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
那條巷子很深,也窄,大石頭塊鋪的路面被行人的腳步磨得光滑發(fā)亮,面對面站滿巴掌大的小店鋪,賣酸嘢小吃、女生飾品、手工藝品、民族服飾、小掛件、小件銀器和水晶飾品、刺繡等等。在小巷最里處右側(cè)倒數(shù)第二家是賣糕點(diǎn)奶茶的小鋪,店名叫“奔月”,里面有一種草莓口味的黑森林蛋糕,是我一直刻骨銘心的。在小學(xué)四年級下學(xué)期的一個周六下午第一次吃以后,一直到高中畢業(yè),假如沒別的意外,我每個月都會光顧兩次,進(jìn)入小巷就直奔“奔月”,點(diǎn)一塊半個巴掌大、四根手指那樣厚的草莓味黑森林蛋糕,坐在店里僅有的兩張小圓桌中的一張,小心翼翼卻又迫不及待地吃起來。那縷甜美中帶點(diǎn)酸的草莓味,簡直讓我像中蠱般欲罷不能。
高中畢業(yè)后,我就再也沒去過了,就連這條巷子里那家?guī)缀跛谐踔懈咧信⒍枷矚g光顧的小熊女生飾品店也不再光顧。我有種隱隱的怨恨,并非怨恨這條巷子。說實(shí)話,我有好多次無意或有意經(jīng)過這條巷子口時,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要拐進(jìn)去了,但最后總是決然轉(zhuǎn)身離開,帶著滿腹的委屈和怨恨。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再也沒見過我爸。是我躲著不見他的,我的委屈和怨恨緣于他的離開。
師范畢業(yè)工作一年半后,我爸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給我遞了張紙條(他一打聽到我的電話號碼,給我打第一個電話后我就會立刻換掉號碼,我為此先后換了四次電話號碼),說他非常想見我,并約我在這條小巷里的“奔月”糕點(diǎn)鋪見面。沒錯,以前光顧“奔月”總是他陪我來,不知道他是如何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里如此偏僻而老舊的小巷的。
我正在談戀愛,戀愛的甜蜜讓我覺得這世間萬般美好,并產(chǎn)生了原諒一切的寬容。我把紙條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讀過高中,鋼筆字寫得極好。我給他發(fā)了條短信,答應(yīng)了。他一直沒換號碼,大概怕我找不到他吧。
出發(fā)之前我思忖良久,到底應(yīng)該以什么面貌出現(xiàn)在他面前,才能讓決絕離開的他產(chǎn)生愧疚。在鏡前擺劃好幾件衣服,對著鏡子,漸漸地,我卻看見我爸離開那天的情景。那時我高考剛結(jié)束,分?jǐn)?shù)還未知,我爸和我媽便結(jié)束了他們十九年的婚姻。我爸是上門女婿,從縣城郊區(qū)的農(nóng)村入贅到縣城老區(qū)里。老區(qū)其實(shí)很破爛,房子比我爸村莊里的更破舊,門臉也窄,狹長,走進(jìn)去深幽幽的,又陰又涼,通常需要點(diǎn)燈才能看清屋里的擺設(shè)。但白天點(diǎn)燈,對于老城區(qū)的人們來說是不存在的,燈火只有在天光散盡時才能亮起來,你認(rèn)為摳門兒也罷,勤儉節(jié)約也成,反正事實(shí)如此。房子通常是二層半或三層半的磚瓦房,最上層那半間蓋瓦片。每年臨近雨水季節(jié),家家戶戶都得翻修屋頂上的瓦片,以免在雨水連綿的雨季中漏水。條件稍好的人家在外墻抹上一層石灰,條件一般的就裸露著。就是這樣和鄰居墻壁貼墻壁的狹長的小樓房,通常擠著三四代人。
這片老區(qū)不知是不是坐落在好風(fēng)水之上,老人特別長壽,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九十甚至百歲老人,七八十歲還上街?jǐn)[地?cái)偟谋缺冉允?。一到冬天陽光溫暖的午后時分,這些百歲老古董就穿著厚實(shí)的黑色棉衣棉褲,從黑洞洞的門里出來,聚集到一處寬敞地曬太陽,身上散發(fā)著強(qiáng)烈的風(fēng)濕止痛膏氣味。他們也不說話,只安靜地曬太陽,遠(yuǎn)遠(yuǎn)望去,極像一群黑乎乎的老烏鴉。我也有一個祖祖,我八歲時祖祖就九十四歲了。成年的兒孫是不愿意靠近這幫老貨物的,只有還不懂事的曾孫子們靠近,也并非很愛這些老家伙,而是打他們厚棉襖里藏的那幾張破爛不堪的票子的主意,討個三毛五毛,買些零嘴吃。他們往往會緩慢地動起來,抬起頭拿迷茫的目光瞅你,等他確認(rèn)是自家曾孫了,便摸索進(jìn)黑棉襖里,哆哆嗦嗦摸出幾張軟塌塌的票子或陳舊的鋼镚兒,一張張一枚枚數(shù)給你,遞給你,每遞一次就瞅你一次,不斷確認(rèn)。我通常會飛快地朝我的祖祖飛奔過去,從背后撲向他,有時他能把得住自己衰老的身體,晃了一下后穩(wěn)穩(wěn)接住我,有時我們祖孫便一塊兒滾到地上了。