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娟

一、杜甫形象探析

（一）驕傲灑脫的形象

在韋絢《劉賓客嘉話錄》、佚名《樹萱錄》小說中都曾記錄過一則“杜詩療疾”的故事。當鄭妻生病時，杜甫告訴鄭虔只要誦讀自己的《姜楚公畫角鷹歌》和《戲作花卿歌》兩詩即可痊愈，反映了杜甫骨子里對自己作品自信的一面。

“杜詩療疾”的故事，不禁讓人想起杜甫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杜甫面對前代大文豪及同時期的文壇名人，也敢于爭先恐后，勇于展現(xiàn)自己的實力，在那樣一個偉大的時代，杜甫對自己作品充滿自信是十分正常的。

除了“杜詩療疾”能體現(xiàn)杜甫面對自己的作品時是十分驕傲的，還有杜甫在任職時期灑脫而為的故事，這主要與嚴武有密切關(guān)系，這類故事在唐傳奇中多有記載。最早記錄杜甫與嚴武的關(guān)系是李肇的《唐國史補》：“蜀中坐衙，杜甫袒跣登其幾桉，武愛其才終不害?！倍鸥εc嚴武的微妙關(guān)系在后世中不斷流傳，在其他傳奇中兩人間的矛盾愈演愈烈。例如，范攄的《云溪友議》中載“杜甫拾遺乘醉而言曰：‘不謂嚴定之有此兒也！’武恚目久之，曰：‘杜審言孫子，擬捋虎須？’合座皆笑，以彌縫之”。杜甫喝醉酒后對嚴武說“嚴定之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兒子”，而嚴武面對這樣情景說“我也沒有想到杜審言的孫子竟敢摸老虎的胡須”，由此緩和了氣氛。

在之后唐筆記小說中，描寫杜甫與嚴武兩人的關(guān)系是越來越惡化，且更多是為了突出杜甫不合規(guī)矩的行為，其實很多時候這樣的行為是為了推動戲劇沖突，以此來吸引讀者，但這樣使得內(nèi)容的真實性大打折扣。無論是“杜詩療疾”還是杜甫與嚴武的故事，都體現(xiàn)了其瀟灑、自信的性格，這樣的個性也是唐傳奇中記錄杜甫形象的另一重要特征。

（二）天資聰明的形象

唐五代筆記小說中也記錄了不少杜甫天資聰明、詩才超群的形象。例如，馮贄的《云仙散錄》就曾記錄了一則張籍“焚杜詩食詩灰”的逸事。“張籍取杜甫詩一帙，焚取灰燼，副以膏蜜頻飲之，曰：令吾肝腸從此改易?！睆埣V迷般地迷戀杜甫的詩，將杜詩焚燒后取詩灰食用。故事雖然荒誕，但從側(cè)面也體現(xiàn)杜甫高超的詩才，令眾多詩人爭相模仿。

《云仙散錄》第二百九十四條，記錄了杜宗武與阮兵曹兩人之間關(guān)于作詩的小故事。有一次，杜宗武將自己寫好的詩拿給阮兵曹看，阮兵曹看完之后，隨即將詩還給杜宗武，并附贈了一把斧頭。杜宗武以為是自己寫得不好，詢問阮兵曹是否要把自己的詩給父親修改。而阮兵曹用了夸張的手法來表達他的真正用意，他認為自己的手不應留于世，反正也寫不出優(yōu)秀的詩歌，未來天下詩名的稱號都是杜家的了。這是一則看似戲謔的故事，也沒有直接提到杜甫的詩才，但是通過阮兵曹之口道出了杜甫詩才的超群。

杜甫天資聰慧的形象不單停留在這些逸事中，唐筆記小說的作者還將杜甫塑造成“文曲星”的仙人形象。馮贄的《云仙散錄》曾記錄了關(guān)于杜甫少年時期的一則神話故事。“杜甫十余歲時，夢人令采文于康水，覺而問人，此水在二十里外。乃往求之。見峨冠童子，告曰：汝本文星典吏，天使汝下謫，為唐世文章海。九云誥已降，可于豆壟下取?！?/p>

