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 張英
采訪時間:2008年8月9日
采訪地點: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運營中心
2022年,北京冬季奧運會和杭州亞運會將陸續(xù)在中國舉行。這是中國繼2008年北京夏季奧運會之后,承辦的兩大體育盛事。
奧運會開幕式、閉幕式,是世界上創(chuàng)作者最多、觀眾最多、最引人注目的文化活動之一。
時間證明,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已經(jīng)成為了奧運會開閉幕式歷史上的藝術(shù)巔峰。
路透社報道說,世界各國的觀眾都對壯觀的北京奧運開幕式表達了贊嘆。法國公共電視臺的一位評論員說道:“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一場壯麗的視覺盛宴。”韓國聯(lián)合通訊社稱贊,北京奧運開幕禮如同一場視覺上的“滿漢全席”。
英美主流媒體都認為,奧運會開幕式是中國一次對內(nèi)對外的成功宣傳。
張藝謀的奧運時間從2000年開始。2000年4月29日,他為北京申奧拍了一部宣傳片《新北京,新奧運》。這部宣傳片還于2003年11月獲得了第二十一屆米蘭國際體育電影電視節(jié)最佳影片大獎、國際奧林匹克博物館獎和最佳體育宣傳片榮譽花環(huán)獎。
在奧運會申辦成功后,2003年,張藝謀再拍了一部宣傳片——《中國印·舞動的北京》,對北京奧運會會徽和形象進行推廣,并于2004年再次獲得了第二十二屆米蘭國際體育電影電視節(jié)最佳影片大獎,獲獎理由是“奧林匹克精神與東方藝術(shù)完美結(jié)合”。
在2004年雅典奧運會閉幕式上,由張藝謀導演的八分鐘文藝表演“北京8分鐘”亮相后,贏得西方觀眾一片好評,卻在中國引發(fā)了一片批評的聲音。2006年,張藝謀擊敗了李安、陳凱歌、崔健等創(chuàng)作對手,通過了十一輪的考驗,最后成為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閉幕式總導演。
經(jīng)過三年的精心準備,2007年10月,由張藝謀負責的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和北京殘疾人奧運會開閉幕式策劃方案完成,第一次向北京奧委會和國際奧委會送審,就一舉通過,并獲得了很高的評價。但張藝謀仍不滿足,進行了長達近一年的修改與調(diào)整。在2008年8月8日的鳥巢,張藝謀交出了一份讓人滿意的答卷。
在北京奧運開幕式過后一天,張藝謀即敞開心扉,講述了北京奧運開幕式的諸多幕后故事。將近十四年后,這些鮮為人知的故事,愈加光彩照人。
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節(jié)目解說詞是誰寫的?
我們有媒體手冊,我想可能那天他們轉(zhuǎn)播的時候參考了媒體手冊,然后自己再組織轉(zhuǎn)播時的解說詞。媒體手冊提前幾天就發(fā)給媒體,里面有節(jié)目的背景介紹,在這個基礎(chǔ)上現(xiàn)場直播解說自己夾敘夾議。比如說五十六個民族和兒童,好,這兒的背景就是關(guān)于五十六個民族的背景都有,哪一族都有,就看現(xiàn)場直播解說要怎么說了。
如果解說詞文采能好一些,真的是錦上添花了。
那也沒辦法了。其實我們有兩個作家,一個劉恒,一個王安憶,都是很好的作家,前期還是一直有參與解說詞的創(chuàng)作。劉恒參與了幾次創(chuàng)意的討論,王安憶也討論了一兩次,都來過。但是最后都來不及,因為文稿都修改來修改去的,最后根本沒有辦法是作家說了算,要經(jīng)過各級審定,包括國際奧委會的審定。因為要發(fā)國際媒體,有些不能咬文嚼字,不然翻不成法文、英文,一個概念解釋另一個概念,完全不能這樣,所以就把這些詞轉(zhuǎn)成普通的詞,只是語言組織得好一點。法文、英文、中文三個版本,比如說“夸父追日”,大伙兒聽到不用解釋了,解釋“夸父”是誰要解釋半天,根本就沒有時間,所以它就不能用這種詞匯,很文學性的,完全不適用,沒法翻,沒法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交給他們。這些稿子是給他們,讓全世界的播音員拿著稿子做一個自己的敘述。
一個爭議比較大的地方是說,(這次開幕式里呈現(xiàn))中國文化比較多,體育比較少。我想這樣會不會是創(chuàng)意的時候已經(jīng)考慮進去呢?
當然。它當然是一個體育的盛會,但是這個平臺,我自己認為體育應(yīng)該點到為止。還沒開始比賽呢,后面十幾天不全部都是體育,全部都是比賽嘛,體育精神在后面的十幾天會全部體現(xiàn)出來,無須在開幕式里完全向體育靠攏,那就丟掉一次機會了。對于主辦國而言,這是一個最好的平臺,可以向全世界去展示自己的文化,這是第一個。
第二個,體育就算演了,奧林匹克就是體育精神,后面十幾天運動員們都要去體現(xiàn)這個精神,賽場上最生動,演能演過賽場上?賽場上的一滴淚水、一滴汗水可以讓全世界動容,那是真實的體育精神的寫照,未來我們都會看到精彩的瞬間,我們這個時候演體育的這些東西,把它圖解一下,把它變成一個所謂的表演,我覺得是很難的,而且也沒有必要演那么多,有一點就行。
其實這也是后來我們跟很多外國專家一起討論的,他們說,這是你們展示文化的一個平臺。因為下一個就是運動員入場,下一個就是升旗、點火炬,點火炬就是體育精神,我覺得已經(jīng)在上面發(fā)揮,就是“更快、更高、更強”的體現(xiàn),等等,潛移默化地融進去就可以了。原來談過,要不要一個章節(jié)是演體育,我們甚至有一些演體育的招兒,還頗為新鮮,后來都舍棄了。
什么樣的招兒?
比方說,畫卷不是長方形嘛,我們把畫卷變成幾根長方形的線,突然畫卷滅了,就像星星五環(huán)一樣的。這個長方形的線突然提起來了,在空中豎立起來,成了一個球場,在空中旋的,然后有很多吊威亞的運動員發(fā)著光,這么看踢足球。本來是俯瞰,這樣看是立起來,有點像是卡爾那個構(gòu)思。我們覺得那一場其實要弄好也是挺有意思,挺神的。
還有一個,這是一個多媒體圓,他們在踢足球,橫過來一個線的足球場上踢足球,還有一個攝像師也是吊著威亞,拿攝像機追著他們拍,就像是一個記者,這是一種表演。這個攝像師拍的影像又通過信號,讓地面的LED展現(xiàn)出來,等于是一個雙向交叉的足球比賽,在空中是這樣踢,地面展現(xiàn)的是平面的,很復雜。總之,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多媒體表演的形式,很現(xiàn)代、很奇異。
后來我們還是放棄了,因為一個是技術(shù)難度太大,還有一個大家討論的是,我們分出去五分鐘演一場,后來的觀點是,不如讓中國女足和美國女足來表演。后來就算了,體育含到里面去,比如點火,比如最后在地球上歌唱,有一些體育的形象就可以了。外國專家也是反對我們專門演一場體育比賽,他們覺得沒必要,說你們會損失五分鐘、十分鐘,本來你們可以展示自己的文化,展示更深厚的東西。因為全世界人到這里來,已經(jīng)是體育盛會,我們今天所有的部分已經(jīng)是體育的,文化也是體育的一部分,整個都在這里面。
你兩個北京奧運宣傳片都拿了最佳獎,獲獎理由都是一句話,“奧林匹克精神與東方藝術(shù)完美結(jié)合”,因此大家對你的開幕式有期待。
我覺得體育表演一個是不好演,再一個是比較直接。我認為最重要的還是要有一個精神就行了,奧林匹克的精神要比體育隊形或者體育運動形象的表演更加廣闊和多元一點。
后來有太極拳,人們以為會有少林拳或別的武術(shù)。
我覺得太極拳是中國武術(shù)里面最有代表性的,中國人對它的解釋超過了一般的體育競技或某種拳的解釋。我覺得中國人對太極的解釋,好像自然萬物、宇宙萬物都可以在太極之中,我們的祖先也把它哲學化了。所以,要選一個拳術(shù)的話,我覺得當然是太極代表的哲學含義更多一點。你選一個像陜西的大洪拳、小洪拳,選一個長拳,選一個醉拳,好像就只是展現(xiàn)拳路了,內(nèi)涵不多。
還有一個,我認為太極今天跟老百姓的關(guān)系也很密切,你看早上起來,很多人會打一打太極。我們在太極部分的表演中,已經(jīng)把它當作是現(xiàn)代部分去演、把它當作是一個哲學層面、思想層面的東西去表演它。我們直觀地表現(xiàn)出了人和大自然的關(guān)系,我覺得是一個進步。
因為我跟很多外國人聊過,對他們來說,甭管是太極拳還是其他拳,他們看著都一樣,都是中國功夫。就像我們看泰拳一樣,都講泰拳,然后也不了解其中太深的含義。你跟他講八卦陰陽,他都不是很清楚了。他只是覺得功夫就是功夫,就是功夫電影里的功夫,搏擊是搏擊的技巧,古老的搏擊技巧,大概基本停留在這種觀念上。當然,研究中國的專家和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人除外,這些人,全世界大概幾十萬人。大部分外國人認為功夫就是功夫。
我們所說的太極跟自然的關(guān)系,天人合一的東西,從來沒有直觀的讓它呈現(xiàn),所以這次我們就想,無論如何,太極表演也要直觀地呈現(xiàn)出來,好像跟自然有關(guān)系。我認為如果老外看了這個表演,好像中國人的功夫跟大自然有點關(guān)系,行了。讓一個十六歲或十八歲的黑人有這種印象,他不求甚解都無所謂,這個印象埋下來,就埋下了一個可能性,他就覺得中國的功夫不全是功夫,而是跟自然有點關(guān)系。
所以你注意到我們在太極的表演當中,運用了自然的聲音,自然的影像。所以這一切都是把大自然陰晴圓缺、花開花落,把大自然跟太極放在一起,并行表演,讓它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直觀,我認為這次太極表演很直觀,可能會讓外國人改變一點對于中國功夫的基本看法。
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最大的亮點就是科技方面的投入和各種光影的呈現(xiàn),多哈亞運會也是高科技,它對于我們有啟發(fā)嗎?
多哈對我們的啟發(fā)并不大,我認為雅典的表演是非?,F(xiàn)代的表演,多哈是比較傳統(tǒng)的表演,盡管它豎了一個大的月亮型的屏幕,但是你看它的表演是傳統(tǒng)表演。但不能說人家不好,我很喜歡它的點火,我覺得點火是給我印象最深的,王子騎馬點火太好了。表演是傳統(tǒng)的廣場表演,而且我們都知道是哪一個團隊做的,反正也就是這些團隊接這些活兒,差不多也就是幾個班子在接這個活兒。
專業(yè)公司。
對,誰做的都知道,這些人都來給我們當顧問。我自己認為我們的表演,不是一個傳統(tǒng)表演,我們跟雅典的表演異曲同工,是一個現(xiàn)代觀念,整合現(xiàn)代觀念的一個廣場表演,所以不是一個傳統(tǒng)表演。不管大家怎么看,用了多少先進的技術(shù)還是什么,其實沒有所謂真正先進的技術(shù),全部得是成熟的技術(shù)。我剛才說了,如果還是在實驗室的技術(shù)根本不能用,不可靠。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觀念的表演和一種有現(xiàn)代感覺的表演,這個很重要。
我們的美術(shù)總指揮,他看了我們的表演之后給我寫了一封信,我覺得他那幾句話說得非常好,他當時只是提醒我注意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他是這么說的,他說雅典的表演把舞臺集結(jié)的傳統(tǒng)性推到了極致,一個是水的放和收,還有一個吊裝起來的解體、回來和再降下去,這是主體的兩個東西。他說雅典是把傳統(tǒng)集結(jié)、舞臺集結(jié)、美術(shù)集結(jié)發(fā)展到極致的一個做法。如果那是這個方式的終結(jié),他說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是一個全世界最大的多媒體表演,這是一個新的歷史紀元,是一個新的開始,代表著一個新的時代開始。我覺得這說得很好,我們也是這個想法。
再過二十年、三十年,在廣場上演繹多媒體,比這要棒得多,因為技術(shù)發(fā)展太快,但是我們的觀念代表著一個新世紀的觀念,后來人會比我們做的好得多,但是觀念的前瞻性很重要——一個影像時代,一個信息時代,一個多媒體時代。你看我們的手機,種種視頻,我覺得未來就是所謂的多媒體信息和影像影響著我們的方方面面,無孔不入。光纖技術(shù)、數(shù)字技術(shù)等等,所以我們其實是在開幕式里整合了這些元素。
今天我可以毫不慚愧地說,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是全世界最大的廣場多媒體表演,還沒有人做過這么大,撐死一塊大屏幕就完了,撐死大屏幕的影像跟傳統(tǒng)表演做一點互動就完了,我們已經(jīng)是最復雜了。
我跟你說,我們鳥巢頂端四邊上一個環(huán)形的影像,那是六十四盞最新的電腦投影燈,相當于六十四個電影院的高清放映機,聯(lián)合投射,無縫拼接,相當復雜,也是迄今為止世界上第一次做。
這個技術(shù)之前已經(jīng)成功運用過?
