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竹

穿上白色的輕紗古裝，在發(fā)間插上一支黑檀木發(fā)簪，玉石花朵上的流蘇垂在耳旁，抹上淡色的口紅，我最后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確認妝容無暇，便拿起一旁的桐木古琴往鶯花渡走去。

鶯花渡是嘉陵江邊的一個景點，原本是位于江北劉家臺的一個古渡，而今舊貌換新顏，成為一處美麗的景觀。我沿著種滿櫻花樹的九曲花街來到渡口，正是春天，河岸開滿了油菜花，還有新長出來的嫩綠青草，青青黃黃的色彩十分養(yǎng)眼，加上正開著淡粉花朵的櫻花樹，好一幅春天的景象。

我坐在一棵花樹下，開始彈奏古琴。我的工作是充當這美景里的一個真人秀，供游客拍照或錄像，自身成為一道風景。天空清澄，江風吹拂，我的長發(fā)與輕紗大袖一起飛揚，頭頂上的櫻花樹落下一陣粉紅的花雨，周圍的游客們興奮地一聲尖叫，搶著和我合影。我知道自己是美好的，這美好是由江邊的景色、我的服裝和琴聲共同構(gòu)成。我也知道其實游客們并不是來真正欣賞我，或者欣賞我的琴聲，他們只是把我當成一個拍照的背景板罷了。我并不在乎，不奢望誰記住我，它只是一個工作，是我喜歡的工作，自己美麗也給別人提供美麗有什么不好呢？

當喧囂的游客離去，我從琴弦上抬起頭，看到面前站著一個穿著白襯衣的少年，他背著一個挺大的雙肩背包，頭發(fā)微微汗?jié)?，手里握著一份旅游地圖，一副風塵仆仆浪跡天涯的樣子。他的皮膚很白，漆黑的眸子專注地望著我，有一種沉靜的書卷氣，讓我想起一句形容詞：“謙謙君子，溫潤如玉?！?/p>

見我看他，少年一笑：“你彈的什么曲子？真好聽！”

還從來沒有游客問過我彈什么曲子，我一怔，回道：“《鳳求凰》。”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他一邊背詩，一邊熱情地夸贊我，“小姐姐你真美！琴也彈得好！”

我給他一個白眼：“我很老嗎？”

少年不好意思地趕緊解釋，“叫姐姐是表示尊重，不是加了個小字嗎？既然不喜歡我這樣稱呼，那可否告訴我你的芳名？”

換了別人我懶得理會，不知道為什么無法拒絕他，他那么純凈的眼神，那么真誠的臉，那么熱切的期盼……于是我說：“我叫清歡?！?/p>

“這名字好！清歡，清雅恬適之樂，清淡的歡愉……蘇軾在《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里寫人間有味是清歡……”他擊節(jié)贊嘆，掉起書袋來。

“嗯，其實有時候我也叫清愁呢！”我逗他。

他反應(yīng)過來：“原來不是你真名呀，藝名？就算是藝名也要起個好的，我喜歡清歡，歡總比愁好。”

“看心情了，心情好就叫清歡，心情不好就叫清愁。好在歡喜與哀愁都是淡淡的，不至于大喜大悲傷身?！?/p>

“那你先告訴我的是清歡，說明今天你心情還不錯哈?！?/p>

“也許吧，沒有什么傷心事便是歡喜了。對了，你叫什么？”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我叫阿良。”

我臉色一沉，說道：“以為我沒讀過《詩經(jīng)》？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良人指丈夫，你占我便宜？”

他又急忙解釋，“沒有沒有，良人在我理解是指喜歡的人，也有翻譯成好人的?！?/p>

我嘆口氣，覺得自己和一個陌生人扯這些沒意思：“好吧，你愛叫阿良就叫阿良吧，跟我沒關(guān)系?！?/p>

“別呀……清歡，這只是我一時的心情，覺得見到了喜歡的人。雖然詩里是指女子見到了男子，可能引用得不妥當，但絕無輕薄之意?！?/p>

我也不生氣，只覺好笑：“對陌生人說喜歡，你的喜歡也太泛濫了！”

他正色道：“不，我活了二十歲，是第一次對女孩子說喜歡?！?/p>

“那你的喜歡也太草率了，太著急了！”

“因為不是每一個喜歡，都來得及說的……”他突然垂下眼眸，有些黯然?！暗俏也挥X得草率，一個人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他的心會告訴他的。你和我夢里的姑娘一模一樣，也是這樣白衣飄飄，長發(fā)飄飄……我夢見她在一棵花樹下等我，對我微笑……”