那堆老家伙也不吭聲,只是靜靜看著。給我錢。等從地上爬起來,我便朝九十四歲的祖祖喊叫。祖祖給我錢時從不一次次確認(rèn)我,在這個家里,對我最好的就是他,其次是我爸。祖祖當(dāng)然也如同老城區(qū)其他人那樣又摳又精明,他之所以每次都痛快地給我遞錢,主要是因?yàn)槲野置總€星期都會幫他洗兩次澡。別家的老家伙可就沒這待遇了,飯桌上能有你一副碗筷就不錯了。而多半時候這些老東西常因?yàn)樯砩仙l(fā)出來的酸餿味而被趕下飯桌,單獨(dú)在一邊的小飯桌上吃飯。他們只是活著,而活得怎么樣并沒什么人去關(guān)心。壯年的兒孫們都忙著掙錢糊口,實(shí)在沒什么精神頭兒去關(guān)心他們。
老城區(qū)的居民顯然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但他們的本事不大,多是平庸之輩,這座城市的真正建設(shè)者是那些外來人,從周邊縣鄉(xiāng)進(jìn)城工作生活的人。老城區(qū)的人大部分都是小攤販,賣米賣菜居多,男的去學(xué)個汽修美發(fā),當(dāng)汽修工美發(fā)工,女的去學(xué)個美甲美容,要不就進(jìn)超市當(dāng)導(dǎo)購員,總之沒什么出息,祖墳冒了青煙的就是出了小學(xué)或中學(xué)老師,僅此而已。所以幾年前我考上一所不錯的師范學(xué)校時,街坊鄰居都很吃驚。也就在那時,品性飛揚(yáng)跋扈的我媽似乎才發(fā)覺和我爸的婚可能離錯了,理由顯而易見,我媽他們家世代以來就沒一個讀得好書的,我讀好書的基因絕非遺傳自他們家,多半遺傳自我爸這邊,而彼時他們的婚姻破裂還不到一個月。
我記得那個炎熱的六月下旬傍晚,我爸把他的四季鞋襪衣褲都裝進(jìn)兩只蛇皮袋里,身上背著沉甸甸的帆布工具包。他分別將兩只鼓囊囊的蛇皮袋從樓上往下扛(只要稍微重一點(diǎn)的東西,他總喜歡往肩上扛,為此我媽總是譏諷他說這是農(nóng)村人的習(xí)慣,不斷提示他是農(nóng)村人,以此來提高自身的優(yōu)越感)。樓梯很窄,光線又很暗,扛第一只袋子時,他在樓梯拐角處踏空了,趔趄了一下,人和肩膀上的袋子一起撲到墻壁上了。那時我爺爺奶奶還在街上守他們的綠豆芽攤,我媽在廚房里嗑南瓜子,我站在樓梯下看著我爸從樓上下來,而祖祖坐在大門口。當(dāng)我爸把扛下來的蛇皮袋倚靠在門框上時,祖祖從門的一邊挪過去,用一只骨瘦嶙峋的手撫摸那只扎了口的蛇皮袋子。他老了,但并不糊涂,他明白所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對于我爸的離去我有種很深的怨恨感和委屈。在我眼里,離開家就是不要家,他離開,當(dāng)然意味著他不要這個家了,不要我了。對于他們的分開,他只給我一句話:“你跟你媽好,有住處,爸目前沒這個條件?!彼瓦@樣帶著他的全部家當(dāng)——兩只蛇皮袋子和一只帆布工具包離開他待了十九年的家。他最后遞給我兩百八十一塊錢,其中有七個一塊的硬幣。我就這樣在六月的黃昏里,看著他肩膀上扛著一只蛇皮袋,右手臂下夾著另一只,漸行漸遠(yuǎn),最后消失在拐彎處,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他那天穿一條棕色長褲和圓領(lǐng)黑色短袖T恤,腳下穿的是一雙鞋幫已有些開裂的姜黃色布鞋,沒有綁帶的那種。我還看見他的眼眶有些潮濕。那天晚飯我們很晚才吃,對于我爸的離去爺爺奶奶并沒說什么,我媽把消息告訴他們時,他們只是彼此朝對方看一眼。他們當(dāng)然無話可說,因?yàn)檫@個家并未真正接受過我爸,在他們心里,我爸是高攀了他們的。少了一個人,飯桌變得很空,不,那天晚飯,祖祖并沒上桌吃飯。
我不知道我爸能去哪里,回農(nóng)村老家是不可能的。我祖祖從那以后身上也開始有酸餿味了,我爸離開后的第二年,祖祖便因一場春天的感冒引發(fā)肺炎而離開了人世。
我爸一直跟著人搞室內(nèi)裝修,也不知當(dāng)初他是怎么干上這行的,整天背著工具包騎摩托車在縣城奔忙。而我媽很清閑,她干過很多買賣,都干不長。沒動手之前總是把所要做的事情前景想象得十分美好,可以讓她日進(jìn)斗金,很快暴富,干了之后不久就厭倦了。這些年來,家里積壓的她所做過生意的貨物一大堆,童裝、成衣、棉服、鞋襪,甚至還有一款兒童智能枕頭。這枕頭里設(shè)有會講一百零八個故事的裝置,在給孩子講故事開發(fā)智慧的同時還能起到哄孩子入睡的作用。但最終一個也沒賣掉,五十只枕頭原封不動碼在二樓的雜物間里。當(dāng)然,這些本錢毫無例外都是我爸掏的。我爸走后一段時間,爺爺奶奶和我媽開始眥睚相待,他們說無法養(yǎng)活三個人:祖祖、我、我媽,他們要我媽交生活費(fèi)。我媽也不是什么善類,張牙舞爪翻老賬,說這么多年來實(shí)際上都是她的男人在養(yǎng)家,如今這才幾個月就忘本了。那時我才知道,這個家這么多年來的日常開支都是我爸掙的。
