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紅許
“杖藜攜酒看芝山”,這是北宋詩人劉季孫《題饒州酒務(wù)廳屏》里的詩句。我揣測,劉先生一大早攜酒上芝山消遣,或許就是去勾欄(宋代演藝場所)聽戲,至于聽的是不是饒河戲就不知道了,但他一定聽過饒州鄉(xiāng)音土語演唱的南戲,南戲在鄱陽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演變,融入弋陽腔及溫州雜劇等,于清初成為饒河戲。
每次回鄱陽,清早經(jīng)過芝山口時,時常飄來贛劇的聲音,是戲迷們帶著“隨身聽”上山晨練,開足了音量,高亢嘹亮,整個芝山便隨著冉冉升起的太陽一起生動起來,薄薄的陽光灑在綠葉上,一派安詳靜好。也有三五個票友自帶胡琴,擇一清凈處過把戲癮。這時,總會有人靜靜地站在一旁傾聽,還會跟著胡琴奏響的旋律嘴巴在一翕一動。
我常常納悶兒,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戲曲?那慢條斯理、拖聲咽氣的唱腔,與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生活是多么格格不入。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本來一句話就明了的事,卻漫不經(jīng)心唱了老半天,樂器也敲打得震天響,還是沒有表達出來。當然,這是不大欣賞戲劇的人的心理感受。而對于贛劇戲迷來說,不啻是一種姜太公釣魚般優(yōu)哉游哉的享受。
“水花子”是當代贛劇的代表人物之一,在鄱陽人心中那就相當于正統(tǒng)偶像?!八ㄗ印钡恼婷泻鹑A,她的唱腔優(yōu)美,尤其是那一聲悠揚婉轉(zhuǎn)的“噫—”足以與饒河一樣綿長,在人們的心河里流淌。因此,她唱的戲,戲迷們都愛聽。還有施國愛、吳寅生、何益萍等一大批梨園名角,其聲不絕,響徹饒河之濱。不少饒河戲迷認為,“水花子”的戲百聽不厭,她唱的選段是心靈雞湯,能緩解疲憊勞累,生病時是靈丹妙藥。我是理解這種夸張的。早些年,有住在鄱陽鄉(xiāng)村年歲大的老者,湊足了錢,不顧幾十上百里之遠,徒步前往縣城買票,只為聽一場“水花子”的戲。然后,便覺得這一年都是有滋有味的,平靜的生活中蕩出了漂亮的水花,勞作之余坐在田埂上,抽著旱煙筒,又盤算著來年再如法炮制一次“美麗的約會”。
和老戲迷交談,我才明白,贛劇饒河戲扎根廣闊的饒河流域數(shù)百年了,激越奔放、暢快淋漓、美秀嬌甜、粗獷遼闊、一瀉千里……這種音符和唱腔已經(jīng)一代一代深深地進入血脈里了,成為身體里不可或缺的文化基因,一天不聽戲就覺得心里難受,再怎么累,吼一兩句戲似乎就舒坦多了。高興時唱,難過時唱,無論眉飛色舞,還是痛苦沮喪,盡付諸戲中。在饒河流域、西河流域的許多村莊都有這樣的民間諺語:“三天不看戲,肚子就脹氣。十天不看戲,見誰都有氣。一月不看戲,做事沒力氣?!庇纱丝梢姡?shù)乩习傩盏纳钌俨涣损埡討?。就拿我的父親來說,印象中,他是個不大唱歌的人,唯一聽他唱的曲子就是饒河戲。高興時,他總會情不自禁地哼唱一兩句饒河戲,搖頭晃腦,自得其樂。
鄱陽人喜歡贛劇饒河戲是出了名的,哪怕是到外面做生意,也不忘那字正腔圓、摻雜鄉(xiāng)音的饒河調(diào)。饒河調(diào),那是故鄉(xiāng)的聲音,是維系了幾百年的審美情懷與生存狀態(tài)。在鉛山石塘古鎮(zhèn),有一座芝陽會館,建造于清嘉慶年間,乃饒州府之鄱陽、樂平、余干、萬年、德興、浮梁、余江等七縣商賈會聚之所。建造者深深懂得游子的桑梓情懷,越遠越思念故土,就在會館內(nèi)設(shè)置了戲臺,面闊三間、進深兩間、臺基高兩米,并精心裝修布展,逢節(jié)日就請來戲班唱戲熱鬧,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陶醉在鄉(xiāng)音里。早幾年還見過芝陽會館氣勢恢宏的大門口,好幾年沒有去了,不知是否安在。
而今,會館已為陳跡,外出打工的人覺得隔著音箱聽戲仍不過癮。鄱陽縣贛劇團抓住這一契機,每年都要到江浙一帶演出,全年四百多場。究其原因,是那里有很多鄱陽人務(wù)工,龐大的農(nóng)民工隊伍是饒河戲忠實的戲迷,他們常年不回家,思鄉(xiāng)甚切,劇團帶去的饒河戲排遣了打工者的鄉(xiāng)愁。那熟悉的饒河調(diào)甚至唱得臺下淚流滿面,錢塘江也為之動容。當然,戲迷里還有說著吳儂軟語的本地人,因饒河戲融入了溫州雜劇彈腔(永嘉)、昆腔等,同樣深得一些江浙老戲迷的追捧。
正是因為有了饒河兩岸人民生生不息的傳唱,饒河戲才越唱越新,越唱越響亮,越唱路越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