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寧
從清晨開始,我們的車就長時間穿行在連綿不斷的盤山路上。在無聊且漫長的駕駛中,在筆直無涯的道路上,路面泛出水波一般的光亮,是太陽的照射和路的反光。昏昏欲睡中,意識暫時消弭了兩秒鐘。天色忽然暗下來,打起精神穩(wěn)住了車體,繞了幾個急且大的彎道。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無比廣闊的世界,赭紅色、蒼綠色、土黃色、咖啡色、淺白色涂抹著眼前的大地,那是五色土覆蓋的大地。大地之上,一個接一個的三角形的山峰比肩而立。它們又仿佛本來就是一體的,只是被利斧一一劈開,每個山峰的尖角都在深紫色的天幕里威嚴聳立。圓球似的太陽,一晃一晃地在眼前抖動,這么近距離地看太陽,覺得它一點兒也不莊嚴,倒像是誰特意捏好的雕塑,端端正正地懸掛在那里。
我們不由得停車,在恍惚中站立在這片大地之上,一切都是無邊無際的,大地無限延展,山高而巍峨,占據(jù)了整個天空,風沒有聲響地穿行,太陽也越來越鼓脹,現(xiàn)出沉沉的、過分飽和的金黃色。我們慢慢地后退,退進了車里。是的,一切都很圓滿,無須添加什么了。
大約中午,車子開出了四十公里,眼前一直是蜿蜒的盤道。山體是紅色的,高聳入云,道路是青色的,玉帶一樣光滑、堅實、細膩。山和大地之間無遮無擋,像是來到了魔境,在恍惚中不真實,不確切地繼續(xù)行駛,在被震懾的暈眩中繼續(xù)前行。長身直立的山體中不斷向天空靠攏,大地盡力向外延伸舒展,我們的車一直單獨行走,直到好久之后,被一輛突然出現(xiàn)的藍色越野車超越,甚至都不知道它是何時出現(xiàn)并追上我們的。但這足以讓人心安,那輛車將我們拉回了現(xiàn)實,世界并沒有將我們拋棄,我們還是以“人”的身份得以停留,車載音樂再次響起,手機信號飽滿,我打開瓶蓋喝了一口水,水是甜的。
午后,車子駛出了盤山公路,車輪碾壓著覆蓋著黃色沙礫的土路,在熱得發(fā)亮的天空下,在遠遠出現(xiàn)的巨石邊,兩大片明亮的藍色安靜地浮現(xiàn)—是湖,一大一小,猶如幾何課本上套疊著的兩個圓形圖案。沒有碧波蕩漾,沒有風吹漣漪,只有純粹的藍色清亮的湖水,從容地棲息在大地之中。
我試著伸手進入,剛剛觸及湖面,就被徹骨的寒意刺得猛地縮回。此后的幾天,寒氣一直聚集在手指,我把手放在八月的驕陽里烘烤,直至秋初,寒氣才慢慢散盡。山有山的威嚴,水有水的冷冽,對闖入者,它不言不語,給了你教訓。
人啊,還是那句話,不能自以為是,你是你的中心,但在自然面前,何其渺小,何其脆弱。我曾試著扭斷一根沙漠上的枯草,那草一直在我的手中打結纏繞,掉落下細脆的枝屑,但就是無法折斷。到最后,我感到那草在和我周旋玩耍,任憑我如何用力,它總是四兩撥千斤一般,一扭頭,就讓我松了勁兒,還在隱隱中暗暗發(fā)力,和我比試臂力,要把我拖墜入草叢,我在大駭中倉皇松手。從此,對植物發(fā)出了來自心底的敬意。
在山谷里行駛,常有褐色的鷹隼展翼滑行,靈活地避開巖壁,又奮力一擊,直刺云霄,一個漂亮的回轉,輕捷著陸于一塊巖石的表面,收斂羽翅,靜立良久。
在城市里的林中散步,一只黑色大鳥在我的眼前騰空而起,像一條垂直的黑線,只一剎,就躍入天空,連樹葉都不曾大幅搖動,干脆利落,瀟灑至極。
也曾在街角遇見一只白色比熊,用黑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和它的主人談話,我說話就看我,主人開口就望向他,我們提及另一只狗,它就站起來,伸長脖子,向可能的方向找尋。整個談話過程,它全程參與,偶爾點頭,有時又將眼珠投向額頂,略加思索。見狀,我連忙夸它毛色雪白,舉止高雅,它聽了,朝我投來溫潤的目光,唇角含笑,像一顆去了殼的瑩白、柔圓的荔枝。
山也好,水也罷,大漠的枯草,曠野的鷹隼,尋常的鳥,甚至于寵物,這些人類以外的生靈,都擁有著無比的靈性和難以描述的特質。在某些時刻,人會被一些附加的榮耀迷惑,被一些本不屬于我們的詞匯麻痹。在少年時,我眼里的山是青山,水是綠水,它們是存在的,但更接近于一個意象。我關注于內心,遠超于關注真正的世界,那些真實存在的,靜默的力量。
在馬爾克斯的自傳中,“我”被外公帶到一片綠色的水面前,外公告訴“我”,那是海。他問海的那邊有什么,外公毫不猶豫地回答,“海沒有那邊?!倍嗝唇?jīng)典的回答。那么,如此推想,山那邊有什么?同樣,山?jīng)]有那邊,在山中趕路,一座連著一座,望著山去,卻始終無法抵達。草呢,草之后是什么?也是同樣,冬日衰敗,卻被春風吹生,生生不息。
于是,歲月如此蹉跎,我卻宛然初識。幸好,沒有等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