對,這是一個成熟技術(shù),沒有人這樣做過,這種燈,高流明的投影燈,多影像的投影機,現(xiàn)在大家都用,最新的,一出來有人買。但是撐死了,在你的晚會上用上兩三盞,搭一點東西,跟演員做點配合,演一個節(jié)目。室內(nèi)的演唱會,撐死了弄三五盞燈,再配合LED,熱熱鬧鬧就完事。還有很多發(fā)布會、建筑、城市景觀,有一些觀念藝術(shù),用幾盞這樣的燈,把幾個樓打出一個什么造型,什么變化,你看到的都是這些燈。但是從來沒有把六十四個燈連在一起,做這么一個大環(huán)幕,這是一點都不帶夸張的,這是規(guī)模最大的。六十四盞燈,我們實際上是買不起的,就算是奧運會開幕式我們都買不起,光買這點燈也就得幾千萬、上億。最后我得到國內(nèi)好幾個單位的支持,人家買的,我們租借來用。
實際上全國人民想象這臺晚會可能花了很多錢,但實際上并沒有那么多?
咱們的口號就是“節(jié)儉辦奧運”,四個億,還沒有多哈的開幕式多,錢是一點都不多,我說心里話。有很多方案都是因為錢,因為“節(jié)儉辦奧運”,所以都不能實現(xiàn),舍棄了很多。我們第一輪的方案沒采用就是嫌預(yù)算太高了。
比如說地面,你看我們鋪設(shè)的地面大屏幕,現(xiàn)在全部是國產(chǎn)的,在大家看表演之前的前三個小時還在那里修,如果我們都是進口的,費用翻好幾番,掏不起這些錢。光是鋪進口的LED,得幾個億,往地面整,你能那么花嗎?哪有那么多預(yù)算?所以是國產(chǎn)化,在這方面不是最新技術(shù),但是我們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特別像最先進的。
我跟你說最簡單的一個例子,你看過很多大屏幕的表演,歌星的演唱會,很多很多,在中央電視臺也做。你看那些屏幕,推上去全部都是點對不對?那是很正常的。顆粒最細,也最貴,一平方米多少點,最貴是最優(yōu)質(zhì)的,可點再細推上去還是點,那個點就產(chǎn)生一種廉價感,好像沒有美學,就是像一個大屏幕。咱們一說“大電視”都是屏幕有顆粒的,我們這次就把這個解決了。其實我們的顆粒一點都不密,因為密的貴,我們沒有那個錢,我們是節(jié)儉辦奧運,所以我們的顆粒其實是挺稀的,比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后面的大屏幕稀多了。
怎么解決的?
說起就話長了,這就是我自己力主要解決的問題,我從一開始跟廠家談,所有問題,我一定要解決。實際上要做一個霧化效果,要讓它的影像呈現(xiàn)邊緣的模糊性,消滅顆粒的點,讓鏡頭拍的時候,呈現(xiàn)某種霧化的平面感,不是顆粒的點狀,這樣子會有一種美學的品位,不是追求它的清晰度怎么樣。因為那么大型的廣場,是要它像一幅畫,中國水墨畫的渲染,根本就是需要那種效果。我們是用這樣的美學觀點去做。所以,這些廠家是專門給我們生產(chǎn)的我們要的東西,加了特制的東西,其實也很節(jié)儉,也不貴。但是,你看我們那個屏幕,好像沒有那么廉價,好像挺有品位的,其實我們的錢很少,我們根本沒有中央電視臺的那個大屏幕好。
選擇影像實際上是偏向于不帶顆粒的。
第一個,首先解決這個本身的問題,從工廠生產(chǎn)就開始解決這個顆粒點;第二個,選擇什么樣的影像,制作什么樣的影像在電腦上;第三個,影像本身的風格,要跟這個東西匹配??傊?,這就是一個很詳細的過程,這個過程耗時一年多,因為光工廠生產(chǎn)這個東西,做試驗沒有八個月十個月做不出來。然后設(shè)定了之后,必須想好選什么樣的影像,當影像進入電腦制作的時候,因為所有影像要做成文件,不是放電影,而是做成文件以后再放進去。所以在影像制作的時候一定要想好,要什么樣的影像,要什么樣的風格,做成什么樣跟這個匹配。
說心里話,必須去了解這些東西,還好我是一個拍電影的,這就是我比較有優(yōu)勢的地方。所以,我們的大屏幕、影像一點都沒有花冤枉錢,這還是比較讓我得意的,這個影像是很有美學品位的,不覺得像一個大電視,這是很重要的。要不然花再多的錢,人家覺得是一個大電視的時候就廉價了。這種影像,花多少錢能花過美國大片嗎?這也是挺重要的,選擇它的風格,注重它的技術(shù)和風格的配合,這就算“節(jié)儉辦奧運”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情,我們花的錢不多。
這實際上是一個技術(shù)和藝術(shù)之間的并行的問題。
對,但是你得知道,這是一年多以前就開始的,開弓沒有回頭箭,工廠八個月全部生產(chǎn)出來,影像全部做出來了以后,味兒不對,不行,我得改,對不起,不可能了,改影像沒有三個月,電腦都生成不出來。所以,它完全就是想好了,就成這樣了,最后必須接受這個,我也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嘗試。為此,我們看了許多的大屏幕表演,包括最近的,像多哈亞運會開幕式,我覺得他們都是大電視,看的就是電視影像。我們還專門到拉斯維加斯看席琳·迪翁的演唱會,后面立的大屏幕,它的一些互動,包括我們看許多大歌星的演唱會,很多大屏幕。我告訴你,這些全叫“大屏幕”,再細的顆粒也是大屏幕,我們這次就是不想讓人感覺像大屏幕。
資金的限制會導致很多創(chuàng)作奇想不能實現(xiàn)?
當然。有很多是不能實現(xiàn)的,光有理念肯定不行,我覺得做大型活動,最大的問題就在這里,它的可實施性。我覺得可實施性有時候比理念還值錢,你找任何人來做的時候,他說奧運會開幕式應(yīng)該怎么演,他的想法多了,比美國人還要奇思妙想,反正就在這里侃,但是不可實施,就一點價值都沒有。
開幕式里有多少創(chuàng)意是張藝謀個人的?
我在這個位置上,不想談我個人有什么樣的創(chuàng)意,怎么貫徹,我還是強調(diào)團隊。實際上所有的創(chuàng)意都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整合,沒有一個創(chuàng)意是拿來就用的,沒有一個創(chuàng)意是無懈可擊的,都要整合。首先要進行理念整合,符不符合整個要表達的要求,其次是可操作性,再次是視覺效果。有很多理念是視覺效果不好,想得挺好的,我是一個偏向?qū)崙?zhàn)型的導演。別人跟我講任何一個創(chuàng)意,我在腦子中呈現(xiàn)的就是那種實施之后的畫面的感覺。
看得見,摸得著的。
特別實在的一個形象。你跟我說這個創(chuàng)意的時候,天花亂墜——我經(jīng)常碰到天花亂墜的創(chuàng)意。我腦子中一想,根本做不到,好,就算做到了,那是什么樣子?我一想,做到之后的樣子,五個機械桿,那里有十八根鋼絲,還有一個大水泥墩子,這樣的形象出來完成是什么樣子,我這么一想,那么一個形象不可靠,沒有美感,沒有魅力,征服不了人。它在形象上、視覺上沒有美感,你的理念就一點不值錢。理念是什么?理念一定是在現(xiàn)場的視覺,一定要首先產(chǎn)生美感,外國媒體問我的時候我也這么說,我說我們是介紹自己的文化,但是對你們來說看不懂沒關(guān)系,開幕式上你是不是看到了美,某種夢幻般的美?行了,這是可以統(tǒng)一所有人的一個認識點。很多創(chuàng)意,不能建立在現(xiàn)場的美感根本就沒有價值。還有一個就是操作出來,有的時候想的東西和操作出來完全是兩回事。
實證經(jīng)驗,放棄創(chuàng)新。創(chuàng)意很難做到統(tǒng)一每一個人的意見。后來彩排的時候取消了秦腔部分,這是出于什么考慮?
最準確的說法,我覺得應(yīng)該是對《長城明月》這一段表演沒有征服所有的人,也沒有征服我自己,盡管是我自己選擇的一種秦腔的曲牌,但是仍舊沒有征服大家,也沒有征服我們自己。我們自己內(nèi)部也有不同的看法,覺得表現(xiàn)出來的,不是表演者不努力,什么都做得很好,但是當呈現(xiàn)在你跟前的時候,打了很多折扣,之后就覺得不是很好,所以最后領(lǐng)導也提意見。因為沒有征服大家,大家就說東說西的,對它的意見最多、最尖銳,爭論也最多,后來我就想干脆拿掉。
那一章節(jié)時長是多少分鐘?
那一章節(jié)有六七分鐘。拿掉之后,從人情的角度考慮,這些表演者都壓了一年了,訓練一年了,不能讓人家打道回府,很遺憾的,所以這些演員都留用了。留用就要組織一個節(jié)目,然后就組織了一個小戲臺,那個小戲臺原來是秦腔的一個點綴,把它拿來也做一個留用,然后大家做一個三分鐘的簡短表演。
那一段算是一個過場,因為我們需要三分鐘來做轉(zhuǎn)場,把“秦腔”拿掉之后沒有什么轉(zhuǎn)場,所以做了一個簡短的過場,短一點,小一點,野心也小一點,大家還不反感。
原來那場,野心也大,也長,隆重而正式,但是它的缺點就不好去彌補。最重要的沒有征服人,因為不能拿嘴說,我就認為這個好。我這次不堅持這樣的角度,我們團隊有很多人是堅持這樣的。我就在這么想,我說的,當表演者面對所有人的時候,我們不能去說服別人,我們不能開一個研討會再分析,當有超過一半人說我覺得不好,你就要考慮了。那就不能說,我認為好,那幫人還是不聽你的,那就說明還是有一些問題在這里。那時候時間已經(jīng)很緊了,怎么辦?拿掉了,就壓縮了這一部分。
沒有了這個節(jié)目,怎么來填補時間呢?
時間很緊,我們大概只有兩周時間就8月8日了,最后臨時改那個小戲臺,那些表演訓練只訓練了十天左右,那是一個最短的表演。
一出戲變成一折了。這個開幕式一直是在一個開放式的、不確定的狀態(tài)之中,甚至不知道演出前還會有什么調(diào)整?
對。
我們大家關(guān)注開幕式可能談的比較多的是文藝演出的部分,但實際上除了演出,從時間上看更多是其他部分。
是儀式,首先是運動員入場式。
儀式是之后的設(shè)定,比如這些女孩子們的歡迎儀式,形式最初就確定了嗎,還是逐漸確定的?
