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易(浙江)
羅文斌在看到貼在大門上的那張郵件領(lǐng)取通知單時,先是一愣,接著就感到濁氣上涌。通知單上,取件人的姓名欄寫著羅小喬,那是他十年前就不幸夭折的女兒的名字。
小喬死的時候才12歲,十年后怎么可能還有人給她寄郵件?羅文斌黑著臉將通知單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了垃圾桶。
誰知過了兩天,通知單再次出現(xiàn)。這一次羅文斌真的憤怒了。誰會接二連三搞這種見不得人的鬼把戲?郵局的通知單不是隨便可以偽造的,思來想去,他把嫌疑對象鎖定村里的老孫——老孫的兒子就在郵局工作,有“作案條件”。
和老孫結(jié)怨,事出有因。女兒去世后,羅文斌大受打擊,為了化解悲痛,他全身心投入工作,生意越做越大。最近,他買下村里十幾畝山林,打算開發(fā)一批高檔別墅。把有錢人吸引過來,肯定能帶動村里的經(jīng)濟(jì)。
沒想到一切都很順利,卻遭到老孫等不少村民的反對。他們說造別墅要開山破土,那可是他們祖祖輩輩守護(hù)的山林,這怎么行?前些天老孫就帶著幾個村里的老人來羅文斌辦公室鬧,說他干的是斷子絕孫的缺德事?!皵嘧咏^孫”四個字深深刺痛了羅文斌,但他看在對方都是長輩的份上,忍著沒有發(fā)作。誰知老孫這么沒有底線。
羅文斌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拿著通知單就去郵局了。
午飯時間,郵局剛好人不多。羅文斌找到老孫的兒子,“啪”的將通知單拍到桌上:“有話直接沖我說,不要拿我去世的女兒做文章!”
小孫一臉的莫名其妙,拿起郵件通知單細(xì)看:“這確實是我們郵局的通知單,上面有郵件編號,我去投遞處問一下。”說著就走了。
想起女兒,羅文斌的心又一次被傷痛攥緊。那年夏天,小喬天黑后跑進(jìn)山林,結(jié)果失足掉進(jìn)了一個水潭……當(dāng)時有人在山腳下看到小喬,勸她說晚上進(jìn)山太危險,但小喬不顧阻攔還是跑進(jìn)了山,只留下一句“為了螢火蟲”。事后羅文斌百思不得其解——一向乖巧的女兒為何獨(dú)自冒險進(jìn)山看螢火蟲?
女兒離世后,羅文斌的心就多了一個無法填補(bǔ)的空洞。對于那座山林,他又愛又恨。他在山腳下長大,吃過山里的野味,看過無數(shù)野生螢火蟲把夏夜的山林點(diǎn)亮,可也是這座山,奪走了女兒的生命……
正想得出神,小孫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封掛號信:“羅哥,真有寄給你女兒的郵件?!?/p>
羅文斌愣了一下,下意識接過信。信封上收件人果然是羅小喬,而那略顯稚嫩的字體,分明是女兒的筆跡!羅文斌只覺得腦袋轟的一下,什么也說不出來。
耳聽小孫解釋:“郵遞員去你家投遞了兩次,掛號信必須本人簽收,但家里沒有人,又沒有收件人電話,所以就留了通知單?!?/p>
羅文斌用微微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里面是一張自制明信片,正面是水彩筆畫的一雙小手承托著地球??ㄆ趁鎸懼骸靶⌒∥灮鹣x,長個小燈籠。不怕夏天的雨,不怕夏天的風(fēng)……希望十年后,又能看到漫山的螢火蟲,孩子們的童年又能被螢火點(diǎn)亮?!?/p>
前面兩句,正是羅文斌從女兒牙牙學(xué)語時就開始教她唱的兒歌。他失魂落魄地離開郵局……
當(dāng)晚,羅文斌把這件匪夷所思的怪事發(fā)到了朋友圈。第二天一早,羅文斌被電話鈴聲驚醒了。打電話的是女兒當(dāng)年的班主任吳老師,羅文斌趕緊按下接聽鍵。
“小喬爸,我看到你發(fā)在朋友圈的圖片了,沒想到這批明信片真的寄出了?!眳抢蠋熣f。
羅文斌頓時從床上跳了起來:“吳老師,你知道這封信是怎么回事?”
