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錦佃
蓮子蹲在菜畦壟溝上割韭菜。
蓮子家南院墻外邊的一塊菜園里,長著兩庹長的一畦韭菜,鐮頭高的頭茬韭菜,水靈而嬌嫩。韭菜剛露錐的時候,蓮子施了羊糞,仲春的暖陽和羊糞一股腦地催生了那股水靈肥美。前幾天二嫂隔著院墻喊她,說韭菜再不割就老了。在三米高的院墻這邊,蓮子能嗅到二嫂話音里濃郁的韭菜味。
蓮子和韭菜都屬于芭蔴峪。
芭蔴峪是蓮子的村莊。芭蔴峪在一片向陽的山坡上,房屋都是依山而建,參差錯落有致。蓮子的家在村東邊的一個山洼里,東邊的山頭高出房屋很多,擋住了山谷里來的風(fēng)。石頭砌的圍墻,高厚結(jié)實(shí)。晴天的時候,站在院子里,能一直看到南邊遙遠(yuǎn)的谷口,視野之內(nèi),山巒層層疊疊,像一幅美麗的山水畫,遠(yuǎn)處的山脊隱隱約約,近處的梯田盡收眼底,晴好的日子,能看見遠(yuǎn)處山谷間裊裊的炊煙。蓮子最是醉心于霞光萬道的早晨,群山巍峨,云蒸霞蔚,恍如人間仙境;而到了傍晚,落日熔金,倦鳥歸林,自是一派田園風(fēng)光。
芭蔴峪的山谷里長著一種樹,叫芭蔴樹,村莊的名字就來自那些樹。鎮(zhèn)上來的林業(yè)干部說,芭蔴樹是稀有樹種,蓮子滿心的驕傲,她覺得自己就是一株芭蔴樹,長在山谷間,花開花謝,沐浴著山間的清風(fēng)明月,守著滿山的寂寞卻活得充盈踏實(shí)。
蓮子從小到大一直沒有真正離開過芭蔴峪,蓮子不羨慕山外的光怪陸離,她從心里不舍得離開芭蔴峪,丈夫好幾次勸說她去城市租房打工,她都拒絕了。蓮子喜歡在這溝溝壑壑間穿行奔走,打心底里感覺愜意舒服。曾經(jīng)去城里和丈夫一塊兒開過小吃店,干了沒幾天,蓮子就覺得渾身難受,徹夜難眠,城市的吵嚷和喧囂,一點(diǎn)都沒有驅(qū)走蓮子內(nèi)心深處的藍(lán)天白云,即使站在火燒爐子旁邊,蓮子還是能聽得見芭蔴峪的山泉在她心底汩汩涌動。幾天下來,蓮子就感到了抑郁,干活的時候恍惚迷離,竟然不小心碰翻了餛飩鍋,手上燙出的血泡像鈴鐺。丈夫連夜把蓮子送回了芭蔴峪,說也奇怪,回到芭蔴峪的第一個夜晚,蓮子就一覺睡到了太陽冒出山尖。
幾番折騰,蓮子覺得她是真正屬于芭蔴峪的,只有躺在芭蔴峪的木床上,她才能理順自己的夢境,才能找回原本的自己。在芭蔴峪,蓮子過得死心塌地,任何離開芭蔴峪的念頭,蓮子都覺得是對村莊的背叛。
蓮子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廝守什么。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平日里不過五六十口人,大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孩童也大都隨著父母去打工的地方上學(xué)了,村巷間很少看見有人走動,連黎明的雞叫都是稀稀落落的。芭蔴峪現(xiàn)有的留守村民當(dāng)中,蓮子算是最年輕的。村里只有陳、蘇兩姓人,陳家是娘家,蘇家是婆家,抬頭是叔伯,低頭是娘嬸。蓮子的日子過得像山尖的白云,悠閑,透澈。
蓮子現(xiàn)在是村莊里最年輕的女人,村里的老人都記得蓮子小時候的模樣,四十五歲的蓮子在村人的眼里,依然是一個孩子。
芭蔴峪,是一個日漸老去的村莊;蓮子,是村莊里最后的一抹青綠。蓮子嗅得出早春韭菜的味道,蓮子也能嗅出村莊的暮氣,村路上都鋪了水泥,安裝了路燈,可蓮子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村莊變老的氣息。村莊里連吵架的聲音都越來越少了,人老了,沒了力氣,懶得去為一些瑣事爭執(zhí)。每次走過村里那些老年人的身邊時,她就想,有一天她也會像他們這樣沉沉老去。
