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雙媚

《一個人的長征》故事發(fā)生在江西贛南，一個叫騾子的青年跟隨老板運鹽到蘇區(qū)，本想賺點工錢，沒想到因酒誤事，工錢沒拿到反而把自己的大黑騾子給貼進去了。為了贖回大黑騾子，他自愿以工抵債，到紅軍中央運輸隊當(dāng)了馬夫，并承諾完成二號首長交給的重要任務(wù)。殊不知，他和運輸隊在湘江突圍中走散，大黑騾子也被炸死了，為了兌現(xiàn)承諾，他一路追隨紅軍腳步，從湘江輾轉(zhuǎn)到茫茫草原，完成了個體的自我忠誠到民族事業(yè)的信仰升華。

在眾多主旋律作品中，《一個人的長征》值得一提，他沒有遵循舞臺慣例選擇高大上的英雄人物作為抓手，而是直面特殊的年代，以一抹溫情描摹了被戰(zhàn)爭裹挾前行的普通民眾的命運。他沒有道德至上，把騾子還金張貼在模范代表的紅榜上樹立典型，而是透視人性，還原人之本貌，以獨特的視角講述關(guān)于信仰的故事。

戲，以夢拉開序幕。夢里是歡快的贛南采茶，騾子美美地看著唱著舞著，愜意而滋潤。這本是騾子生活的寫照，是無數(shù)個尋常日子里，他勞累一天后最滿足的精神享受，是他實打?qū)嵉纳顒恿?。可是因為?zhàn)爭，這最普通的人生追求即將成為遙不可及的美夢。尤老板為了二十塊大洋，把騾子視若身家性命的大黑騾給賣了，騾子為了換回大黑騾，以工抵債給紅軍當(dāng)馬夫，人生就此改寫。

戰(zhàn)爭的殘酷不僅發(fā)生在戰(zhàn)場上，不只是鋼刀火炮的生死對碰，不只是身軀血肉的慘烈廝殺，更是靈魂的甄別，人性的考量。同處亂世，尤老板利益至上，選擇了自我。騾子的承擔(dān)與其說是符合公序良知的道德選擇，不如說源自本能，是出于人對自我的忠誠——坑他的是尤老板，不能讓紅軍背鍋吃虧，自己酒醉誤事應(yīng)該承擔(dān)后果。面對自我的忠誠，決定了它的性質(zhì)不是一次簡單的關(guān)于選擇的博弈，而是人之信仰。

也許在騾子樸實的人生中，無法言盡信仰為何物，只是源于本心去甄別是非對錯，去考量如何做人做事?？v觀全劇，每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支配騾子的都是他對自我的忠誠。在湘江突圍和部隊走散后，知道自己運送的物資竟然是整整五十根金條，一番糾結(jié)后，他以“橋歸橋路歸路，兩碼事要分開”說服自己，不能因大黑騾的死和二十塊大洋工錢把金子占為己有。攜金回到大余，知道老爹被聯(lián)防隊王火彪抓走，他以“紅軍的金條，一兩也動不得”，阻止了花姑拿金條贖老爹的想法。追尋紅軍的路上，他被王火彪追殺，跳崖摔傷腿腳，忍饑挨餓沿路乞討，偷吃馬料被毆打，始終牢記對二號首長的承諾，沒有動過金條的念頭?？梢婒呑觾?nèi)心対自我的忠誠是堅不可摧的，這是他作為戲劇人物在舞臺上的行動根源，是他作為故事人物為觀眾所接受所理解的邏輯根源，也是《一個人的長征》為人所信服的世相。

騾子源自本能的對自我的忠誠成長為民族信仰的過程，某種程度上講是一場精神的洗禮，其慘烈程度不亞于一場戰(zhàn)爭。騾子原是一介草根，千萬普通勞苦大眾的一員，心里不清楚何謂民族大義何謂家國情懷，最大的祈盼是把花姑娶進門組成一個甜蜜的小家庭，不關(guān)心前線戰(zhàn)爭有多激烈，只在意自己那一塊一工錢能否如約拿到手。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場關(guān)乎民族存亡的戰(zhàn)爭席卷了中華每一寸土地，關(guān)聯(lián)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的前途命運?？此乞呑颖挥壤习蹇域_是偶然，實則必然，硝煙炮火不僅荒蕪了土地，還荒蕪了人心人性，唯有民族信仰是不滅的明燈。

