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沫
疫災是傳染病大規(guī)模流行以致威脅人類生命健康安全的頂級災害[1]。不同時期,疫災內(nèi)涵的歷史變遷[2]、疫災流行的時空特征[3]、環(huán)境機理[4]、歷史應對[5]等受到歷史學、地理學、醫(yī)學等相關領域的持續(xù)關注。同時,關注歷史疫災及其人類生命健康,也是歷史地理學者應有的情懷?,F(xiàn)有研究表明,中國自古是多疫災的國度,清代是多疫災的王朝[6],表現(xiàn)之一是清代疫災頻度高達98.51%,幾乎到了“無年不疫”的地步[4];表現(xiàn)之二是清代疫災類型繁多,傳統(tǒng)疫病如天花、鼠疫[7]、瘧疾[8]、痢疾、傷寒、麻疹等,新型疫病如霍亂[9]、猩紅熱(爛喉痧)[10]等;表現(xiàn)之三是清代疫災流行高潮到來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地理環(huán)境對清代疫災空間分異格局具有重要影響[11]。雖然清代政府、民間等不同群體采取了包括建立慈善組織[12]、施棺施藥、派醫(yī)療治等應對措施,但仍未能阻擋清代的洶洶大疫。
中國歷史疫災具有“治世少疫、亂世多疫”的總體韻律[13]。康熙年間(1662年~1722年)是“康乾盛世”(1681年~1795年)的發(fā)軔時期,同時也是清代疫災高潮階段的相對低谷期[4],但從中國歷史疫災的總體特征看,康熙年間的疫災流行仍復不少。關于康熙年間疫災的研究集中在以下幾點:一是有關疫災分布的探討,清代江南[14]、山西[3]等地區(qū)都是疫災多發(fā)區(qū);二是有關疫災應對的介紹,如張喆[15]認為包括康熙年間在內(nèi)的清代前期,政府有隔離、施醫(yī)藥、施物資、蠲免緩征、鼓勵墾耕、刊刻醫(yī)書等疫災應對措施;三是疫災影響的梳理,疫災最主要的影響是造成人口死亡,如康熙十七年(1678年)在華亭、婁縣暴發(fā)的疫災,其人口死亡率約10%[16]??梢园l(fā)現(xiàn),現(xiàn)有研究在分析時段上將康熙年間置于清代前期或整個清時期,在研究對象上將疫災視為自然災害中的一類,而針對康熙年間的疫災研究相對較少。鑒此,有必要對康熙年間疫災流行的時空特征及其歷史應對作進一步深入研究,同時也是探討康乾盛世光景下疫災流行特征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以期從中國歷史疫災地理研究角度為現(xiàn)行疫災防控體系的完善提供歷史借鑒,為突發(fā)性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應對提供歷史支撐。
文中研究的時間范圍是整個康熙年間(1662年~1722年),歷時61年。文中研究的空間范圍是現(xiàn)代中國空間地域,考慮到歷史時期行政區(qū)劃的嬗變,以公元2010年行政區(qū)劃為參照標準,將康熙年間的古地名置換為今地名,并在此基礎上統(tǒng)計疫災縣數(shù)、疫災面積等基本指標信息。
文中參考中國歷史疫災地理研究[1,17]的相關成果,主要涉及疫災之年、疫災頻度、疫災密度、疫災廣度、疫災厚度、疫災強度、疫災等級等基本指標概念。
康熙年間疫災流行的時間序列均采自龔勝生編著的《中國三千年疫災史料匯編·清代卷》一書。文中提取每一次疫災流行事件的疫時、疫域、疫種、疫因、疫情等基本要素,并編制成康熙年間疫災流行的時間序列表。
康熙帝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久的帝王,在位61年間至少有59年有疫災流行,疫災頻度為96.72%。值得注意的是,清代268年間,全國范圍內(nèi)僅有4年未流行疫災,康熙年間就有2個無疫之年,分別是康熙三年(1664年)和五十八年(1719年)。