儀式始終是我們的一個重點,我知道國人最主要是關(guān)心這一個小時的演出,實際上不到一小時,五十三或五十四分鐘。我們都知道,整個三個半小時幾個主要的內(nèi)容,像運動員入場式,像升旗,像放飛和平鴿,像點火,這些都是最大的。所以我們實際上一直不敢松懈這一部分,這一部分也要有一些設(shè)計,我自己覺得這次設(shè)計比較好的就是被我稱作全世界最大的行為藝術(shù)的部分,那一點是特別有意思的。
我們看了前二十八屆的資料,表演就是表演,運動員入場式就是入場式,最高的表演中的一個小細節(jié)拿到這兒來晃兩圈那是不得了了,基本上各是各的。所謂的連帶關(guān)系是某種主觀性的,導演主觀性的、理念性的聯(lián)系,從來沒有視覺化,沒有延續(xù)性。我們做的這個,我覺得是開天辟頭一次。因為運動員入場式是神圣的,不可以給他們?nèi)魏我粋€東西,哪怕一個小袋子系到身上都不可以,不能干擾他們,不能跟他們提額外的要求。而且二百零四個國家和地區(qū),有多少翻譯,要跟別人說,怎么讓人家做一個事情,都是不可能的,他們不能當你的工具,不能當你任何表演的承載者或者導演理念的承載者,不行,那時候他們是最偉大的。所以入場式是最長的,在歐美收視率是最高的,你的文藝表演到它那里就一邊去,別干擾它。所以,怎么樣讓視覺化表現(xiàn)出共同的創(chuàng)造,就想到腳印,踩腳印。
很早就想到嗎?
很早就想到了,原來最早的一個創(chuàng)意是這樣的,這個其實可以透露,一開始是我想的,那是原始創(chuàng)意。原始創(chuàng)意是這樣的,運動員走過紅色的跑道,白色的跑道線,走過跑道,這個跑道是假跑道,是一張紙,我們前面放一個染料墊,運動員走過,把腳印留下。留下之后,把這一截紅色的跑道接起來,是一片紙,因為跑道不長,寬十一米左右,一片紙。然后拿這一片紙去搭一個背景,讓羅格講話。當時大家都覺得太有意思了,打算在跑道實施,在主席臺前。后來整合,到最后才有了一個很大的質(zhì)的飛躍,當時只是運動員走過以后,拿它搭一個背景,覺得特別神,羅格講話,后頭是運動員的腳印組成的畫當背景。
背景板。
做背景板,這太有意思,這一段跑道,兩三米,一段就行了。后來整合到最后,我覺得有了質(zhì)的飛躍,就是我們的表演。我們四大發(fā)明之一的這張紙來做這個事情,我們的表演和運動員的腳印共同描繪我們的家園,像兒童畫一樣,特單純的一幅畫。到了這個時候,我覺得這個想法就整合到了一個高度,我們做了一個前人都沒有做的事情,大家共同的參與。
運動員是被動的,不自覺的一個參與,對他們沒有任何干擾,染料都是環(huán)保的。前面有一個擦鞋墊,后面有一個清潔墊,他們踩過那張紙后,后面還走過一段清潔地毯,一點兒事沒有,你看沒有任何運動員抗議,沒有任何事兒,整個過程自然發(fā)生。他們是不自覺參與,我們是主動參與。我們在歷史部分,在古代那幅畫畫的黑白,山川日月;現(xiàn)代部分,孩子們在太極部分把它染成綠色的,染成彩色,運動員最后踩成斑斕的大地,像彩虹一樣。我覺得這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一個作品之一。
因為沒有任何一個行為藝術(shù)家能讓全世界兩百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人來給你干嘛,而且是人類的運動精英來做這件事情,你出多少錢也不行。我們是第一次看這個彩排,這個線都是描好了,一開始,運動員來的時候,我們要是把紙放歪一點,因為要踩在斜的地平線,引導員站的位子要順著這個位置,這個練了很多次,就怕踩偏了。試染料,試深淺,我們曾經(jīng)真的讓一萬多演員給我們踩一次,一定得看一下。萬一踩出來是亂七八糟怎么辦。結(jié)果踩到一半下中雨,它就“流產(chǎn)”,徹底“流產(chǎn)”了,再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組織一萬多人踩了。這變成一個未知數(shù)。所以,8月8日那天是我們第一次看到,你不知道踩成了以后,所有人都在那里興奮,哎喲,導演真好看,從上面俯拍看一下,真漂亮。哎喲,想不到踩成這個樣子,真漂亮。
一開始,我們原來打算赤橙黃綠青藍紫,亂混著踩,踩一踩,把染色墊換一下,把紅的換過去,藍的換過來。我們有一個美術(shù)專門在底下盯著,穿著灰色的工作服,一直這么看,要不要換,要不要調(diào)。我就覺得,那個很像彩虹,后來我們就說不要換了,就讓它一道一道的,踩出來很漂亮。像這樣一個行為,只此一例,我相信以后沒有辦法重復。
它非常簡單,有不可復制性,但是非常容易復制,只要這個想法讓人知道了就很容易復制,所以這個想法一年多以前就有了,踩一段跑道,接著回來整合。我們那個時候最怕的就是穿幫,最怕的就是我們團隊中,萬一誰不小心說了,在任何一個大型活動中全部可以復制,哪怕只有十個國家的運動員也可以復制,太容易了,前面一個染料一踩,地上一個,把它掛起來當一個旗是很壯觀的,當一個背景也是很壯觀的,當個什么都是壯觀的。是不是?可大可小,可長可短,這個一用就完蛋了,就成剩飯了。所以我們那個時候特別小心,關(guān)注所有的活動,比如運動會、世界杯,包括上海特奧會,看是不是被人家先用了以后誰都沒法用了。我覺得以后你要想調(diào)動運動員去做這個事,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國際奧委會就很喜歡我們這個創(chuàng)意。正好這個創(chuàng)意跟蔡國強那個焰火腳印完全異曲同工,就給合上了。還有跟中國的寫意山水畫等等所有東西,把它們整合到了這個程度。有一度我們的標題叫作“我們一起走”,我們不叫“美麗的奧林匹克”,這就是我們的主題,指的就是這個?!拔覀円黄鹱摺钡闹黝}其實不是指文藝表演,是指文藝表演后續(xù)的入場式,運動員的參與。我自己認為,這個創(chuàng)意是前所未有的。
還有一個創(chuàng)意,我自己認為是點火,后面跟進全部的全球傳遞,我們看了以前若干屆,永遠是全球傳遞就是全球傳遞,點火就是點火,永遠是兩檔事。撐死了就是把全球傳遞剪成一個紀錄片,或是煽情一點,或是美一點,或者怎么樣,前面不斷地放,放幾場,在電視臺滾動多少次就完事了,接下來就是這個點火。我們是第一次讓點火后面長畫卷打開是全球傳遞,固然是記錄的影像,因為那個影像不是我們的,是火炬組拍下來給我們的,我們沒有什么選擇。那是一些記錄影像,它是一種精神,李寧在上面,我們說它象征“夸父追日”“嫦娥奔月”都可以,他在上面,實際上后面是人類。只有奧運會才做這樣的行為,讓圣火在全世界傳遞,它就是人類團結(jié)的體現(xiàn)。
所以,我就覺得那時候李寧象征的是人類的“夸父”,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是非常直觀的,根本不讓你解釋的,沒有抽象性聯(lián)想,非常直觀的,誰看誰都懂,這是人類的圣火在最后點燃,絕對不能光想到民族的象征符號,民族文化的象征符號。我認為在運動員看起來是最美的,為什么?在開幕式現(xiàn)場任何一個人的角度看都不是看360度,只有場地中央的運動員看到的是360度,他們就這樣站著。我沒有問過運動員,我相信他們感受更美妙,他們可以看到他們認識的人,可以看到火炬在他們的國家傳遞。所以我覺得他們看到360度,最后圣火在頭頂點燃,那時候是很美好的。那個時候的象征性和藝術(shù)性等等,都超越了民族文化符號本身,是一個全球的,而且是第一次直觀地——五歲八歲的小孩都可以看懂——把全球傳遞跟點火全部整合在一起,在同一個時間段完成,我們是這樣設(shè)計的。
當然,后來轉(zhuǎn)播的時候不一定拍得那么清楚。你看全球傳遞這樣,到了8月6日的影像是北京,然后李寧走到這里,畫卷卷上去,一直到8月6日的影像,8月7日是在南極,然后影像轉(zhuǎn)上去成為火炬,就是畫軸卷,這是一個火炬的理念。李寧停下來,北京跟雅典接在一起,全世界成為一個收尾相接,出發(fā)點和到達點接在一起,全世界是一個圓,是一個不分你我的圓。然后影像全部定格,好像全世界都停下來,此時此刻李寧點火。我們這個設(shè)計,使整個理念的實現(xiàn)通俗易懂、直觀,很難超越。把傳遞火炬真正地融入到最后一棒,李寧是最后一棒,從女祭司這么點過來,轉(zhuǎn)了半個地球,真正的在視覺上呈現(xiàn)出來。
我覺得這兩件事情是在奧林匹克歷史上的第一次,我覺得它們的意義遠遠大于文藝表演,大于一個國家展示自己文化的目的。這其實是展示了我們中國人,展示了中國文化,不是那些直接的符號,這才是中國文化里面的內(nèi)涵,我們真正的寬廣、博大的內(nèi)涵,就是屬于這種世界觀。
在開幕式里的你一以貫之的文化內(nèi)涵是什么呢?比如太極拳講的是“天人合一”,包括后來出現(xiàn)的“和”字,一直貫穿到后面。
不能說有一個具體的單一的指向,只是某種呈現(xiàn),比如說我們文化代表的呈現(xiàn),要說起來“文明和諧”當然是一個大的主題,所謂“天人合一”是一個大的哲學理念。這種廣場表演要的東西,實際上很難戲劇性和情節(jié)性地整合在一起,那樣太刻意了,我們是松散地放在一起,不要刻意的做一個情節(jié)鏈條。原來討論過情節(jié)鏈條,討論過戲劇鏈條,討論過一個所謂首尾專門的鏈條。這種鏈條比較刻意,束縛了手腳,使方向單一化,當你情節(jié)性、戲劇性地做一個方向的時候就單一化了,就只指向一個方向,不能完成我說的,剛才這兩個點所給我們帶來的,巨大的包容感。中國文化真正的性質(zhì)是什么,是這樣大的一個包容感,天地人的這樣一個包容感。這樣的話,我們在表演上采取了點的表演,不刻意的認為它說明什么,演下來這一句話是什么,上一句是什么,下一句是什么,不要那么對仗,只是大部分來說是有一個風格的統(tǒng)一。比如說比較現(xiàn)代,我們追求現(xiàn)代感、視覺性,追求浪漫感,有夢幻感,這個都是總體風格,然后各是各的東西,不把這個東西上和下怎么直接搭起來練。如果直接搭起來練,才像晚會,你知道晚會節(jié)目都是這樣的。晚會節(jié)目有一個主題,都是要把它連成一個主題,最后主持人再一點破,再一朗誦。我認為文藝表演完了以后,跟完成那一幅畫,這是很直觀的,一個接近我們共同家園的主題。
你看那幅畫,也許會想到最后表演地球的歌唱,也許會想到主題歌,甚至想到第一場表演的國畫,隨便去想都有聯(lián)系。到今天,想到四大發(fā)明都可以,我覺得是一個更加有彈性的連接方法。
這個方面的挑戰(zhàn)大嗎?
這種所謂“形散意不散”,挑戰(zhàn)很大。
每個國家辦奧運會的時候都要弘揚一個價值觀。
如果講到所謂的價值觀,我認為我們是后一計劃、第二計劃,我們對于中國的文化并沒有做總結(jié)和概括,我們沒有能力把古人這么多東西總結(jié)成一句話說出來。我們大概用的是你看我們有什么,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我們沒有做總結(jié),我認為我們的第二計劃做了總結(jié),主題就是“我和你”。這是我們的看法,就像主題歌一樣的,最平實的一句話,實際上就是告訴你“我們是一家人”,可以講“和諧”。
在主題歌上面是不是碰到了空前的困難?全球征集,最后用的是音樂總監(jiān)自己的作品?