文曲星在中國古典神話中是主管文運的星宿，后也代指重要的文職官員或者文采超群的人，由此可知唐五代人承認杜甫具有較高的文學地位?！拔男堑淅簟边@一則故事富有想象力，雖是后人杜撰，但也說明杜甫在當時具有一定的影響力。

（三）貧窮困頓的形象

唐五代筆記小說中有不少筆墨描寫過杜甫貧窮困頓的形象。

從外在形象而言，唐傳奇小說中大多塑造了杜甫窮困潦倒、小市民的形象，這樣的描寫在《云仙散錄》中是比較多的?！岸鸥υ谑?，日以七金，買黃兒米半籃，細子魚一串，籠桶衫，柿油巾，皆蜀人奉養(yǎng)之粗者?！边@一條記載的就是充滿生活氣息的杜甫，不是驕傲自信且天資聰慧的詩人，而是一個普普通通日?；娜?。

“杜甫寓蜀，每蠶熟，即與兒躬行而乞，曰：‘如或相憫，惠我一絲兩絲?！倍鸥y兒沿街乞討的故事，相較之前一則故事來說，使得杜甫的形象更趨于落魄。杜甫在蜀時，因為生活的苦困，帶著兒子在街上乞討，“躬行”兩字將杜甫乞討時卑微、窘迫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出來。攜兒沿街乞討的窘迫的杜甫形象，雖然被《云仙散錄》描寫得很生動，但是這與實際生活在蜀的杜甫是有一定區(qū)別的。攜兒沿街乞討的場景雖然趨于夸張，但從側(cè)面也窺見了杜甫生活上的貧寒。

《云仙散錄》中還有一處通過描述杜甫妻子衣著上的樸素，委婉地體現(xiàn)了杜家拮據(jù)的生活?！岸鸥γ颗笥阎?，引見妻子。韋侍御見而退，使其婦送夜飛蟬，以助妝飾?！表f侍御看見杜妻沒有像樣的頭飾，隨即將自己妻子頭上的“夜飛蟬”贈送給杜妻。自己的妻子沒有像樣的首飾，自己又沒有能力購買，還需要朋友贈送，這是十分心酸的。

孟棨《本事詩》中記載了李白詩《戲贈杜甫》：“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痹娋渲小笆荨薄翱唷眱勺志凸串嫵隽硕鸥︷嚭淦乔沂萑醯臅蜗蟆?/p>

在《云仙散錄》中，有關(guān)杜甫的記錄比較少，在前三則故事中主要記錄杜甫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下的杜甫沒有了文人墨客的快意與瀟灑，也沒有了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更不是一位詩圣，而是一位為了生存不斷奔波的父親和丈夫。唐五代小說中的杜甫沒有那么多明亮的光環(huán)，他有缺點也并不光鮮亮麗，反而這樣的杜甫是真實的、是鮮活的。傳奇小說的受眾更接近于平民百姓，因此這樣形象更容易被接受。

二、唐五代小說對杜甫形象刻畫的特點

（一）細節(jié)描寫

唐傳奇是以記錄逸事為主，故事情節(jié)大多富有想象力，因此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不免夸張，但這也是杜甫形象研究的第一手資料，具有較大的價值。我們通過以上幾則故事能發(fā)現(xiàn)唐傳奇中關(guān)于杜甫的取材并不相同，沒有一味地抬高或貶低，而是依據(jù)資料進行刻畫。

唐傳奇的受眾面是更底層的人民，因此在敘述過程中，作者十分注重細節(jié)的描寫。例如，杜甫與嚴武故事中，有許多兩人產(chǎn)生矛盾的細節(jié)。雖然這樣的描寫有利于塑造更加立體的人物形象，也使得劇本更有戲劇性，但塑造了杜甫不合規(guī)矩的一面。

