫抓起來了。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還在傷病中的樹生不停地追問著。李郎中痛心地搖了搖頭,說出了事件的原委。
樹生的腿被鋸下來之后,喜梅就來了,她看見搜捕隊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搜山了。老獵人沉默了片刻,就離開了李郎中的家,說要回山上,不然這場搜捕不會結(jié)束。他說,如果一天以后還沒回來,就不用再等他回來了。
一天后,老獵人一去不回,李郎中派人打聽才知道他被捕了,搜捕隊循著血跡找上了山,又發(fā)現(xiàn)有血跡的被子,就將老獵人關(guān)了起來?,F(xiàn)在什么情況還不清楚。但有一點,樹生必須離開了,這兒也不安全。
“不!”樹生掙扎著起身:“我不能連累救命恩人,送我去搜捕隊!”李郎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以為你是英雄?你以為有人送你去搜捕隊?你以為我們都是瞎子?”說罷,李郎中掏出一張黃皮紙,“啪”地扔在了樹生的面前。
樹生頭上的冷汗流了下來。為什么失去了這條腿,為什么連累了老獵人,都是因為這份名單。如今,該怎么辦?
李郎中并沒有征求樹生的意見,只是喃喃地說道:“你昏迷的時候我為你換衣的時候找到的,我不知道這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知道,你有任務(wù),你肯用命換的任務(wù)應(yīng)該和它有關(guān)。我現(xiàn)在就送你去盤龍山。老不死的獵人我會托人去救。救出來是他的命,救不出來也是他的命,反正我們都活夠了。”說罷,李郎中背過身去。
和兩個老人相比,樹生還太稚嫩了。但為什么他們愿意舍命幫自己?樹生知道,他們是在幫老周這樣的共產(chǎn)黨人。
李郎中依然冷漠:“我們是在幫自己,是幫我們的兒孫,我們不瞎。如果我救不出老不死的,那就要看你們的了?!?/p>
這一次,樹生眼里的淚再也無法忍住,沖出了眼眶。李郎中苦苦地笑了:“如果哭有用,我們不會救你。”
盤龍山的山路,九曲十八彎。一隊抬竿沿著山路走來。抬竿上坐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后生,陪在一邊的是一個穿著花襖的大姑娘,抬夫是兩個黝黑的鄉(xiāng)民。
一行人,行色匆匆。前方的路口逐漸狹窄,兩邊是刀劈斧鑿般的石壁。眾人正要穿過路口,石壁后猛地閃出幾個精短打扮的漢子,個個手持短槍。為首的一人喝問道:“站住,干什么的?”
兩個鄉(xiāng)民放下抬竿,不敢再前行。樹生鎮(zhèn)定地說道:“我找張鐮刀,這里有春谷縣來的情報?!睘槭椎纳舷麓蛄苛藰渖环?,也看到了他還沾有血跡的斷腿,說道:“你們上山不方便,有什么情報交給我就行了?!?/p>
樹生搖了搖頭說道:“不, 我必須見到他本人?!苯?jīng)歷了這么多事,樹生仿佛已經(jīng)長大,說起話來,不急不緩,不卑不亢。
為首的見樹生一臉的堅定,反而笑了:“想不到你還挺倔!好,我這就帶你們上山?!?/p>
5
又走了幾里山路,樹生終于看見了一間破廟。廟宇雖破,但是打掃得異常干凈。眾人剛到院中,只見為首的一聲令下,就有人上前,將幾人全部關(guān)入一個房中。為首的冷冷地說道:“等張隊長回來確認,真有情報我立即放了你,向你賠禮。如果沒有,我再好好地問你?!?/p>
無端被懷疑,樹生只是向同行的喜梅和老鄉(xiāng)苦苦一笑。
有吃有喝,一直等了整整一天。一個黝黑的中年人匆匆而來,自稱是張鐮刀。
樹生卻反問道:“我憑什么相信你是?”中年人哈哈大笑,稱贊道:“這小子,心細,我喜歡。春谷縣,能知道我名字的只有老周,布店掌柜,對吧?”
樹生心里涌上一股遇見家人的委屈,紅著眼訴說了一路的遭遇,并從懷里掏出那張名單,交到了張鐮刀的手上。張鐮刀拿著名單的手有些顫抖,激動地說道:“老周不愧是個黨員,這份名單太重要了。樹生,這一路上,你受苦了,你雖然不是黨員,但你是當(dāng)之無愧的英雄?!?/p>
樹生看了看空空的褲腿,平靜地搖了搖頭:“真正的英雄不是我。是周叔,老獵人,是喜梅,是李郎中,是兩個抬竿的大叔。如果不是他們,我恐怕已經(jīng)死在了山上,再也無法到達這里。”
正在眾人為樹生的毅力驚嘆時,樹生又有些弱弱地問道:“如今,我失去了一條腿。但傷好了以后,我還能戰(zhàn)斗。我能加入你們的隊伍嗎?”
張鐮刀的眼里含著熱淚:“你的加入,一定會讓我們的隊伍更加團結(jié),信念更加堅定。”
“還有我呢!女的可以加入嗎?我要去救我的爺爺?!毕裁吩谝贿吔辜钡貑柕?。張鐮刀笑了,絲毫沒有猶豫,用力地點了點頭:“救!我們不但要救你的英雄爺爺,還要救所有受苦受難的同胞?!?/p>
人群中一陣歡呼。
盤龍山。張鐮刀帶著工農(nóng)革命軍,遙望東方,向所有的無名英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