應(yīng)該沒有什么困難,主題歌沒有什么困難。這一點是我的優(yōu)點,我從來對事不對人,好就是好,因為在這樣的位置上,在這樣一個重要的工作上面,絕對不能有任何額外的考慮。
征歌我們征集了四年,幾萬首歌曲,然后我們拿到了選出來的幾十首,幾百首反復聽,我們一直不太滿意,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對,我們還不死心,繼續(xù)發(fā)動征集。這個時候,我們聽到了……這首歌,它原本不是當成主題歌寫的。歌詞我就覺得非常好,我當時還說,我們的主題就定“我和你”,不要“我們一起走”了。
這首《我和你》,除了歌曲本身是跟《手拉手》的風格不同,有一個新鮮感之外,在于它喚醒內(nèi)心深處某一種共鳴,你會覺得跟開幕式所要表達的東西特別一致,親和,比較簡潔、直接,不繞彎子,不夸大,把事兒小著說,平和著說,一種低音淺唱。我聽了那個小樣,比這個低音淺唱的厲害,因為是一個小樣,還找了一個業(yè)余的孩子在那兒低音淺唱,也沒有什么伴奏,現(xiàn)場清唱,特別感動。真的像一個鄰家的小伙子或鄰家的女孩在你家窗臺上給你哼這個歌一樣的。你會覺得突然被拉近了距離,我覺得特別需要這個,因為我當時就覺得,哎呀,突然跟之前所有的味兒都不太一樣。
我們團隊中所有的人,第一遍聽,全是這個感覺,這就是主題歌了。然后趕緊說,這個歌也是參加征歌的整個流程,進入這個程序。這首歌的作者有顧慮:第一個,我寫的不是主題歌;第二個,我作為音樂總監(jiān),怎么主題曲弄成我的歌了,將來別人會說。我就說,你不要想這個事情,好就是好。我們?yōu)榱蓑炞C,給領(lǐng)導聽,領(lǐng)導也說好。所以我覺得有一些點是一致的,他也覺得這個歌很親和,而且很讓人覺得有一種心靈的感受,舉重若輕。
這個歌確定下來只用了很短的時間,確定演唱者好像也很倉促?
很短。確定演唱者當然很倉促,最后臨時找了這兩位歌手,剩兩三周才找。前面一直是有一個野心要推新人,而且還有一個想法是新人不要穿演出的服裝,穿志愿者的服裝,好像兩個志愿者,就像大街上普通的志愿者站在那里。我就覺得在形象上要走出,拉近距離。因為任何華美的演出服大家都見過了,我認為中國看歌手的演出服是全世界最多的,不是服裝的問題。我希望他們像大街上的兩個志愿者,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學生在演唱這個歌。這個想法聽起來很大膽。
最后怎么變呢?這個想法堅持到最后,大家又都覺得高潮不夠,這是一個;領(lǐng)導覺得不夠,這個觀念也算一個影響;因為沒有高潮,可能沒有腕兒。還有一個就是說,既然是《我和你》,應(yīng)該是一個外國人和一個中國人,也更直觀一點,等等各方面。最后還是算了,臨時叫人,既然請一個外國的大腕兒,當然要配一個中國的腕兒,就想著男的就是劉歡吧,也是實力派,大家也沒有什么話,就臨時這樣做。這樣的話,我來跟他們商量,他們都覺得不太適合穿志愿者服裝,因為年齡、體型各方面,后來就說你們自己選擇自己的服裝,放松一點,所以莎拉·布萊曼說白裙子很好,就穿這個吧。劉歡說,他一貫穿黑的,我說沒關(guān)系,穿,你自己選擇,總之我們要親和,不要華美。
所以莎拉·布萊曼也沒有用特技。
對,差不多就是這樣。原來的想法,其實在觀念上是很好的,但確實帶來一個點,什么呢?兩位新人穿上志愿者衣服,我們試了好幾次,就是排練的時候,所有人把他倆當替身,他倆是正的,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差不多十幾萬人看,都把他倆當替身,不知道是正角兒。
所以大家最后都說后面沒有高潮,后來我就突然很緊張,大家都認為是替身,這兩個年輕人穿這樣的衣服站在上面,大家都沒感覺,沒有人拍案叫絕。沒有人說,哎喲,藝謀,你這樣子就最好了,沒有人這樣說,大家都覺得非常不正式。我覺得這可能有問題,我自己想了半天,怎么辦。后來,有建議說,咱們還是找外國大腕兒,還是手拉手在一起,《我和你》。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我跟陳其鋼也交換了意見,陳其鋼一開始也是認為,我們的初衷還是很好的。我說是很好,講道理,后來他也想通了,我覺得在這一點上,就不要堅持導演的理念,入鄉(xiāng)隨俗吧。我就說,老百姓和所有的人看到最后要高潮,能幫助達到高潮的所有東西都應(yīng)該拿來用。我說這首歌一唱,歌本身是最重要的。我們原來要的歌手的象征,服裝的象征等等也問題不大,后來想算了。一直到彩排,帶幾萬觀眾彩排都是這兩位新人,這兩位新人都篩選了很長時間了,我們也不好意思讓他們倆下,所以我們就在閉幕式用一下。
這兩位新人是大家的確不知道的嗎?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
的確不知道,也沒有參加過選秀。我們在所有的學校大學生里選的,都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唱得不錯,也很干凈的年輕人,大二、大三的學生,穿上志愿者的衣服,真像兩個普通的、大街上的志愿者。其實觀念是很不錯的,也很大膽,歷屆奧運會沒有過穿著志愿者衣服上去唱歌的。雅典比約克的衣服多華麗,多有現(xiàn)代設(shè)計感,都是很有設(shè)計感的。
開幕式的音樂部分,現(xiàn)在主題歌成為大家爭議的一個點,音樂的其他部分,你個人感覺怎么樣?
我覺得是一個復雜的工程,所以我覺得所有人都盡了最大的努力,我自己當然認為是很好地完成了任務(wù),如果要實打?qū)嵉卣f,我不認為說能讓所有人叫好,這是很難的,音樂是很難讓所有人滿意的。我覺得陳其鋼是一個很努力工作的人,一個很堅持藝術(shù)品位的人,所以我那時候非常相信他,只要他認可我就認可。當然,我們提了很多意見都是得符合廣場表演所要求的那種獨特節(jié)奏,我說讓他們修改,但是只要他認為找哪個作曲家就是哪個作曲家,他發(fā)動了所有的作曲家,有一稿十幾個作曲家都參與,很對不住人家,人家寫了最后都不用了,所以很難。
我指的不僅僅是主題歌,是整場的。
是,我說的也是整場,我沒說主題歌,這是很難的。因為本身這種結(jié)構(gòu)是分段式的,五分鐘一段,五分鐘一段……這樣分段。演的內(nèi)容,一隔就是三千年、兩千年,怎么把音樂做成一個統(tǒng)一的很難,每一段表演有每一段表演的獨特要求,因為每段表演的野心都很大,所以要求音樂必須為它服務(wù),不能把它串成一個完整的東西。串成一個完整的東西,音樂完整了,表演就搭不上,所以我就說服陳其鋼,音樂妥協(xié)于表演,為表演服務(wù)。
的確沒有哪段音樂給人印象很深刻的。
有一段,我覺得吟誦那一段不錯。
那一段是最初想到用那個聲音效果嗎?
對,我跟你講,有一個最大的人聲,我們也跟陳其鋼聊過,他也很感興趣,全部用人聲,從頭到尾,全部是人聲。我說我們就是要把中國吟誦發(fā)揮到極致,全部是人聲,各種人聲,理念也挺好,但是也是貫徹不下去。往下一貫徹挺難的,不入耳,也很怪,后來就放棄了,只留了這一段吟誦。這一段吟誦找的腔調(diào)挺難找,郭文景寫的,找得多費勁,最后找的腔調(diào)是把所有京劇院的黑頭全叫過來,然后在那里弄這個腔調(diào)。
配的?
就是把它做成一個音樂性的,像RAP(說唱)一樣的東西。原來這一段音樂,這邊是孔子的吟誦,這邊是一個搖滾,黑人的一個RAP,加一組黑人明星在那里。我們這里三千弟子吟誦,那里就是兩黑哥們兒,完全是用最時髦的說唱,你聽這個也挺猛的,原來是這樣的音樂處理,后來也算了,反正有各種原因。確實現(xiàn)在看這個表演,如果那里有一個說唱的話,有一點怪,刻意嘛,后來就算了。
還有一個,原來我們的想法特別有意思,“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現(xiàn)代的說唱跟《論語》對話,理念很好,后來有一些外國朋友挺反對的,他們覺得我們是來北京看你們的,你們非要把我們的那些說唱擱在那兒,他們就覺得好像這種混搭可能不見得能帶來好的效果,后來我們也很謹慎。原來打算全部是混搭,你想野心多大,那都是在天上飛的想法,每一段音樂都想混搭,全是中西對話、混搭。后來也是實行不下去,想法很好,技術(shù)上,各方面真正的效果,可能需要相當長時間的試驗,挺麻煩。
還有一個,混搭的老外需要八組人,都得是腕兒,請這些人來,檔期、時間等各方面都沒有辦法配合,也無法跟你做那么多次排練,更無法接受你反復的修改,都不可行,就算了。有很多這樣的,隨便一說就有很多這樣海闊天空的想法,怎么樣出奇制勝,怎么樣新。
原來音樂全面混搭的想法是挺有意思的,全部用人聲混搭是挺有意思的,后來我們找哲學依據(jù),一個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一個是不分你我,不分古今。我們在歌唱,全是人聲在歌唱,用這樣的理念,都挺棒,說起來都很激動。有時候一個理念激動好幾天,但也有的時候睡一覺就沒了。所以我經(jīng)常第二天到工作室以后,所有人跟我說,導演,你變了沒變?因為我常常睡一覺,第二天說這個不行,有的時候,所有人還在激動,我就推翻了。我經(jīng)常被問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導演,還變嗎?”有時候斬釘截鐵地說:“不變了,這個想法太好了,怎么可能變?”過三天,又要變,還得變,經(jīng)常這樣。
這種創(chuàng)意的各種過程,除了影像記錄,還有其他的形態(tài)記錄嗎?
沒有,影像全過程記錄,大概拍了多少帶子我不知道,拍了兩三年,除了上廁所,除了個人隱私不拍,一直跟著拍,到哪兒都拍,兩三臺機器拍。
最后完成多少?
不知道,反正那時候大伙兒都覺得記下來就記下來。很多原始想法初期都記下來了,包括火炬臺?;鹁媾_的原始想法初期,在美國的時候,拿一個紙在那兒卷,我們那時候特得意。得意什么呢?就是一個長卷畫,原來是一個跑道,最早是空中沒有長卷畫的時候是一個跑道,運動員在跑道上飛,這是一個五百米長的跑道,十四米寬,非常像地上的跑道,是橫向立起來,然后當時就覺得如果這個碗邊是空中跑道,跑道的一端翹起來就是火炬。真的是把它翹起來,我們都做了設(shè)計圖,都準備施工,讓科學家在計算,翹起來的火炬,然后說這是全世界最大的火炬。
那時候我們在紐約,拿那個紙一窩,自己覺得特得意,哎喲,這個火炬,很簡單,跑道的一端抬起來就是火炬,是一個扁的火炬,火苗也是扁的,一截燃燒的跑道。但是他說,五百米造型延過來,原來要把鳥巢頂端四邊刷成磚紅色,上面標上跑道線,你想這都是很大的工程,一點點的最后都流產(chǎn)了。但是那是雛形——現(xiàn)在長卷畫卷起來的雛形——我們當時想,長卷畫卷起來成為火炬臺的時候,手持火炬還沒發(fā)布,完全是一個長卷畫卷起來是一個火炬,很美,很空靈。后來,手持火炬發(fā)布了,也是一個直卷軸,怎么大家都想一塊兒了,覺得這也好,也是一套。
那個跑道,我跟你說一個最簡單的就行不通,想得倒好,把整個鳥巢頂端四邊刷成磚紅色,國際奧委會不答應(yīng),說那個會反射陽光到場地,影響運動員比賽。一想,做不了,一個特別簡單的想法就不能做,不是完全為藝術(shù)服務(wù),首先得為比賽服務(wù)。
任何想法,一到人家比賽那里,一到運動員那里,對運動員會造成不妥,馬上就放棄了,包括我們說那火炬。火炬臺不能在運動員頭頂,因為沒有任何人會保證這個火炬臺不發(fā)生傾斜。還有傳遞的火炬,不可以在運動員頭頂,不能飛來飛去,誰也不能保證它不能掉下來,這就是對運動員的“以人為本”。運動員是最重要的客人,他們應(yīng)該說是主人,所以任何導演的理念和創(chuàng)意都不能影響他們,一點對運動員造成的影響都不會獲得批準,這就是為什么手持火炬?zhèn)鬟f,“夸父追日”只能在邊上跑,正好運動員就在中間。
磚紅色的跑道曾經(jīng)讓我們激動了小半年,我們都做了一個最簡單的,那個紙一翹起來,很好的,這是一個彎,我們畫了一個圖,組圖的很漂亮。然后去做技術(shù)攻關(guān),十四米寬,按比例翹起來,二十多米高,風阻就垮了,一大堵墻一片翹起來,風阻,不透,設(shè)計圖看起來沒有事,但風阻,能不能拉住它,還要在過程中翹起來,一個工程的問題,一聽就覺得不行。他們做過測試根本不行,風阻太大了,拉不住。你想主火炬臺都不能出意外,還有這邊全是杠桿拉著也不好看,還有扁的火炬也是一個問題,火苗是一個什么樣子呢,想一想,你也覺得含糊。反正各種原因,這個后來就放棄了,但是它原始的初衷就是說利用整個建筑構(gòu)成一個火炬,讓它成為火炬一個巨龍的身子,讓它成為一個長的身子,一個身體跟它成為一體,這個理念一直留下來。
所以,現(xiàn)在看這個卷過來,有一種巨龍身體的感覺。當時,我們的火炬臺一起點上火炬,我白天還沒進去看過,我不知道白天什么樣,我覺得應(yīng)該也不錯。
你們這次能調(diào)動、獲得支援的規(guī)格達到什么樣的程度?