日子波瀾不驚,太陽從東山捱到西山,鳥兒從南坡飛到北坡,蓮子的日子也跟著云淡風(fēng)輕地走過。還沒割第二茬韭菜,時光已經(jīng)磨磨蹭蹭地到了春天的尾巴上。
多年前明子來的那個早晨,蓮子也是剛剛割完二茬韭菜,正坐在大門前的臺階上擇韭菜里摻雜著的野草。
那天早晨,蓮子吃過早飯,把雞攆出來關(guān)進(jìn)柵欄之后,就去割韭菜了。她手里拿著一把韭菜,看山口飛翔著的一只鷹。早晨的空氣清新明透,那只鷹上下翻飛,蓮子的視線也跟著那只鷹盤旋游走。蓮子看見鷹的影子下開過來一輛昌河車,車像一個方形的玩具向村子慢慢移過來。芭蔴峪是這條山溝里最靠上的村子,芭蔴峪上邊再沒有村莊了,沿河上來的公路到了芭蔴峪就算到了盡頭。路上不會有過路的車輛,村里的人對上來的每一輛車都抱著好奇心翹首觀望。
昌河車開到村口的一棵老槐樹下,停下了,車門打開,一個中等身材的人從車上跳了下來。隔得有點(diǎn)遠(yuǎn),蓮子看不清楚來人的面孔,只見那人提著一個包,關(guān)上車門,拐進(jìn)村子里的一條胡同不見了。蓮子突然想起來,那個人像是明子,應(yīng)該是來給蘇老三家的豬打疫苗的。不一會兒,蓮子就聽見村子西頭響起了豬撕心裂肺的嚎叫,一陣接著一陣,在山谷里傳得很遠(yuǎn)。那是從村西頭蘇老三家的養(yǎng)豬場里傳來的聲響,去年的一場豬瘟,蘇老三的豬死了一多半,要不是明子及時趕到,他的豬圈早就關(guān)門了。
春日的陽光圍裹著蓮子,蓮子坐在門前的石頭上懨懨欲睡。豬的叫聲終于消停了下來,蓮子抬起頭看了看,昌河車還停在村口的槐樹下。蓮子想象著明子給豬打疫苗的樣子,想著想著,就想起了那個愛吃豬卵子的瘦瘦的明子。
明子是水泉子村的獸醫(yī),早年畢業(yè)于一所職業(yè)中專,學(xué)的是獸醫(yī)專業(yè)。明子的父親也是一名獸醫(yī),中專畢業(yè)后明子沒有找到更好的工作,于是子承父業(yè),順理成章地也做了村里的獸醫(yī)。明子的父親做了一輩子獸醫(yī),最拿手的絕活就是給畜類割騸。蓮子小時候見過明子的父親做那些割騸的活。小蓮子的父親那年從集市上買回來一頭小公豬,養(yǎng)了半年,越長越不成樣子,性情乖戾,脾氣暴躁,一副既猥瑣又憔悴的樣子,還經(jīng)??裨甑貨_擊圈門,把豬圈里的石頭條子都拱了起來。蓮子的父親以為豬得了怪病,騎著自行車去水泉子村請來了明子的父親。明子跟著他父親一塊兒來看熱鬧。明子的父親扒著圈門看了看,說,豬沒毛病,只是沒騸,騸了就好了。他打開圈門,站在門后,趁豬轉(zhuǎn)身的工夫,一探手抓住了豬的一根后腿,接著又抓住了它的另一根后腿,使勁把豬掀翻在地,然后從衣兜里掏出一根繩子,三下五下纏來繞去,就把豬捆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了。接下來,只見明子的父親從自行車的褡袋里摸出一包刀具,擺在豬圈門口的磨臺上,從里面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很自信地跨進(jìn)了豬圈。蓮子緊張地躲在磨道里,不敢跟進(jìn)去看,但是能聽見豬一陣高過一陣的哀嚎,不一會兒,明子的父親完成任務(wù)走了出來,手里托著兩個乳白色的橢圓形肉球,雙手沾滿了血漬。他招呼他的兒子,明子,去門口摘兩片南瓜葉子來。明子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出大門摘回了兩片南瓜葉子,他父親把肉球用南瓜葉子一包,塞進(jìn)了自行車的褡袋里。他要把豬卵子帶回去給明子炒著吃。
兩個村子隔得不遠(yuǎn),蓮子和明子經(jīng)常有機(jī)會遇見。每次見到明子,蓮子都會想起那個用南瓜葉子包豬卵子的男孩。那年,兩個村子的小學(xué)合并,蓮子和明子都在一所學(xué)校里上五年級,只不過不在一個班里。蓮子在課間偶爾會看見瘦瘦的明子,心想,吃了那么多的豬卵子,這個男孩怎么還是長不高呢?