杜甫在蜀時落魄的小市民一面也離不開細節(jié)補充。杜甫在蜀時穿著平常老百姓一樣的籠桶衫和柿油巾，在街上買著半籃的黃兒米和一串細子魚。作者細致刻畫了杜甫的衣著和食物，這看似簡單的“半籃”“一串”的量詞，也道出了杜甫在蜀時是最平常、最生活化的狀態(tài)。

之后杜甫在蜀時攜兒沿街乞討的畫面，運用了細節(jié)和語言描寫，使得整幅畫面令人動容?！肮小毕蚵啡似蛴懸唤z兩絲的蟬絲，這一動作描寫，描繪了杜甫的無奈和心酸，將自尊都拋下只是為了生存。

唐傳奇中，杜甫傳神的形象描寫離不開作者們對日?；毠?jié)的刻畫。無論是細節(jié)描寫還是語言描寫都使得情節(jié)更加完整，這或許就是唐傳奇的特點。

（二）復雜態(tài)度

唐五代時期，杜甫不斷影響著文壇，促使著不少的文人將杜甫的逸事收羅在唐傳奇中。唐五代筆記小說的作者們在記錄杜甫事件時，態(tài)度是比較復雜的，有對其詩才的歌頌，有對其落魄街頭的同情，但整體的態(tài)度是比較客觀的，并未抬高或貶低。

首先，對杜甫詩才能力的敬佩。無論是張籍“焚杜詩食詩灰”的逸事還是通過阮兵曹得那句“天下詩名又在杜家矣”都暗含著當時文人對杜甫的欣賞；之后杜撰杜甫是“文曲星”的神仙故事，折射出唐文人對杜甫的尊重和敬佩。

其次，對杜甫貧苦生活的同情。杜甫攜兒沿街乞討的故事雖然看似夸張，但也客觀敘述了杜甫家境貧寒的事實。再者，韋侍御將自己妻子的發(fā)簪贈送給杜妻，這些故事讀來實在惹人同情。

最后，對杜甫離世進行客觀描述。在鄭處誨編的《明皇雜錄》中記錄了杜甫之死，杜甫“后漂寓湘潭間，羈旅憔悴于衡州耒陽縣，頗為令長所厭。甫投詩于宰，宰遂致牛炙白酒以遺甫。甫飲過多，一夕而卒”。短短幾十字就將杜甫死亡的來龍去脈敘述清楚，這也就是后世廣為流傳的杜甫“白酒牛肉”死因。作者在敘述過程中對杜甫的死亡并沒有任何評價及情緒上的反應，只是將事件敘述清楚即可。

所以，在唐五代筆記小說中，作者對杜甫的態(tài)度是不相同的，有敬佩、有同情、有客觀，但或許這就是唐代大多數(shù)文人對杜甫的情感態(tài)度，因為此時的唐代并未出現(xiàn)宋代“尊杜”“學杜”的社會浪潮。

（三）缺少內(nèi)在刻畫

唐傳奇中杜甫的形象與后世流傳的杜甫形象具有很大的差異。當閱讀唐五代筆記小說中關(guān)于杜甫的故事之后，會發(fā)現(xiàn)唐傳奇對杜甫缺乏內(nèi)在的刻畫，僅局限于外在形象。在傳統(tǒng)的印象中，杜甫是一位深沉的老者，是忠君愛國的“腐儒”，是家庭中有愛的丈夫和父親。這樣的形象刻畫當然也與后世文人“尊杜”之風有密切關(guān)系。

為何唐傳奇會缺少對人物內(nèi)在形象的刻畫呢？因為唐傳奇更看重故事鏈，以上舉例就表現(xiàn)出唐五代筆記小說的作者更重視主人公的形態(tài)及動作，即在有限的篇幅中敘述好故事，所以就可能忽視了對人物的內(nèi)在刻畫。