不要認為我們好像可以呼風喚雨,根本不是這樣的,還是按照規(guī)矩做,并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不可能的。首先不可以超出預(yù)算,不會給你追加預(yù)算,因為國家說話是算話的。
這個預(yù)算是公布的嗎?
對,我們自己都知道,不能超出預(yù)算,因為國家既然說了“節(jié)儉辦奧運”,就不是一句空話。好,假定給你五個億的預(yù)算,必須在這個預(yù)算內(nèi)完成,不能說,領(lǐng)導我這里不夠了,因為我這個想法太好了,你再給我加兩個億,不可能。
第二個,不是說在全國各地點誰誰就來,無償?shù)慕o你服務(wù),不是這樣的,都是按照市場,按照經(jīng)濟規(guī)律辦事。你叫一個人來,你讓人家給你做什么,當然要付路費,來回吃住,人家工作了三個月,要有薪水,同時制作出來以后要付酬勞,都是這樣的,很貴的。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一萬個演員,一天來這里排練,一人一百塊錢不多,幾瓶水,一盒飯,再吃個冷飲,一百塊錢一點不多,一天一萬人是一百萬,光是訓練,數(shù)字都很大。我們一想都是這樣的,所以很多東西不是容易,也不是說國家所有的資源任你調(diào)配,不是的。我們都是在一個正常的經(jīng)濟規(guī)律里面辦事,有時候很多困難是外面不了解的,外面都認為我們是呼風喚雨的。你就想吧,想到的都替你安排,要誰誰來,要誰怎么干怎么干,不可能這樣子。舉國之力,大家是一種心情,實際上要按照正常的流程和經(jīng)濟規(guī)律辦事情,一樣的。
我覺得在制作方面跟我們做任何大型活動,做一部電影是完全一樣的,甚至還要復雜一點,因為所有的錢要經(jīng)過國家審計署,都要審核。比如說我們拍電影,說心里話,你是制片主任,我是導演,我說明兒不行,你得買五個機器,我要拍戲用,明天上午要用,連夜去買就完了,買回來拍戲,趕緊現(xiàn)場用。我們這里哪行!首先要寫報告,要經(jīng)過采購小組,招投標等等,一系列國家嚴格的審計程序。哪怕要用一個機器也得三周以后才能看見,明天早上是看不見的。所以一定要提前預(yù)想好。我一開始很不適應(yīng),拍電影的時候很快,明天拿一個碗,馬上拿來。拿十個碗,我選一個,不耽誤工作,我們都叫不耽誤現(xiàn)場,說要就來了,拍電影比這個快。這個不是的,一定是嚴格按照國家的經(jīng)濟管理體制辦事,任何事情必須要先從初級開始,第一步寫報告,然后一級級審批。國家審計署在我們這里有一個辦公室,完全按照它的流程做。大型一點的項目都要經(jīng)過三個單位以上招投標。
所以,我這回也真的體會到國家層面的管理完全不是外面想的呼風喚雨和隨心所欲,反倒是很嚴謹,制約比拍電影多多了、比搞一個話劇多多了。拍電影是老板把錢一打你就用,這里完全不是這樣的。實際上和外界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我們要克服自己心理上很多這樣的困難,一開始我們都很不適應(yīng)。
拍電影說明天下雨,嘩啦,五輛消防車就來了,來了以后,導演睡一覺起來想法變了,今天不下雨,算了吧。消防車又回去了,費用他不管。這里不行,我作為總導演,下一個單子就來了,你要簽字,今天為什么沒有用這個,有一個損失,這個錢要簽字,各級都要簽字,因為今天五輛消防車空跑一趟,你要對國家審計署做出交代。什么原因,為什么讓它空跑一趟,這是多少錢。這哪有拍電影的自由?
所以說不管什么方面,你都是戴著“鐐銬”在跳舞。
主題先按計劃來,不再像我們拍電影一樣,完全從商業(yè)規(guī)律角度考慮,它還是屬于一個制度規(guī)律和各方面的規(guī)律?!肮?jié)儉辦奧運,廉潔辦奧運”,這是黨中央的兩句口號。
西方人這種誤解比我們還更大?
還更大,每一個來的人都很驚訝。我們不是隨時會有新的人來嗎,你問程小東,他剛來的時候特別不適應(yīng),什么事都找我,他來了以后就是一個威亞繩還是什么威亞衣的購買,在廣州還是在香港買,就那一點錢(大概幾萬塊錢),批不下來。他就叫,他就很不適應(yīng),覺得這在劇組都不是個事,在這都是事,管理很嚴格,他完全不能接受。任何一個新人到這個團隊,一開始,頭一個星期根本接受不了,跟他想的特別不一樣。我就知道,我每次跟他們說,趕緊先寫報告。你拿來,我先批,我們一層一層,要審計。因為誰多少錢,誰多少錢,畢竟是一個很大的實操。
“廉潔辦奧運”,我覺得這個理念是對的。像拍電影的,“要想富,當劇務(wù)”,拍電影當中真要有金融犯罪是很容易的,大家全靠自覺。這種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底下,真的是可以做到廉潔,它就不是像我們想的那樣,說來就來,做不到。當然,像最后還剩兩周三周的時候,領(lǐng)導審查提了一個意見,這時候就緊急制作,專門為我們設(shè)一個“綠色通道”,就是這個事情要加緊辦的一個“綠色通道”,因為還有三周奧運會就開幕了,不能按常規(guī)辦,這時候才有“綠色通道”。今天要五百個旗,明天上午有可能拿來,因為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他們說大型活動和晚會也都是這樣。你想中國晚會這么多,哪個晚會就幾千萬,都是“啪嘰啪嘰”就這么花錢,到這里他們都不適應(yīng)——所有的大導演、小導演、值勤導演、分場導演,都不適應(yīng)。這才知道什么叫按程序辦事,什么叫國家的制作,不是你某一個公司的制作。
外國人還感嘆,看開幕式之后,至少他們在評論中表示,想象不到還有誰會用這樣的資源,制作這么大的一個作品出來。他們在對你的采訪提問中有這樣的誤會或疑問嗎?
他們都沒有說這個,他們只是覺得——其實我覺得我們是兩種東西在一起,1+1產(chǎn)生的效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的表演。這種整齊的動作會帶來的美感,這一步我們中國人能做到,通過嚴謹、刻苦的訓練能做到。像那活字模,那完全是口令,一聽口令,完全做到,像電腦一樣。外國人很驚嘆,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志氣,人的表演通過我們的聰明和努力,能做到這一步,這是很多外國人做不到的。
我排過西方的歌劇,那個麻煩呀!一個星期只工作四天半,一天的排練中間要喝兩次咖啡,不能加任何的班,稍微有一點不舒服都不行,那個排練能把人急死,哎喲!一個星期,我都覺得咱們早就能把它排整齊了,他們有時候隊伍都沒站整齊,就是這樣子。你還不能說誰,他們是有組織的人,也很嚴格的,就是明兒給你換一批人來了,你剛有點熟了,又換一批了。他們都是有各種制度,工會制度。咱們刻苦,能吃苦耐勞,咱們的訓練一個星期下來的效果絕對是他們兩個月的層次,所以我們可以讓演員做到這樣的表演質(zhì)量。
第二個就是我們的理念和技術(shù)的使用。所謂的科技的使用,又有非常新鮮的理念和不同凡響之處,這倆加一塊就挺難的。他們可能在科技和理念上能達標,但不一定在人上達標。你想想,我覺得這倆加一塊的,目前只有中國,一點不帶吹的,老外看我們這個表演,凡是懂的,看我們現(xiàn)場的質(zhì)量,他們真的是認為他們做不出來。他們?nèi)艘捕?,就算科技和理念能做到那一塊,甚至比我們做得好,他們?nèi)说谋硌葑霾坏竭@個程度。就活字模,他們一定做不到那樣的程度,他們?nèi)耸亲杂傻?、松散的,也不能要求,你要求那是不對的,但是不要求這個東西就達不到像鍵盤那種味道,他們出不來那種味道。
我覺得像這種表演質(zhì)量,像擊缶、像活字模這種表演,許多這樣的表演質(zhì)量是我覺得很多國家很難達到的,且不說他們的人工有多貴,更難的是很難達到這樣的精準。兩手都要硬,兩手放在一起做一個非常好的搭配才有這樣的現(xiàn)場感,我覺得這是比較難的。單手抓他們都可能比我們好,但是兩手擱在一起,又要相得益彰,大部分時間又是和諧的,這是挺難的事情。因為我們要做多媒體,我們看了許多多媒體的實驗性表演,在小劇場,在時裝發(fā)布會上,在某種表現(xiàn)力很強的藝術(shù)的表演上,它們都是做一點小感覺,一個小細節(jié),就完了,沒有在廣場上360度做過。
沒有機會?
不是。難度很大,因為多媒體它都是一個限定的空間,像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魔術(shù)一樣,后面要營造一個光的暗區(qū),把影像制造成半真半假的樣子,讓演員在特定的角度觀看下跟影像做互動,亦真亦幻的感覺,這都是需要一個專門的觀看空間,不可能360度看。第二個,它也不可能有跟這么多人的熱氣騰騰的東西在一起,哪怕是個理念,哪怕沒有做動作上的銜接,互相在幫忙,紅花綠葉,都很難,這種大型多媒體都很難。
你看多哈,有錢多了,他們也只是把銀幕做成一個月亮造型,擺著做銀幕墻,僅此而已。它從銀幕墻上飛下來,銀幕墻上有船,然后真的一艘船下來,那就算是互動了。我們這從頭到尾跟著我們的表演在滾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個是相當復雜的。我說十年之內(nèi)——我也不往遠說——挺難復制的,因為我自己做過這個,我知道。兩頭都要擱在一起,然后再搭上文化符號,再搭上獨特文化的角度,十年之內(nèi)是很難做復制的。
所以我就覺得倫敦奧運會開幕式必須得另辟蹊徑,去找自己獨特的角度。那天我也說了,多媒體這塊可能挺難超過我們的,因為需要準備很長時間。大型化的影像上電腦重新數(shù)字化再制作,再生成,一秒鐘的改動都需要幾個月,真的是需要很長時間的準備,兩三年的準備。我們的多媒體影像都做了兩三年了,還有影像是做了整整一年多兩年最后都不要了,幾家公司在做。它就是太難了,太復雜了。你都得要想好才能通知人來做。這個海要不要,你必須想好,真的我不改了,好,這個海。你要一個什么樣的海?浪是什么樣的,什么感覺?你通知,他去做去了,六十四個燈在一起做。做那個文件,一下就是三四個月的工作期。你現(xiàn)在不想好,那個在哪用,你就不敢交給他做,訂了合同你都不敢說做。可是等你想好了,他說對不起,那我沒時間了,兩周時間絕對不夠,經(jīng)常是這樣,所以多媒體一起就是要受到這個制約,各方面都要咬合好以后才讓電腦公司去做多媒體影像,一步一步,而且我們常常是幾種影像混合在一起的,這也是挺麻煩的。有熒光屏的影像,有電腦燈的影像,有傳統(tǒng)的PG燈的影像,幾種不同的,凡是大屏幕中都能使用的影像,把幾種品質(zhì)混合在一起,讓它的亮度不要互相影響。
我跟你說,就一個亮度受影響,就難倒所有的人。簡單地說,電視一開,所有的影像黯然失色,你怎么平衡這個東西。一個大熒光屏像一個燈箱一樣的,當它一開的時候,“唰”,一個大燈箱,所有的影像就沒了,連演員臉上正常照明燈都會受影響。你都要去克服,這個都很細節(jié),所以多媒體復雜就復雜在這。一個大型的廣場的多媒體的表演,要有兩三年的時間,一點都不夸張,還得想好。
可是奧運會開幕式常常是后頭的審查、檢查,國家奧委會的意見等等,還有很多改變,最后根本堅持不下去。我覺得我們也是歷盡艱辛,終于堅持下來了。
今天中國老百姓如果喜歡,覺得新穎、震撼,在很大程度上我認為是沖著多媒體的立體表演所帶來的新鮮感來說的。唱歌、跳舞新鮮感沒有多少,對不對?是這樣的,多媒體加在一起,也改變了唱歌、跳舞的某種常規(guī)性。包括點火,整個是這樣的一個多媒體的大型互動所帶來的新鮮感,使許多常規(guī)符號、司空見慣的東西,看起來有了不一樣的感覺,這就是老百姓覺得:“哎呀,很特別?!?/p>
我知道是勝在哪,這個點打在哪,但是這條路是很艱辛的,要付出很多,并且要深思熟慮。我覺得也是我自己作為電影導演的一個長項,但并不是所有的電影導演都能掌控,并不是你說會拍電影,就會運用多媒體。
我現(xiàn)在一點不慚愧地說,運用多媒體,從觀念到技術(shù)支持,我肯定是中國電影導演里面第一位,因為經(jīng)過這個鍛煉。但是,我們也走了很多很多彎路,其實如果時間富裕,如果可能的話,我有很多東西,重新調(diào)整會更好的——比如說再給我三個月,一定比這好一大塊,一定!但都來不及了。
比方說哪一項?