康熙年間疫災流行的縣數(shù)、面積、等級具有極強的耦合性,但同時具有顯著的階段性特征??滴跄觊g疫災流行的時間趨勢大體可以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1662年~1680年)是疫災廣度持續(xù)上升時期,疫災等級不斷攀升。究其根由,在于該時期爆發(fā)了歷時八年之久的“三藩之亂”(1673年~1681年),是“大兵之后,必有大疫”的集中體現(xiàn)。第二階段(1681年~1687年)是疫災廣度持續(xù)下降時期,此時清前期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基本結束,“康乾盛世”(1681年~1795年)由此發(fā)端。疫災廣度持續(xù)走低,實際上也是盛世繁榮的有益助力和真實寫照。第三階段(1688年~1708年)是疫災廣度波動上升時期。大范圍、高強度的自然災害,是該時期疫災廣度波動上升的主因。所謂“大災之后,必有大疫”,如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六月,陜西大饑疫,疫情隨陜西的饑民的流離轉而擴散至河南、湖北等地,體現(xiàn)出百姓被疫后“災民-流民”的身份轉換[13]。第四階段(1709年~1722年)是疫災廣度再次回落時期。天下承平日久,疫災稀疏也成為康熙五十年(1711年)推行“盛世滋丁,永不加賦”的有力注腳。見圖1。
疫災本質上是一種生物災害,導致疫災流行的致疫病菌具有顯著的季節(jié)特征??滴跄觊g56個季節(jié)明確的疫災年份,疫災累計波及961縣次,其中夏秋季集中了58.99%的疫災季節(jié)和75.86%的疫災縣數(shù),是康熙時期疫災流行的主要季節(jié),見表1。康熙帝也認識到“天氣炎暑,穢氣薰蒸,轉成疫癘”[18]585。
表1 康熙年間年度疫災信息統(tǒng)計表
在省級尺度上,第一,內(nèi)地省份疫災頻度普遍較高,特別是江蘇、浙江,疫災頻度均為37.70%,表明疫災近乎“二年一遇”(表2)。第二,山東、河南、江蘇、云南處于第一梯隊,疫災廣度在46.18%以上,表明這些省份至少四成以上的縣曾經(jīng)流行過疫災(表2)。第三,各省疫災密度具有顯著的東西梯度特征,即東部的江蘇、浙江、山東、福建等高于中部的安徽、江西,更高于西部的四川(含重慶)、貴州、甘肅(含寧夏)等省份。此外,河南、山西疫災密度也較高,反映了這里作為華夏文明的濫觴區(qū),農(nóng)業(yè)開發(fā)悠久,縣級政區(qū)設置密集的歷史[19](表2)。第四,各省疫災厚度差異懸殊,高者如江蘇,可達1.02層,表明江蘇全省平均為疫災席卷1次以上;低者如新疆,近乎為0層,二者高低變幅在1層以上(表2)。第五,江蘇、河南、山東、浙江是疫災強度指數(shù)最高的省份,其次是山西、云南、福建、湖北、廣東,其他省份疫災強度指數(shù)相對較低(表2)。見圖2。
表2 康熙年間省域尺度疫災信息統(tǒng)計表
圖2 康熙年間疫災指標分級圖
在縣級尺度上,康熙年間疫災流行具有以下四點顯著特征:一是內(nèi)地多于邊疆,康熙年間的疫災幾乎全部發(fā)生在內(nèi)地省份,因此,疫災分布的內(nèi)外比為1001∶9。二是南方多于北方,清時期,中國歷史疫災重心在南方,具體至康熙年間,這一特征規(guī)律仍然奏效,故而疫災分布的南北比為582∶428。三是東部多于中、西部,清時期,中國省域間的東、中、西梯度差異已經(jīng)顯現(xiàn),體現(xiàn)為疫災分布的東中西比為450∶356∶204。四是江蘇是康熙年間疫災影響最重的省份,如表2所示,江蘇除疫災廣度僅次于云南以外,其他指標均為各省之冠,可謂疫災流行及影響最深重的省份。總體而言,康熙年間疫災分布空間格局的形成主要是因為疫災是一種人口密度依賴型的災害,中國內(nèi)地與邊疆差異、南方與北方差異、東部與中、西部差異所造就的人口分布格局,綜合奠定了疫災的空間分布格局。