我啼笑皆非，收起古琴跟他告別：“好了，我要走了，再見阿良，祝你在江北玩得愉快！”

他追著問我：“明天你還來這里嗎？”

我微笑：“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比缓罅艚o他一個翩然離去的背影。

雖然我覺得他有點唐突，但有人夸贊自己，自然也是開心的。每天的游客那么多，他們來了又去了，他們的夸贊像風一樣吹過，不留痕跡，所以我把它當成一個小插曲并未放在心上。

第二天我去鶯花廂扮織布女時，阿良找來了，他沒有背包，仍穿著那件白襯衣，一見我就急切地說：“哎呀，清歡你今天不去鶯花渡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去江邊找不著你，好著急，問了半天才找到這里！”

說實話，我有點小感動，嘴上卻說：“你天天追著我干什么？江北好玩的地方多了，你不去別處逛逛？“

“就追著你！哪都不如你好看！”他跟我嬉皮笑臉，卻又問道：“江北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有文峰塔，是一座七級閣樓式盔頂白塔，清光緒十四年在溉瀾溪塔子山重建的。距離人頭山三百米，又稱獅子頭山，屹立長江岸邊，山勢巍峨，宛如獅子昂頭凝望大江，遠望又如一座沉思中的人頭像。還有鴻恩寺，層層疊疊的寺廟挺古雅的。還有插旗山，山頂有一石鑿圓孔，相傳古代有大帥曾豎旗于此，故而得名?！?/p>

“你陪我去？”這小子自來熟，毫不客氣。

“我哪有空？何況是你來旅游，你自己玩呀?！?/p>

“你不去我沒興趣……還有啥？”

“去觀音橋逛逛也行?！?/p>

“觀音橋是座橋？”

“以前是，清代中期橋邊有觀音廟，橋以廟命名。曾經(jīng)還有個舉人為橋作記，共一百字，叫百字碑立于橋頭，而今碑已不在，碑文還可查?，F(xiàn)在那里是一個繁華的商圈?！?/p>

“女孩子才喜歡逛街?！?/p>

“我們這里溫泉眾多，南溫泉北溫泉都很有名，江北也有個銅鑼峽溫泉，背靠被譽為綠色寶珠的鐵山坪森林公園，有號稱長江第一泉的美名。你可以去泡溫泉，有露天的各種池子，紅酒池、牛奶池、花瓣池等等?！?/p>

“好呀，你去我就去，你泡在花瓣池里一定很好看！”

我佯怒：“過分了吧！”

他顧左右而言他：“你扮織女也很好看，這織機真的能織布？”

“應(yīng)該能織吧，可是我不會，我只是在這里做出一個織布的樣子，供游客拍照?！蔽倚?，“鶯花廂曾經(jīng)是重慶市的二十坊，屬于劉家臺，還有簡家臺和廖家臺，這三個姓的人住在沿江三個臺地上，稱為三臺。劉家臺曾是重慶繁華的水碼頭，以前大街小巷都有織布木機，所以我們鶯花廂也打造了一個織布的景點，我有時候也來扮演一下織女?！?/p>

我們聊著的時候，阿良并不是在屋子里，而是在用木棍支起來的古色古香的窗邊，隔著窗戶跟我說話。今天太陽很好，他的白襯衣被陽光照得發(fā)光，使他的人也閃閃發(fā)光似的。他不停地夸我，卻不知自己青春的容顏也是如此地美好，他所流露出的純真坦誠和熱切讓我忘卻了他只是一個過路的游客，不知不覺聊了很多。我今天穿的是布衣的漢服，湖藍色配玫紅的寬邊，衣服上花枝藤蔓纏繞，花紋十分古樸，和他的白襯衣配在一起，有一種穿越的感覺?；秀遍g，不知是我穿越到了古代，還是他穿越到了現(xiàn)代？

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他，他以一種堅定的語氣說：”你在古代我就穿越到古代，你在現(xiàn)代我就穿越到現(xiàn)代！”

他專注地凝視著我，目光熱烈，戀戀不舍又帶一絲悲涼，仿佛不多看一眼我就要消失似的，讓人心里莫名柔軟……我站起身來說：“走吧，我?guī)闳€地方。“

他什么也不問，信任地跟著我。我?guī)е叱鑫葑?，行走在高低起伏不平的鶯花巷。這是山城的特色，平路少，到處都是石階梯，梯子旁邊有房屋，青瓦的屋頂伸手就能摸到，瓦縫里生著青草，在風中搖曳。爬了一段我有點喘，他極自然地伸手拉住我的手，傳過來力量與溫暖。太陽高照，臺階上的青苔開出細小的花，黃桷樹的根伸向四面八方，緊緊擁抱著石壁……這熟悉的一切，因為他仿佛有了別樣的新奇感覺。