吳老師嗯了一聲,開始訴說這件被時光沖淡了的往事。原來,就在羅小喬發(fā)生意外前幾個月,有個保護(hù)環(huán)境的公益組織“綠色星球”到學(xué)校舉辦關(guān)愛地球的宣傳活動,活動中,志愿者抽中了三名學(xué)生,讓他們給十年后的自己寄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寫下他們的心愿,看看十年后會不會實現(xiàn)。羅小喬就是被選中的學(xué)生之一。
活動結(jié)束后,時間一久,大家都忘了這件事,沒想到這個公益組織真的在十年后將這些明信片寄出了。不過,他們并不知道羅小喬已不在人世,所以,郵寄名單中依然有她的名字。
“那個公益組織的辦公室就在省城?!眳抢蠋熈滔戮湓?。
掛了電話,羅文斌已熱淚盈眶。他按照吳老師提供的信息找到綠色星球總部和那名志愿者金風(fēng),當(dāng)她聽羅文斌說明來意,一番思索,回憶逐漸清晰。“我記得那天小喬寫明信片時,除了愿望,還寫了一首兒歌,所以我印象特別深刻?!?/p>
羅文斌急于從對方的話語里拼湊女兒的形象:“小喬有說為什么非要寫那首兒歌嗎?”
金風(fēng)點(diǎn)點(diǎn)頭:“她說,兒歌是小時候爸爸教她唱的,爸爸還經(jīng)常帶她去山里看螢火蟲。但遺憾的是,這片山林越來越小,螢火蟲也越來越少,她太討厭那些為了利益破壞環(huán)境的人了?!笔前?,這些年來,村里為了增加收入,賣過好幾次土地,有幾個山頭還被辟為采石場。
羅文斌又傷心又慚愧,因為多年以后,自己恰恰成了女兒眼中“最討厭的人”。
金風(fēng)接著說:“小喬還說,螢火蟲已經(jīng)很少了,偏偏有些人還要捕捉螢火蟲賺錢。她要是遇到這樣的人,一定會想辦法阻止?!?/p>
羅文斌聽到這兒,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在小喬去世前不久,有一次他跟人聊天,說自己小時候隨處可見的螢火蟲現(xiàn)在成了很多人搞噱頭的道具,搞什么放飛活動。他之前還在村里遇到過捕捉野生螢火蟲的無良商人。其實,那些被放飛的螢火蟲換了生活環(huán)境后,根本無法生存??此评寺姆棚w,其實是一種屠殺。他說這些話時,小喬也在,女兒這是都記在心里了啊。
“為了螢火蟲……”小喬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穿過十年的時光突然炸響在羅文斌耳邊。他悚然一驚:小喬那晚跑進(jìn)山里,不是為了看螢火蟲,而是發(fā)現(xiàn)有人進(jìn)山捕捉螢火蟲,她想去阻止,卻不幸發(fā)生了意外!
羅文斌心中絞痛,但時隔多年,他什么也做不了,這挫折感比傷痛更加強(qiáng)烈地噬咬著他。
金風(fēng)的目光充滿同情,她將掛在胸前的那個地球圖案的徽章摘了下來:“我今天才知道小喬已經(jīng)不在了,太可惜了,多么可愛的小姑娘啊。那天,她還悄悄跟我說,長大后也要當(dāng)志愿者。這枚徽章,請你幫我?guī)Ыo小喬吧?!?/p>
羅文斌手捧徽章,兩顆碩大的淚珠終于奪眶而出。
回程已是黃昏,羅文斌望著車窗外不斷倒退的路燈,忽然意識到自己并非什么也做不了。女兒雖然已經(jīng)不在了,但她的心愿,自己這個當(dāng)父親的可以接力完成。胸中的挫敗感頓時化為堅定的決心。
幾天后的一大早,羅文斌敲響了老孫家的門。老孫父子都在。羅文斌沉聲道:“老孫叔,別墅工程我放棄了。不過,那片山林我還得繼續(xù)開發(fā),不是造房子,而是打造一個螢火蟲生態(tài)園。我要讓咱們村的這片山林,重新被螢火蟲點(diǎn)亮。但這事不掙錢,我的幾個合作伙伴都撤走了,我一個人干不了,老孫叔,你們能幫我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老孫和兒子異口同聲地喊出一個字:“能!”
一年后的初夏,小喬螢火蟲生態(tài)園正式開園。16歲以下的孩子,全都可以免費(fèi)入園。在綠色星球公益組織的協(xié)助推廣下,生態(tài)園成了當(dāng)?shù)氐囊淮罅咙c(diǎn),吸引了很多游客。原本以為不賺錢的事,結(jié)果為村里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旅游收入。
夜幕降臨,螢火點(diǎn)點(diǎn),宛如璀璨星空。羅文斌似乎聽到女兒唱著歌謠:“小小螢火蟲,長個小燈籠。不怕夏天的雨,不怕夏天的風(fēng)……”一抹柔軟的微笑,泛起在他滄桑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