3.1.1 康熙皇帝的認識
康熙皇帝格外重視中西醫(yī)生和中西藥物在治病療疾中的應用,并對疫災流行機制形成一些獨到的見解。
首先,康熙皇帝對天花、瘧疾等特定疫病認識深刻。明清時期,天花已是遍布各地的“地方病”,對于龍興于關外的滿洲人更具有極大的殺傷力。康熙皇帝幼年時曾感染天花,深知天花之害,他對于以人痘法防治天花技術的推廣具有突出貢獻。康熙皇帝對此似乎也頗為得意,稱“國初,人多畏出痘,至朕得種痘方,諸子女及爾等女子皆以種痘得無恙。今邊外四十九旗及喀爾喀諸藩,俱命種痘,凡種痘皆得善愈。當記初種時老人尚以為怪。朕堅意為之,遂全此千萬人之生者,豈偶染耶”[20]??滴跞?1693年)五月,康熙皇帝身染瘧疾,服用傳教士進獻的金雞納(霜)方愈[21]。金雞納(霜)在當時亦稱“奎寧”,且被視為“圣藥”,并非普通民眾可以使用。但康熙皇帝由于使用西洋藥品頗具療效,因此加倍推崇,有時會賞賜給親信大臣。
其次,康熙皇帝對疫災流行的機制有一定認識。例如,人口聚集對疫災流行的影響,他認為“饑民群聚,易生癘疫”,應“設廠醫(yī)治”;又如,夏季酷暑對疫災流行的影響,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在塞外避暑的康熙皇帝下令整治京師監(jiān)獄,其原因是“當茲盛暑,恐致疾疫”[22],不僅認識到炎熱天氣對疫災流行的影響,而且已經(jīng)具有一定的預防觀念。
3.1.2 中央政府的政令
中國古代制度性的衛(wèi)生防疫機制缺失,康熙皇帝的個人意志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清廷的政令。清政府制定了囊括疫災在內(nèi)的災害奏報制度,“督撫為地方大吏,凡水旱災傷及疾疫之處,即應據(jù)實陳奏,屢有明旨”[22]??滴趸实蹖Φ胤揭咔榈淖鄨笫株P心,對于災情隱匿不報的官員會予以懲治??滴跛氖四?1709年)“安徽巡撫劉光美,于地方災傷,隱匿不報,應照溺職例革職。得旨,劉光美著降五級調用”[18]588。此外,太醫(yī)院是清代最高醫(yī)療機構,在疫災流行之際,清廷會派太醫(yī)診治災民。如康熙十九年(1680年)“饑民內(nèi)有疾疫者,令五城作何給以藥餌,醫(yī)治拯救……其饑民內(nèi)有患病者,應令太醫(yī)院及五城醫(yī)生診視、遣員管理”。
不過,必須指出的是,由于古代中國缺乏制度性衛(wèi)生防疫機制,康熙皇帝及其清廷的政令只是古代帝王“仁本”思想的體現(xiàn)[23],更是臨時臨事的偶然之舉,缺乏基本的制度保障。
3.2.1 地方官紳的作為
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對待瘟疫災害“重治不重防”。疫災流行之際,作為代表地方社會的特權和精英階層的地方官員與士紳,更多的是采取延醫(yī)贈藥、施棺瘞尸、刊刻醫(yī)書等傳統(tǒng)應對措施。
首先看延醫(yī)贈藥??滴跏?1671年)浙江杭州大旱,城中大疫,總督劉某擇名醫(yī)設藥局于城中佑圣觀,自八月至九月,活人無算[18]535。除了地方官員,一些士紳在疫災肆虐之際同樣會采取救治措施。如康熙九年(1670年)廣西平樂縣疫,楊榮蔭出資治之,活者數(shù)萬人[18]534。
其次看施棺瘞尸。疫災流行通常會在短時間內(nèi)導致大量人口死亡,甚而出現(xiàn)一家死絕,無人埋尸的慘狀。同時,大量尸體暴露可能會進一步誘發(fā)新一輪疫情的擴散。因此,地方官紳通常會施棺瘞尸??滴跞荒?1692年)山西芮城縣大疫,貢生寇玉捐棺不繼,復施葦席五百余掩之[18]562。