升入初中,蓮子對明子的記憶逐漸變得模糊了。蓮子在一班,明子在四班,倆人見面很少,見了面也很少說話。蓮子上完初中之后就中斷了學(xué)業(yè),她后來聽說,明子去上了職業(yè)中專。細(xì)細(xì)撿拾著過往,蓮子發(fā)現(xiàn),很多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了,自她回到芭蔴峪,就好似躲進(jìn)了深山老林,生活一下子和外界割裂開來。她經(jīng)歷的人和事少而簡單,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未來,蓮子都交付給了芭蔴峪的山山水水,芭蔴峪就是她的世界。
明子在附近幾個村子里算是混得比較好的,他沒有去打工,做獸醫(yī),得空去城里承包個小工程什么的,還在村里蓋起了三層小樓。人到中年的明子,個頭不高,頭發(fā)有些稀疏,肚腩凸起,但衣著利落整潔。蓮子趕集上店的時候經(jīng)常碰見明子,明子總是停下來很熱情地和蓮子說話。蓮子能感覺到明子眼里有一種怪怪的東西,每次回到芭蔴峪,就會冷不丁地想起明子的眼神和話語。蓮子破解不了那里面的密碼。
蓮子,蓮子!一個身影從墻角探了出來,是明子。他挺著小肚腩站在胡同口的陽光里,頭皮泛著幽光。他穿著一件灰色的夾克衫,露出了里面紫色的襯衣,整個人在陽光下顯得神采奕奕。
蓮子趕緊起身招呼明子。明子夾著他的黑色小包,在大門臺階上坐了下來。明子說,我是來給蘇老三的豬做割騸的,三頭老母豬,活兒不大。
蓮子感覺到自己的臉有些發(fā)熱,中年的女人了,居然還會有小姑娘般的羞澀。
蓮子,我想讓你幫我搭把手,出去干個活。明子從口袋里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煙,自己給自己點(diǎn)上。蓮子沒有吱聲。明子接著說,我承包了機(jī)場那邊一段公路的綠化帶,后天就去栽植綠植,人手不夠,想請你去干幾天,工資一天一百。說完,明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盯著蓮子的臉。
家里還有雞要喂呢。蓮子抬手指了指柵欄里的那幾只雞,順便瞥了一眼明子腳上油亮的皮鞋。蓮子還是第一次貼得這么近和明子說話。
明子吐出一口煙霧,笑了笑,說,你干幾天掙的工資,夠買幾十只雞的;再說了,早晨把雞喂好出門,晚上回來再把雞關(guān)起來,不誤事。
蓮子本來已經(jīng)和春子說好,不再出去干活打工了,可是聽明子說,當(dāng)天可以來回,晚上能回到芭蔴峪,她又有點(diǎn)動心了。明子看出了蓮子的猶豫,在墻角上蹭了蹭煙灰,說,蓮子,咱們是老同學(xué),放心,不會讓你干太累的活。好了,明天早上我來接你。
明子走后,蓮子的心情一天都沒有平靜下來,那天的太陽,在蓮子看來也格外耀眼。后來她和春子視頻聊天,說自己要去機(jī)場打短工,春子竟然挺高興,他說他距離機(jī)場也不是很遠(yuǎn),蓮子去了他可以坐地鐵去看她。蓮子沒坐過地鐵,蓮子只是突然挺想春子。
雞叫頭遍,蓮子就醒了,刷了一會兒抖音,覺得兩眼發(fā)澀,就把頭使勁埋在枕頭里。勉強(qiáng)迷糊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捱到四點(diǎn),趕緊爬起來梳洗打扮,又給自己下了一碗面條。明子的車到胡同口的時候正好五點(diǎn),車從芭蔴峪出來后,又接上了其他幾個婦女。昌河車在彎曲的山路上擰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得蓮子頭暈,胃里的面條也吐了個精光。明子讓蓮子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蓮子的胃才稍微好受些。
輾轉(zhuǎn)顛簸近兩個小時,他們終于站在了離機(jī)場不遠(yuǎn)的那一片綠化帶邊上。這里視野開闊,陽光燦爛,遠(yuǎn)處高樓林立,寬闊的馬路上車輛如流,天地間是一片亮麗耀眼的灰白色。機(jī)場上的飛機(jī)此起彼落,就像石巖下龐大蜂巢里往來如織的馬蜂。
明子讓婦女們在綠化帶里分散開來,每人發(fā)一把短柄小鋤,沿著路邊栽小刺柏。土質(zhì)很松軟,幾個人一會兒就挖好了一溜小溝,然后將小刺柏一一排在溝里。
明子蹲在蓮子旁邊,手把手教她怎么栽植。蓮子戴了一副雪白的手套,一會兒工夫,已是滿手的污泥,明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副厚實(shí)的手套遞給蓮子,蓮子接過來打開一看,手套里還夾著一塊巧克力。蓮子看了一眼明子,明子順勢就拉過了蓮子的手。蓮子飛快地把手抽了回來,小心地看了看周圍,低聲說,別鬧,人家都看見了。明子笑了笑,說,看你緊張的,就像個小媳婦。
午飯是在路邊的一棵法桐樹下吃的。明子拉來了兩個中號的保溫桶,一桶是開水,一桶是燉菜。菜是豬肉燉白菜,還有幾塊豆腐摻在里面。蓮子吃了半碗就不想再吃了,燉菜在桶里悶了老半天,白菜泡得稀爛,豆腐也都成了蜂窩狀。明子舀了一勺想盛給她,蓮子擺了擺手。人行道上來往的人都轉(zhuǎn)頭看蓮子她們吃飯,蓮子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憐。再抬眼看去,剛才那些亮麗雄偉的景象一下變得陌生了,再也不是剛剛見到時的模樣。蓮子明白,這不是屬于她們的城市,她們廉價的圍巾和寫字樓里的裙擺壓根兒就不是一個色澤。在抖音和新聞里看多了城市的花花綠綠,但是當(dāng)真正以一個打工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城市里時,蓮子還是覺出了芭蔴峪和大都市的云泥之別。在城市的光影里,明子也褪去了那些光環(huán),在山谷間羅疊著的那幾個村莊里,明子算是一個人物,可在大城市的街巷間,明子和他的昌河車渺小到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回來的路上,蓮子還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明子一路上講了好幾個葷呱,后排座位上的幾個婦女笑得前仰后合,蓮子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胃里還是翻江倒海的,隨時想吐。回芭蔴峪的路上,車?yán)镏皇O铝嗣髯雍蜕徸?,車拐過水泉子村的橋頭時,明子突然伸出右手攥住了蓮子的手。蓮子拽了幾下沒有掙脫。蓮子看看明子,明子一手開著車,對面耀眼的車燈照得他的臉上清清楚楚的。蓮子就由他攥著手,不再看明子了,她側(cè)過臉去看車窗外朦朧的河道和黑黢黢的大東山。這時,明子的手慢慢地加了力道,連同蓮子的手一起使勁摁在蓮子的腿上。
啪——!