我?guī)麃淼晋L花廂的另一處景點，一個制作手工肥皂的作坊，因為這里曾經(jīng)的大來黑貓牌肥皂也很有名，在這里游客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模具制作手工皂。我們各自隔水加熱皂基，慢慢攪拌化成液體，再加入基礎(chǔ)油、香精、色素等，倒入模具，等它冷卻凝固。

他做了一只白貓，貓咪緊緊閉著眼，彎曲的尾巴蓋著自己，趴著睡得十分香甜，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他用心形的紙盒子墊上細碎的紙屑裝起來，配上一張小卡片，上面寫著一句話：“貪睡的貓說，只要我不睜開眼睛，世界就不會醒來。”他對我說道：“這只白貓送給你，因為我第一次見你時你穿的是白衣，祝愿你今后的人生能像這只貓咪一樣閑適安寧，充滿清歡，歲月靜好?！?/p>

聽到他也用了歲月靜好這個詞，我心里莫名一動。我做的肥皂是一朵透明的粉色櫻花，加了一朵真的櫻花凝固在中間。我把花回贈給他，說道：“愿鶯花渡的櫻花和這個春天凝固在時光中，留在你的記憶里?！?/p>

他鄭重地收下，對我說：“余生它都會陪伴著我的。”

我笑：“你才多大，配說余生這個詞？何況肥皂也是有保質(zhì)期的，不能無限地放置?！?/p>

“嗯，任何東西都是有保質(zhì)期的，感情也一樣……要想永恒，只能讓它停止在最美的時候……”

“這話似有深意啊，何以如此滄桑？”

他笑而不答，只纏著我陪他去吃火鍋，說他來了重慶還沒有吃過呢，他不想一個人去吃，舉目無親的，只認識我。說得我都不好意思拒絕他。我?guī)チ藙⒓遗_火鍋博物館吃火鍋，那里是重慶火鍋的發(fā)源地，當年碼頭的纖夫和苦力將屠宰場丟棄江中的牲口內(nèi)臟打撈起來清洗干凈，在河灘沙壩用石頭支起鍋來生火，配以自創(chuàng)的辛辣湯料煮成一鍋。這種大雜燴稱為水八塊，是重慶火鍋的雛形。

我們火鍋配啤酒，吃到半夜，說了許多瘋話，頗有“白發(fā)如新，傾蓋如故”之感，大醉而歸。

第三天，我從宿醉中醒來，換上淺粉色古裝的時候，開始期待他的到來。這一天，我撫琴的地點變成鶯花渡口的一條木船上。小船系在江邊，隨波濤輕輕搖晃著。我彈起一首流行歌《流光飛舞》，是電影《青蛇》里的插曲，歌兒里唱：“留人間多少愛，迎浮生千重變，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像柳絲像春風，伴著你過春天，就讓你埋首煙波里，放出心中一切狂熱，抱一身春雨綿綿?！?/p>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一個聲音響起，我抬起頭來，只見阿良穿著一身淺灰?guī)ъF霾藍鑲邊的古裝站在我面前，寬袍大袖，走路帶風。我有點驚訝：“你怎么穿成這樣？”

“為了配合你呀！你天天穿著古裝，我老是穿現(xiàn)代裝和你在一起，破壞畫面的美感。怎么樣，我租的衣服好不好看？”他嘚瑟地在我面前轉(zhuǎn)一個圈。

“好看好看，翩翩少年初長成，鮮衣怒馬正芳華……可以跟我一起當真人背景板了，哈哈！對了，你怎么知道我彈的曲子？”這首歌雖然是有歌詞的，但我彈的只是曲子，并沒有唱出來，沒想到他竟然知道。

“我看過這部電影呀，挺喜歡這首歌的?！彼贿呎f著，一邊跳上船來，“我來和你一起當背景板吧，需要做什么？不如你教我彈琴吧，我一直搞不清楚古箏和古琴的區(qū)別呢?！?/p>

“兩者音色不同，演奏方法不同，以前古琴削桐為琴，繩絲為弦，稱為絲桐，就是琴弦是用蠶絲擰制的，聲音比古箏小，現(xiàn)在用鋼絲尼龍弦，聲音要大些。琴棋書畫中的琴是指古琴而不是古箏……哎，一句話跟你說不清楚?！?/p>

