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飛行官小北
大學期間,我曾去支教,班里有個稍顯孤僻的小女孩,她從不跟人接觸,一下課就躲在角落里自己玩,或者看其他人玩。可我總想為她做點什么,于是準備了果凍作為課堂提問的獎品。那節(jié)課上,我特意提問了那個小女孩好幾次,她很聰明,每一次都答對了,甚至在后半堂課上主動舉手了。下課后,我便將最大的那顆果凍獎勵給了她。
她很開心,就在她被所有小朋友圍在中間,準備在大家的注視下獨自享用勝利果實的時候,我說了句不該說的話。我希望借這個機會讓她融入集體,便學著卡通人物的聲音對她說:“要不要和小伙伴一起分享呀?”她抬起頭瞪了我一眼,一把將那碗果凍打翻在地,說:“那我不要了?!?/p>
5年過去了,我依舊無法釋懷。那時的我憑什么就認為她應(yīng)該分享用實力贏來的獎品,憑什么就認為躲在角落自己玩、看別人玩的她,是不開心的呢?這是一個“子非魚”式的永遠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只不過我隱約覺得,作為旁人的我,似乎是沒有資格給出答案的。
很令人無奈的是,我雖然有了這個意識,卻還是會不自覺對一些人、一些事妄下斷語。工作以后,我結(jié)識了一位后來跟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他是那種淡淡的人,喜歡貓,喜歡無印良品,喜歡是枝裕和的那種安靜舒緩的電影。
我年少無知時總愛借用“約你你說不來,來了你又不嗨”來嘲笑局上那些面無表情、事不關(guān)己、低頭玩手機,和集體保持距離的人,那時我武斷地認為,既然選擇出來和大家一起玩,就要照顧到大家的情緒。
第一次帶他和大家一起唱歌的場景,我至今記憶猶新。他穿了一件白襯衣,畢恭畢敬地對著大家鞠了一躬,抬起頭時,臉上換了一副他從未有過的歡快神情,一看就是對著鏡子練習了很多遍的那種。接著,他用極度不自然的俏皮語氣說:“大家好,我是小北的朋友某某某,我就像我穿的白襯衣一樣,安靜又美好?!蹦莻€場面已經(jīng)不能用冷場來形容,我們足足冷了有半分鐘,簡直像是在為什么事情默哀。
更讓人傷神的是,和我預想的一樣,他并不會主動唱歌,全程坐在角落里面帶微笑,和著音樂輕輕晃動。我最怕這種場面,總擔心自己照顧不周。因此,我不斷和他互動。他倒是不拒絕,點給他的歌會拿起話筒輕輕唱,丟給他的骰子也會舉在手里輕輕搖??筛枰煌?,酒一多,他就又坐在一旁不作聲了。
我悄悄過去,小聲問他是不是不喜歡和大家出來。他很納悶,問我為什么這么問。在那之后,大家唱歌時總希望我能叫上他。因為叫他去有很多好處:他可以坐在點歌臺前幫別人點歌,也可以站在桌前幫大家拍集體照。
關(guān)于這一點我非常愧疚,可他每次都自告奮勇。有次我實在忍不了那伙人,便對他提議說其實可以不用理他們的。他說,他喜歡幫他們點歌和拍照,相對于自己唱,他更喜歡看大家在那里又唱又跳的。
認識他之前,我以為我無法理解有人會喜歡幫人點歌和拍照,我太享受被照顧了,因此,希望場合里的人都能互相照顧,不希望有人被冷落。但在認識他之后,我終于了解了,原來對有些人來說,在一旁安靜地照顧大家,看著大家,比跟大家一起嬉笑打鬧更享受。
最終能夠讓我完全理解他特別之處的,是我自己遭遇的一些讓我不好受的事。我曾為某個久未謀面的朋友的一句話,耿耿于懷了好多天。那是她時隔多年后再次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我覺得你活得不快樂。”我愣了。
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位在操場一角跟自己玩的小姑娘。我就是在那時終于確定了,原來自己曾經(jīng)是這樣可惡的一個人:按照自己的理解方式,對別人的生活以及人生進行評判指點甚至橫加干涉。對別人的生活和人生妄下斷語、橫加干涉的這群人當中,出于惡意的并不多,而大部分是因為關(guān)懷和善意。而這份善意卻使他們忘記了,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法。
在我后來的人生當中,我又有幸結(jié)識了很多人。這些人當中,又有很多是特別的人。甚至在有些人眼里,我也很幸運地被視為特別的人。基于我并不開闊的眼界和我并不通達的世界觀,這些特別的人,有些是我可以理解的,有些是我不能理解的,但不論我是否理解,也不論我是否接受,我都不會打擾他們,正如他們沒有打擾我一樣。
(一米陽光摘自《萬物和你一樣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