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茳虹
我是在這個時候慢慢懷疑自己是個死人的。為了證實這一點,我決定出去找一個女人做愛,我信任上帝賜予人類性愛,性愛謂我以不可告人的秘密,能夠叫人辨別自己是否存在于世。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我們都知道或者我們現(xiàn)在才開始知道,我們生而被剝奪了一種能力,叫做感知死亡的能力,這就如同一個腦筋混亂的精神病人總是說自己沒瘋是一個道理,一個人既然已經(jīng)死了,死得透透徹徹,死得不能再死,那他就不能感覺到死這回事,感覺是屬于活人的事情。換句話說,有這樣一種可能,一個人已經(jīng)死了,但是他誤以為自己還活著,所以他就像生前那樣心安理得地活著,絲毫沒有覺得不好意思。但我卻是一個臉皮薄的人,決不能忍受這樣不明不白地活著。
你如果要問我這種想法從何而起,或者說到底是在哪里發(fā)現(xiàn)了異樣,那我只能說,正是因為周圍的一切都平靜如常,才讓我覺得生活中透著某種古怪。而且日子久了,這古怪越發(fā)讓我難以忍受。一個人如果活在這種騙局里,那還不如死了的好——雖然這種騙局是建立在人已經(jīng)死了的基礎(chǔ)上。于是我開始仔仔細細地聆聽水流的聲音,看水龍頭的水是不是比平時流速快了些或慢了些。我將乒乓球扔在地上又彈起,觀察它的速度是不是符合活著時世界的規(guī)律。我拉開窗簾觀察光照角度的變化,以此判斷窗外的世界是不是一種敷衍的假象。從這些沒有生機的事物中我沒辦法找出這世界的破綻,盡管破綻就像在我身后如影隨形,我卻始終摸不到它的脈絡(luò)。我逐漸陷溺于悲觀,我開始變得像個無事可做的哲學(xué)家一樣思考生與死的問題,甚至荒唐地患上了那種純屬活人的毛病——失眠。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而睡不著覺的時候時間就像一種酷刑一樣在切割我。我意識到自己處于一種十分可怕的境地,假使我現(xiàn)在還活著,那便是一種萬幸,因為我還有機會用死亡永恒地告別時間。如果我確實已經(jīng)死了,那我將在無限浩瀚、不知度量的時間里一直忍受這種酷刑。我開始不分晝夜地祈禱自己還活著,甚至我開始飼養(yǎng)花朵和蔬菜。我在房間最醒目的地方放了一個花瓶,插上了幾朵嬌艷欲滴的花朵。我對那些花草產(chǎn)生了近乎執(zhí)著的依賴,這種確鑿無疑地活著的東西讓我甚至有種異樣的溫暖,每天早上睜開眼我都想看看我的花是不是還在。于是它們平靜地盛開然后枯死,日復(fù)一日,旁若無人。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厭倦了這些熱烈的生命現(xiàn)象,似乎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我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細數(shù)著時間的流動。終于在一個又一個失眠的長夜,在一次又一次的百思不得其解后,我想到了那些書籍,如果眼前的一切都不過是我臨死時的幻覺,那我絕不可能僅憑意識就復(fù)制出浩如煙海、集滿人類智慧所在的故事。于是我開始在書頁里尋找答案,起初我還能為里面的內(nèi)容狂喜不已。我晝夜不舍地瘋狂閱讀,我的命運隨著蕩氣回腸的故事而起伏,我的心臟為人物百轉(zhuǎn)千回的命運而跳動,我近乎癡迷地閱讀,感受著那份驚心動魄的歡愉,我似乎從閱讀里感受到了我還活著,確鑿無疑地活著。
然而這樣的狀態(tài)沒持續(xù)多久,我腦海里的書開始變得混亂,我遺忘了許多東西,只能模糊地記起一些字眼,甚至于一些偉大得讓人震顫的小說的人物都開始讓我混淆。我記不清是誰家的父親殺死了兒子,還是誰家的妻子和別人偷情,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對我的記憶產(chǎn)生了干擾,似乎書里每個人都在用戲謔的眼神恥笑我。我產(chǎn)生了一個十分荒唐可笑的想法——這些書全是我寫的,一切都是幻覺。我所讀的不過是我腦子里的白日夢,我感受到激蕩不過是神經(jīng)的刺激,而非藝術(shù)的本質(zhì)。這種悲觀的想法讓我開始沒日沒夜地睡覺,有時候我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的。在這種交替中我有一段時間一個字都讀不進去,整天整天地失眠,過段時間又會瘋狂地迷戀閱讀,讀完又陷入長時間的昏睡。我在失眠和嗜睡之間游走,苦不堪言,終于決心用尋死去終結(jié)這一切。我在廚房里找出了一把水果刀,當(dāng)時我處于一種近乎狂怒的狀態(tài),只是水果刀觸到皮膚的一剎那讓我如夢初醒,這是一種沒有回頭路的選擇,假使我還活著,那無疑這個愚蠢的行為將會讓我追悔莫及,我想也許我可以采用一種相對溫和的方式。