在我爸和我媽的婚姻存續(xù)期間,自從我懂事起,我記得我媽鬧過三次緋聞,對象都是老城區(qū)里的,一個開電腦修理店,一個在縣政府當(dāng)小車司機(jī),一個是跑運(yùn)輸?shù)模虑槎急焕铣菂^(qū)的人們知曉并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笑料。我爸擅長忍耐,這大概和他的入贅有關(guān)。而他的忍耐則被我媽當(dāng)成懦弱,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不然她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樣的錯誤。她長得不錯,有一張不顯老的娃娃臉,但為人輕浮,年輕時也是玩多了名聲不好,才找了我爸入贅。
我爸離開后,我見過他一次。那還是我考上師范時,他在老城區(qū)往家必經(jīng)的一個路口等我。他穿一身皺巴巴的迷彩服,褲腿上沾滿灰白的石灰漿,背著他那只沉甸甸的帆布工具包。其實(shí)我早就看見他了,只是在遠(yuǎn)處張望他。我想念他,但他背著蛇皮袋毅然決然地離去傷透了我的心。我在遠(yuǎn)處的人流中望了他好一會兒,最后擔(dān)心他等不耐煩走掉,才朝他走過去。我繃著臉,但見他一瞧見我便咧開嘴笑的模樣,我就忍不住流淚了。我朝著他走,到了他跟前也沒停下,和他擦身而過走掉了。我爸緊緊跟在我旁邊,一個勁和我說話,他說他沒辦法,他在那個家實(shí)在待不下去了。他說他知道我考上師范了,很高興,他會努力給我掙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我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流淚,一直到我快要拐進(jìn)靠近家的那條小巷,他才一把拉住我,并將一張銀行卡和寫著密碼的紙條塞給我,叫我拿好,還說以后他會將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按時打進(jìn)去。然后他放開我的手。我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掉了,一如他當(dāng)初的離開。其實(shí)我很想問他離開家后住在哪里。高考結(jié)束后,我和幾個要好的女同學(xué)把所有的課本和堆積如山的各類練習(xí)冊、大大小小的模擬卷送到了回收站后就開始瘋狂地玩,每天早早出家門,到晚飯時間才回。其實(shí)也沒地方去,只是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像幽魂一樣游走,也去郊區(qū),甚至郊區(qū)外的垃圾場都不放過。高中三年,我們過著囚徒般的生活,每個人心里都壓抑著莫名其妙的仇恨,如今終于到了宣泄它們的時候了。但我并不開心,我看見那些在街邊翻垃圾桶尋找空礦泉水瓶,甚至是吃別人扔掉的半腐爛的水果,還有席地而睡的流浪漢時,我都會心驚肉跳地想到我爸,都覺得他們就是我爸。他不知道我有多愛他,假如他問我會選擇和誰在一起,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他。這一點(diǎn)可能他從來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爸在我和他擦身而過走掉時,在我身后站了多久。那次其實(shí)我并沒看清他。遠(yuǎn)遠(yuǎn)的,淚水就模糊了我的雙眼,一直到他走到跟前和他擦身而過,我一直在流淚,我根本不清楚他離開的這段時間是不是瘦了,他臉上是什么表情,他看我的目光是什么樣的,我一概不知。
后來我就離開家去讀師范了,有三個暑假我沒回來,在打暑假工。我買了手機(jī),只有少數(shù)幾個關(guān)心我的人知道號碼,這些人中有我和我爸共同認(rèn)識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潛意識里希望他聯(lián)系我。而當(dāng)他真的獲悉號碼并給我打電話時,我卻又快速地?fù)Q掉了號碼。我想讓他痛苦,想折磨他,這種折磨的背后其實(shí)隱藏著自己對他深切地想念。每個月15號我都會去銀行查詢銀行卡上的錢,那是他打錢給我的日子,我想看見有一筆錢打進(jìn)來的那個時候,我爸在那一刻一定在想我。我只在意這個,我太在意了。