那太多了,那天他們讓我打分,我說我給我們團隊打一百分,這是毫無問題的,這是一個杰出的、出色的、團結(jié)的團隊。但是我自己知道,再給我三個月,最簡單地說,我把一些影像做得跟演員的動作再咬合一下,就大不一樣了,我都來不及做。你知道那么簡單的一個咬合,比如說這個劃槳的人這么一劃,這個水才能動,這就是最簡單的,那個大面積的水在動,那不是他動他的,他劃他的。這個東西需要要求劃槳的舞蹈一點不要動,音樂不要動,就現(xiàn)在這樣,它定了型了,然后我掐著這幾秒幾分的時間,你動我也動,大家在一起,就像這樣一個最簡單的咬合,沒有三個月,做不出來。
因為這個劃槳的表演是后來才定下來的,一定下來就練、改、練、改、練,到最后8月8日臨近了,這個動作定下來了。一定要動作定下來才去做影像,影像做完你就不能改了。你往左影像往左,你往右影像往右。你現(xiàn)在說不行,我把這個改了,那我不是白做了,我做一次要三個月。我就隨便說,只要給我一個月時間,不花錢,三個月把影像的某些節(jié)奏改一下,某些方向改一下,你會看到一些更有夢幻的感覺出來,因為有時候就一點點東西,它會產(chǎn)生一種夢幻感,這都來不及了。
所以我只給我們團隊打一百分,我覺得我自己其實還可以做得更好。那時候我就跟他們說,我們只有這次機會,當我們鎖定了多媒體這樣一個前進方向的時候,全世界只有這次機會,在大型廣場上這樣做,只有這個班子可以這樣做。以后別人就很難再往這個方向走,因為可能會一下撞到你的懷里了。要超越,要比你新,就是我說的那個兩手都要硬,就難了。他們有三十個演員可以做,但是他不能有三千演員這樣做。你知道你的影像是三千演員在一起的時候,那一種浩瀚感,那種龐大感,那種完全不是三十個演員跟影像互動的力量,它就是互相的加法。我覺得這特別過癮,比我們看多媒體那種小的實驗性的、小劇場的那種趣味性要宏大,很宏大。所以一般我看多媒體的表演都是趣味性的東西、視野性的東西、品位性的東西,我們做的是宏大的。我覺得這個宏大是跟這么好的訓練和演員,和他們的那種動作都特別有關(guān)系,這是很特別之處。
開幕式的演員有一個確切數(shù)字嗎?
開幕式大概一萬四千多,不到一萬五,很龐大的數(shù)字。你看到這場表演比如是二千五百人,演完三分鐘他們下去,那個二千五百進來了,整上整下,他們不可能去換衣服的,哪有時間?二千五百人換衣服,多大空間來不及,所以全是化好裝,穿好衣服,因為只有五十幾分鐘,整場整場切換的。上下場是一個特別科學的運轉(zhuǎn),誰坐幾號門,誰坐幾號門,通道也互相不干擾,互相不影響,所以這種整上整下才會帶來那種感覺。我覺得這都是外國做不到的。這樣才能帶來那種不一樣的感覺。
所以你們完成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對,在西方來看,是這樣子。我認為他們看,不僅是這些技術(shù)多么嘆為觀止,我認為他們看到的是1+1,那么多人的那種動作的整齊,又看到這個技術(shù),看到1+1之后,就產(chǎn)生了一個放大感,他們真的是有嘆為觀止的那種感覺。
倫敦奧運會的人有跟你接觸嗎?
有,他們“倫敦8分鐘”還要來,閉幕式還要來。開幕式以后我還沒見過他們,他們接受采訪說,過幾天就會談閉幕式了。
他們壓力很大。
當然有壓力,不過我覺得其實也不應(yīng)該有壓力,因為文化是沒有可比性的,他們需要尋找到自己的方向。
一定要找他們的方法,只是這種多媒體和大量的人的互動表演,在廣場上特別有效果,立竿見影的效果,快且效果持久。你看一開始我們那個畫卷,是多媒體的畫卷,熒光屏擱在底下,我們老擔心觀眾會不會膩味,時間一長要不要把它拿走,后來也拿不走,就把它套上做了,我們一直擔心觀眾會覺得煩。它在現(xiàn)場的功能,觀眾不煩,現(xiàn)在還給它很高的評價。把那個意圖全說出來了,觀眾理解的就是一個古老的畫卷,一直到今天延展,他們?nèi)靼琢恕?/p>
我覺得這個影像的大型化,能帶來廣場的那種速效感,很直觀,任何人都能看得懂,這是它的好處。但是影像有它的廉價感,因為電影電視的普及,它廉價了,你就要想辦法克服那個廉價感,這一關(guān)很難過。我們做的不是最好的,但是我們一開始就注意這個,所以我完全沒有用傳統(tǒng)的那種放電影和放電視的方式,就是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后面放的那些影像,我們是通篇做的,每一秒都是通篇做的,就算我們拍了這個電影片子,用高清拍的,回來還要再做,一定要盡力往上做,就是做得會讓它有美學的品位。這都是需要耗時、耗力的,所以是一個大工程。
這些多媒體在閉幕式還會使用嗎?
使用得不多,因為你不能老翻來覆去的,還有就是閉幕式我們沒有裝臺時間,就是馬拉松一結(jié)束馬上就開始,場地是比賽用的。
限時這么短?
場地是比賽用的,不能裝臺,直接上去表演,所以應(yīng)該說條件不允許。根本不可能。這樣的話,實際上都是一些臨時性的裝置,花十個小時、二十個小時能完成的,這是一個。第二個,閉幕式其實要走另外一個感覺,我自己的感覺應(yīng)該是節(jié)日快樂,應(yīng)該是一個圓滿,是一個快樂,所以要營造大家在一起快樂的感覺,更加注重表現(xiàn)運動員,因為閉幕式是帶運動員表演的。開幕式,你看我們演完以后,場子都是我們的裝置,我們把我們想說的話說完了,把它收起來了,騰出場子運動員才進,閉幕式不是的,閉幕式是運動員不分彼此、不分國別,所以他們?nèi)雸鰰r很快,全部二百零四個國家和地區(qū),“嘩啦”就進來了,他們進來以后閉幕式才開始。滿場都是運動員,就沒有舞臺了,所以更注重是跟這一萬名運動員——閉幕式?jīng)]有一萬人,也得有八千人進來,你是跟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同樂、同慶。我覺得全世界的閉幕式都更像一個大Party。
Party?
對,大Party,就是這樣的,我看希臘也是這樣子的。它已經(jīng)放松了,是一種告別,是一種喜慶,應(yīng)該是這樣子。還有我們也沒有機會再去搭建重磅的裝置,重型設(shè)備進不去,完全進不去,因為沒時間。
開幕式后的張藝謀已經(jīng)很輕松下來了?
也不能這么說,我們還有三個儀式。閉幕式以及殘疾人奧運會的開幕式和閉幕式,都是我們這個班子負責。
在開幕式的預(yù)演當中——我們在7月30日有預(yù)演,8月2日有預(yù)演,8月5日有預(yù)演——我們已經(jīng)基本上收到很多觀眾的反饋,看這三場預(yù)演的觀眾差不多十七八萬人次?,F(xiàn)在我自己也不像外頭想的,還有好像一片贊揚或者一片褒獎就怎么得了,或者說很興奮,我都是一個平常心,但是有一個放心之處就是終于可以向全中國人民有個交代。
黑澤明有一句話,不是原話,大意是說,你可以征服全世界,你不可能征服你的家鄉(xiāng)。大概指的這種情況,家鄉(xiāng)的人是最挑剔的,是最不容易滿足的。我比較幸運的就是可以向家鄉(xiāng)的父老,可以向全中國人民算是有個交代。我們的工作,我們的付出總算有所回報,大家喜歡,大家滿意,大家覺得弘揚了我們的民族文化,那就再好不過了。
對于藝術(shù)的判斷,從來就是眾口難調(diào)。如果我們只單純看一個藝術(shù)演出,它屬于“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大家的判斷本身就是無法統(tǒng)一的,也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這本來是它的規(guī)律,所以這件事情是最難辦的。還好,現(xiàn)在聽起來大家都比較滿意。我們團隊所有人的心都能放下來了,至少在現(xiàn)在就會更以平常心去做后面的三個儀式了。
你要反過來想一下:如果我們栽了呢,如果我們砸了呢?那你想這個團隊現(xiàn)在會彌漫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可能都是很沉重,當然開玩笑地說你不能出門了,那是開玩笑,但是你覺得我們能抬得起頭嗎?因為當年我接這個總導演職務(wù)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可能有這樣的情況了,如果搞砸了,那真叫“無顏見江東父老”,而且你是再沒有翻盤的可能性了。拍電影你可以拍三四部垃圾,第五部是好的,那你還是了不起。這怎么可能有第二次機會,怎么可能來糾正你的錯誤?這是不可能的。
我覺得從這個角度來說,算是一塊石頭落地了。我們老開玩笑地說“8月9日見分曉”,是這時我們可以看到大家的評價了。其實我沒有專門上網(wǎng)看多少東西,每一個人我不敢說,我都接了多少短信,其實慢慢地你就通過周邊人,而不用刻意做一個民意調(diào)查,就已經(jīng)感受到普通觀眾對它的態(tài)度。這就可以了,你已經(jīng)可以知道大家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了。現(xiàn)在看起來,是大部分觀眾都喜歡,那就是太好了。
我就覺得活字模是個奇跡,那個練了快一年了,我就沒看見它完好地呈現(xiàn)過,從來沒看見過,八百九十幾塊字模,從排練到8月8日以前就從來沒有過百分之百完好地預(yù)演。它上下容易卡,一上要四米多高,每一次最少有一個會卡住,演著演著它一歪就卡住。關(guān)鍵是人在上下動,垂直上下動,放低一點四米,放高四點五米,這樣一個垂直,歪一點立即卡住,“嘣”就卡住了,就卡住中間哪個點,一著急一拉就更緊了。一卡以后,老外就笑,大伙都笑,覺得很可愛,然后卡的那一塊,他不能謝幕,在謝幕的時候不是要放低嗎?“啪”,人鉆出來,然后每次他卡到半路的時候,就放不下來,也翻不下來,著急的。大家都在謝幕,他著急著出不來,大家都在笑。
每次老外都跟我開玩笑,老外說咱們趕緊設(shè)計一下,大家都謝完了,剩他一個,出不來,遲到了,都拿他開玩笑,大家都認為正式演出時會發(fā)生那個事。我們每次都說那個沒關(guān)系,因為這種廣場活動有一兩個卡住很可愛、很人性化,我們都是這樣說,我們跟戰(zhàn)士也這樣說,跟演員也這樣說,你們放松,不必緊張,壞了就壞了,正常的。
每一場都有卡住,可8月8日那天一個都沒有卡,就是個奇跡。只能說就是運氣,完全是那天的運氣。我剛才跟負責活字模演出的部隊的首長在一塊談的時候,我說這叫“天佑中華”,包括開幕式也沒下雨,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原來很擔心運動員當中會不會有些事情,有不愉快的事件,原來擔心這樣那樣,結(jié)果所有的流程一點事都沒發(fā)生。
這就是一個國家國運昌盛的體現(xiàn),像這個事情是碰運氣的,那些表演者都是非常認真的,細心得不得了,可是不能肯定,因為左右還會碰,前后都會碰,你沒有卡,別人把你碰一下,你卡住了。那天居然一塊都沒卡,這不是個大運嗎?