蓮子回過身來,一巴掌抽在明子的手背上。明子立刻把手縮了回去。蓮子說,還得寸進(jìn)尺了你。明子嘿嘿笑了幾聲,說,蓮子,沒想到你的脾氣還是這么倔,大家還都說你溫順得像只小貓呢,今天可算是領(lǐng)教了。明子接著說,蓮子,我一直記得我們小時候一塊兒上學(xué)的情形,我記得小時候我還去過你家,那時候?qū)δ憔陀泻苌畹挠∠蟆:髞砀髯猿闪思?,每次看見你在我們村子里走,我的心里還是抑制不住地激動。明子邊說邊換擋、加油,昌河車爬上了一段陡坡。
明子一邊開著車,一邊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里。和春子結(jié)婚二十年了,蓮子還從來沒有聽春子說過類似的話語。在芭蔴峪聽?wèi)T了家長里短,見多了打情罵俏,可這種一本正經(jīng)的撩撥,對蓮子來說,卻還是頭一次,它喚起了蓮子內(nèi)心的柔軟,在這樣的夜晚,她似乎重拾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在芭蔴峪這條山谷里,在百十口人的芭蔴峪,中年的蓮子,雖說還在扮演著年輕人的角色,但在沉寂的村莊里,在老人們蹣跚的身影中,在山尖交替的日月間,蓮子知道自己已然一點(diǎn)點(diǎn)褪去了青春的樣貌和激情。但是蓮子從來沒感覺到過孤獨(dú),即使春子常年不在家,蓮子也能把生活打理得充盈實(shí)在、滿滿當(dāng)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床上,想想丈夫,想想兒子,再和他爺兒倆來上一段語音或者視頻,心里一直蕩漾著滿滿的幸福感。
爬上陡坡之后,明子突然把車停了下來,擰鑰匙熄了火。蓮子的眼前瞬間陷入一片黑暗,整條山谷死一般沉寂。不遠(yuǎn)處就是芭蔴峪村口的老槐樹。明子解下了安全帶,轉(zhuǎn)過身,兩只手一起攥住蓮子的手。蓮子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明子的臉徑直向蓮子湊了過來,蓮子把臉扭向車窗一邊,低聲說,你別亂來,有人。明子抬起頭,看見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煙頭明明滅滅。沒事的。明子沒有松手,反而攥得愈發(fā)緊了。明子堅硬的胡茬蹭過蓮子腮邊,蓮子已經(jīng)感覺到了明子嘴里熱烘烘的氣息。蓮子使勁推搡著明子,但是車內(nèi)空間很狹小,蓮子根本推不動明子山一樣的身軀。
咕咕喵,咕咕——
咕咕喵,咕咕喵——
突然,車旁槐樹上幾聲夜貓子的叫聲刺穿了車窗玻璃,那聲音聽上去凄厲而又哀婉。明子陡然停了下來,松開了手。
他抬手重新打著火,發(fā)動了車子,一直把蓮子送到了胡同口。臨走時他說,早點(diǎn)休息,明天我早點(diǎn)過來接你。
看著明子的車燈在蜿蜒的山路上遠(yuǎn)去,蓮子內(nèi)心五味雜陳,一天的經(jīng)歷,像夢。
蓮子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太陽能熱水器里的水很燙,透過裊裊熱氣中,看著鏡子里自己那依然還算苗條的胴體,蓮子不由得想起了春子。丈夫春子和蓮子是同學(xué),倆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又一起念到初中畢業(yè),共看山間明月,共同開山耕種喂羊。春子也是老實(shí)木訥的芭蔴峪人,是叔公公做的媒,經(jīng)他三寸不爛之舌上的幾句好話,蓮子和春子的婚事便水到渠成。自從有了兒子,蓮子和春子的日子便開始重復(fù)父母的生活,路還是那條路,河還是那條河。春子出去打工,蓮子和兒子在芭蔴峪,后來兒子考上了三本,出去上大學(xué)了,公婆又相繼去世,家里一下子就變得空蕩蕩的了。蓮子養(yǎng)了幾只雞,關(guān)在院墻外邊的柵欄里,每天傍晚把雞攆回宅院,早晨再把它們趕出去,然后蓮子就坐在柵欄邊的石頭上,靜靜地看遠(yuǎn)處的山口。有時蓮子的目光會長時間地追逐一只懸浮的蒼鷹,一直到蒼鷹在視線里變成黑點(diǎn),消失不見。