在鏡前換了好久衣服,我忽然難過起來:我為什么一定要打扮成春風(fēng)得意的樣子去見他?我想向這個不被老婆愛不被女兒待見的失敗男人證明什么?我擁有的已經(jīng)很多了。我指的是凌。師范畢業(yè)回來的動車上,他幫我把行李箱托到行李架上,然后我們相視一笑,因?yàn)榘l(fā)現(xiàn)彼此穿的是同一所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白色短袖棉T恤,只是所讀的專業(yè)不同而已,更巧的是我們的家還在同一個市。我們當(dāng)年就讀的高中不一樣,所以當(dāng)年并不認(rèn)識彼此。凌在單親家庭長大,和他的媽媽相依為命,他人極開朗,大概是耳聞目睹他媽媽作為女性的艱辛,他很懂得照顧女生。似乎一切都水到渠成,談戀愛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我把自己的任性、脆弱、敏感、依賴全給了他。有時候他為我忙一些瑣事時,額頭上忙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我居然有種很熟悉的感覺,無法確定那一刻我是把他當(dāng)成愛人還是當(dāng)成我爸……我和他談過我和我爸的事情,他什么都沒說,很寬容地笑笑。
小巷依舊深而長,熟悉的門店有的還在,有些已經(jīng)易主換營生了。那家賣桂花糕和糯米甜酒的小店不見了蹤影,和一段時間一起成了永恒的過去。與外面的繁華喧囂相比,這條巷子多了一層顯而易見的落寂,并不是什么人都喜歡這樣的落寂,因此顧客也稀少。我最后穿了一件直筒淺藍(lán)色牛仔褲和白色短袖T恤,也穿帆布鞋,扎一個馬尾辮,在唇上涂一層有點(diǎn)發(fā)亮的無色潤唇膏,盡量還原最后一次我爸見我時的模樣。我當(dāng)然明白自己其實(shí)已經(jīng)改變得太多了,沒有人能在流逝的時光里保持一成不變。五年半,我們整整五年半沒見過面了。我忽然發(fā)覺自己是一個心狠的人,我不知道一個被自己的女兒拒絕了五年半的父親會有什么樣的感受,譬如他也一無所知當(dāng)初留一個決絕的背影給我時我的感覺。
走在小巷里,心里忽然慌起來,假如那家“奔月”不在了呢?我們的見面、我們隱隱的期待又該安放何處?但很快我便安然了,我爸一定是來看過的,不然他不會建議我們在這里見面。
我媽這幾年變得安靜了許多,再也沒鬧過什么緋聞。她去考駕照,成了一名出租車司機(jī)。我爸還在的時候,像她的鞋子,他離開了,她就變成了一個光腳走路的人,料想她一定被生活中那些看見抑或看不見的鋒利且堅(jiān)硬的石子,甚至是玻璃碴子扎破過雙腳。她每天早出晚歸,并且告訴我的爺爺奶奶,假如他們嫌棄,她可以搬出去住。爺爺奶奶慌了起來,他們只有兩個女兒,我的姑姑遠(yuǎn)嫁,指望不上,往后只能靠我媽養(yǎng)老。他們權(quán)衡了利弊,不再堅(jiān)持讓她交生活費(fèi),在她面前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我畢業(yè)回來出去工作后就從家里搬出去了,我媽再搬出去,這個家就真四分五裂了。這時候他們才明白,一直被他們不待見的女婿,才是這個家真正的頂梁柱和凝聚力所在??上麄兠靼椎锰砹?。
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了他。他看起來消瘦很多,單薄地站在狹長的小巷中央朝來處張望。迷彩褲子、灰色圓領(lǐng)T恤,背著雙手,板寸頭。陽光很明亮,中秋的陽光不算太熱,他就那樣站在閃亮的陽光下。我多么熟悉這樣的姿勢,讀小學(xué)時,放學(xué)時間他通常就這模樣站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接我,待我蹦到跟前,他便迅速從工具包里小心掏出我喜歡吃的零食。有時候我和他有一種類似朋友般的情感,高中時還能攀著他的肩膀招搖過街。很多個周末下午,他不知從哪里的工地回來,背著工具包一身灰塵地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我的很多同學(xué)都認(rèn)識他……
我快步朝他走過去,居然有一種和他第一次來這條小巷時的激動心情,此刻我才明白我其實(shí)無時無刻都想見他。
“小妖!”老遠(yuǎn)他就朝我揚(yáng)起手臂,將熟悉的口音朝我傳遞過來。我的嗓子一緊,淚水一下子糊滿眼眶。五年多了,我懲罰了他五年多,又何嘗不是在懲罰自己五年多。我感到后怕,也有一種充滿感恩的慶幸,至少在這五年多里,老天都讓我們平安活著,才有今天相約而至的相見。我放慢了腳步,畢竟已經(jīng)是成年人,我想把漫上來的淚水逼回去,但最終滿眼淚水走到他跟前,站定的那一刻,淚珠無可救藥地落了下來。
他還像我小時候哭時那樣,握著拳頭翹出大拇指,用大拇指肚給我擦淚水。
我想叫他一聲,卻怎么也叫不出口,便別扭地低下頭,淚水又滑落下來,他的大拇指肚再次拭過我的臉龐,有些粗糲。
他確實(shí)瘦了很多,精瘦那種,臉上棱角分明,也黑了不少,不過看起來還是挺精神的。我隱隱感覺到他有些什么變化,但又一時說不上來是什么在改變。當(dāng)然,五年多了,足夠改變很多事情,我難道就沒變嗎?