李寧那個點火就堪稱完美。大家說他跑出一點影像,我們試驗中也是那樣,因為影像不能再改的了,有個上下坡,影像一改就要三四周的時間。我們說好,那個沒關(guān)系,前前后后沒關(guān)系,是個觀念而已。李寧只排練了兩次,全方位的,帶著影像,帶著音樂,帶著所有的東西,開幕式是第三次,完美,是最好的一次。
只有一個小問題,我們有一個宇航員從空中下來,他不是一摸地,地就開了嗎,那天他的衣服沒亮,大家都沒注意。那天衣服就突然不亮了,是因為開關(guān)壞了。
所以我就覺得——當然我們不是唯心的——做這么復雜的大型活動,那天一切都正常,太難得了。我跟很多大型活動的導演交流過,都是經(jīng)常發(fā)生意外,表演當中,倒了的,擔架抬出去,你都沒看見,在邊上,各種事都有,都是在鏡頭中沒有顯露。出事非常正常的,不出事才怪呢!不出大事就行了,一萬五千多人在那上上下下,你想想看,太難了。我們那天真是很順利,所以我就說這是我們國家和民族的一件幸事。
你現(xiàn)在瘦了很多,程小東說你小了一號。
我原來就不胖。
你的同事在紀錄片里說,這三年里,你是隨叫隨到,開會通知即來,屬于廢寢忘食的一個狀態(tài)。
我其實不像別人,喊很多大的口號,我覺得自己其實是很現(xiàn)實的。從七年前接受導演奧運會開閉幕式這個事,不管是“申奧篇”還是干什么,我很坦率地說,從藝術(shù)工作來說,這個事夠大,能夠讓自己有成就感、滿足感。我先不說國家、民族的層面,就是因為它夠大,所以我就很愿意做這件事情,我覺得很值得做這個事情。在你的生命中能碰上這么一件大事去做,很值得做。
我接受這件事情,參加競標等等,但是前面那些事都是短期的小事,真正進來之后的三年,除了你個人的想法之外,你真是覺得會有非常重的責任感,你不能退縮,而且你必須要搞好。這時候你個人對這個事情的大的滿足感就退下來了,就變成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必須全力以赴。所以我毫不慚愧地說,我從來沒有過一秒鐘的松懈,自己從來沒有,腦子里一直是想著這件事。
當然,你也會很痛苦,也很快樂。這個坎不能過,創(chuàng)作中常有,只是我從來沒有過這樣一種情況。我拍任何電影,我自己都把它看作是一個創(chuàng)作。我對那個電影,大家雖然罵聲一片,夸聲一片,我從來不為所動,我覺得那是很正常的,有好有壞,有高有低,有喜歡有不喜歡,我盡量讓自己放輕松去進行創(chuàng)作。還有很多劇本,在一開始你知道這個層次,但是不能不拍,或者沒人去拍,知道拍出來要被罵,那就罵吧。
但是只有奧運會這個事情,我是調(diào)動自己所有的精神和所有的腦力——如果我們叫腦力勞動者的話——每分每秒都是全力以赴的,一點都沒松懈,而且我盡量使自己做到客觀和清醒,因為我知道在我的這個位置上是一定要客觀和清醒的。張繼剛剛剛夸我的那兩句話,他是真心的,我也確實認為是這樣子,我確實只認事,從來不想任何額外的東西。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盡量客觀、清醒,那就是我的判斷。我如果錯了,那是我的問題,但是我好的就是好。我們團隊人都知道是這樣子。
領(lǐng)導看節(jié)目的時候會提意見嗎?
當然。有時候你會碰到很大的領(lǐng)導審查以后提的意見,我就要清醒,分析這一切,要做調(diào)整。我跟大家講的最多的還是那句話,我說領(lǐng)導也是人,我們不要只看領(lǐng)導這個身份,我們把他看作一個普通人,他從觀眾的角度發(fā)表的這個意見,是不是也能代表相當多的一部分人的看法?那你就是要聽一下。如果要調(diào)整,我就跟他們說,全中國的觀眾只看結(jié)果,不看過程,沒有人關(guān)心你調(diào)整是因為什么調(diào)整,所以你的每一次調(diào)整,不管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都必須全身心地把它調(diào)整得有魅力、生動。
我覺得我自己既然作為我們這個團隊的核心,我一定要這樣子。我有時候會說服各種人,因為大家有很多牢騷會跟我說,我每一次把意見拿回來,一傳達,說了半天,都不聽。他們可以說,“不行”“來不及了”“根本不可能了”“來不及了”,每個人都可以表態(tài),每個人都生氣地走了,說“這活沒法干了”。但我要說:“你必須干,你沒法干也得干?!蔽揖偷冒粗械娜耍仨毟?,而且我還告訴你,就這兩天時間,還一定要搞好,我跟你一塊干,我跟你一塊熬。不是說我把壓力轉(zhuǎn)給你,我跟你坐下來想辦法,你留下來,我們倆談,十個小時或二十個小時,一定想出辦法,我比你還急,一定把它攻下來,一定要改,還要改好,還要生動。
領(lǐng)導的意見對節(jié)目影響大嗎?
領(lǐng)導幾次提的意見我都特別重視,都記下來了。你問我們團隊,我回來傳達的時候,都說領(lǐng)導意見是對的,我都是這樣說,我說的是真心話。為什么領(lǐng)導的意見是對的?當三個領(lǐng)導都不喜歡這個的時候,他們代表三個觀眾,所以我說我們不要去管是多大的領(lǐng)導,而是你記住了,他們是第一批觀眾。
經(jīng)常是領(lǐng)導一來幾十個,大家坐下來談,凡是三人以上的意見,我都一定要改,因為我已經(jīng)感覺到這是一次檢驗。領(lǐng)導知道這是國家的一個大事,他們知道這時候時間不多了,都清楚。現(xiàn)在新的領(lǐng)導都是大學畢業(yè),很多人有碩士、博士的學歷,大家的想法一樣,又跟我的年齡都相仿,經(jīng)歷都一樣,插過隊,所以他們根本不是空泛地在提要求。他們覺得這塊有問題的時候,你當然就得再考慮。我們最少也要改到比原來好,下一次讓領(lǐng)導看,我們覺得領(lǐng)導不會認為不好。所以我就覺得這幾次修改,也獲得了很好的提升。
有具體的例子嗎?
我就跟你舉例來說,在7月16日,我們第一次彩排,領(lǐng)導看了,提了很多意見。7月16日,離開幕式不到一個月。我們都很清醒地對領(lǐng)導的意見進行分析,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差不多是十天左右,做了緊急的調(diào)整和修改,那些修改都是最關(guān)鍵的,那時候才開“綠色通道”,就是我剛才講的。
我們的制作部門和我們整個部里所有秘書的工作,都以最快的速度開展。第二次彩排是30日,7月16日到7月30日,十四天。所有體育界的領(lǐng)導看第二次是7月30日,“嘩”的就不一樣了。就是十四天,我認為那十四天對我是至關(guān)重要,就有點玩命。你這時候一定要做出最重要的取舍,什么動什么不動,你知道你再動一次,到7月30日就沒時間動了。因為8月6日以后還有很多安檢的事情,我們都進不了。
那時候我就知道,那十四天的修改最重要的是判斷,什么改,什么不改,最后一次機會。那時候我比較緊張,大家都很玩命,基本不睡覺了,但是要想得很清楚,還好我們都改對了,包括拿掉皮影壓縮成一個短的節(jié)目。因為當你不能保證它出色的時候,讓它短一點,當你覺得有些問題的時候,你應(yīng)該拿掉,沒有其他辦法,有時候簡單就是好。希臘那個總導演是過來人,這人非常好,跟我也是非常好的朋友,來我們這看過,他跟我聊過。我夸他希臘的開幕式是很難超越的,他像個小孩一樣,特搞笑,因為他比我小,他說他是我的粉絲,特別開心。
我看到他在報紙上說給我的三點意見,其中有一條就是這個,大意就是當你覺得有問題的時候,恐怕你把這個剪掉就好了。這是他的意思,果然是過來人。那時候不是說再把它變一下、加一下,沒有,咬牙拿掉就好了。
我認為我們后來的戲劇,補上這一段是倉促的,但是因為短小,節(jié)奏快,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但是如果你說我拿掉皮影,這七分鐘,我還要把這七分鐘填滿,你就死了——你根本填不了,來不及,或者你修改皮影,都來不及了。還有好多這樣的事情,我覺得像這樣的情況也是需要清醒的。
所有跟你合作的導演都說,張藝謀是個苛刻的人,而且往往先廢掉了大量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因為首先你對自己苛刻了,所以他人才沒任何怨言?
對,也許吧。我有很多想法,苦思冥想的一個想法來堅持了三個月、五個月,有時候我自己首先把它撂下了,這個不好,不是不好,有問題,我就把它剪掉了,這很正常。我不迷戀任何東西,我覺得在這樣一個重大的活動上你迷戀某一個細節(jié)是有害的。所謂苛刻,實際上我算是大家所說的完美主義者。在其他方面無所謂,但在藝術(shù)上可能就是完美主義者的性格,所以老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自己跟自己較勁。
開始拍宣傳片的時候,你說奧運是天大的事,現(xiàn)在還這樣認為嗎?
還是這樣認為。我覺得還是在于最后的堅持,就是要堅持。還有一個,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平常心。經(jīng)過這個鍛煉,我覺得保持平常心很重要。保持平常心,保持你的意志力,保持你的堅持。還有心態(tài),平常心太重要了,所謂的平常心不是說像一個沒事人一樣,而是說你接受所有的東西,面對所有的東西,一定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客觀存在的。
比如說你做奧運會開幕式總導演,你要接受這么多挑剔的目光,當然是了,因為它是個奧運會開幕式,它是一個民族、國家這么長時間拿出來的形象展示,怎么可能沒有經(jīng)過一層一層的挑剔和匯報。所以保持這種平常心,對事物的這種認知,你要有清醒的態(tài)度,你要看到它都是正常的。
我老跟我們團隊這些人講,我們其實都是渺小的,你要去做的這件事情它是偉大的,你要調(diào)整這個心態(tài),才可以堅持。
我看每一個做完奧運會開幕式的導演都發(fā)出感嘆,絕不再來第二回,都好像掉了三層皮。我自己還真沒有這種感嘆。我知道對這是一個非常艱苦的創(chuàng)作過程,但是我真沒有好像經(jīng)歷九死一生的感覺。
張繼剛你說把開幕式說是第一塊金牌,這塊金牌獎勵給自己,這是代表一種肯定,你怎么看?
如果開幕式是塊金牌,我愿意把它給整個團隊。我還是這么看,這也不是謙虛,從一開始接這個活,我就跟我們團隊的人說,這是“成也張藝謀,敗也張藝謀”。我早就跟大家說過這個話,他們都知道,敗了不用說,罵的一定是我,成功了也是無數(shù)的贊美和無數(shù)的眼光都在我身上,這是一定的。所以這就是為什么今天下午我一定要去看舞蹈演員劉巖,我跟你說,有很多感嘆,因為那一幕在我眼前發(fā)生,摔傷的整個過程。
她是在哪一段?