我打算上街去找一個女人,但是街上有形形色色的女人,我不知道該找哪個。算了,哪個愿意就哪個吧,我活著的時候就是個不挑剔的男人,即便現(xiàn)在身陷死亡的疑云,我也不能丟棄我的質(zhì)樸。
我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地開始了一場獵艷,在路上我觀察著周圍人的神色,琢磨著哪個女人會同意跟我回家。對于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男人來說,僅從對方走路的姿勢和目光交匯時的眼神,大概就可以判斷此事是否行得通。雨水滴滴答答地下來,遠方傳來了一陣悠揚的音樂聲,我像閑逛一樣在街上走來走去,時間在漫無目的地流逝,我逐漸忘記了自己出來的初衷,顯然這是個運氣不佳的下午,我想我該回去了。
這時終于有一個人走了過來,其實我是有些猶疑的,這人不知道能否稱之為女人,我在他的臉上無法判斷性別。這倒不是說她長得像個男人一樣缺乏魅力,相反她是窮極我想象也不能想出來的美人,我只是覺得她讓人害怕,她長了一張高尚的臉,沒有性別,沒有年齡。
我覺得見到了這樣的臉我的確應(yīng)該懷疑自己是個死人,一般活人是見不到這樣的大場面的,不過也說不準。我以前見過一個譫妄者,那個人的名字讀起來輕巧又輕松,他叫拉,他經(jīng)常胡言亂語,乃至于妙語連珠。有一次他和我說自己早就死在了沒有起源也沒有盡頭的沙漠中,他還說他在那里見到了神,我問他神長什么樣,他說神沒有形狀,你什么也看不見。
我將這女人——其實我也不知道可否稱之為女人,帶回了我的房屋中。這是一種無言的默契或者說是一些慣常的事情,接下來我們應(yīng)該洗澡脫衣服。我先進去洗了,水流嘩啦啦沖到我的身上,我滿心疑惑,我覺得我應(yīng)該像個男人一樣邀請她來和我洗個鴛鴦浴。但我此時,扭捏作態(tài),我故意在洗浴室磨蹭了很久,我幻想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應(yīng)該像水流一樣,百轉(zhuǎn)回腸,依附于世間各種形狀之上。我不知道我在磨蹭什么,我的確應(yīng)該像個男人一樣,現(xiàn)在把她喊進來。但是我想面對這樣的美人,我需要保持敬意,至少我不能這么草率。于是我又重新洗了一遍,連腳趾縫都散發(fā)著潔凈的清香,這時候我聽到了門外窸窸窣窣的響聲,我想她該不會是走了吧,她應(yīng)該沒有走。這個響聲時有時無,很快我就被擾得心煩意亂,我覺得這聲音幾乎非人類所能忍受,我要神經(jīng)衰弱了。我再次打開水龍頭調(diào)到最大,開始了重新洗澡。這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我仿佛是要趕著去投胎,只有趕著投胎的人才會把自己洗得像是剛出生的嬰兒那樣純潔,要以無瑕面對人間的母親。我仿佛洗得要蛻皮,不知怎的水溫越來越高,我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我被燙傷了,有些地方正在蛻皮。我關(guān)掉了水龍頭。外面很寂靜,那個聲音終于停下來了,現(xiàn)在空氣里只有我皮膚爆裂的聲音,我的皮在一層一層地蛻掉。外面那個女人不知道走了沒有,我為這寂靜感到了安心。我意識到我的確出于某種難以描繪的理由,從而不想和她有什么,我甚至覺得她下面什么都沒有,只有空蕩蕩的洞,能把男人吸回他老母親的子宮去。
我終于安心了,我想我可以出去了,出去休息一會。于是我打開了門,果然空無一人,我躺到了臥室的床上,心情卻不能保持愉悅平和,有種毛茸茸的感覺,就仿佛那人還在似的。那人好像自古以來就在,直到我淹沒,那人也固然在。我的眼睛掃視著房間里每一個縫隙,就好像那人可以藏在里面似的,我甚至趴到了床底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人的蹤跡,我確信那人已經(jīng)走了,走得干干脆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于是我坐起來回過頭,直到我的目光移到床前柜上的鏡子。
鏡子還在回蕩那人的映像,我對鏡子說,鏡子你出了點岔子,現(xiàn)在那個人已經(jīng)走了很久了。
鏡子波瀾不驚,莊嚴地矗立于我的面前,正對著我,我終于看清了鏡子,鏡子里房間的家具都原模原樣精準地呈現(xiàn),唯獨沒有我自己。我想起了拉和我說的鬼話,神沒有形狀,你什么也看不見,我努力回憶那人的面容,卻怎么也記不起來,就好像我從未看到那人似的。但我清晰地看到自己失去倒影,也不知我的眼睛是從哪長出來的。你看到最偉大的場景不過于一面鏡子豎立于你的房間里正對著你,你卻看不見鏡中你的倒影。