我爸提著我的雙肩包,我想捉住他的手臂,卻不能夠再像以前那樣自然而然伸出手,高中時代搭著他肩膀走路的親密與灑脫一去不返,只好傷心地跟在他身后走進(jìn)“奔月”。還是那位白胖而話少的老板娘,她顯然認(rèn)出了我們,朝我們點(diǎn)頭微笑。店里的擺設(shè)和五年前的一模一樣,就連墻上掛的世界地圖都沒變,兩張黃色的小圓桌靠墻而立,桌面上貼有加菲貓的卡通圖片,那種熟悉的感覺一下子跨過五年的時光走到跟前。真要感謝這個小店,它將我們帶回了熟悉的往昔氛圍里。
就我們兩個客人。一張黃色小圓桌上放著我爸的帆布工具包,一塊草莓味黑森林蛋糕盛在潔白的小圓盤里端放在桌面上,旁邊擱一把裝在塑料套子里的塑料叉子。
“吃吧!”我爸幫我拉開椅子說。他不知道,其實(shí)我對甜食早就沒了五年前的興趣。和凌交往后,他費(fèi)盡口舌讓我戒掉甜食,而在這之前,我的包里從沒缺少過德芙巧克力和甜到掉牙的奶糖。這些甜味能讓我在瞬間獲得多巴胺產(chǎn)生的快樂。凌給我列舉了種種甜食的壞處,最后誠懇地說,可以把他當(dāng)成甜食,我便屈服了。我爸離開后,再也沒人這樣在意過我。在我爸眼里,我大概還和五年前一樣,也許我永遠(yuǎn)是五年前那個我。他坐到我的對面,一副又驚又喜的樣子。他眼角的魚尾紋又深又密的,臉上的皮膚也粗糙許多,針眼兒般的粗毛孔分布在他的鼻翼兩側(cè)。我鼻子又酸起來,望著他又怕被發(fā)現(xiàn)眼含的淚水,低頭又擔(dān)心它滑落下來。他幫我撕開塑料叉子的包裝膜,迫不及待地想讓我吃,仿佛只有吃了他才能放心,才能使他確認(rèn)坐在他面前的是失而復(fù)得的我,是還沒鬧別扭的五年前的我。
還是那個不變的味道,香甜的氣息中帶著草莓的些許微酸,只是如今覺得過于甜膩了,牙根隱隱發(fā)酸起來。我咀嚼著,那縷甜蜜從味蕾慢慢散開,蛋糕很快融化,香味溢滿整個口腔。
他緊緊盯住我。
“好吃!”我只好說,感覺鼻腔有東西在往下流淌。這時我猛然驚覺,發(fā)現(xiàn)過去,也就是從小學(xué)四年級到高中畢業(yè),我們無數(shù)次光臨“奔月”,印象中我爸從沒吃過一塊草莓味的黑森林,二十六元一塊的黑森林。我從未想過也許那些年他掙的錢全部落到我媽手里,從未想過他很可能常常身無分文,從未想過隔一個星期就帶我吃一次黑森林的錢他是怎么積攢下來的。忍了忍,淚水還是滑落下來,從嘴角流進(jìn)嘴里。
他又朝我伸過手,翹著他的大拇指。我驀然發(fā)現(xiàn)他左手的小拇指少了一截,在第一指關(guān)節(jié)那里只剩下一個短而圓的禿頭。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噴射而出的鮮血,看到掉到地上的一截鮮血淋漓的指頭。
“這是怎么……弄的?”我扔下叉子,捉住他的手小聲問,使勁憋住哽咽聲。他從桌上的紙盒里抽了張紙?zhí)嫖也恋魷I水,不吭聲。
“說呀,怎么弄的?”我咬著牙問他。
“割地板磚時碰的,沒事,早就好了。”他說。
“什么時候的事?”我一邊說,一邊望著那截短而禿、丑陋得令我駭然的小指。
“早就好了?!彼种貜?fù)了一次。
我放下他的手,把那只盛黑森林的白色碟子推到他面前,叉子也塞給他。
“你吃,我要看著你吃!”我賭氣似的說,仿佛這塊黑森林能彌補(bǔ)回來所有的失去,包括那截小指頭。
他眼角的皺紋又皺起來,笨拙地拿起那把小巧的塑料叉子。他的生活中缺少這樣小巧而細(xì)致的東西,太多沉重且粗糲的東西占據(jù)了他的生命。
“吃呀!”我說。
一小塊黑森林顫悠悠地叉在塑料叉子上,他一只手舉著叉子,一只手護(hù)著叉子,小心翼翼朝嘴邊送去。
“原來是這個味!”慢慢咀嚼,像嘗什么稀罕的佳肴似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走了以后我不知道你住哪里,我老認(rèn)為你會鉆橋洞睡覺?!蔽艺f。想到他貓腰鉆進(jìn)橋洞的樣子,又心疼又覺得滑稽,忍不住笑了起來,又滑下一串淚水,我抽了張紙使勁按雙眼,把淚水吸干。
“怎么會呢?”他放下叉子。
“你吃完!”我說,有一種將他據(jù)為己有的霸道。他是我爸,不應(yīng)該是屬于我嗎?