“絲路”的那一段,出現(xiàn)了一個意外她就從三米高的地方掉下來了,就在我們眼前發(fā)生。還是很感嘆,我們都給她寫了一些話,我覺得劉巖很堅強。
也就是說,像這樣的事情,像這樣的無名英雄,付出了甚至后半生的青春——一個青年舞蹈家,受了很重的傷。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人。但是奧運會開幕式成功了,所有的人會先說張藝謀,我在網(wǎng)上都看到許多老百姓這樣說“張藝謀你真牛”“民族英雄”什么什么,很多這樣夸獎的話,但我不會像范進中舉那樣。我知道成功了會這樣說,無數(shù)的光環(huán)會先擱到我的頭上來,可我還是認為這是一個團隊作戰(zhàn)的成果,無論怎么樣,這絕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事情。
跟我工作也要吃這個虧,一旦成功也都說我,不說別人,把別人都忘了,我們團隊就是這樣子,尤其是電影。我又接受訪問,你們問我,我也得回答,似乎我一晚上就是在說自己。
我覺得要說金牌,要說真正的勝利者是這個團隊。大量付出努力的人,他們只是聽從你的指揮,他們只是遵照你的創(chuàng)意去沖鋒陷陣。有時候這一仗能不能打勝,他們自己無法掌控,他們拼全力去沖鋒卻無法掌控這一仗是勝利還是失敗。你是知道的,他不沖鋒你就不能勝利。
所以反過來想,我就覺得所有人的努力是最偉大的。你可以把開幕式看作是一個全世界最大的行為藝術(shù),作為藝術(shù)家,你是一個“指揮官”,你這個行為成功了,你肯定是滿足得不得了。但是怎么樣沖鋒的,過程怎么樣,固然有這個“指揮官”的個人意志、個人品行、個人性格、個人愛好、個人素質(zhì)融入在里面的,可我這回真的體會到,更重要的是龐大團隊的聯(lián)合作戰(zhàn),所以“一將功成”實際上是無數(shù)人的努力,這是一點不帶夸張的,我自己在這一點上也很清醒,在一開始接這個活的時候就很清醒。像張繼剛他們也常說,藝謀,你看這將來都是說你,反正罵也肯定是說你,夸也是說你。實際上我在這點上也不會像范進中舉,還是保持平常心。
你開始做的時候,已經(jīng)把自己當作是開幕式一萬多人中的一分子了?
當然是職責不同,所做的決策不同,你是一個帶領(lǐng)者。我在給劉巖的冊子上寫了一句話:“劉巖,在開幕式的一片贊揚聲中,我永遠也忘不了你舞動的身影?!蔽艺娴氖沁@樣感覺的,我說:“你是我心中最深沉的一個痛?!睘槭裁??在整個開幕式中,正常的一些傷病都有,但是這個在我眼前發(fā)生,而且她是一個年輕的舞蹈家,就覺得很難接受,所以我們都說她是我們真正的英雄。
四川那個小孩林浩,你是費了很大周折才把他找到的?
不是。這個是這樣的:地震災(zāi)害發(fā)生之后,除了捐錢捐物之外,我們都意識到地震這個信息肯定要在奧運會開幕式體現(xiàn)一下,正好中央也是這個意思,老百姓也是這個意思。緊接著我們就拿出了許多方案,大概有四五個點都可以放,然后我們就匯報給領(lǐng)導。
過去快一個月了吧,領(lǐng)導跟我們在一起開會,就定下來,只出一個點,點多了不好。我覺得是對的,畢竟這是中國人的一個節(jié)日和慶典,地震過去兩個多月,我們不要讓人再去感傷,不要讓世界跟著我們掉淚。有一個點就可以了,所以后來這個點是我們設(shè)計的。
因為不能讓別人有強加的感覺,你在這里緬懷,他們好像也跟你默哀,人家不一定是這個心情,所以我們沒有做帶動所有人的行為。就是說這是我們自己的祈福,領(lǐng)一個孩子,自己入場,不影響任何人,我們在解說時講一下這個孩子,這個小英雄。
當時,我們估計姚明是旗手。我看網(wǎng)上也有老百姓這樣說,一個點火創(chuàng)意是那個孩子在姚明身上做個敬禮娃娃,巨人肩膀上那個孩子去點火。我們覺得姚明是一個中國的巨人,一個巨人領(lǐng)一個孩子,孩子拿一個小國旗。我們覺得很感動,很人性化,這個點領(lǐng)導就同意了,也給國際奧委會匯報了,全部同意了。
本來羅格還在講話中要談一下地震,最后也都沒有了。那個點確定以后,我們要通過組織,報四川省民政廳,請他們推薦。他們推薦了三個孩子,林浩最小,我們覺得他和姚明反差很大。他們問我,說林浩夠不著姚明的手怎么辦?我說那就抓著褲子走,也挺好的,就定了林浩。
當時在現(xiàn)場有個差錯,姚明一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這是我們的工作疏忽。林浩要進入中國國家隊,要跟姚明牽手這事一級級都報了,都同意了,都很支持,但是就沒報中國隊領(lǐng)隊那一級,這完全是我們溝通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出現(xiàn)了一個誤差。我沒見姚明,也沒問他,也沒通知姚明,所以當時姚明都快走到主席臺了,林浩進不來?,F(xiàn)場的領(lǐng)隊不讓那孩子進,他不知道是干嘛的,就不讓他進,怎么在中國隊里進來一個孩子,當時現(xiàn)場就說不清。
后來我們一看,姚明都快到主席臺了,副導演就急了,我們就知道溝通出問題了,領(lǐng)隊不知道。所以說你搶也要把孩子搶過來,你趕緊的,真是搶過來的,那邊攔著不讓進,搶過來,跑到姚明跟前,就擱在姚明跟前了。解說中講這是一個地震的小英雄,他救了幾個同學,但是在場內(nèi)是聽不見的,沒有解說返送。
我怕姚明不明白,但我發(fā)現(xiàn)姚明很聰明,他迅速地感覺到了這是一個設(shè)計,他一開始還有點不太清楚,走路看著小孩,開始拉著這個孩子。你看網(wǎng)上拍的,后來拍的他拉孩子,最后還抱著孩子,我們就很欣慰。過了主席臺的時候他就開始拉孩子,因為那個小孩很可愛,所以那一幕,我相信能感動所有的中國人,也感動所有的外國人。我們原來是打算上字幕,后來跟國際奧委會交換意見,他們覺得上字幕不妥,上字幕的都是國家元首講話。他們說這個你不要打到字幕上去,你們現(xiàn)場解說,法文、英文、中文,結(jié)果大家都在鼓掌,為他歡呼。所以我自己也感覺這個點新的設(shè)計,分寸拿捏得很好。
得體。
分寸感很好,所以全都是給我們加分的。
有人說通過這次的合作,認識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張藝謀。這幾年你很少面對媒體,是什么原因?
主要是,你知道因為你沒有走近別人,也沒有人走近你,也不可能了解你,大家都是看到媒體敘述的你,他們自己會建立一個關(guān)于你的印象。
這幾年罵我的多,批判我的多,還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慢慢地就形成了一個定勢。三人成虎就是這樣。
外國媒體采訪我,跟我說,想不到你能做出這樣子的風格來。我說這個一點都不奇怪,我完全可以做這個風格,只是我在電影中沒有做這個風格而已,我不認為這是對自己的一個超越。我在生活中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但我可以用高新技術(shù)做這個浪漫和夢幻的東西。
你和媒體的緊張關(guān)系是從《英雄》開始的,你覺得自己被誤解了,因此委屈嗎?
我才不會委屈呢!我跟你說,媒體對我們“第五代”導演早期的夸獎也不是在夸獎我們多么有本事,我覺得那是一個時勢造英雄的時代。所謂的“第五代”導演,當時能產(chǎn)生那么大的反響,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時候是個反思和傷痕的時代,反思的時代中老百姓都關(guān)注哲理,關(guān)注思考,關(guān)注深刻,所以在那個時候,我們的那些電影就得到了很高的評價。
到最后,比如拍娛樂電影,大家罵的時候,首先是因為大家過去把我們抬得太高了,和后來形成了對比。我是這么看的,過去把我們看成斗士,看成思想家,看成思考者,高估了我們,認為我們應(yīng)該承擔民族文化復興的重任。把“第五代”導演抬到一個很高的位置,是那個時代需要文化英雄。這是我的看法。
我不認為我們是平庸之輩,但是我也不認為我們可以擔當文化英雄的責任,到不了這個份上。中國一下子就到了商品社會,轉(zhuǎn)型非???,至少在大城市,就沒有太多人去關(guān)心思考了,年輕人就是以娛樂和時尚為主了。其實也不是我想拍娛樂片,做什么轉(zhuǎn)型。我所做的任何電影,我都不是在真空中,都是時勢到了這里,影響了我,我也拍一個吧,就是這樣子。我們都是在時代的大潮中,我們都是俗人,就是做了這樣的事情,拍一些娛樂電影,或者是商業(yè)電影,僅此而已。
我覺得大家把這個事情說大了,我自己一點都沒有那種感覺。所以為什么媒體說我抗擊打?不是說我抗擊打,而是我認為罵也罷,夸也罷,我自己就特別明白。
我老說我只是一個電影導演。昨天我媽來北京看奧運會開幕式,我給她弄了一張票,我的所有孩提時代的朋友,照了一張合影,很多年沒跟我媽在一塊,七八個,拿來給我看,這是誰,這是誰,都老了。
他們都是退休工人,普通工人。我當了七年工人,插了三年隊,我要不是有一個機遇能上電影學院,改變我的命運,開始拍電影,我不也跟他們一樣嗎?我自己很感恩時代,很感恩社會,使我自己有了這樣一個運氣,完全是改變命運的。你要是老有這種感恩的心,不是說你要憶苦思甜,你是真正知道自己的身上是什么情況的時候,就不會因為人家罵你或夸你,你就怎么樣了,你就脆弱或得意得不行。就一句話,你不會拿自己太當一碟菜,這是北京話。所以我就老說我只是一個電影導演。
你把自己看作是時代的產(chǎn)物。
現(xiàn)在很多人問我:“藝謀,你現(xiàn)在是如日中天!”然后就是:“奧運會開幕式完了以后,你要干什么?”我還去拍電影,我還是個電影導演。只是機遇給了我,我能從事這么一個偉大的工作,不是我偉大,是中國今天偉大。
我就給你舉一個例子,亞洲國家承辦的三次奧運會,東京和漢城的開幕式,都是白天。白天你怎么體現(xiàn)夢幻和浪漫?為什么是大白天?是因為歐美強國說收視的時間問題,時差問題,你必須跟我們同步。在中國就不行,晚上8點,我們的黃金時間,不管你是凌晨幾點。中國強大了,強大到了別人可以接受這樣的時差,所以我們才能在晚上,在燈光絢麗的渲染下,完成這樣的藝術(shù)表演。
你拒絕成為別人眼中的斗士、思想者?
我不是一個斗士和思想家,只不過是因為那個時代是一個思考的時代。
你對媒體有個觀察:開始找你的是普通記者,后來是娛記,接下來是狗仔隊,你不能接受這種變換嗎?這是不是你和媒體這些年來保持距離的原因?
第一個,你看我很能聊,其實我是談藝術(shù)、談創(chuàng)造很能聊。我不太愛接受采訪,這是個性的問題,因為我就是不太愿意高調(diào),但是我又沒辦法,我是一個事業(yè)型的人,所以你要事業(yè)成功,就把你撂到這了,你一拍電影又不能拍那種特沒意思、沒想法的電影,你一弄一弄就成了這樣了。我自己,說心里話,我對媒體一直都是敬而遠之。
我覺得,只要是從事媒體的人,我最好別和他們成為朋友,為什么?成為朋友之后,他們老是就得寫點東西。不過我很尊重媒體這個職業(yè),因為我覺得我們今天是媒體時代。
我是一直跟所有的媒體保持距離,不太愿意接受訪談而已,其他沒有什么。我沒辦法,電影這事是周期性的,我拍一部電影要配合宣傳,這個工作就是躲不掉。李安就厲害,我發(fā)現(xiàn)李安拍完一部電影后,他就用一年的時間配合全世界的宣傳,他能走三十多個國家。我那天見到他了,我說你真厲害,你能這樣子去配合宣傳。我就是去幾個國家,再做十幾個訪談,最多二十個訪談,就打住了,我就跟制片人說我不愿意了。一般像我這樣,個把月就過去了。
還有一個,我自己特別注意這一點:在中國,媒體發(fā)揮的某種救世主作用是大家完全沒有料到的。一個事情經(jīng)過媒體一報道,可能立即就扭轉(zhuǎn)了,我們不能低估這一點。在這樣一個方向上,它有時候真是老百姓——我周圍的人,我接觸的老百姓——唯一的一個希望。
我覺得中國媒體承擔的責任是很復雜的,當然他們也迅速地有商業(yè)化的傾向,也迅速地分出三六九等,狗仔隊也很厲害,都一樣。但是那個東西你看,我老跟他們說,你要看電影這一欄,我們是并在娛樂界的,所以任務(wù)就是娛樂大眾。我都不認為這是什么特別怪的事,只是我自己特別不愿意過多地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