關(guān)于杜甫內(nèi)在品質(zhì)的刻畫，在宋代筆記中不斷出現(xiàn)。另外，憂國憂民、堅守正義、博學多才這樣的形象刻畫也與后世文人“尊杜”之風有密切關(guān)系。

例如，在宋代筆記張邦基的《墨莊漫錄》中就記載了杜甫忠君愛國的形象：“子美居西川，一飯未嘗忘君，其憂在王室，而又生理不具，與死為鄰，其悶甚矣。”

羅大經(jīng)的《鶴林玉露》乙編卷二中塑造了一位風餐露宿、忍饑挨餓時依然不忘思君愛國的杜甫形象。在宋代筆記中，宋人多會采用一些正面的、積極的詞語夸耀杜甫。

為什么唐、宋小說中杜甫的形象具有如此大的差異？

首先，唐、宋社會環(huán)境差異。唐朝整體國力強盛，政治環(huán)境相對平穩(wěn)，因此對塑造杜甫“忠君愛國”形象的描述較少。反觀宋朝政局動蕩，這樣風雨飄搖的朝局激發(fā)了宋代文人的愛國之心，“忠君為國”就成了宋代社會的主旋律。杜甫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因此有不少詩歌反映了戰(zhàn)爭的苦難及對家國的思念。在相同的背景下，不少宋代文人從杜甫詩中獲得了共鳴，于是宋代筆記中杜甫“憂國憂民”的形象也成了宋人的情感寄托。

其次，唐、宋思想觀念差異。唐朝之所以形成大唐盛世的局面，是因為受三教融合思想觀念的影響，整個社會思想呈現(xiàn)多樣化的趨勢。因此，在唐小說中關(guān)于杜甫就出現(xiàn)了超現(xiàn)實的描寫，將杜甫喻為“文曲星”。

最后，唐、宋筆記書寫差異。唐五代筆記小說的作者主要以幕僚和地方官員為主，在撰寫過程中就如之前所說的更注重故事鏈的完整。唐傳奇也主要是以記錄逸事為主，故事情節(jié)也難免夸張。而宋代筆記中的作者大多是有較高社會地位的名人士大夫，他們在敘述過程中不以戲謔為主，用新的眼光敘寫杜甫。例如，宋筆記中也有杜甫與嚴武的故事，不過新增的情節(jié)也使得整個故事變得有趣和釋然。

孔平仲的《續(xù)世說》中記載，“甫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結(jié)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畯野老相狎，無拘檢”。在宋筆記中，關(guān)于杜甫與嚴武的故事，完整地保留了唐筆記小說中的前一部分，但在之后新增了杜甫在蜀時種竹、游玩、吟詩作對等愜意的生活細節(jié)。《續(xù)世說》僅僅補充了一段杜甫在蜀逍遙生活的細節(jié)，就對杜甫整個形象進行了重塑。在唐五代筆記小說中，當讀者讀到杜甫與嚴武故事時，大多會覺得杜甫過于自信甚至不合禮制，而在宋筆記中感受到的是杜甫的灑脫、率性的性格。

杜甫形象在唐、宋筆記中的變化，是兩個時代思想變遷的產(chǎn)物。因此，在闡述不同時期的人物形象時，我們應該緊密聯(lián)系時代思潮進行分析。

在唐五代筆記小說中，杜甫多以普通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唐作者筆下，他是一個值得尊敬但也令人同情的人物。作者們沒有將他抬高到圣人的地步，但也沒有貶低。要想研究杜甫，我們必須從這些眾多的材料入手，但也要學會分辨資料的真假。在認真考察唐五代筆記小說中的文獻來源時，就會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杜甫的資料大多缺乏事實依據(jù)，幾乎都是杜撰，可信度較差。

盡管唐筆記故事的取材真實性有待商榷，但并不影響從這些故事中感受到杜甫形象的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