春子在家的時候,每次等蓮子洗完澡,他都會從后邊抱住她,兩只大手撫摸著她,不說話,只是嘿嘿地笑。蓮子撫著自己的胸部,想起了春子溫情的愛撫,這個傻春子,常常急不可耐,像牛一樣呼哧呼哧地喘粗氣??粗粗矍暗溺R子里晃動著的又仿佛變成了明子的身體,蓮子的臉驀地變得緋紅,蓮子感覺自己是塊好久沒有耕耘的土地,連內(nèi)心都板結(jié)得透不進(jìn)氣來。
剛洗完澡,手機(jī)響了,是春子打來的。蓮子,今天累不累?店里挺忙,沒抽出空去看你。蓮子聽見手機(jī)那頭一片嘈雜的人聲,蓮子知道,春子很忙,那里很晚也會有人去吃夜宵。蓮子說,出去干活還挺有意思的,看見了很多飛機(jī),不過,就是來回的路上暈車,吐得難受。那過幾天我還是回去把你接來吧,我這里也挺忙,你來搭把手。春子的語氣里有一種懇求,蓮子聽得出來,春子,等天氣涼快一點(diǎn)了,我就去找你,去了就再也不回芭蔴峪了。真的?你說話要算數(shù)。春子在手機(jī)那頭激動得像個孩子。蓮子突然覺得,自己欠春子太多了。
第二天早上,太陽都老高了,明子的車還沒來接蓮子。蓮子去胡同口看了好幾次都沒有見到昌河車的影子。吃過早飯,明子終于給蓮子打來了電話,告訴她,疫情緊張,最近不讓去機(jī)場了。
蓮子悻悻的,一整天都無精打采。
蓮子坐在水牛脖子下邊的石梁上歇腳。
水牛脖子是芭蔴峪的一條山谷,水牛脖子屬于芭蔴峪,就像蓮子屬于芭蔴峪。
水牛脖子和水牛沒有半根牛毛關(guān)系,山谷收口的瓶頸部位窄狹逼仄,看上去有點(diǎn)像牛脖子,故名水牛脖子。蓮子不懂這些,從村莊到這山里的每一條山谷,有很多事物蓮子都搞不明白,就這么懵懵懂懂地走過了四十五年的光景。從小在山里長大,娘家婆家都在本村,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水牛脖子,蓮子從來沒有去考慮過水牛脖子這個名字的由來,蓮子只是把水牛脖子的羊掛在心上。
蓮子要去水牛脖子照管羊群。
那是初夏的一個下午,滿樹的槐花已經(jīng)落盡,蓮子拿著笤帚正在掃大門口水泥路上的槐花,遠(yuǎn)處井臺邊一個人邊向她招手邊喊,蓮子,蓮子!喊蓮子的是她的叔公公,叔公公是村里的民兵連長。等走近了之后,叔公公這才慢條斯理地告訴她一件事,芭蔴峪下邊水泉子村的獸醫(yī)明子,打算在水牛脖子養(yǎng)殖黑山羊,想從芭蔴峪村里找一個人幫他照料羊群,只做傍晚的活,負(fù)責(zé)給羊飲一遍水,再把羊趕進(jìn)山洞里鎖好門。
聽叔公公絮叨了半天,蓮子才明白他的意思,叔公公想把這個活交給她。叔公公蹲坐在大門口的石階上,抽一口煙,再吐一口煙霧,說,蓮子,每天五十塊錢呢,閑著也是閑著。蓮子撇撇嘴說,我哪里閑著了?我每天喂雞喂狗種地栽樹,我忙得不可開交,五十塊錢,我才不稀罕。叔公公又說,你不想去,村里有的是想去干的,那我找別人了。蓮子馬上換了一副口氣,說,那好吧,我先去干著試試,但是得和明子說好,以后給我漲工資。叔公公站起身,說,就這么說定了,你抓緊把家里要緊的活打理好,明天就開始上班。蓮子想,有什么好打理的,她一個人的家,一個人的日子,簡單到一只手提袋就能裝得下。
明子趕著十只黑山羊來到了芭蔴峪的水牛脖子。村民現(xiàn)在都不養(yǎng)豬了,因?yàn)檎麠l山谷都被劃定為下面一個水庫的水源地,不讓放牧牛羊了。明子獸醫(yī)的活計也幾乎停下了,一年到頭沒幾個人找他為牲畜看病,他只是偶爾給幾條狗打打狗蟲。