他又拿起放下的叉子?!澳氵@孩子,變得這么蠻,是不是談戀愛了?”他盯著我問。
我不想隱瞞他,想著他這半生的際遇,也許我媽根本沒給過他作為一個妻子應(yīng)該給予一個丈夫的愛與尊重,因?yàn)槲覠o數(shù)次目睹我媽將他的衣物從樓上的房間一股腦兒扔到黑乎乎的樓梯下,并對他破口大罵,他總是一邊收拾一邊好言相勸:不要當(dāng)孩子的面這樣做。我還想起每年大年初二,按照風(fēng)俗他要帶我媽和我回他的老家拜年,但我媽一次都沒去過,總是我陪他回去。他把我放在二八自行車前杠上,后座馱著拜年的禮品。買了摩托車后,我便從自行車前杠挪到他后面,仍然只是我陪他回去。他的老家離縣城并不算遠(yuǎn),騎自行車大概需要一個小時,摩托車就更快了。我記得途中我們需要經(jīng)過一片頗大的荷塘,冬天的荷塘水早就放干了,荷花也早已枯敗,而荷塘周邊種植的杧果樹卻還一片繁茂。我爸馱著我和過年的禮品到達(dá)這個地方時總會停下來。
“歇一會兒?!彼偸沁@樣說,然后支好自行車,將我從前杠上抱下來。那時候車還很少,又逢過年,荷塘邊上的公路幾乎沒有車輛來往。他讓我在他的視線范圍內(nèi)亂跑,而他則坐在荷塘邊上。我們一般是吃過早飯后接近中午才出發(fā)的,到達(dá)這片荷塘?xí)r,冬日的陽光又暖又明亮,微風(fēng)吹拂,草尖輕輕搖擺。曠野的空氣很清新,從鄰近的村莊傳來零星的年炮聲。常年待在局促逼仄的老城區(qū)里,這闊大的曠野在我眼里實(shí)在太妖嬈太讓我歡喜了。我通常會沿著荷塘邊緣的小路先蹦一圈,踢倒那些插在路邊菜地邊歪歪扭扭的竹籬笆,讓躲在其間的草蟲驚惶四處亂竄。我太眼饞那些像飯碗那般碩大的蓮蓬了,可惜它們離岸邊太遠(yuǎn),荷塘里沒什么水,但有一片爛泥。我遠(yuǎn)遠(yuǎn)望著我爸,他一動不動坐在那里,明亮的冬日陽光灑落在他身上。冬天他老是喜歡穿一件黑色拉鏈夾克衫,因此他看起來像是陽光里的一小爿陰影。我望著他,琢磨這塘爛泥會淹沒到他什么部位,然后暗自搖搖頭,也許會到他的腰部的。只好作罷。我在岸邊抓起土塊朝那些蓮蓬擲過去,以解愛而不得之恨。我爸遠(yuǎn)遠(yuǎn)看著我,嘴里咬一截草根,不吭聲。我們的自行車立在他身后不遠(yuǎn)的路邊,車的后座上綁一只雞籠,里面的玉米雞毛色光亮,很安靜。我在荷塘邊上撿拾到不少被我當(dāng)作寶貝的垃圾,捧回來給他看。他看也不看,細(xì)心摘掉沾在我衣褲上的駱駝刺。后來有了摩托車,我們還是會在這里停一停。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穿著校服去他老家拜年,額頭上開始零零星星長青春痘,開始會頂嘴,我媽、爺爺和奶奶全不放在眼里,但和我爸的關(guān)系卻變得更好了。每次到池塘邊上,我便開始纏他教我開摩托車。我爸把掛在后座上的禮品取下來,讓我坐到他前面,他在后面雙手圍過來和我一起抓住車把,告訴我右手輕輕擰油門。但我下手太重了,摩托車一下子猛然向前躥出去,一頭扎進(jìn)路邊的排水溝里。幸好是冬季,水溝早已干涸了,而且溝也不深,我們和車一起摔在溝里,算是有驚無險。到初二時,從池塘往他老家去的路基本上就是我開了,他在后邊一個勁叫我松油門,但我非常迷戀開快車時風(fēng)從臉上刮過的麻酥酥的感覺,由他在后邊心急火燎地叫喊。高中時我對摩托車又不感興趣了,開始像坐自行車那樣,歪著只坐一邊,一路嗑瓜子,讓冬日上午冰涼的風(fēng)獵獵招展我的頭發(fā)。我們依然會在荷塘邊停下來,我爸一成不變地坐在荷塘邊上,我選一處干凈草地?cái)傞_四肢躺下,讓陽光暖暖流淌在年輕的臉龐上。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他為何老喜歡在半途停下坐一坐,但我已經(jīng)開始會在心里體恤他了。他在家里幾乎不說話,我看到了他的隱忍與孤獨(dú),愿意陪他做一些我所不理解但能讓他高興的事情。上高中后我也變得日漸不愛說話了,尤其是和我媽,常常半個月都說不上一句。在黑暗而狹窄的樓梯上相遇,她會本能般地貼著墻壁給我讓出地方,讓我先過去。我隱隱感覺她對我有種忌憚,不知因何而來的忌憚,更不知她忌憚的是什么……在與他斷聯(lián)的這些年,我常常會想起我們在途中碰到的那片荷塘以及荷塘邊的一切,他安靜地坐在荷塘邊的模樣。我甚至獨(dú)自去過幾次那片池塘,池塘還在,但荷花已了無蹤影,只剩下一片浩蕩的水面,在離公路最遠(yuǎn)的池塘一角邊上,搭建有兩個用竹席當(dāng)圍墻的棚子,是兩個養(yǎng)鴨棚。午后,一群白毛鴨子擠擠挨挨浮在棚子下,陽光落在池面上,微風(fēng)一吹,池面一片金光閃爍,沒有車經(jīng)過時,那里的安靜能讓人滋生出無限的憂傷……現(xiàn)在想一想,鄉(xiāng)下的家他再也回不去了,城市的家他又融不進(jìn)去,也許只能在鄉(xiāng)下與城市的中間地帶稍作停頓,喘一口氣,像一只憂傷的老獸暗自撫慰自己。
我不想在他面前炫耀我的幸福,和凌交往后,我明白了愛人之間的坦誠與真心相待相惜程度足可決定一段情感的幸福度。而我爸,他似乎從沒得到過這些。