“一句話說不清，那就多說幾句。”他笑嘻嘻。

“可是沒有時間慢慢教你?！蔽译S口說道。

“是的，沒有時間了……”他黯然神傷，“我明天就要走了?！?/p>

“哦，這么快？你還有好多地方都沒去玩呢?！甭犓?，為什么我心里這么失落？

“見過你和鶯花渡，別處的風景都不想去了……對了，有封信給你，等我走了你再看好嗎？明天我就不來和你告別了，我不喜歡離別的場面……”他從衣服里拿出一封信，慎重地交給我。

“哦，什么事要搞得這么神神秘秘的呀！”他要走了我有點難過，但是竟然有一封手寫的信我又覺得有點小驚喜，我強顏歡笑地打趣了一句，“說到寫信，想起一句詩：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詩突然讓我悲從中來，我垂下眼眸，緘默無語。從來沒有人為我停留，從來沒有人喜歡我勝過喜歡風景……但他終究也是要走的，終究也是一個匆匆的過客。他捧起我的臉說：“趁春濃，為我展歡顏……你不是叫清歡嗎，愿你日日有清歡，再沒有往日清愁……”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處的，只記得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封信。他叫我等他離開再看，不知道是指今天他走了之后，還是明天他離開江北之后？我不想等那么久，就拆開了信。

信紙還真是淡紅的，底子上印著淡淡的櫻花，是在鶯花廂旅游商店買的，那里有好些類似的小玩意，古風的信紙、書簽、手帕、熏香、發(fā)簪、鎮(zhèn)紙等，沒想到他買了這個。只見他用清秀的字跡寫道：

親愛的清歡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也是我第一次這樣稱呼一個女孩。我知道這幾天你肯定心里想過，覺得我對你的行為有所唐突，但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子，沒有指責我，還陪我一起玩，一起喝酒，我真的好開心，有了這幾天，足夠讓我抵擋未來的那些痛苦、孤獨和恐懼了。

那天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聊起《大話西游》和《花樣年華》，你有點醉了，醉眼迷離地望著我說，你也希望你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腳踩七彩云來娶你。你也好想有一個人對你說，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他一起走？你知道嗎，我真希望那個人是我。雖然一般人都做不了蓋世英雄，但誰都可以多買一張船票。這個普通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我卻做不到，因為我是一個病人，得了不治一定會死，治了也不一定能活的病，沒有資格許下任何承諾，也做不到任何承諾。我和母親相依為命，她一個人把我從小拉扯大，她想賣了房子來為我博一線生機，可是萬一失敗，她就一無所有了。我不想讓她冒這樣的風險，所以決定放棄治療。我離開了家，想看看這個世界再離開，于是我來到了鶯花渡，遇到了你。

那天你還對我講了一個故事，你說有一個小孩子第一次看到彩虹，驚訝地說，原來世間真的有彩虹呀！原本他以為彩虹只是存在于傳說中。你說，世間真正的愛情也應(yīng)該是這樣，并不只存在于傳說中，哪怕像彩虹一樣，并不能時時得見。今天擁有的，明天可能失去，今天沒有擁有的，明天也可能擁有。所以在愛情里，人本身永遠是最重要的，外在的東西并不重要。你不愿意做坐在寶馬車里哭的人，因為在哪里哭都是不開心啊，你寧愿做在自行車上笑的那個人。那一刻，我知道你就是我要尋找的女孩子，你就是我所有美好向往的真實存在。都說酒后吐真言，你說的是心里話，你的內(nèi)心和你的外表一樣美好！可惜，我不能對你表白，不能許你未來。

在我生命的最后時光，你給了我初戀的感覺和美好的時光，無論你愛不愛我都不要緊了，我愛過了，這就夠了，雖然短暫卻也無憾。

原本我什么也不說，就這樣走了就好，何必擾亂你的平靜。寫下這封信，是出于我的不甘心和一點小私心，我想讓你多記得我一會兒，請原諒我的這點小心思和貪戀吧。

謝謝你讓我的人生圓滿，祝你一生順遂，希望想起我的時候，也有幾許清歡……

永遠成不了你良人的：阿良

讀著信，我的眼淚不覺滴落到信紙上，難怪他說不是每一個喜歡，都來得及說；難怪他說要想永恒，只能讓它停止在最美的時候；難怪他說沒有時間了；難怪他年紀輕輕就動不動說“余生”；難怪他連電話都沒有留給我，只是每天來找我，他要的只是這幾天的時光，便不再打擾我……一切都有了解釋，他不怕冒昧，也要我陪他玩，不怕唐突，也要表達對我的喜歡，因為他真的沒有時間了……

我突然就坐不住了，我要找到他，把那些來不及說出的話都告訴他……我要告訴他，活著比什么好，不要放棄！我沖出屋子，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個旅店，我要到哪里找他？