平臺北邊就是山崖,明子在平臺東西兩面用鐵絲網(wǎng)圍了柵欄,讓十只黑山羊在平臺上自由地啃食野草。北山崖下,有一個廢棄的防空洞,每天晚上明子都把羊攆到防空洞里。他在防空洞里面靠近洞口的地方撐了一頂小帳篷,安了一張小鋼絲床,每天晚上都到水牛脖子來陪他的黑山羊。早晨打開鐵門,把羊放出來,給羊備好幾盆水,他就下山回家。蓮子的活很簡單,每天傍晚把幾個大塑料盆子擺在山洞門口,從河里提一桶水來倒在盆子里,然后再倒進(jìn)一些豆面玉米面,摻點(diǎn)食鹽,攪拌均勻。不用吆喝,也不用驅(qū)趕,羊群會爭搶著躥進(jìn)洞里來吃喝。明子在洞口用鋼筋做了一道鐵門,等羊都進(jìn)了洞,蓮子就把門關(guān)上,用鐵鎖鎖住。
在水牛脖子,除了喂羊,就只能靜靜地抬頭看天。高山阻隔,手機(jī)沒有信號,拐過前邊兩座山頭之后,信號才會慢慢強(qiáng)起來。不玩手機(jī),不打電話,蓮子反倒覺得清靜。
蓮子坐在石梁上,山風(fēng)颯颯,樹影婆娑,從山谷底部順著河道卷上來的風(fēng)掀起蓮子的頭發(fā),吹得柿子樹的葉子嘩啦嘩啦響。山谷里滿眼蒼翠,槐樹栗樹平柳樹橡子樹,壓肩疊背,擠得密密匝匝,漫坡遍地到處曳動著濃綠的漣漪,像是鋪展開的翠色欲流的碧毯。三點(diǎn)鐘的陽光依舊熾熱,東坡西坡草木之上蒸騰著灼灼熱氣。接連下過幾場雨,谷底的河道里水流嘩嘩,帶來了絲絲涼意,蓮子不時把手插在水里,感受著水的清涼。
明子有時候很早就到水牛脖子上來了。他把車停放在山谷口,步行上山。來了之后,他給羊打疫苗、驅(qū)蟲、剪毛,有時候爬到水牛脖子北坡上割草砍樹,割馬齒莧、蔭柳秧,砍楊樹墩子上的枝條,然后再把樹枝和野草打成捆,拴吊在平臺間的樹杈上。羊群圍上來啃食,咩咩地叫著,嘴巴里咬嚼得汁液四濺。
蓮子能看清明子那躲在羊群背后亮灼灼的目光,每次遇上,她都趕緊躲開。明子招呼蓮子先在平臺的石條子上坐一會兒,然后拿出幾樣水果或者小吃,擺在石條子上。蓮子有一次邊啃一個蘋果邊調(diào)侃明子,明子,你帶這么多好吃的東西出來給我,你媳婦不吃醋???明子半真半假地說,放心吧,她知道是給你帶的。蓮子見過明子的媳婦,去趕集的時候偶爾會碰見她。明子的媳婦文化程度不高,身體滾圓肥胖,說話細(xì)聲細(xì)語,對明子言聽計從。明子的女兒在城里上高中,住校,用不著她過多操心,她的日子清閑得很。
明子,村里的年輕人不多了,你待在這山谷里,又能做得了什么呢?蓮子咬一口蘋果,目光溫和地看著明子。
蓮子,我不想出去打工,我想在家試著創(chuàng)業(yè)。這么大的村莊,很多宅院都已經(jīng)人去屋空,得有人留守在村子里。在山里生活其實(shí)挺好的,這里有得天獨(dú)厚的地理條件,可以發(fā)展黑山羊養(yǎng)殖。在外邊打工也不容易,起早貪黑,忙忙碌碌,難得清閑。
明子說著,把一個桃子又放到了蓮子面前。蓮子還記得明子說過的話,明子在機(jī)場的公路邊上曾經(jīng)和蓮子談過他的設(shè)想、他的規(guī)劃。中年的明子身上依然還有著年輕人那股飽滿的干勁。
蓮子,咱們一塊兒在家養(yǎng)殖黑山羊吧。黑山羊養(yǎng)殖在我們這樣山清水秀的地方大有可為,我們得在這窮山溝里闖出點(diǎn)名堂才行。明子信心滿滿,說話時眼神里依然還留存著青年時的那股單純和執(zhí)著,這單純和執(zhí)著蓮子很熟悉。
明子,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就在這里放羊,他放了近百只羊,日子也沒有好過多少。我奶奶臨死的時候,他連副棺材板都買不起,打了一個小木床就把奶奶草草埋了。你喂養(yǎng)的這十只羊,身上就是長出金羊毛,你也賺不了多少錢啊。
我的黑山羊會生小羊,用不了幾年,就能有一大群羊了,到時候再蓋幾間羊舍,就可以大規(guī)模地養(yǎng)殖了。到那個時候我想發(fā)動上下幾個村的村民跟我一塊兒養(yǎng)殖,規(guī)模養(yǎng)殖和散養(yǎng)相結(jié)合。過幾天,會有林業(yè)站的技術(shù)員來給大家做培訓(xùn)……以后,我還會給我的黑山羊注冊一個商標(biāo),起一個響亮的名字,在抖音上做宣傳,讓我的黑山羊家喻戶曉。
蓮子斜眼看著明子,噗嗤一聲笑了,就你這十只羊,還上抖音?