“沒談?!蔽艺f,盯住那截光禿禿的手指。
“沒談?wù)l把你慣成這樣?談了要好好待人,不能仗著人家對你好就刁蠻任性?!彼f。我一陣心酸,不知他是不是有感而發(fā)。對于他和我媽的婚姻,直至他離開,我也未見他說過什么。
“我攢了些錢,”他又說,把那碟蛋糕堆到我面前。
“我不吃,都是你的口水?!蔽倚χf,又推回去給他,想讓他吃完這塊黑森林?!拔也灰愕腻X?!蔽矣终f。
“以前你還在學(xué)校,我只打給你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擔(dān)心你亂花錢,都攢起來留給你成家了。你拿的那卡,記賬號的紙片我弄丟了,我搬了新住處,錢我存在新的卡里了。”他自顧自地說。
“這些年你都住哪里了?”我問他,沒接他的話。
“住工地嘛,搞裝修的哪里會沒地方住。”他笑起來。
“一直這樣嗎?”我立刻想到他扛著蛇皮袋四處搬遷的狼狽樣,這些年過年時他又是怎么回鄉(xiāng)下老家的?這么一想,感覺自己這些年刻意斷掉與他的聯(lián)系,簡直連牲口都不如,可我又實(shí)在忘不掉他決然離去的背影,那種被拋棄的絕望太讓我痛苦了。
“去年不再到處搬了,有了個固定住處?!彼穆曇舻土讼氯ィ抗鈴奈业哪樕洗孤溆诿媲暗牡由?,像要掩飾什么。他拿起叉子叉了一小塊黑森林,卻并不吃。
“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看,等下你就帶我去?!蔽也蝗葜靡傻卣f,急切想要知道他如今的生活狀況,最好的辦法就是去看看他的住處。而且,我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他的一切都是屬于我的,他沒有任何拒絕我的理由。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又飛快地移開,落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
“過一陣子吧?!彼值吐曊f。
我默默盯住他,不說話。他當(dāng)然對我的性情了如指掌,每當(dāng)我執(zhí)意要做一件事情而遭到反對時,我通常用沉默來表示我的不滿。
他沉默了一會兒,眼角的皺紋慢慢聚攏,又慢慢舒展開去,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掛在他的臉上,混雜著猶豫與一種我無法形容的表情。我從來未見過他這副猶豫不決的模樣,不然他絕不會做到給我留下一個決然離去的背影。
從門外進(jìn)來兩個初中生模樣的女孩子,穿一身一模一樣的衣服,都是寬松淡藍(lán)色牛仔褲和淡黃色短袖棉T恤,很青春干凈的樣子。兩個女孩一個扎馬尾辮一個留短發(fā),留短發(fā)的是個圓臉女孩子,劉海從右往左由高到低剪了一個斜弧,樣子很新穎,倒也適合她的圓臉。兩個女孩子在柜臺前爭執(zhí)要黑森林還是珍珠奶茶,最后兩個人每人一杯奶茶和一塊黑森林,是扎馬尾辮的女孩子付的錢。短發(fā)女孩捏了女伴的臉龐一把,告訴女伴她是她的甜心。兩個女孩提著奶茶和蛋糕看了一眼我們旁邊的另一張小圓桌子,那上面放著我爸的帆布工具包。我爸立刻站起來,將工具包提起放到腳邊的地板上,兩個女孩卻打鬧著出了店門。女孩子們的快樂讓我一陣恍惚,中學(xué)時代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一下跋山涉水而來,但只能回憶了,再也回不去了。
幸好,我和我爸似乎再度回到了從前,我相信我們父女之間的愛在以后只會更加深厚,我已經(jīng)長大了,具備愛他的能力了,我不會讓他像前半生那樣在孤獨(dú)和隱忍中度過的。
店里又安靜下來,他還是那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我談了個……阿姨!”良久,他才低聲說。他顯然在“阿姨”這兩個字上頗費(fèi)心思,聲音很輕,幾乎被模糊掉了,而實(shí)際上我聽得最清楚的就是這兩個字。他飛快瞟了我一眼,目光一閃而過。我觸電般猛地抬頭直視他,但他避開了我的目光。我的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從心底彌漫而來的尖銳劇痛像五年前那個傍晚瞬間擊中了我,而且比五年前更強(qiáng)烈。我怔怔望著他,喉嚨一陣緊,心中的疼痛像一把利刃游走到那里,一陣亂刺。我低下頭,有一種從三伏天墜入冰窟的感覺。
“你又不要我了?”我低聲說,聽得見自己的聲音像被鞭子抽打般顫抖。這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我想得到我媽再嫁人,但我想不到,或者說不愿想到他會再找個“阿姨”。
“不是的,小妖!”他連忙著急地說,放下手里的叉子。