徘徊在燈火輝煌的街道，對面的燈火倒映在嘉陵江上，重慶這璀璨的夜景，我都還沒有陪他好好地看過……還有那么多的事沒來得及做，還有那么多的話沒來得及說……不知不覺中，我又來了鶯花渡，那里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沒想到一眼看到阿良坐在一棵櫻花樹下！由于是景區(qū)，櫻花樹下面都打有彩色的燈，所以他坐在樹下非常醒目，在一團光暈里如雕像般的一動不動，他已經(jīng)脫下古裝，換回白襯衣，那落寞又孤獨的身影，刺痛了我的心。

我來到他面前，輕輕喚他：“阿良，你怎么在這里？”

他驚喜地看著我：“清歡，你怎么來了？我退了房，打算在這里坐一夜然后天明就離開。這里，是我們相遇的地方，我想要再看看它，不要忘了它?！?/p>

我才看到旁邊放著他的大背包，我嘆息一聲：“阿良，你怎么這么傻？”

“你看到信了？我不是叫你等我離開再看？”

“阿良，我知道你是心疼母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活著才是你母親最希望看到的？有你她才有家，就算失敗了，她也是無憾的，因為努力過了。你這樣離開，這樣輕易決定放棄，會讓她一生活在后悔、遺憾和痛苦中。”

他一呆：“她會后悔、會遺憾、會痛苦？”

“是的，她會后悔沒有留住你，會遺憾自己沒有盡力，會陷入自責中痛苦一輩子。即使同樣是失去你，但是盡力了是天意，才不會有遺憾?！?/p>

“你怎么知道她會這么想？”

我看著他，溫柔地說道：“因為，我也是愛你的人??！”

“清歡！”他喚我一聲，將我擁入懷中，終于崩潰哭了起來，“我好害怕，我不怕死，可是我怕愛我的人傷心難過……”

“那么，你就該努力地活著！你看這嘉陵江，古稱巴江，渝水，發(fā)源于陜西秦嶺，而長江古稱岷江，川江，發(fā)源于青海唐古拉山，是遙遠的不相干的兩個地方，最終卻融合在了一起。我和你，原本亦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卻相遇相知在這鶯花渡。所以，你要相信世間是有奇跡的，就像彩虹一樣，并不只存在于傳說中，它也是真實存在的，只要你相信，它就會發(fā)生在你身上！答應(yīng)我，回去好好治病好嗎？”

“好的，清歡，如果我好了，就來鶯花渡找你，你會在鶯花渡等我嗎？”

“你知道嗎，古琴一般長約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會在鶯花渡彈著古琴等你，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月月，年年。你不許讓我等太久，讓我等老了?。　?/p>

“清歡，能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和幸福！”

“阿良，鶯花渡有一首旅游宣傳歌曲，叫《夢里鶯花渡》，是我寫的，還沒來得及唱給你聽，我現(xiàn)在唱給你聽可好？”

“好??！“

于是我唱道：

鶯啼花開 江邊的古渡更勝從前

衣香花影 往日的歌紈金縷如云煙

一江春水 愛與恨都在瞬息之間

幾番風雨 今日酒舊時月情隨事遷

今夕何夕 你的溫度留在我指尖

春寬夢窄 你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

千帆過盡 江風漁火與你共纏綿

暮色蒼茫 淹沒了亙古不變的誓言

夢里鶯花渡 百轉(zhuǎn)千回路

萬水千山也要來到你身邊

相逢鶯花渡 燈火闌珊處

有你的地方就是最好的人間

夢里鶯花渡 繁花盛開處

握一把時光等你來相見

來到鶯花渡 千萬和春住

有你的笑靨就是最美的春天

“有你的地方就是最好的人間，有你的笑靨就是最美的春天……清歡，我一定像歌里唱的那樣，萬水千山也要來到你身邊?！?/p>

“嗯，那我就握一把時光等你來相見?！?/p>

這一夜，我們依偎在一起，在江邊坐了一夜，直到江岸和花樹下的燈光熄滅，城市的霓虹燈退去之后，月亮的清輝溫柔地灑在我們身上。直到天色微明，江邊的薄霧散去，陽光褪去我們?nèi)淼暮诎怠?/p>

天亮了，在江船的鳴笛聲中，阿良與我作別，重新淹沒于千千萬萬的人海之中。我告訴自己不要悲傷，自古渡口就是離別的地方，亦是相逢的地方，有聚就有散，散是為了再一次相聚。

我又一次換上古裝，坐在櫻花樹下彈起古琴。一切和往日一樣，一切和往日不再一樣。我的心中有了期盼，阿良，無論你來或不來，我在鶯花渡等你，風雨無阻，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