蓮子拽著荊條往平臺上攀爬,花香一縷縷沁進(jìn)她的肺腑里。她喜歡芭蔴峪這些最為樸實(shí)的花兒,也嗅慣了它們的香味,在她離開芭蔴峪的日子里,這些花香時常氤氳在她的夢里??墒墙裉?,她覺得到了她應(yīng)該離開這些花兒的時候了。
蓮子已經(jīng)下了決心,這是她最后一次來幫明子照看羊群。
蓮子一夜沒有合眼,她做出了一個決定,要離開芭蔴峪。她離開芭蔴峪的想法還是第一次如此強(qiáng)烈,她明白,一旦離開,也許就不會再回到芭蔴峪了。村子里很多人都是如此,離開村莊的時候戀戀不舍,但是真正回來的人卻寥寥無幾,每一個人仿佛都是飛離村莊的候鳥,一旦離開了,就再也不會回到舊時的屋檐。
剛踏上平臺,明子就看見了她。明子向她招手,蓮子,你來得正好,快來幫忙。
蓮子這才發(fā)現(xiàn),不到一天的工夫,明子改變了平臺之上的布局。在靠近河堤的地方,明子搭了一個簡易帳篷,把小鐵床從山洞挪進(jìn)了帳篷里。離帳篷不遠(yuǎn),借著河堤高出來的半截墻體,又用木樁圍了一個小柵欄,柵欄頂上橫放了幾根木頭,木頭上搭了幾個草捆用來遮擋陽光。明子把羊都圈了進(jìn)去,羊在柵欄里撒歡蹦跳,看見蓮子過來,紛紛把頭探出柵欄咩咩叫。
明子戴著一副橡膠手套,右手拿著一根針管,針管頭上還連著一根細(xì)長的軟管。蓮子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蓮子站到河堤上四下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正不斷堆積起烏云的天空,大聲嚷道,你怎么把羊圈建到這里來了?河堤年久失修,如果山洪暴發(fā),你和你的羊不用坐船就能下山了。
明子嘿嘿笑了幾聲,說,年年都有山洪,可這么多年了,都平安無事,有這幾棵大樹庇護(hù)著,再大的山洪都不怕——蓮子,快過來,幫我摁著羊,我正在給羊人工授精。說著,他走進(jìn)了圈里,手一探抓住了一頭黑母羊的羊角,接著又說,蓮子,快,你拉住羊的后腿,把羊倒放到柵欄上,讓羊的屁股朝上。
蓮子來不及多想,立刻按照明子的要求,伸手拉住羊的后腿,把母羊提溜到了柵欄上。明子又遞給蓮子兩根小麻繩,說,用繩子把它的后腿綁住。蓮子用麻繩分別纏住羊的兩條后腿,在柵欄上打了兩個結(jié),羊腿就不再踢蹬了。明子繼續(xù)發(fā)號施令,蓮子,過來幫我摁住羊脖子,用腿夾住也行,別讓它亂動。蓮子照做。奮力掙扎了一會兒之后,羊終于消停了下來。幾番動作下來,蓮子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
明子把針管交到蓮子手里,自己拉住羊的尾巴,然后拿起了一把鑷子和一瓶消毒液。這時候蓮子才發(fā)現(xiàn)地上放了一只手術(shù)盤,盤里放著一應(yīng)器具物品。明子放下鑷子,拿起了一個管狀的器具,又接過蓮子手里的針管子,一番操作之后說,好了,人工授精結(jié)束,等一會兒把羊放開就行了。
完了?這就是人工授精?這樣就能生小羊了?
蓮子好奇地連連問道。放羊放了許多年,她還從來沒有見過給羊人工授精。
其實(shí)沒什么復(fù)雜的,生命締造的過程其實(shí)很簡單。明子邊說邊抓住了另一只黑母羊,蓮子,這和你想象的人工授精不一樣吧,你聽過俺村張大旺給母豬人工授精的故事嗎?
沒聽過,蓮子說,想聽聽。
明子邊繼續(xù)干活邊開始了講述,明子講得一本正經(jīng),明子還沒講完,蓮子已經(jīng)笑得直不起腰來了,臭明子,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她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截樹枝朝明子扔過來。
這時,突然頭頂上響起一陣悶雷,轟隆隆,轟隆隆,聽上去就像是石碌碡滾過屋后石板路時的聲音,震得人心底發(fā)顫。接著是一道閃電,電光從大西溝那里躥下來,在水牛脖子溝口聚成一連串炸雷。蓮子分明看見,連那些羊都打了一個激靈,紛紛抬頭望天,滿眼驚恐。接著雨就下來了,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地上噗嗤噗嗤響,眼瞅著一片雨簾從西山上垂下,唰唰的聲響由遠(yuǎn)而近。關(guān)好羊圈門,明子招呼蓮子躲進(jìn)簡易帳篷里。帳篷里光線很暗,蓮子坐在小鋼絲床上,心里還在打戰(zhàn),在芭蔴峪生活了四十多年,見慣了下暴雨的情形,可在這深山溝的黃昏里,邂逅如此一場暴雨,她還是第一次。如果暴雨不停,山洪暴發(fā),她該怎么回家?
明子,明子,咱們趕緊出山吧,山洪下來就出不去了。
明子趴在帳篷邊上伸著脖子看他的羊,說,雨太大了,一會兒等雨停了就送你出山。然后他把頭縮進(jìn)來,看著她,笑著說,雨如果不停,今晚你就別回去了。
蓮子眼睛一瞪,黑燈瞎火的,誰和你在這里受罪!