“你就是不要我了!”我望著他,雙眼漸漸蓄滿淚水,他在我面前又像他離開后第一次回來見我時那次,變得模糊起來。我抽了張紙按住雙眼,吸去盈眶的淚水。我看見他臉上一片茫然無措的神情,將那碟黑森林緩緩?fù)频轿颐媲?。一個毫無意識的動作。果然推到我面前時,他才像從迷茫中驚醒了,將那碟黑森林重新拉回去。
“我想吃柿子!”我忽然惡作劇般地說。
“什么?想吃什么?”他說,臉上帶著得了救般的驚喜。
“柿子!”我說。我何嘗不知道這個季節(jié)根本就沒有柿子。
“你等等,坐在這里別動?!彼麧M口答應(yīng),站起來,根本沒考慮到這個季節(jié)會不會有柿子。
他轉(zhuǎn)身出門那一刻,我有一種整個人迅速往下墜的感覺,對于這次見面的所有期待和欣喜瞬間化為深深的失望和刺痛。我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我爸的帆布工具包沒帶走,還放在他椅子腳下。那塊黑森林只吃了不到一半。屋外的行人并不多,陽光安靜地綻放,在這美好的安靜里,我卻如四分五裂般,無法感覺到一個完整的自己。我想到了凌,如今,我只有他了。我慢慢彎下腰,把帆布工具包拎起來放到我爸的座位上,結(jié)了那塊黑森林的錢。
“你爸還沒回來呢?!崩习迥镎f。
“他常來嗎?”我問。
“個把月總來一次吧,每次只買一瓶水,也不喝,就坐著,一會兒也就走了。我告訴他想坐就坐,不用買水,他還是買?!彼f著,笑了起來。我點(diǎn)點(diǎn)頭,告訴她我要先走了,包我爸會回來取。
這一走會不會又是一個五年,或者兩個五年?
我其實(shí)也并沒走遠(yuǎn),而是拐進(jìn)“奔月”斜對面一家專門賣云南飾品的小店里了。店門是一扇落地玻璃窗,上面掛滿了層層疊疊的色彩鮮艷的民族布包,還有各種造型夸張的吊墜耳環(huán)、手串。店主是個留著長直發(fā)的小姑娘,面相很友好,正在做一幅手工刺繡,她叫我隨便看。我逐一看那些掛在墻壁和玻璃窗上的布包,然后停在落地玻璃窗前,透過那些層層疊加的布包縫隙,留意對門的“奔月”。這期間,又有三個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子進(jìn)“奔月”,拎著蛋糕和奶茶又很快出來。我在店里逗留了很久,女孩很友善,抬頭朝我友好地笑笑,也不問我買不買東西。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我才透過層層布包間隙看見我爸急匆匆進(jìn)了“奔月”,手里晃著一個白色塑料袋子。里面當(dāng)然不會有柿子,因?yàn)槟切螤畈⒉皇撬男螤?,但肯定有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在店里和店主說著話,然后和店主要了一個一次性小塑料盒子,打包桌上剩下的半塊黑森林,拎起帆布工具包立刻出來了。他站在小巷中央,朝小巷來處張望。靜靜張望了一會兒,他垂下頭,瞧著那只塑料袋子。挨著“奔月”的右邊是一家賣各類銀飾品掛件的小鋪,兩家店之間有巴掌寬的一條縫隙,那里有一個表面已經(jīng)被磨得光亮的石礅。他朝著它走過去,將帆布工具包放到地上,坐在那個石礅上。
他將那包塑料袋擱在兩個膝蓋上,又扭頭朝小巷來處張望了一會兒。也許他認(rèn)為我只是暫時離去,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那種尖銳的刺痛又從我心底彌漫上來,我們永遠(yuǎn)無法掌握生活的確定性,瞬息萬變是它的本質(zhì)。他將塑料袋打開,從里面拿出兩袋東西,原來是兩袋真空包裝的柿子餅。我沒想到他會買這個,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到的。他垂著頭盯住兩袋柿子餅,捏著它們,那小半截光禿禿的小拇指如此突兀醒目。接著,他又打開盛那半塊黑森林的塑料盒子,拿起那把小塑料叉子。他的臉這時候皺了起來,臉部的表情往下垮塌,慢慢地,臉也漲紅了。他叉起一小塊黑森林,慢慢往嘴邊送。明亮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我看見那里閃爍濕潤的光芒。他幾口就把那半塊黑森林吃完了,嘴里咀嚼著,用手掌快速抹了一把臉。我以為他很快就會離去,但他一直垂著頭坐在石礅上,兩個肩膀耷拉著,輕輕捏膝蓋上的兩袋柿子餅。他旁若無人的樣子,使我想起了那些年他呆坐在池塘邊的模樣,不同的是,此時他顯得更孤單了,因?yàn)槟菚r候他的身邊還有我。我再也受不了了,悄悄走了出去。
他一直就那樣垂著腦袋坐著,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我走進(jìn)“奔月”,買了兩塊黑森林,打好包后出來,走到他身邊。他驀地抬起頭,雙眼紅紅的,看見是我,臉上既驚又喜,捏著兩包柿子餅慌忙站起來。
“小妖!”他急促地叫了一聲,神情有些緊張地盯住我。
“給你們的。”我說,把裝著兩塊黑森林的袋子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