最后看刊刻醫(yī)書。在應對疫災的具體實踐中,中醫(yī)積累了一定經(jīng)驗。在疫災流行之際,他們選擇刊刻醫(yī)書(包括新刊、增刊等)或者由地方士紳捐資刊刻等方式,將疫病救療知識通過書籍刊刻的方式傳遞于普通大眾。康熙十七年(1678年)吳門時疫盛行,藩司命刊刻《溫熱暑疫全書》,以為治療之圭臬。
3.2.2 普通百姓的做法
面對疫情,普通百姓不會坐以待斃,他們除了接受地方官紳的救助,還會自我尋求救療。
表現(xiàn)之一是民間百姓的逃疫避疫行為。逃疫避疫是普通百姓應對疫災的無奈之舉,在客觀上起到了“隔絕傳染源”的功效,但也可能由此將疫情擴散至他處??滴跏?1671年),江西上高縣瘟疫,“既死者不能復,幸存者復逃于外郡,以致一圖而存六七甲者,甚有全圖逃絕而空存版籍者”[18]536。民眾逃疫避疫,甚至影響到社會倫理的穩(wěn)定??滴踉?1662年)山東福山縣“四月大疫,人死者眾,雖親知皆不及吊問”[18]529。
表現(xiàn)之二是民間百姓的封建迷信行為。迷信行為即使不是民間應疫的唯一方式,至少也是最重要、最普遍的方式之一。民間百姓應對疫災的迷信行為有多種方式:如求神問卜,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江蘇無錫“疫氣流行,民眾求神禳疫,糜費無算”[18]571;又如宴飲祭祀,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浙江嘉興“疫癥盛行,哄傳五圣作祟,日日做戲宴待,酌獻者每日數(shù)十家”[18]556等等。
(1)康熙年間有59個疫災之年,疫災頻度為96.72%,幾乎“無年不疫”。康熙年間疫災流行的縣數(shù)、面積、等級具有極強的耦合性和階段性特征,在時間趨勢上形成持續(xù)上升(1662年~1680年)、持續(xù)下降(1681年~1687年)、波動上升(1688年~1708年)和再次回落(1709年~1722年)4個階段。夏、秋季是康熙年間疫災流行的主要時節(jié)。
(2)康熙年間疫災流行的空間差異顯著,并呈現(xiàn)內(nèi)地多于邊疆,南方多于北方,東部多于中、西部的特征,其中江蘇(含上海市)是疫災流行最嚴重的省份。
(3)康熙年間疫災流行的應對方式整體上仍處于傳統(tǒng)應對階段,包括體現(xiàn)康熙皇帝意志的中央政令,如疫災奏報、官員獎懲、稅賦蠲免等制度,地方官紳延醫(yī)贈藥、施棺瘞尸、刊刻醫(yī)書等舉措,民間百姓逃疫避疫、封建迷信等行為。不過,由于康熙皇帝獨特的個人經(jīng)歷,疫災應對方式還具有一些新變化,包括對天花、瘧疾等特定疫病的關注和對疫災流行機制一定程度的認識。
(1)包含康熙年間在內(nèi)的整個明清時期(16世紀~19世紀)是中國歷史疫災流行的高峰期,其表現(xiàn)之一是新型疫病層出不窮。例如,16世紀傳入的梅毒(花柳病)[24]、17世紀傳入的猩紅熱(爛喉痧)[10]、18世紀末19世紀初傳入的白喉、19世紀20年代傳入的霍亂[9],等等。如果將康熙年間以前在國內(nèi)已有流行的疫病,稱之為“傳統(tǒng)疫病”,將康熙年間首見流行的疫病,稱之為“新型疫病”。那么康熙年間除了天花、瘧疾、痢疾等傳統(tǒng)疫病外,還有猩紅熱[10]、炭疽病[25]等新型疫病。
(2)中國古代制度性防疫機制基本闕如,康熙年間的疫災應對舉措還基本停留在傳統(tǒng)應對方式上,雖然由于康熙皇帝獨特的個人經(jīng)歷而對天花、瘧疾等特定疫病和疫災流行的機制有所關注,但在救助地域上基本局限于京畿之地,在救助頻率上基本屬于臨時臨事之舉,在救助群體上基本限定在皇族、官宦、士兵等特定群體上,缺乏必要的制度性保障。但是,中國古代的辟疫思想對當代疫情防控仍具有歷史啟示意義,值得研究和重視。
(致謝:論文寫作過程中獲得華中師范大學龔勝生教授及其團隊的無私幫助,在此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