別擔(dān)心,一會兒咱們沿著西山的小路下山?,F(xiàn)在咱們先吃飯,等這陣雨過去。明子說著,遞給蓮子一根火腿腸,又開了一個魚罐頭,找了一雙筷子遞給蓮子。蓮子剛咬了一口火腿腸,就聽見雨擂鼓似的砸在帳篷上。
透過帳篷的縫隙看到,一道閃電瞬間把白茫茫的天空撕裂了開來,水牛脖子平臺在閃電的光影里,是一片耀眼的慘白,平臺上方的石壁反射著刺眼的光芒。蓮子被嚇得一陣戰(zhàn)栗,身體一軟癱倒在鋼絲床上,她一只手緊緊抓住明子的胳膊,全身瑟瑟發(fā)抖。明子伸手摟住了蓮子的臂膀,輕輕地拍打著,不怕,不怕。頭上是密集的雨聲,腳下是濕漉漉的草地,在這被狂風(fēng)驟雨圍裹著的帳篷里,蓮子瑟縮著,她覺得自己仿佛被整個村莊遺棄了,能依靠的,只有明子的胸脯,明子滾燙的身軀讓她感覺到了絲絲安慰。一聲霹靂在樹梢炸響,震耳欲聾的聲響仿佛過年時春子燃放的二踢腳。蓮子又是一聲驚叫,身子往前一拱,和明子一起躺倒在鋼絲床上。明子摟緊了蓮子,整張臉幾乎都貼在了蓮子的脖頸里。蓮子試著扭動了幾下,但無論怎么都無法擺脫明子,她索性閉上了眼。
雨繼續(xù)在天地間灑落,沒有間歇,沒有了節(jié)奏感。帳篷上,起初是爆炒黃豆般的畢畢剝剝,繼而是整片整片的砸擊聲;帳篷里,充滿了一股冰涼和令人窒息的氣息。蓮子被明子箍得緊緊的,她的腦海里,一會兒閃過南瓜葉子托著的乳白色的豬卵子,還有那個吃豬卵子的男孩,一會兒又閃過春子在火燒爐前揮汗如雨的情景。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什么,還是在抗拒什么。這時明子的一只手,開始像受了驚嚇的蜥蜴似的,在蓮子的身上到處游走。不一會兒,蓮子感覺到那只蜥蜴探進(jìn)了她的褲腰里……二十歲那年,春子就是這樣一點(diǎn)點(diǎn)蠶食了她身體最后的領(lǐng)地。蓮子似乎全然忘記了帳篷外的雨聲,又似乎已然適應(yīng)了帳篷里冰涼的空氣,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升溫……
咕咕喵,咕咕——
咕咕喵,咕咕喵——
一陣夜貓子的叫聲刺破了雨簾,刺穿了篷布,像一把鉗子一樣,再次扼住了明子的手,讓明子的身體瞬間僵住了。在瓢潑的大雨中,夜貓子的叫聲聽上去無比凄厲。
蓮子一個激靈,推開了明子。她猛然想起了什么,摸過手機(jī),看了看時間,然后嚷了起來,壞了壞了,每天這個時候,春子都會打電話給我,今天下這么大的雨,打不通手機(jī),他更不放心了。雨下得這么大,這里沒有手機(jī)信號,怎么辦呢?蓮子仿佛看見了春子焦急的臉龐。
別著急,明子指了指水牛脖子平臺上邊的一個位置,那里,大石梁跟前,對著山谷口的方向有信號,我在那里割草的時候打過電話,等雨小點(diǎn)了,咱們?nèi)ツ抢锎螂娫?。明子站在蓮子身邊,眼睛看著蓮子。蓮子的胸脯正在劇烈地起起伏伏,嘴唇看上去也有點(diǎn)發(fā)紫,明子讀不懂,到底是夜貓子的叫聲嚇著了她,還是電話那頭的春子讓她心神不寧。
等雨略略小了些,蓮子穿上明子備下的雨衣,就沖進(jìn)了雨里。明子兩手撐起一塊塑料布緊跟著跑了出去。視線還好,沿著小徑倆人很快攀爬到了大石梁跟前。明子回頭看看,帳篷旁邊,簡易的木棚下,他的羊正在那里驚魂未定地走來走去。
真的有信號。蓮子很快就撥通了春子的手機(jī),春子,我剛才在二嫂家閑聊呢,雨太大了,手機(jī)沒信號……放心吧,我正準(zhǔn)備做飯呢。蓮子簡單說了幾句,就匆匆結(jié)束了通話,明子沒聽見春子在電話里說了什么。明子攙扶著蓮子原路返回,兩人下了小陡坡,剛走到水牛脖子的平臺上,突然一道閃電唰的一聲從天空劈下,落在了河邊的老楊樹上,緊接著,一聲驚雷在樹梢炸開,電光刺目,一時間山谷里地動山搖,回音隆隆不絕。
明子回過神來,他想去看看他的羊。蓮子一把抓住了他,快走,別管它們了,趁著雨勢還不算太大趕緊走,一會兒等洪水下來就走不了了。兩人冒著雨跌跌撞撞地從西山的小徑走出了水牛脖子。直到明子的昌河車在雨中徹底消失,蓮子都還沒有從剛才的閃電和驚雷中出來,她回頭看看水牛脖子的方向,感覺一切都像夢。
洪水是后半夜來的。河底石頭滾動的隆隆聲響驚醒了蓮子的夢,那種聲響像雷,很悶,蓮子感到床腿都在發(fā)顫。吃過早飯,蓮子站在河邊看山洪,叔公公告訴他,水牛脖子的老楊樹被洪水沖倒了,幾十年的河堤被沖得蹤跡全無,不知道明子養(yǎng)的那些羊怎么樣了。
蓮子出神地看著洪水,她剛剛打過電話,得知去濟(jì)南的長途客車還照常通行。
芭蔴峪洪水肆虐的時候,山外的世界風(fēng)平浪靜。
蓮子把那幾只雞托付給了二嫂,然后又踩著濕漉漉的地壟,把那畦韭菜里的雜草拔得干干凈凈。她鎖上門,走出村莊,等著明子開車來送她去最近的長途公交站點(diǎn)。
站在老槐樹下,她又聽見了水牛脖子那邊傳來的夜貓子的叫聲。
咕咕喵,咕咕——
咕咕喵,咕咕喵——
那叫聲悠遠(yuǎn)縹緲,一直穿透了山谷間氤氳的煙嵐,仿佛跟她隔著很遙遠(yuǎn)的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