當(dāng)騾子知道尤老板賣了他的大黑騾，怒得直爆粗口，但是二號首長在知道騾子被騙后并沒有耍賴或者責(zé)怪騾子，而是主動承擔(dān)了責(zé)任，提出歸還大黑騾，或者由紅軍再掏二十塊大洋重新買下大黑騾。這在騾子看來是一種信義，這種信義不僅熄滅了他的怒火，溫存了他的心靈，還喚醒了他本性里的自我忠誠——主動提出以工抵債。二號首長不曾提半句信仰，但是他對騾子的體諒，影響了騾子。

在追隨紅軍的路上，騾子意外救了粵軍團長的千金，喝過洋墨水的古玉潔。這位千金大小姐洋氣又活潑，心里有理想的種子，只是連紅軍都沒見過，僅憑王火彪一句胡話就毅然離家出走跟著騾子去尋找紅軍。這樣的信仰，在騾子看來未免是孩子氣的。兩人圍著篝火斗嘴，古玉潔吟誦的《海燕》并不能打動騾子半分，在他眼里什么主義也不如唱一曲采茶來得舒暢來得實在。但是，在遵義，一行人遭遇了黔軍和王火彪的雙重夾擊，為了掩護騾子脫離危險，古玉潔真如海燕一樣勇敢地迎接敵人的槍林彈雨，為理想和主義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信仰的力量，震撼了騾子，古玉潔用行動告訴他，那是值得用生命守護的東西。

和古玉潔帶著書卷氣的信仰不同，邱排長的信仰是在部隊經(jīng)過軍紀檢閱，在戰(zhàn)場上接受過炮火熏陶的，化為命令，融在軍人的血液中。他接受二號首長的命令，護送騾子運送蘇區(qū)中央銀行的財產(chǎn)，盡管他開始并不是很喜歡騾子的倔強和蒙昧，但依然執(zhí)行命令，盡心盡力保護著騾子，默默承受騾子的抱怨和指責(zé)，遇到危險不顧一切擋在騾子前面，忍著饑餓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給騾子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拼盡全力為騾子留下口糧。邱排長的死徹底震撼了騾子，升華了他尚在朦朧中掙扎的靈魂，民族大義轉(zhuǎn)化為“我要做一個像你一樣的人”。至此，騾子完成了自我忠誠到民族信仰的成長，合情合理，堅實可信。

在贛南蘇區(qū)革命史上，有身藏十三根金條乞討數(shù)年尋找黨組織的劉啟耀，有跟隨雇主挑鹽到瑞金而后跟隨紅軍長征的挑夫張義華，他們是騾子這個人物角色的原型，是中國革命史上無數(shù)從普通勞苦大眾走向民族革命的其中一員。也許他們走向革命的成長史不像騾子一樣梳理得那樣清晰，但我相信，在他們骨子里，一定有像騾子一樣源自本性的自我忠誠，忠誠也許不能用語言表述，但是它轉(zhuǎn)化為看得見的行動。

不管是騾子，還是劉啟耀、張義華，他們的“本性”源自何處？源自民族根深蒂固的人情常理，源自文化土壤的滋養(yǎng)潤澤。儒家提倡“賢賢德也，德德昌也”，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說“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盡管騾子也有尋常人的世俗本能，也不愿意吃虧，面對生死也不能坦然，也有個人的小心思，也有本能的欲望追求，但內(nèi)心堅不可摧的自我忠誠，讓他面對選擇的時候，少了幾分功利，能依乎本性而走。

對自我的忠誠，是一個人最堅不可摧的力量，是萬物繁衍生長的種子，關(guān)鍵時刻能排山倒海，摧枯拉朽。我想，這也是人類千年不息的力量之源，信仰之本。

“茶是泡來品的，戲也是演來品的。一出戲搬上舞臺，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有人關(guān)注思想性，有人考究藝術(shù)性。我呢，除了自己寫的幾筆，大多數(shù)時候就是一位觀眾，不妨扯扯可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